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已记不清那一天的具体日期了,甚至记不清那到底是个上午还是下午。只恍惚记得缕缕干燥的细沙,经过沙漏一根透明狭窄的连接管缓缓流淌,驱动着如恒定数字一般的春境在那天和往年时间基本保持一致,恰似一个矫作的含羞姑娘翩翩而来。
我已记不清她标致的曾经令我陶醉的迷人容貌,以及我昔日赌咒过的那一句句炽热的、永远无法践诺的爱情誓言了。只依稀记得一对陷入早恋情愫的孩子,冒着承受师长斥责惩处的危险相约旷了课,于那一天手挽着手,徜徉在莺飞草长的茫茫旷野;就像两只饱享快乐气氛浸润的小梅花鹿,在明媚阳光的体贴之下,悠闲地远足,稚气未脱的脸庞洋溢着赏心悦目的幸福。
盘踞山巅的厚厚冰雪被热情的春天感动了,冷漠的它们便选择化为一条澄澈的溪流顺着山涧奔腾而落。那淙淙的溪流,逾过一座座凶险的峭壁,不断撞击在突兀的山石上,陡然,稀碎的浪花四溅,朵朵剔透晶莹——“哗啦啦……”倾泻轰鸣着,震耳发聩,宛如一位桀骜不驯的叛逆诗人,狂吟着一首不羁的反映自由奔放旋律的春之牧歌。
男孩仿佛从瀑布湍急倾泻的水音里,一时,领悟了莫名其妙的启示;亦或,受到了一股神奇力量的支配与鼓舞。他涨红了脸,唇角下意识微微抽搐了一下,一抹难以察觉的狡狯眼神电光火石地一闪,匆匆而过。这挣脱拘束的男孩,不再那般木讷地腼腆羞怯,驿动的他声音颤抖,支支吾吾的语气流露出迫切的央求,试探着,企图模仿沉浸热恋状态中的成熟男子那样,老练地,亲吻眼前女孩不需唇膏修饰便红润诱人的饱满嘴唇。
明晰男孩意图的女孩匆忙转过头,咯咯笑着。身姿玲珑清秀的她,灵巧地避开了他唐突而笨拙的举动。她一根美丽的扎着白色蝴蝶结的麻花辫,慌乱间,飞扬着,轻轻打在了他清瘦的写满惊愕二字的脸颊。他们相对站立,男孩双唇哆哆嗦嗦地翕张,拼命解释着堆堆蠢话,女孩默不作声,扭向一边的头垂下了,故意不和他做目光的碰触。周遭一片寂静,除了那近乎咆哮的“哗哗、叮咚”流水声。
躲藏深谷里的积雪,此季也得以消融了。积雪覆盖的一枚枚陈年枯叶暴露了出来,很快腐烂分解了,变作营养丰富的有机体溶入了潮湿的春泥,释放着幽幽的清香。一股股清香,酷似女孩所散发的少女独特的芬芳味道,一俟被柔柔的风儿裹卷着,迎面拂来,钻进人们的鼻腔,便令人心旷神怡,更逗惹得男孩意乱情迷。
矜持的女该面显赧色,一只小手不住地扯着身上偏肥的不太合体的校服衣下摆。她把红扑扑的脸蛋埋得很低,却偷偷抿嘴微笑着。她长长眼睫毛遮掩的美眸俏皮地扑朔,此刻的内心想法便使人无法捕捉,含蓄得若席慕容的爱情诗一样迷离又绮丽。紧张的男孩尴尬得不知所措,小小心儿怦怦地跳个不停;男孩的一只手仍旧被那拒绝他的女孩牢牢攥着。
蛰伏层层黑土下的无数种子悄然萌芽了。一株株嫩芽顶破了冰硬的地壳,即便面对压迫它们柔弱娇躯之上的石块,韧性十足的嫩芽们也毫无畏惧,爱一般的坚强。
一双牵手的男孩女孩,像一对恋爱的大人,继续漫无目的的徜徉在春意盎然的世界里。头顶,骄阳金灿灿的,天空蔚蓝如海。脚下,一片浅绿色的草毯铺盖在起起伏伏的原野上,于视线的有效范围内,它们似乎延伸到了天边那世界的尽头,不由引人遐想。早开的野花已经漫山遍野了,为山峦点缀美态的它们也向两个小恋人展露朵朵祝福的笑颜。
我隐约记得,男孩欲极力摆脱先前的困窘,便像一名技艺娴熟的搞笑大师似的妙语连珠,闲置的一只手打着夸张的手势,比划着,轻率地说一些个他觉得是字字珠玑的可笑傻话。明眸皓齿的女孩,紧紧捏着意中人的另外一只手,时而因他的所谓幽默欢笑,时而插一两句表明她自己立场的见解。
我已记不清他们那天详细的谈话内容了。思想肤浅的他们也许谈论了人生、理想,也许还谈及了自己所喜欢的明星——那些他们崇拜的偶像;然而他们涉及最多的话题必定是彼此渴慕的爱情,包括对未来的简单展望与美好憧憬。
他们手牵着手,梦呓般预计、规划着两个人的爱情。心照不宣皆祈祷时间在这一刻凝固,让心中涌动的暗香成为浪漫的永恒。他们途经一棵棵针叶翠绿的青松,而后,把挺直的它们远远抛在身后。夜莺伫于白杨树郁郁葱葱的树梢,啁啾着逶迤而动听的音符,犹似给这对初次体验爱情的孩子之间的谈笑风生做无私的伴奏。
他们还路过了一户农家。一条条蜿蜒纤细的牵牛花藤蔓,正蓬勃地顺着这户农家间隙较大的木栅栏曼妙的攀援。婀娜的藤蔓像极了温柔的女孩,风情万种,小鸟依人,依附在那男孩高而瘦的怀抱中感受着惬意的缠绵。两头体态高大的毛色黑白相间的奶牛,透过木栅栏的缝隙,冲着他们“哞哞”叫。憨态可掬的奶牛,或许是在戏谑他们的懵懂,或许是以它们特殊的方式向神圣的爱情表达诚恳的礼赞。
……
生命中的那一天,也不知在何时成了我一个蓄意忘却的回忆盲点——我真的记不清了。只模糊的记得,大概,幼稚单纯的他们最终还是情动了——男孩最后成功地得到了女孩的芳吻,幸运地获得了爱的恩典与慰藉。我真的记不清了——记不清初吻那甜蜜的朦胧滋味,更记不清唇与唇刹那水乳交融所产生的快感和舌与舌绞缠触动时那一份刺激的喜悦。
我真的记不清了。只记得这两个因互相倾慕而旷课约会的孩子,后来待成年时,他们曾甘之如饴亲密的关系沦为了两个最是熟悉的陌生人。他们分别拥有了自己的眷属:男孩成了另一个女人的夫,女孩做了另一个男人的妻。
我确实什么都记不清了——记不清他们二人是谁亵渎了纯洁的神圣,是谁首先爽约违背了诺言,是谁背叛了谁。我确实什么都记不清了——只清楚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确实什么都记不清了——只知道我目前对风月已失去了任何的感觉。
我确实什么都记不清了。对于这一份早熟的没有结果初恋,恐怕惟一能够清晰记住的情景是:那时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