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说她的女儿要找我聊聊。我说,我很忙很忙。朋友说她女儿的事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结果,两个“忙”字,在三个“重要”面前败下阵来。于是,我约她的女儿若樨,某天下午在茶馆见面。
我见过若樨,那时她刚上高中,清瘦的一个女孩。现在,她大学毕业了,在一家电脑公司工作。
当我见到若樨之后,几分钟之内,用了大气力保持自己面部肌肉的稳定,令它们不要因为惊奇而显出受了惊吓的样子。其实,若樨的五官并没有大的变化。惊倒我的是她的头发,浮层是樱粉色,其下是姜黄色的,被剪子残酷地切削得短而碎,从天灵盖中央纷披下来,像一种奇怪的植物,遮住眼帘和耳朵。以致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觉得自己是在与一个鸡毛掸子对话。
若樨说,毕阿姨,你见了我这副样子,你为什么不对我的头发发表意见?你明明很在意,却要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我最讨厌大人们的虚伪了。
我看着若樨,知道了朋友为何急如星火。像若樨这般的青年,正是充满愤懑的年纪。野草似的怨恨,壅塞着他们的肺腑,反叛的锋芒从喉管探出,句句口吐荆棘。
我笑笑说,若樨,你太着急了,我马上就要说到你的头发了,可惜你还没给我时间。若樨,有一点我不明白,恳请你告知,我不晓得是你想和我谈话,还是你妈妈要你和我谈话?
若樨说,是我想和您谈,央求了妈妈请您。
若樨说,毕阿姨,我现在想要异性的爱情。您说怎么办呢?
我说,若樨啊,你想要爱情,找毕阿姨谈可没用,得和一个你爱他,他也爱你的男子谈,才是正解。
若樨脸上的笑容风卷残云般地逝去了,一派茫然,说,这就是我找您的本意。我不知道他爱不爱我,我更不知道自己爱不爱他。
若樨说着,从皮夹子里拿出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我。
我原以为是一个男子的照片,不想打开一看,是淡蓝色的笺纸,少男少女常用的那种,有奇怪的气息散出。字是虾红色的,好像是用毛笔写的,笔锋很涩。
这是一封给你的情书。我看了,合适吗?读了开头火辣辣的称呼之后,我用手拂着纸笺说。
我要同您商量的就是这封情书。它是用血写成的。
情书文采斐然,从文中可以看出,他是若樨同校不同系的学友,在若即若离的一段交往之后,他发现若樨在迟疑。他很不安,直接向若樨求婚,他特以血为墨,发誓一生珍爱这份姻缘。
“人的地位是可以变的,所以,我不以地位向你求婚。人的财富是可以变的,所以我也不以财富向你求婚。人的容貌也是可以变的,所以我也不以外表向你求婚。唯有人的血液是不变的,不变的红,不变的烫,从我出生,它就灌溉着我,这血里有我的尊严和勇气。所以,我以我血写下我的婚约。如果你不答应,你会看到更多的血涌出……如果你拒绝,我的血就在那一瞬永远凝结……”
我恍然刚才那股奇特的味道,原来是笺上的香混合了血的铁腥。
若樨说着,腮上出现了轻浅的红润。看来,她很有些动心了。
我沉吟了半晌。然后,字斟句酌地说,若樨,感谢你信任我,把这么私密的事告诉我。我想知道你看到血书后的第一感觉。
若樨说,是恐惧。
我问,你怕的是什么?
若樨说,我怕的是一个男人,动不动就把自己的血溅出来,将来过日子,谁知会发生什么事?
我问,若樨,除了害怕,当你面对另一个人的鲜血的时候,还有什么情绪?
我感到一种逼迫,一种不安全。我无法平静,觉得他以自己的血要挟我……我想逃走……若樨喃喃地说。
我看着若樨,知道她在痛苦的思索和抉择当中。毕竟,那个男孩迫切地需要得到若樨的爱,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他的渴望。但是,爱情绝不是单一的狙击,爱是一种温润恒远。他用伤害自己身体的方法,企图达到自己的目的,如果一朝得逞,我想他绝不会就此罢手。人,或者说高级的动物,是会形成条件反射的。当一个人知道用自残的方式,可以胁迫他人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的时候,他会受到鼓励。
也许,我可以帮助他……若樨悄声说,声音很不确定,如同冷秋的蝉鸣。
我说,当然可以。不过,你可有这份力量?他在操纵你,你可有反操纵的信心?我们不妨设想得极端一些,假如你们终成眷属,有一天,你受不了,想结束这段婚姻。他不再以血相逼,升级了,干脆说,如果你要离开我,我就把一只胳膊卸下,或者自戕……到那时,你又该如何应对呢?
若樨打断了我的话,说,毕阿姨,您不要再说下去了。我外表虽然反叛,但内心却很柔弱。我没有办法改变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很不安全。我不知道在下一分钟他会怎样,我是他手中的玩偶。
那天我们又谈了很久,直到沏出的茶如同白水。分手的时候,若樨说,您还没有评说我的头发?
我抚摸着她的头,在樱粉和姜黄色的底部,发根已长出漆黑的新发。我说,你的发质很好,我喜欢所有本色的东西。如果你觉得这种五花八门的颜色好,自然也无妨。这是你的自由。
若樨说,这种头发,可以显示我的个性和自由。
我说,头发就是头发,它们不负责承担思想。真正的个性和自由,是头里面的大脑的事,你能够把神经染上颜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