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医生一边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开处方,一边不抬头只是眼皮向上翻地看萧宁。“哎,她真是被自己家里堆着的东西给砸伤的?那这家得堆多少东西啊?脖子、腿都伤了,你这不是家暴?”
萧宁忍不住笑说:“大夫,您的想象力别太好了。我跟她是邻居,她住我隔壁,我回家听见‘轰隆’一声,还以为她家装修呢。我看门没关,从门缝里一看,她真被活埋了。棉絮、纸皮箱,箱子里面的东西,哗啦哗啦往下掉。幸亏不是太重的东西,不然还不止伤成这样。”
医生和萧宁互看了一眼,他们嘴里那个她一直坐在旁边,他们说什么她都不插嘴。直到医生填完了处方表核对姓名:“苏砂,是吧?”向来惜字如金的女孩微微点了个头,“嗯,苏砂。”
苏砂搬到萧宁的隔壁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这栋楼里面,但凡是看见过苏砂家那些堆积满满的旧家什的,无一不吃惊而且奇怪。那些东西几乎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了,比如大方块收录机、掉了漆的红牡丹热水瓶、已经有裂口的黑白电视机、牛仔布书包、老缝纫机、老藤椅,好像还有她的初中课本,仿佛她从几岁到十几岁到二十几岁,所有用过的东西都被保存下来了。
房子比较窄,东西很难全都摊开放,于是不得不重叠着,重的东西放下层,越叠在上层的就越轻。
垮塌事件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假如没有萧宁的出现,苏砂还会跟前几次一样,自己刨开垮塌物爬出来。自己涂消毒药水,自己缠纱布,自己去医院。这么多年了,什么都是她自己。
她初中还没毕业就成了孤儿。
初二那年父亲破产,他们从带花园的双层洋房里面搬出来,搬去鸽子笼般的小房子,家里很多值钱的东西都卖了,剩下的大概就是现在这些。那年暑假父母就出事了,一场台风带走了他们,从此就剩她一个人了,这么多年,无论她搬了多少次家,这些东西她一件也不肯扔掉。
它们不仅仅是她的回忆,更多的是一种陪伴,仿佛保存越多,她就越有安全感,就没那么害怕独存于世的孤单了。
这天,苏砂从医院回来,弄伤的地方都贴了纱布,走路有点不便,但是也谢绝了萧宁的搀扶。萧宁走在她身后:“喂?”他提醒她,“到了,你还往楼上走干吗?”她走神了,回过神慢慢地掏钥匙开门。
萧宁其实已经盘算了一路了,终于开口问说:“你家里堆那么多东西,不觉得不美观也不方便吗?”
苏砂说:“不觉得。”
萧宁说:“其实是这样的,我现在在装修我的咖啡馆,正好是用的怀旧风格,我发现你家有些东西很适合给我店里做装饰,你想不想赚点小钱,把东西卖给我?”苏砂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不想。”
“砰”的一声门就关上了,萧宁耸了耸肩:“怪人。”
【二】
怪人苏砂跟萧宁的第二次交集,起源于一只陶瓷的烛台。烛台原本是一对,一个印着梅兰,一个印着竹菊,苏砂小的时候,这种烛台算是当时的热门奢侈品。现在苏砂家里只剩下梅兰了,有一天她在二手交易网站上看见有人挂出了竹菊,她很想拍下来,却被别人抢了先。
直到看见萧宁抱着烛台回家,她才知道,那个别人不是别人,就是萧宁。
萧宁是买来装饰他的咖啡馆的。
苏砂挣扎了很久,那天还是忍不住去敲萧宁家的门。“那个……下午回家的时候看你拿着一个烛台,我也有一个,想凑成一对,能不能卖给我?”萧宁微微一笑说:“倒不如你卖给我?”
萧宁没有把烛台转让给苏砂,他希望自己的咖啡馆尽量能还原上世纪的旧风情,有好些装饰品都是从网上竞标回来的,可遇不可求。
苏砂心里很闷,有点难受,一个人走在街上,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就停下来了。
她曾经就住在那个路口。那幢带花园的双层洋房到现在还在,但很多年前就已经不再被用于居住,而是用于经商了。开过私房菜,开过音乐中心,还开过书斋,房主换了一个又一个,现在呢——
现在是——咖啡馆?大门外还贴着一张招聘启事,招聘咖啡师。
苏砂有点激动地撕下那张招聘纸就进去了。她原本就是咖啡师,上一个工作的咖啡馆刚刚倒闭,她正在失业中。以前她常常来这个街口,站在房子外面望一望,或者以顾客的身份进去看看,但如果能在这里面工作,这或许就是她最接近回忆的方式了。
没有开灯的室内,在阴天的下午显得尤其昏暗,有人正在扫地。苏砂问:“请问老板在吗,我想应聘。”
“在,我就是老板。”扫地的人抬起头来,一看见苏砂就笑了,“新邻居,是你啊!”
那天,苏砂顺利地通过了萧宁的考核,一个星期后咖啡馆开业,她和他不但是邻居,还有了老板和雇员的关系。
萧宁将这幢两层的老房子装修得情调满满,尤其能讨80后顾客的喜欢,大到生锈的洗衣机,小到一只旋转陀螺,都能勾起他们儿时的回忆。
而对苏砂来讲,角落里的一只飞蛾是回忆,天花板上的一个蜘蛛网也是回忆,在这座房子里,每走一步都是回忆。她最喜欢的还是那个竹菊的陶瓷烛台,空闲时候她会主动给烛台擦灰,或者只是盯着烛台发呆。
原本很漂亮的一双眼睛,常常蒙着一层雾气,显得有点呆滞,她很静,很少笑,好像有很多心事,这些都是萧宁总结出来的。他觉得她明明才二十出头,看起来却像经历了很多很疲倦似的。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群年轻的中学生,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在店里走动拍照。苏砂正在拉花,突然听见“啪啦”一声,有人不小心撞到了烛台,烛台掉在地上打碎了。苏砂忽地就从操作台里冲出去了,抓着那个撞落烛台的女孩说:“你没长眼睛吗?这么大一个烛台你看不见啊?”
女孩不服气地说:“怎么了?大不了我赔钱啊!你什么态度?好歹我也是顾客!”
苏砂吼着说:“你赔得起吗?你去找个一模一样的来赔给我?”
苏砂跟顾客吵架这件事情很快就被店里其他的员工报告给老板了,萧宁出面平息了风波之后就把苏砂教育了一通。
苏砂一直没有吭声,萧宁说什么她都低着头,他说完之后她只问了他一句话:“那个烛台你不要了吧,我可以把碎片捡走了吗?”
萧宁看苏砂蹲在地上,很小心地把碎片都捡齐了,连指甲盖那么大的也没有漏掉。当天晚上,他就看到她在家里用强力胶把碎片一块一块黏回去。他们两家有一个房间的窗户是相对的,中间只隔了一两米,他看见她做得聚精会神,他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凌晨他起床去厕所,发现她那个房间的灯还亮着,她还在黏碎片。
烛台大概已经修复一半了,她不停地打呵欠,揉眼睛,但就是不肯睡。
第二天早晨,他一醒来睁开眼睛就又想到她了,急忙跑到窗口一看,烛台虽然很明显能看得见裂痕,甚至还有缺角,但也恢复了八成。她正托着腮趴在桌子上,盯着烛台,眼睛眨了眨,突然就哭了。
【三】
有一段时间,咖啡馆里的生意不怎么好,客人总是很少,萧宁便决定把每天的歇业时间提早一个半小时。轮到苏砂做卫生和锁店门的那天,她正在给门口的那棵仿真树擦洗,突然看到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外面经过。苏砂眼睛一亮,丢了手里的清洁布就追了出去。
她追了两条街总算把对方追上了,喘得都快说不出话来。对方把她看了又看,问:“你是……砂砂?”
那个人是苏砂以前的邻居,苏砂一直记得,有一年爸爸妈妈带她去旅游,拍了很多的照片,回来之后这个邻居说想看看,他们就把照片都给他了。后来邻居忘了还,苏砂家的人也忘了催,再接着邻居搬走了,苏砂父母又出了意外,事情接二连三,照片也随邻居一起杳然无踪了。
邻居看见苏砂,不但还能认得她,而且还说当年的照片他还保存着,苏砂庆幸自己这一趟没有白追,就跟着邻居去他家拿照片,拿到照片之后,再回咖啡馆,走到门口就打了个激灵。她离开了一个多小时,大门一直开着,她甚至不确定收银机到底锁好了没有。她急忙跑进去,前面突然窜出一个小矮人,险些跟她撞个满怀。她一看,是个穿着脏衣服的小孩。
苏砂认得这个孩子,这条街上时常有几个小孩在路边乞讨,他就是其中的一个。
有一次苏砂还看见这个小孩在后巷翻垃圾堆找吃的,她就从店里拿了两个面包给他。她一直记得当时她问他,怎么会在路边乞讨,爸爸妈妈呢,小孩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告诉她,我叫童童,我没有爸爸妈妈了。苏砂的心就像狠狠地被针扎了似的,难受得不敢再看小孩的眼睛。
这次童童一看见苏砂,吓得往桌子底下钻。“姐姐,我没有偷东西,我饿了……想、想吃面包……”他又说,“但是我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所以我不偷了,我不偷了……再饿也不能偷东西!”
苏砂伸手说:“出来吧,姐姐相信你。”
童童刚从桌子底下钻出来,门口突然传来了萧宁的声音。他一边走一边还在跟别人打电话,笑得很大声。苏砂从来没有见过他笑成那样,愉悦之中似乎还带着一种温柔。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一出现就把童童吓跑了。
童童跑了之后,他们俩那才发现,柜台里的收银机竟然是打开的,可是里面全空了。现金不见了。
苏砂斩钉截铁地说,她相信现金不是童童偷走的。萧宁气得跟她吵:“你相信他?你的直觉?小小年纪就不学好,长大了还得了?你现在包庇他,就是对他的纵容!”苏砂表情冷冷地说:“总之是我失职,那我来赔好了,你从我的工资里扣吧。”
萧宁对苏砂这种冷漠高傲、不把他当老板的态度早就有不满了,又是气头上,说:“你要承担责任是吗,好,弄丢的钱刚好是你一个月工资,我没那么好心分期扣,我就把你这个月工资全扣了!”
苏砂也不示弱说:“扣就扣!我还能饿死?”
虽然不至于饿死,但是,苏砂也的确囊中羞涩了,以至于家里的食物明知道过期了,但是看外表似乎还能吃,她就没舍得扔,凑合着吃了一餐。那天萧宁在家里看到对面的女孩在房间里走着走着突然捂着肚子,脸上表情扭曲得有点厉害,他立刻从窗口探出头喊她:“你怎么了?”
苏砂没回答,出了房间,萧宁突然听见“轰”的一声,好像是撞翻东西了,接着不管他怎么喊,苏砂那边就一点回音都没有,她的电话能打通但也没人接了。
萧宁急得立刻冲到物业管理处找人帮忙,两个物管人员跟着他上来,只是站在苏砂家外面敲门干吼,萧宁一下子就火了:“你们做点事好吗,这样喊有什么用,她能开门早就来开了,你们就不会找人来破门?”
物管人员说:“你跟她什么关系?就算是邻居,但不是一家人,我们也不能应你的要求去破别人家的门,这是公司规定!”
“狗屁规定!”萧宁气得跟物管人员大吵了起来,吵着吵着苏砂家的门突然开了,苏砂趴在门上问:“怎么了?”
她肚子疼得晕过去了,刚醒,肚子还是很疼,满头大汗的,站不了半分钟就往地上倒。
萧宁急忙扶着她,她倒在他肩膀上,正好看见他还在瞪着那个和他吵架的人,鼻子一动嘴巴一撇,表情有点幼稚。
要说不感动是假的,没有想到自己平时总是对他冷冷漠漠,总是犯错、吵架,他却会为了她跟别人吵架。他送她到医院检查之后,听她跟医生说自己吃了过期食品,他还气得骂她抠门,可她却不生气了。已经很多年没有人那样骂过她了,虽然凶巴巴的,但是,她知道那是为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