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孩今年刚高中毕业,读高三时害怕得不敢参加高考,我告诉她,越想逃避的越逃避不开,惟有正视现实才能打破现实。结果我们母女俩拉锯,她却也只肯考相对容易的单招,然后读了一个职业院校。
而我也就满足了。
小孩子们六七岁发蒙,我的小孩发蒙得还格外早一些。我读书,她不过一周岁,就偎在一边也看。我告诉她里面这个叫“一”,她就用嫩嫩的小手指指着,数每页纸里有几个“一”,发现一个就咧开没牙的小嘴笑起来。
再后来读小学,她写的作文刊登在《小学生作文通讯》中,得了十五块钱的稿费。再后来读初中,成绩就有些平平,读高中则泯然众人矣。她虽年轻如花叶初滋,我却替她觉得胸怀苍凉,就好像求学路上,她已经是一个跋涉已久,历尽风霜,疲惫至极的老人,多走一步路也迈不动了。
罢了。我可怜的孩子。
然后她算是高中毕了业,却要勤工俭学,给自己攒学费。在一个餐厅里,每天扫地抹桌,端盘上菜。抹桌的时候两只小手交替轮擦,揩抹如风,若要慢一点,便会被主管骂;上菜的时候又时常会碰到借酒撒疯的客人,有一次甚至把酒瓶子砸到她的脚面上。小小的身子,在大堂里穿梭,忙忙碌碌,来来回回。我去看过她,她站在门口迎候客人,背着人偷偷打了一个大呵欠。
我叫她不要干了吧,她却不肯。你看她的每一天上班都像第一天上班,一换上工装,头发往脑后挽了一个利落的发髻,穿上黑平绒面的平底鞋,整个人就像换了个人,显得有尊严得放光彩。
现在,她又离开那家饭店,去给一个演员做临时助理。那个女演员在我们这里拍戏,短短半个月用了三个助理:第一个家里有事,走了;第二个只干了六天,嫌太累,不辞而别;然后是我的女儿。她在家也是凤凰蛋一样捧着长这么大,在饭店里工作已经把手磨得粗糙开裂,露着红红的血丝;如今替演员打伞、买饭、跑腿。半个多月过去,我问她累不累,她说:“妈妈,我这只半夜两点不睡觉的夜猫子,如今只要没有夜戏,晚上九点倒床上就睡,你说我累不累?”
我说不要干了吧,她却仍旧不肯。
那个学生时代的世界,她已经待得烦腻,好比花开得繁盛,旁人赞说真美,而对于花来说,它在这里已经开得太久,自己只觉得千篇一律;而到了这另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她从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又变回到初出茅庐,一切都新鲜,叫人欣然,再苦再累,日日是好日。
僧家的《碧岩录》里有一则:“云门垂语云:十五日以前不问汝,十五日以后道将一句来。自代云:日日是好日。”胡兰成在《禅是一枝花》里解曰:“此言是不问过去,也不问未来,而只问今天。日日是好日也不是已没有了火气的人过的纳福的日子,而是天天都在于死生成败的出边出沿。”接着又以日本相扑为例,说:“力士登场,不可去想昨天的成绩,或过去数日的胜负,去想它只会造成心理负担,也不可去想明天,或尚剩几日了,若去想这个,会徒乱人意,不是骄便是怯。要只当今天是初日,是面临着初胜负,才是气旺神全。十五日都是初日,这就是‘日日是好日’。好日是喜气的日子亦是险绝的日子。”
确实如此,确实如此。
惟有踏入尘世,每日都如诸葛亮的一般,是初出茅庐的第一日,要叫刘备验明自己的本事,要对付关羽和张飞的责难与质疑,要排兵布阵,实现自己三分天下的雄心壮志,这时候你看他高坐中军帐,一枝枝令箭划拨分派,那个时候,于他真是庄严神圣、大好的日子。如此艰苦险绝地过下去,日日志气不堕,好比初初娶亲,好比初初中举,方能日日是好日。
镜前掠鬓,我也已经年过四十,白发频出,心头却仍不存休闲纳福纳凉纳静的心思,亦不觉得看看电视、聊聊闲天有什么大意思。眼前尚有新书未读、新事未做,心里仍有意气难平,于我而言,亦如我的女儿,每日都是初出茅庐的好日子,好花与春天商量着颜色,一朵朵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