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只是果,而非因。人们相爱,最初的因,可以千奇百怪:比如虚荣心,比如生理向慕,比如利益计算。但古话说日久生情,诚不我欺。时间长久、相处融洽之后,自然有血肉连心的爱情存在。
以前琢磨过:为什么西门庆妻妾最多,就是李瓶儿一死,他格外疯癫?先是嚎啕大哭,跳得有三尺高,叫的话不成体统,但胡言乱语,尤见真心:“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
嗯,首先自然是有皮相,美丽娇柔。西门庆见多识广,都要赞美她“好个白屁股儿”,潘金莲听了吃醋,还特意把全身抹白来对抗。
本来是花子虚的老婆,被西门庆偷情得来,多么刺激,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多一层动人处。而且过来途中,还经历了得而复失,最后复得的心路历程:李瓶儿一度嫁了蒋竹山,让西门庆觉得大怒。最后李瓶儿还是归来了,而且态度温婉。这种别人的老婆眼看要成自己的忽然又成了别人的最后终于成了自己的,一波三折,怎么让西门庆不“满心欢喜”。
不只嫁过来,还带了大笔的钱——花子虚还没死呢,她就胳膊往外拐撒过来不少钱。金钱未必能制造爱情,却能把爱情装饰得金光璀璨,怎么让西门庆不“满心欢喜”?
还生了个大胖儿子!生完儿子,西门庆就当官了!这么个福宝贝儿,怎么让西门庆不“满心欢喜”?自从有了孩子,跟李瓶儿在房间里天伦之乐,潘金莲只能气得雪夜调琵琶了。
临了,吴月娘是当家的得有大娘的款儿,潘金莲是刁钻,孙雪娥是狭刻,孟玉楼貌似呆萌但自有主意。李瓶儿呢,原是梁中书妾,见过场面;嫁过花子虚,见过钱;大户人家出身,不比清河县的姑娘们小地方人。对别人不说,对西门庆,真是温婉柔和,死心塌地,从头到尾,对上对下,没什么是非。丢了蒋竹山嫁过来时,对西门庆一番“您是个天,他是块砖;他哪里能与你相比,你就是医奴的药”这些话儿,最贴着西门庆的心思。
西门庆也不是白痴,精明着呢,也知道潘金莲、宋惠莲们都不是省油的灯,所以格外爱李瓶儿。愿意的话,去统计下:《金瓶梅》里,“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的段落,怕与李瓶儿相关最多。
但是……这玩意算是爱情吗?
在中文语境里,《金瓶梅》里的爱情话题,是个安全的玩笑。比如说相声时,来一句“他们是真挚的爱情!——西门大官人哪……”天然是个包袱,大家会笑得稀里哗啦。这里头,有一种默认想法:
就西门庆和他那几位,还配谈爱情么?
因为在普遍的想法里,西门庆总是跟三级片挂钩,跟潘金莲倒挂葡萄架挂钩,跟勉铃银托子挂钩。按他的手段,确实也不够光明正大:他靠买通王婆、勾引潘金莲、毒死武大来修饰他与潘金莲爱情的,又比如,李瓶儿本是花子虚妻房,西门庆先与之私通,又半坑不坑的让花子虚经济上吃了大亏,最后费了周折,才娶进门来,这也属于奸情得遂,谈不上爱情。虽然最初潘金莲叉竿打西门庆的头相遇,其实算有那么点儿浪漫情怀,但到底不干净。
这里头,有一个更深的意思。
爱情这个词,很大程度上,是被符号化了。谈此二字,必然与精神洁癖挂钩。开初必须得一见钟情,发展到情好意洽,自然而然;中间自然可以有肉欲成分,但必须是美好的;倘若有过利益算计、贪花好色、钩心斗角,这爱情就跌了档次。这种心态的后果之一,就是许多人都有初恋情结,仿佛初恋才是美好的,而非初恋就不干不净。宝黛算是爱情,贾琏和熙凤就明显差了一级。在这里面,爱情是分等级的:皮肤滥淫,就是比发乎情止乎礼要低。
其实呢,有点儿变相的仪式化情结。或者说,抒情欲。
世上有种病,姑且叫做爱情仪式化强迫症好了。得这症候的人,假设他们在单身状态,一定会对友絮叨、对己自苦,话痨似的重复着他们多么渴望一份爱情。这份爱情久久得不到,于是他们会自嘲,会刻薄,会在K厅里一遍遍嚎同一首情歌。可是等他们有了伴侣,情况并不会变得更好。无论伴侣看似多么完美,他们都会情不自禁的念叨: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多么好的梦中情人,却如参商分隔,不能相聚;如今的感情当然也还不错啦,但是,当年的梦中情人才是最纯真最美好的时节……
好了,他们这么絮叨着,终于分手了,于是他们又癫狂了。感叹失去的恋人是世上最美丽的对象,深悔自己当初是如何不懂的珍惜,满脸的蓦然回首幡然醒悟。
最后,命运都烦透了,发给他们一个合适的伴侣,终于也稳定下来了,终于还有机会见到曾经的旧爱,倾诉当年的心曲,如此终于了无遗憾了吧?不。他们还是没法高兴。他们会感叹时光流逝带走了爱情,感叹旧爱已经被岁月雕出了皱纹,觉得最美丽的时光都过去了,最纯真的爱情不复存在了——虽然他们也许都没有经历过像样的爱情故事。当然,不妨碍他们在此期间,伴随着各类情绪的抒发方式,比如情歌,比如爱情题材小说,比如写日记,比如做一些电视剧里的人会做的事。
当然,这种症候也有高级的表达形式。归有光《项脊轩志》末尾写“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令人读之泫然,但事实是:第一任妻子魏氏在他三十岁那年过世后,归先生续娶了当地望族之女王氏。到四十二岁时,陪着新欢,悼悼旧爱,自己当然挺好,我们外人看去,多少有些感觉怪怪的。但归先生有才情,就过去了。
大多数人,没这么好的文采,表现出来,就是愿意把一分爱说成十分,越苦恋越能满足他们的传奇欲望。所以现实生活中,经常有这样的人:他们会把爱情故事大肆夸张,每个细节都说得像电影——实际上,他们可能真是按照电影结构来改编自己爱情故事的,总觉得自己所经历的状态,离幻想出来的爱情还差许多。
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爱玛明明拥有平凡温和的婚姻,却自觉婚姻不幸,把自己拟代成浪漫小说女主角,然后就忧世伤生起来。在一个爱情故事里,痛苦而悱恻的爱情比沉着而温暖的爱情更有传奇性,更悲剧,也更瑰丽。
如果一个人单纯沉湎于这份幻想中,当然无妨:各人有自己做梦的自由,在生活里扮演自己幻想出来的角色也是各人乐意。但比较吓人的是,这样的人如果和他人有了段爱情,通常会不小心伤害他人。在得到爱情之前,他们会自动代入,把追求对象当成公主,把自己想成骑士,竭尽所能的追求;而当爱情到手后,他们会心不在焉,继续幻想更符合自己心境的爱情故事。这里有一个奇妙的矛盾:感情和相处有技巧,是需要培养和训练的;但爱情仪式化强迫症总会认定爱情只有第一份才是真诚的,此后都不够纯净,类似于此。
世上的植物,并不都产在温室里。灵芝可以出自山崖,莲花可以出自污泥。没有一段爱情,可以这么恰好——命运也不是导演,不可能给每一段爱情,都设一个MV式的剧情,给你抹好妆容、打好灯光,让你来邂逅与一见钟情。实际上,大多数一见钟情只是凑巧,你会觉得那是命运的安排,也许只是因为那天的天气、你的心情、对面伴侣的容貌,恰好凑得好罢了。
老舍先生说过句话,大意是,穷人没法算计爱情,情种都生在大富之家。实际上可以换种表述,通常认可的情种,都生在书香门第,因为他们有文化,善于修饰和营造美丽的爱情;但荷尔蒙冲动者、土豪、色狼、混球,其实也是有资格谈谈论爱情的。
还是说回《金瓶梅》里,李瓶儿死后,西门庆嚎啕大哭,跳得有三尺高,叫的都是些“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这些言行举止,如今看来,简直滑稽,还带丑角色彩;但设身处地,一个土豪出身如西门庆者,又不是文人雅士,势必无法出口成章。他也只能用这种狼狈的号哭,表达内心的情感。
你也许无法同意,但如果去掉爱情仪式化的色彩,去掉西门庆和李瓶儿开始的偷情经历、金钱来往、皮肤滥淫,考虑他们的朝夕相处、天伦之乐,于他们而言,虽然开始得不那么光明正大,但后来就是寻常夫妻,就是爱情。
这话可能有些政治不正确,但爱情只是果,而非因。人们相爱,最初的因,可以千奇百怪:比如虚荣心,比如生理向慕,比如利益计算。但古话说日久生情,诚不我欺。时间长久、相处融洽之后,自然有血肉连心的爱情存在。
你可以嫌这些爱情来路不正、不够纯洁、没有从一开始就走精神的高端的路线,但这毕竟是爱情。实际上,大多数泥淖里长出的、满带瑕疵的爱情,往往比浮空凌云的爱情,还要真诚一些——因为没有那么多的自我暗示和仪式感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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