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蛰存的小说,宛如身着华丽的中式旗袍,在传统民乐的伴奏下跳着异国的华尔兹。下面是小编给大家带来的施蛰存经典散文,供大家欣赏。
施蛰存经典散文:赞病
在童年时候是生病时少,托病时多;在弱冠时候,是以为生病尚且可耻,遑论托病,到了现在,屏除丝竹入中年,又不幸而撄了淹缠的胃病;一年三百六十日,倒是生病的日子多而健康的日子少了。于是,在这样的情形中,我确初次地经验到了生病的几点值得礼赞的地方。
我以为卧病在床,第一的愉快是可以妄想。自从踏进社会,为生活之故而小心翼翼地捧住职业以后,人变得那么的机械,那么的单调,连一点妄想的闲空也没有了。然而我的妄想癖是从小就有的。惟有在发病的日子,上至父母,下至妻子,外及同事都承认我可以抛弃一天的工作,而躺在床上纳福,于是这一天就是我的法定的妄想期了。我倚着垫高的枕,抽着烟,看着烟云在空中袅袅地升腾着。我很慨叹于我不能像张天翼先生那样地把烟喷成一个个的圆圈儿,让它们在空中滚着。于是我的没端倪的思想就会跟着那些烟云曼衍着,消隐着,又显现着。我有许多文章都是从这种病榻上的妄想中产生出来的,譬如我的小说《魔道》,就几乎是这种妄想的最好的成绩。
生病又能够使我感到人类的很精微的同情心。本来,在小时候托病的日子,母亲的那种忧愁和匆忙的情形,就应该使我深感了,可是我那时目的在逃学与多吃,而且我迟钝的神经似乎也不会感受到这些。现在,我却分明地觉得一切的人对于我的同情心,是会跟着我的病而深起来的。母亲的自言自语的祈祷,父亲的在客堂里绕室巡行,妻坐在床头料量汤药,沉静得有一种异常庄肃的颜色,孩子们一定进房门,看见了他们的母亲的摇手示意,便做出一种可笑的鬼鬼祟祟的姿势,蹑足地退了出去。同事和朋友们来探望时似乎也比平常更显得亲热,好像每个人都是肯自告奋勇来医好我的样子,倘若他们有这个本领。
为了耽于妄想及享受同情这两个欲望,我至今也还如小时候企图逃学一样,喜欢“借病”。“借病”这个名词是我自己创造的,那意思是本来有点病,然而还不至于必须卧床不出,但我却夸张地偃卧着了。因为毕竟是个成年人了,本来无病而托病,终究有点不好意思,虽然心里未始不想再来一下。
施蛰存经典散文:独笑
一般人常把笑与喜悦混在一起。他们以为笑是喜悦的表示,必须心里先有喜悦,脸上才会有笑。但是,经验告诉我们,喜悦了之后,不一定都会笑,而笑也并不完全表示着心里的喜悦。不笑的喜悦,我们称之为暗喜;无喜悦的笑,那种类就很多,佞人的谄笑,女人的媚笑,权奸的冷笑,我们总而名之曰假笑,或曰皮笑。
这些名词都很生动,所以我们常常引用它们而没有觉得它们有什么不妥之处。但今天,我忽然对它们发生疑问了。既然可以暗喜,则喜又何必继之以笑?喜悦仅仅是忠实于你个人的情感,如果你必须要用笑来表示你的喜悦给别人感觉到,则这个喜悦就很不忠实于你了。我以为,惟有暗喜才是真正的喜悦,需要用笑来表示的喜悦就大有问题了。因此,凡所以表示你的喜悦的笑,全是为了别人而做出来的姿态,它也未必是真正的笑。我们既然否定了一般人所认为是真正的笑,则一切笑的名目,自然也就难于确定了。
到这里,你也许会问我,然则何者为真笑呢?让我回答你!这就是我所要礼赞的“独笑”。你曾经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或地方,忽然独自个笑起来吗?倘若你曾经有过这个经验。你一定会懂得惟有这种独笑才是你向己的真正的笑。倘若我们说,这独笑才是正宗的笑,笑的本体。或许也不算是夸张吧?
当我们在郊野中散步,或在斗室中静坐的时候.我们可以眺望着远山飞鸟、或凝视着纸烟的烟云而解颐一笑,默然微笑也好,放声大笑也未尝不好,这并不为了任何人而笑,也并不为了任何情感而笑,甚至也并不为任何作用或企图而笑,简单地,只是因为要笑所以我们笑了。没有人在你对面从你的笑容里妄施揣测。超越了一切了解与误会,这才是最适意,最酣畅的笑。
尼采书中曾记愤世者迈孙有一次忽然独笑。人问之曰:“没有人跟你在一起,你为什么笑呢?”迈孙曰:“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笑。”我每读到这一节,总觉得大有意思,因为他很透澈地阐明了独笑的意义。我想,真正能笑的人,一定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显示他的笑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