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十一国庆的时候,一个幽灵,一个无产阶级幽灵,正在北大南门小区徘徊。
那个人是我。
走到翔凤宾馆的时候,我看到几个人正聚在宾馆门口,骂骂咧咧。我认得一个,是楼下水果摊的老板,这个人是酒糟鼻,很好认。
“王八操的,刚十一,宾馆全他妈满了,想找个房间打牌都没辙。丫他妈这群大学生,放假头天晚上就把房间订了,这是来学习的么?”
我低着头走路,向着自己租住的那栋破楼。
“帅哥!”
听到这样的称呼,我从来不回头。
第一,我不帅。第二,明知我不帅,还喊我帅哥,那一定是让我办事。
我加快脚步,就想溜号。但是一个姑娘三步并作两步,窜到我面前,比我动作快多了。三分钟后,故事发展的尿性是这位姑娘即将成为我头顶上的房客。她从出租车上拖拽下大包小包,然后交在了我的手里,请求我帮个忙。
处男一般不会拒绝姑娘的请求,不是处男,一般也不会拒绝。
平时只以眼保健操强身的我,咬着牙,提着两个加起来比我都重的箱包,用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步步向上挪移。她背着书包,在我后面喊加油。好不容易到了五楼,我涨红脸,喘着粗气,像是刚打完一炮。
五楼的房间比四楼稍小,只有三个隔断房,每个房间三张床。但是整体比我住的地方干净一万倍,我不止一次看过蟑螂从我的床下爬过,而这个房间,估计蟑螂自己都不好意思来。
马上还有人来入住,自己是来打个头阵。
她介绍说。
我问她,你是来干嘛?工作在这儿,还是其他什么的?
她说,自己已经把工作辞了,一心一意来考北大的经济学研究生,CCER。
我竖起大拇指,好魄力。
她问,你呢?
我说,我是来上课的。
她笑着说,那好,以后一起去自习啊!
我们互相留了电话,通报了姓名。
这个姑娘叫叶小青。
那天晚上我没有关机,第二天早上我起的很早,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当然,是没有短信和未接来电的。事实上,直到我去北大上课,都没有人给我任何短信和电话。
我是在中午吃刀削面的时候,碰到叶小青的。
那家刀削面馆很小,左边是川湘美食快餐,右边是过桥米线,它孤零零在中间站着。我看它和我一样都很孤独,就选择了它,没人要的孩子互相疼。
坐在面馆门口大桌子上的是我隔壁房间的那一屋子农民工,大中午的也要了白酒,一人一海碗刀削面,一边抠脚丫子一边剥蒜瓣儿。剩下内堂的几张小桌,也坐着人,几个中年人埋头吃面。叶小青一个人玩着手机,面前摆着一碗面,筷子插在里面,看样子没怎么动。在她旁边坐着一对情侣,应该是北大的学生。说话速度很快,谈话的内容从奥派经济学到中国政治体制改革,情侣中女的不怎么说话,说话的都是男生,大谈特谈着自己跟着导师,大杀四方,如何如何了得。我差一点儿以为,那小子是大大的私生子,开口闭口比瓜瓜还要牛逼。
可是我再仔细瞧了瞧,发现他吃面也加醋,也剥蒜瓣儿。
而且吧唧嘴。
我要了一碗面,坐到叶小青的面前,轻声咳嗽了一声。
她擤擤鼻子,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流着泪。
样子吓坏了我。
我不敢说话。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收起手机对我说,面太辣了。
我说真巧,还记得我吗?
叶小青笑着说,当然记得。本来想找你一起去自习的,结果有事儿就给耽误了。
我和她边吃边聊,叶小青今年二十四岁,家是唐山的,本科学的是经济,但毕业后从事的确是出版编辑工作。这一次她下定决心了,一定要好好考个研究生。
她的男朋友在……
后半段我没听进去,听到男朋友三个字,我就开始吃面,西里呼噜的,化悲伤为食欲,这是我最擅长的招数。等我打着饱嗝的时候,男朋友一段已经跳过,叶小青开始讲她几个蕾丝边朋友和基佬朋友的幸福生活。
我们说着话,在面馆门口分开,我要去学校,而她还有些事情要办,弄完以后才会去自习室。那天晚上我回来的很晚,上到四楼的时候,我能够很明显听出五楼又多了新成员,都是年轻姑娘的声音,清脆悦耳,让人心情舒畅。
然而好心情却在我进宿舍的时候,彻底崩塌了。
房东站在那里,双手摊开看着我说,这事儿确实有点儿麻烦。
水管漏了,而紧挨着水管的是我的房间。遭灾面积不小,至少床铺上的地图比我五岁尿床时候画的要大得多,轻轻一拧,就有水滴出来。
房东安排我睡到另外的房间,胖子的单间就不考虑了,那两百来斤,他能把自己折腾到床上,已经超越我的想象力了。其实我本意是倾向于另外一间考研的房间,毕竟都是学生,同龄人聊得来。但是那个房间已经没有多余的床位了。唯一还剩一个的,就是农民工兄弟的地盘。
我是摸黑进去的,里面人都还没睡,我刚踏进去一步,就听见一声暴喝。
谁?
我!
谁?
我!
还好机智的房东阻止了我再这么愚蠢的回答下去,解释一下我的房间被水淹了,不得已来这儿借住一宿。农民工兄弟很通情达理,答应了。还剩下的床铺是上铺,我有夜盲症,拿手乱摸上去的扶梯,脚不小心踩了一个人,那边哼了一声,也没说话。
我心惊胆战的躺平在铺位上,鼻子里钻进脚臭和汗臭,嗯,比我的厉害多了。
多了一个人,他们也没有停止聊天。
从口音上,我判断出他们是东北的。在北京,东北的卖身黑木耳和农民工兄弟还是占据较大比例的。我听着他们嗯哪咋地,哼哼哈哈聊着自己家里的情况。在我下铺的哥们儿,家里有一个儿子,还在上小学,他老婆在家带着,住在村儿里,这一次来北京挣完工程钱,他就回去。
住在我左侧的两位,是叔侄,侄子的爹出事故死了,叔叔带着他出来讨生活。
还有俩人是亲兄弟,在商量以后回家建房子的事情。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黑暗里睁着自己的眼睛。我记得我爸和我说过,人不能轻易和别人比,因为碰上比自己过得好的,心里难免忿忿,碰到比自己过得差的,又容易自满。但是他老人家又说过,可以去了解其他人的生活,因为那会让你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继续努力,那些比你活得好的,付出了比你更多的努力,那些比你过得不好的,就算暂时陷入困顿,现在也比你努力,不拼命不行。
屋里五个人聊了聊去年一起在队里干活的事儿,包工头拖欠工资,一个老哥见要没有钱拿,就爬到塔吊上示威。朝阳劳监局的人员赶紧过来解决问题,把欠薪要了回来,让那个老哥从塔吊上下来,结果已经没人回应。
上去一看,人已经冻死了,手掌硬邦邦的和钢铁粘在了一起。
说到这里,宿舍里的大家就渐渐没有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