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兔子 北岛
一
一天,楼下来了个挑担的农民,头戴破草帽,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招来不少孩子围观。在我的纠缠下,父亲买下六七只。
从20世纪50年代末起,粮食日渐紧张,我们身后的成人们早有打算:母鸡下蛋、公鸡食肉。可离那目标尚远时,它们因一场瘟病相继死去。
相比之下,养蚕要单纯得多。首先成本低,一只空鞋盒,几片桑叶铺垫足矣。蚕宝宝小得像米虫,但就身体比例而言,蚕宝宝的生长速度和食量都是惊人的。桑叶紧缺,方圆数里的桑树几乎全秃了。“春蚕到死丝方尽”,我的春蚕还没吐丝就死了。
养金鱼最容易——耐饿,十天半个月不喂食没事儿。
二
我正发育的身体被大饥荒唤醒,惶惶不可终日。人们都在谈吃,谈的是存活之道。学校减少课时,停掉体育课,老师劝大家节省体能,少动多躺,晚饭后就上床睡觉。亲友们做客自备粮票,饭后结算。
生存之战实在是惊心动魄。阅读题
某个冬日下午,父亲带我和弟弟来到官园农贸市场,见到几只小灰兔蜷在一起取暖,嘴唇翕动,红眼闪亮。我俩向父亲苦苦哀求,最后买下一公一母。
兔子胃口极大,好像永远也吃不够。我和弟弟只好背着口袋出门,先在大院里,继而向外延伸,从后海沿岸到紫竹院公园。在田野实践中,我们意外发现除了杂草,多数野菜人类均可食用,有的甚至是美味。看来人和兔子差不多,处在生存的同一起跑线上。
一天下午,我和楼下的男孩儿,为了改变我家兔子和他家母鸡的生存状况,决定大干一场。我们用铁丝做成钩耙,从1号楼的垃圾箱开始动手,一直搜到8号楼的垃圾箱。我们总共捡到146个白菜头,战果辉煌。
我们平分了白菜头。晚上回到家,把白菜头浸泡在水池里,一边刷洗一边跟父母讲述经过。他们却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他们认为,在地球的食物链中还是有高低之分。不由分说,他们接替我的工作,把洗净的白菜头放进锅里,用清水煮烂,再对半切开,蘸着酱油,啃咬较嫩的中心部分,咂巴咂巴,大赞美味。
三
饥饿感正在啃噬我们的生活。浮肿变得越来越普遍。大家见面时的问候语从“吃了没有”转为“浮肿了没有”,然后撩开裤腿,用手指测试各自的浮肿程度。母亲的小腿肚可按进一枚硬币,且掉不下来,被评为三级,那是最厉害的浮肿。众人啧啧称奇,有如最高荣誉。
母兔怀孕了。一天傍晚,我发现兔笼有异动,用手电筒一照,5只兔崽正围着母兔拱动。
它们的胃口越来越大,而附近的草地越来越少。我和弟弟越走越远,出了城门,深入田野,经常被乡下孩子驱赶。为了兔子,我们正耗尽口粮转化而成的有限能量。在同一生存的起跑线上,我们和兔子不是比谁跑得快,而是比谁跑得远。
在此关键时刻,表姐来家做客,她是北师大的学生。她建议把兔子寄养在她那儿——她们宿舍楼前有一大片草地,课间休息时正好放牧。
那是兔子的天堂。
可好景不长,有人告状,校方出面干涉,兔子又搬回家里。
四
春去秋来,幸存的兔崽长大了,要养活这4口之家更难了。搂草喂兔子,跑断了腿——我和弟弟走遍北京城,走遍城郊野地,整个暑假都在为兔子的生存而斗争。这是最后的斗争。冬天就要到了,怎么办?
父亲——我家最高行政长官做出决定:杀兔果腹,以解后顾之忧。我估摸在买兔子那一刻他就盘算好了——从野兔到家兔,正是我们的祖先保存狩猎剩余成果的方式。
我和弟弟激烈反对,哭喊着,甚至宣布绝食抗议。但人微言轻,专制正如食物链的排列顺序,是不可逆转的。
那是个星期天。我和弟弟一早出门,各奔东西,临走前没去阳台与兔子诀别。我顺着后海河沿,上银锭桥,穿烟袋斜街,经钟鼓楼,迷失在纵横如织的胡同网中。其实兔子眺望时站立的姿势很像人。我恍惚了,满街似乎都是站立的兔子。
天色暗下来,我和弟弟前后脚回家。一切都静悄悄的,看来大屠杀早已结束。最高行政长官躺在床上看书,母亲悄悄提醒我们,饭菜在锅里。她并没提到兔子,这是不言而喻的。尽管饥肠辘辘,我们坚决不进厨房。
我爬上床,用被子蒙住头,哭了。
注:本文有删节
11.文章由四部分组成,简析第一部分的作用。(3分)
12.本文选自北岛2010年出版的散文集《城门开》,文中北岛的叙述腔调做了特意的安排。请结合本文分析这种叙述腔调设计的好处。(4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