7月中旬大学毕业后,我来到望京工作,离家不算远,坐一个小时的地铁,但下了地铁到单位还有将近五公里的步行距离,好在望京这一片有非常发达的三蹦子市场,北京俗称蹦子,就是那种烧油的三轮车,经常在路上和汽车彪,毫不示弱,还总是一蹦一蹦的,坐在里面总有种随时翻车的刺激感,从地铁口到公司十块钱,价钱合理,又能享受到飞起来的感觉,坐三蹦子就这样成为了我每天生活必不可少的一件乐事。
三蹦子由于车身不稳,油门难以控制,又没有避震系统,所以翻车的几率较高,有很大的安全隐患,CityGod们,也就是城管,每周都会做一次三蹦子大扫荡,连车带人一块压走,再加重罚款。基本上望京这一带干三蹦子生意的都是外地来京的底层打工人员,没钱没文化,没人脉没技能,但凡有一点路子的都不会干这门差事,白天在地铁口趴活,一边拉客一边调动全身感官提防城管,晚上住在400元一月的地下室里,他们和三蹦子一样,每天拼尽全力不停的飞奔,但随时要做好翻车倒地,就此告别这片土地的准备。这些都是一位优秀三蹦子驾驶员讲给我的。
他让我叫他小六,来北京打工第三年,今年二十二,和我一样大,但坚持叫我大哥,他说坐他车的都是大哥,不是因为我有大哥的范,请我不要再拒绝。我们的相识缘自我常坐他的蹦子,后来慢慢熟悉,从老顾客成为了蹦友,每天清晨我走出地铁的时候他都会在路边叼根红梅等着我,这个时间点如果出现别的顾客他都会道歉谢绝,死心塌地的等我。小六是我所体验过的最优秀的三蹦子驾驶员,他常用的招牌驾驶姿势是下身翘着二郎腿,就这样炫酷的姿势却能把车骑的极稳,实在天赋秉异,不过他有一点不太好,总喜欢在路上和我聊天,我倒不是担心他会因此分心,而是他娘的他总是喜欢回过头来和我聊天,用后脑勺目视前方。
小六每天都会乐着给我讲点生活趣事,昨天哪个竞争对手翻车了,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以为三蹦子是谁都能开的吗!前天哪个哥们一不留神撞到了城管,当场就义愤填膺的抄起随时备好的钳子卸下了一个轱辘,死活咬定这不是三个轮的。还有他千里之外的家里事,他三代单传,去年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一家人高兴的不得了,只是造化弄人,小儿子半年前得了怪病,呼吸常出现困难,方圆百里看了一遍,还是没治好。“不过不要紧,山里的孩子都命硬,我再攒个半年钱就把儿子带到大北京的医院来,咱首都还能治不好?”讲这些时小六依然乐呵着,并且,还是他娘的非要把头扭过来看着我讲。
我喜欢小六,因为他总是两眼眯成一条线,乐呵呵的,每天早上看到他,我都觉得阳光暖的可以融化掉北京的雾霾。
9月中旬的一个早晨,我继续坐着小六的三蹦子藐视所有我们一路超过的汽车,那天小六没要我钱,他说他要回趟老家估计月末才能回来,这段时间送不了我了,给我推荐了两个同行好哥们,叫我以后做他们的车并告诉我他们是这一带排名第二和第三的三蹦子驾驶员。aIhUaU.com/zl/转载请保留
第二天,小六的身影便没有再出现在地铁门口,生活还要继续,我依然坐着三蹦子去公司。不过第一天没有小六的日子,我乘坐的三蹦子就为了抢路和同样目空一切的马路霸主——公交车,蹭上了险些侧翻,我很怀念小六。
终有一天你会明白,如果你遇见了一个优秀的三蹦子驾驶员之后,其他蹦子都会变成将就。
一个星期后,小六提前回来了,在地铁门口看到他时我蹦蹦跳跳的就过去上了他的车,他依然眼睛眯成一条细线,乐呵呵的,只是眼角的皱纹比走那天深了一些。我开心的不得了,过去乘蹦奔腾,策蹦驰骋的日子又回来了,我又可以在小六的蹦子上觊觎一切豪车了。小六的技术丝毫没有退步,驾起车来反而更加迅猛,像一头压抑许久的野兽,向这个世界怒吼着冲向公司。
那天到公司的时间较已往早了几分钟,下车时我想起还一直没问他之前突然回老家的原因,“六子,那会怎么突然说走就走了,家里没出啥事吧?”“没事大哥,儿子病情严重了,媳妇和我娘着急,让我回去看看”
“那现在好些了吧,看你没到月末就回来了”
“死了,喘不上气,眼看着死的,小脸都憋紫了”
我一时怔住,嗓子里像卡进了玻璃碎片,再说不出任何话语,连唾液都忘了该如何吞咽。
“死就死了吧,这娃命苦,生下来就受这活罪,我没出息,实在没法治好他,早点投胎去个好人家,千万别再给我当儿子”
没有悲愤,没有凄凉,甚至连情绪的变化都没有,小六就这样平静的讲述着一个好像与他毫无关系的孩童的死去。
可他眼角下那在一周里好像被锥子凿刻了的皱纹,没能藏住他内心的悲痛。
秋日清晨的暖阳照射到小六的脸上,他的眼睛又重新眯了起来,嘴角再次咧出弧度“大哥,你快去上班吧,我回去趴活了,明见”
就像春的生机盎然,夏的浪漫浮华,冬的安宁沉静,秋天,就像一位历经人间百态,谙熟命途多舛的中年男子,已经走过了盎然,穿过了浪漫,为了那最终的安宁,只得坚强到沧桑满面。
或许每个人,都逃不过这命里的秋天吧。
9月末,一位过去要好的舞友阿飞来找我和其他两个哥们吃饭,每个人都西装革领,人模人样的,再也不是曾经那个放荡不羁一边走路一边塞着耳机做Pop的街舞少年。饭桌上,我们聊起了过去舞蹈带给彼此的快乐,聊起拿过的奖项,创下的辉煌,还有台下姑娘们的尖叫。只是谁都逃脱不了岁月这把刻刀,青春里的光鲜和华美都会被它悉数刻进眼角的鱼尾纹,埋藏在当年勇的话题里。
阿飞说,刚毕业那会,身边跳舞的朋友还都在坚持,每周都会找个舞室聚一下,现在都找不到人了,就剩他自个每晚洗完澡在浴室的镜子前翩翩起舞了。
阿飞是东北人,我对阿飞的了解其实只限于舞蹈,四年前他来我家这边念大学横扫了本土街舞圈的所有人,他是我认识的跳舞朋友里练舞时最专注的,也是唯一一个把爱好坚持进生命里的人。不过后来被我反超了,让我抢回来了本土第一的宝座,没办法,我就是受不了别人比我帅。
除此之外,我还知道阿飞很喜欢笑,四年,我几乎从来没有听他讲过一件不开心的事,永远笑嘻嘻,永远生活太美好。有一次他丢了钱包,钱包里除了各种卡之外还有刚取的两千人民币,但他的第一反应是立马找出一根笔和一张纸,埋头写了半小时,然后咧着嘴对我们说“哈哈哈卧槽终于可以狠宰你们一顿了”,这才发现纸上写的是下个月要蹭饭的人名单和详细的时间安排…
饭间阿飞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眼圈就红了,要了一瓶白酒和六瓶啤酒,他从来不喝酒,他总说他喝这玩意就是毒药,每喝一口都得少活两天。另一个哥们前阵子刚因为中美异地和四年的恋人分手,一直嚷嚷着要喝两杯,看到阿一现在舍命陪君子,大家的酒兴都被点燃了。
借着酒劲,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诉说起各自最近生活的不如意,但觥筹交错间没有任何安慰的话语,只有嘻嘻哈哈,互相指着鼻子嘲讽着对方的苦痛,很多事情,还真的是笑笑就过去了。
阿飞一直没有说话,还是笑,只是笑。
他用迷离的眼神看着我“你知道为什么我对舞蹈这么坚持吗?”
旁边的大宇说“豪哥我跟你说阿飞可是有故事的人,你们以前没深聊过,绝对够你写篇文章的”
我知道他有故事,一直都知道。
这些年我认识或遇见过不少像阿飞一样的人,每天都没心没肺的,恨不得把把嘴角咧到耳根,简直觉得他们是在郭德纲的相声里长大的孩子。
可是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总隐约觉得他们的心里并没有那么多明亮,就像那句听起来很矫情的话,笑的最开心的人往往也是哭的最伤心的人,这话其实还挺对的。
越是拼尽全力的向阳生长,越是在为了甩开身体里的阴影。
那些似乎从来没有灰暗情绪的,始终不愿提及悲苦故事的人,心里都不知道藏了多少疤。我们避而不谈的,往往像极了我们自己。
这是认识阿飞这些年,他第一次主动讲述自己,“年幼的时候父母离婚,没过两年,妈就去世了,因为先天的遗传疾病。从小到大我都是在姥姥身边长大的,她是我这世上最亲的人,也是唯一的。上学后,由于家庭原因,基本上都在四处转学漂泊,我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朋友,妈的病也遗传到了我身上,身体一直很差,其实能活多久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在后来接触了街舞,跳舞对我来说远不只是爱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说句夸张的,它是我的精神寄托。而且让人开心的是,因为跳舞我认识了不少朋友,我对人生没什么想法,没有奢求也没有梦想,我就觉得能活着就很好了。现在每天早上游泳晚上跑步,尽量维持身体健康,使劲活,能和朋友们跳跳舞,偶尔像现在一样破戒喝两口酒就够了。”
阿飞平淡的讲完这段话,只是讲述,没有任何对苦痛的倾诉和怨愤。大家什么也没说,一起干了杯中酒。
“人活着必须他妈的坚强,除了坚强,一切都没有意义。”这是那天酒桌上阿飞的结束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