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来信上写:我让女孩怀孕了,让她自己去堕胎,大医院钱不够,她找了个小诊所,医生没有执照,女孩大出血,没抢救过来。她家找来学校,我读不了书了,你不用再给我写信了。这是他写过的最有内容的信,言简意赅,却描绘了一片腥风血雨。
我打电话去小五宿舍,他已经离开了,所有人都在找他。他已决意放弃学业,留给别人一团乱麻,自己一刀斩断后路。
再见小五是两年之后。同学说有人找我,我看到小五站在宿舍门口,对着我笑。身穿格子衬衫,隔夜未刮的胡须,身上有香烟熏过的味道。太阳依旧像高中时那般打在他的右肩上,铺陈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就像这两年生活的打磨而制造的圣衣。
“你还好么?幸亏我还记得你的宿舍号码。”小五比我淡然。
“我靠,你没死啊?!我还以为你死了!!妈呀!!你居然……”我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楚,冲上去搂着他,眼里飙的全是泪。不搂死他,简直对不住这些年为他流露过的悲伤。
“我们所有人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你这两年到底去哪了?!”
两年是一段不短的日子,尤其对于读大学的我们。大学里一天就能改变一个人,更何况两年。
小五嘿嘿一笑,说他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的,也许两年对我们很长,对他而言,不过是另外一个故事结束的时长而已,他一定会回来的。
两年前,从学校离开之后登上了去广东的列车,又怕女孩家人报警,就去了广东增城旁边的县里一家修车厂做汽车修理工,靠着以前玩游戏脑子快手脚麻利,很快就成为了厂里独当一面的修理工。每个月挣着两千左右的工资,他都会拿出几百寄回家,自己留几百,剩下的以匿名的方式寄往女孩的父母家。一切风平浪静,小五以为自己会在广东的小县城结婚生子,有一天他突然看到了女孩家乡编号的车牌号码出现在了厂里,司机貌似女孩的哥哥,他想都没想,立刻收拾东西逃离,就像当年他逃离学校一般。
坐在学校路边的大排档,我给他倒了一杯酒,先一饮而尽。他苦笑了笑,也不甘于后。我说:你放开喝吧,大不了我把你扛回去,你睡我的床就行。
没人知道这几年小五是怎么过的。喝酒之前,我本想约他去打局电动缓解尴尬气氛的,可余光瞟到他的手已经变得完全不同了,指甲不长,却因为长年的修车已经堆积了很难清洗的黑色油污,手背上有几道疤痕,他说是被零件刮伤的。他说其他学徒补车胎只会冷补,他得瑟地说他是唯一能熟练给车胎热补的人,看我一脸茫然,他继续得瑟:热补是最彻底的补胎措施,要将专用的生胶片贴在车胎的创口处,然后再用烘烤机对伤口进行烘烤,直到生胶片与轮胎完全贴合才行。掌握度非常难,稍微过了的话,车胎就会被烧焦。
就像我不懂冷补车胎与热补车胎究竟有什么不同,他也不懂为什么我学中文系的却立志一定要去做传媒。我们彼此都不懂对方选择的生活,但是我们会对彼此笑一笑,干一杯,然后说:我知道你干的这事并不仅仅是热爱,而是专注。
酒过三巡,小五比之前更沉默。我再也看不到当初眼里放光的小五,也看不到经过我身边时轻蔑鄙视我的小五。他如一块沉重的磁铁,将所有黑色吸附于身,想遁入夜色,尽量隐藏原本的样子。我说:你已经连续几年给女孩家寄生活费了,能弥补的也尽力在弥补了,但你不能让这件事情毁了你的生活。更何况,这件事情与你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是女孩选择了黑诊所,道义上你错了,但是你没有直接的刑事责任。
小五没有点头,也没有反驳。仍像一块沉重的磁铁,吸附所有的黑暗,想遁入夜色之中。回宿舍的路,又长又寂寞,小五说:还记得读高中时你问我,为什么每次我失败之后总会问赢家问题的理由,我的回答是,面对才是赢的第一步。你说得对,无论如何,我不能再逃避了。他做了决定,无论结局如何,不再流亡,不再逃避才是恢复正常生活的第一步。
时间又过了大概一周,晚上一点。宿舍的同学们都睡着了,突然宿舍里的电话铃大作,我莫名地感觉一定是小五给我打过来的。我穿着裤衩,抱着电话跑到走廊上应答。
“同同,我去了女孩家。”小五的声音带着疲惫透过话筒传了出来。
我屏住呼吸,蜷缩地蹲在地上,一面抵御寒冷,一面想全神贯注听清楚小五说的每一句话。
“她还在,没死,也没怀过孕,那是她哥哥想用这个方法让我赔钱而已,听说我转学之后她很后悔,一直想找我,但一直找不到……”话说到一半,小五在电话的那头沉默了,传出了刻意压抑的抽泣声。
“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傻?这四年一直像蠢货一样逃避着并不存在的事儿。”
“怎么会。当然不会。”我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
只是生活残忍,所以许以时间刀刀割肉。十七八岁的时候,一次格斗游戏的输赢不过三分钟的光阴。而小五的这一次输赢却花了人生最重要的那四年。
我说:“小五,你不傻。如果你今天不面对的话,你会一直输下去。面对它,哪怕抱着必输的心情,也是重新翻盘的开始。你自己也说过,逃避的人,才是永远的输家。”
“同,我输了四年,终于在今天结束了。心有不甘,却无力以继。你说,我下一场战役需要多久才会有结局呢?”
那天是2002年的10月16日,秋天,凉意很重。
之后的十一年,小五再也没有回过家乡,我们也鲜有联络。高中同学聚会的时候常有人问起:小五在哪儿,你们知道吗?
没有人知道,大家都在叹息,觉得他的一生就被那个虚伪的谎言给毁了。我什么都没说,诚如我和小五的对话,有的战役三分钟有输赢,有的战役四年才有结局,有的战役十年也不算长。对于小五而言,一个懂得面对的三十二岁男子,下一次出现,一定是带着满脸笑意,与我毫无隔阂,仍能大排档喝酒到天亮,游戏厅玩街霸到尽兴,称兄道弟的那个人吧。
“逃避,就一直是输家。唯有面对,才是要赢的第一步。”这句话真好,十七岁的小五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