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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周日就是美国的复活节了。复活节对于全美国的基督徒来说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节日，因为这一天象征着耶稣基督的复活。为了迎接复活节的到来，美国全国上下渐渐地开始了各种形式的庆祝，人们管整个这一周叫做复活节周——EasterWeek。
今天是周二，晚上乔希的妈妈Debbie就告诉我们，她给我俩买了两张票，是在乔希奶奶居住的养老院的晚餐券，我们可以去享受复活节的大餐，顺便去看望一下乔希的奶奶Gloria。
乔希的奶奶和爷爷有爱尔兰和威尔士的血统，他们的曾祖母和曾祖父当年是从爱尔兰和威尔士移民到美国的。Gloria的老公Edward，也就是乔希的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一名美国海军官员。那个年代的人非常单纯、善良、淳朴，他第一次见Gloria的时候，就对她心生爱意，两人一见钟情。相识没过多久，两人便组成了幸福的家庭，一过，就是五十年之久。彼此都是对方生命中唯一的爱人。Gloria年轻时的那个年代，很多美国女人在婚后都做了全职太太，以便料理家务和照顾孩子，很像是电影《蒙娜丽莎的微笑》里描述的那样。可是，Gloria是一个性格非常独立且精明能干的女人。在很多她的同龄人都做了家庭主妇后，她依然毅然决然地在婚后重新返回学校继续读书，读的是秘书专业，毕业之后还在McKee等大公司任过职，经过很多年的工作还坐到了管理层的位置。此外，业余时间里她还是一个非常有天赋的艺术家，自己学会制作很多陶瓷工艺品。现在我们家里很多艺术品都是Gloria当年亲手制作的。她做艺术品，一方面是填补业余时间的空白，陶冶情操，另外一方面就是表达她对Edward的爱意，她亲切地称呼他为Deedee。听乔希说，他们二人每每共同出现在公众场合的时候，都会紧握着彼此的手，一副非常甜蜜的样子。
Edward(Deedee)和Gloria的结婚照
2005年的时候，Edward去世了，Gloria从此孤独一人。她搬离了之前与Edward同住的别墅，自己独自一人居住在另外一栋空房子里，只有一只小狗陪伴她。乔希说，Gloria其实以前身体非常好的，很少会得什么病，当别人都因为流感而病倒的时候，Gloria依然是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可是，自从Edward走了以后，Gloria就变了，也不爱说说笑笑了，也不爱见人了，整日对着她的小狗，孤独一人。Gloria今年76岁，三年前渐渐地患上了老年痴呆症。听乔希说，Gloria和她已经过世的姐姐，都有老年痴呆症，貌似这个病在他们家是在女性成员里遗传的。在我刚刚认识乔希的时候，就听乔希说，他总去Gloria家探望她，每当看到她忘记如何使用微波炉、或者忘记某些常用的东西放在哪里的时候，他心里就像刀割一样的痛苦。
很久以前的一天，Gloria的小狗跑出了家门，她去追狗，突然迷失了方向，在自己家门口的街区绕了好多个弯都找不到回家的路。直到很晚的时候，邻居才发现了她，把她送回了家。于是，乔希的爸爸和叔叔便觉得让她这样独自一人待在家里太不安全，怕出任何意外，便把她送到了有专业护理员的疗养院，企图通过专业护理和治疗，使她的病情稍微减轻。Gloria待的第一所疗养院离我们现在居住的地方很近，但是规模却不是很大。去年圣诞前后有一天，她竟然从疗养院跑了出来，光着脚，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好几个街区。第二天大清早，才被人们发现，当时她已经冻得昏迷了，可是她自己根本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出来，也不记得要去哪里，也不记得如何走了这么远。
一气之下，乔希的家人把Gloria转到了另外一所规模十分大的疗养院，这所疗养院刚刚建成，各种设备、资源、人力配备非常齐全。今天我们去看望她的地方，就是这家新的疗养院。
今晚我和乔希到了的时候，已经快六点半了，因为中途在高速上被冰雹袭击，不得不停下来等冰雹过去。疗养院里环境非常好，干净的长长的走廊，墙壁上都挂着伊丽莎白时代的壁画，橱柜里摆放着古老的工艺品和老相片，每个病人的房门上都写着他们的名字，挂着他们的照片，以及他们自己写的自我介绍。我和乔希急匆匆地跑到宴会厅，在在座的那么多花白头发的老奶奶老爷爷里面找到了Gloria。
她和另外两个老太太坐在很靠边的一张桌子上，我们走到她的面前，她抬头冲着我们这边看过来，蓝蓝的眼睛，却仿佛没有看到我们似的。我们走上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乔希开玩笑地说：“Grandme,who am I? Josh or Cody?”Cody是乔希弟弟的名字，Gloria总是把兄弟俩弄混，每次乔希来的时候，她就以为他是Cody，而Cody来的时候，她就以为他是乔希。果然，这次她又搞混了，但乔希还是温柔地亲了她的脸颊，拍拍她的后背，说我们想念她。我们把Gloria搀扶起来，三个人另外开了一桌，桌上摆着“Gillespie”的卡片。我们问她这个地方好不好，她说还凑合，问她想喝什么，她说什么都不喝。过来一个倒饮料的人，她挥手把人家打发走，那个人笑笑，说：“Gloria，你真的什么都不想喝吗？很久没有喝东西了。”她没有回话。晚饭上我们聊了很多，但Gloria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和乔希的脸，很少插话，回答的时候只是简单的几个词。再问她，便不想多答。貌似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和乔希两个人互相回答彼此的问题。吃饭的时候，乔希一直在帮Gloria切火腿肉，还帮她把黄油抹在面包上。她的双手一直都在颤抖，就是老年痴呆症的那种典型病症，她有时甚至无法很顺利地把东西放在自己的嘴里。每当我们提出想帮她的时候，她就很自尊地说，不用你帮，我自己能行。听到这话的时候，我和乔希就互相吐吐舌头，笑一下。
吃饭的时候，我间或抬起头来看看宴会厅里的人们，每个桌子上都是一个家庭，老人和他/她的孩子或孙子们，只有偶尔几个桌子上，只有老人自己，孤独地，沉默地，在一边静静地吃饭。另外一个桌子上，一个成年儿子来看自己的爸爸，他很努力地给他爸爸讲开心的事，比如孙女最近在学校的表现之类的，但是那个老爷爷却“无动于衷”地一句话也不说，一直用颤抖地双手企图拿起面前的一杯水，但尝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些，眼泪突然一下子就出来了。我在想，为什么世界上要有这样一种病，为什么人老了的时候有时候会经历这样的状态，我的心感觉特别疼，特别疼，但是又不能让Gloria看到眼泪，于是赶快站起身来假装去拿点心吃。
吃完饭后，乔希说：“Grandma, doyou wanna show us your new room?”Gloria说当然好了，然后站起身来慢慢走出宴会厅去。我们问她的房间在哪边的走廊，她带着我们把整个疗养院绕了一大圈，也没有找到自己的房间。她已经记不住自己的房间号了。我跑去问工作人员，这才找到了房间。房间非常宽敞，有两张床，是Gloria和她的舍友，另外一个老太太。乔希一看这样，跟我说：“糟糕，Grandma最讨厌有舍友了，她不喜欢和别人共同分享一个屋子，以前那个疗养院她都是自己一个人一间的。”

Gloria房门旁边墙上的自我介绍
Gloria把自己的那个小空间收拾得非常干净，墙上挂着她自己制作的工艺品，小柜子里有好几层，全都摆满了各种老照片，有她的爸爸妈妈的照片，她和Edward的结婚照，很多他们的生活照，她和她的孩子们，很多她的孙子孙女们。她把装有这些相片的相框一个一个地拿起来，慢慢地擦拭干净，又一个一个地摆回原位。乔希问她：你又想Deedee了，是吗？她说：是......然后就陷入一片回忆中。许久，她突然长吁一口气，感叹道："Thegood old days......"我听到这个，看着她手拿照片目不转睛的样子，眼泪又出来了。
我在想，人们都是那么深刻地爱着彼此，但是当疾病或寿命夺取一个人生命的时候，另外一个人到底得有多么大的勇气，才能独自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尤其当你很老了的时候，什么都记不住了，只能记得住年轻时的记忆，那个时候，到底是回忆让人更心痛，还是分离让人更心痛，还是孤独让人更心痛。我一直都和乔希说，等我们两个人都很老了的时候，如果他先离开，那我也一定会随着结束掉自己的生命，因为我无法想象我独自一人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感觉。我想不到如果车的前座上没有他坐在我的旁边，我该怎么办；我想不到我在做饭的时候没有他在旁边边洗菜摘菜边给我讲笑话，我该怎么办；我想不到每天到了散步时间的时候没有他在我旁边牵着我的手一起向前走，我该怎么办。我突然发现其实我是一个特别懦夫的人，没有了他在我身边，我真没勇气没胆量活下去。
生命太可贵，有时候它那么坚强，但有时候又那么脆弱。生老病死是人生中不得不经历的事情，太残酷，无论多么坚强的意志，又仿佛在死亡和疾病面前变得那么脆弱，每当想起来这些，就觉得真的太无奈，觉得自己太渺小。我突然想到，敬爱的可爱的坚强的给无数人带去希望和鼓舞的于娟老师，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了。。想到丛飞的妻子，那么善良的邢丹，也这样离开这个世界了。。想到当年如此疯狂恋上彼此的三毛与荷西，想到三毛到底是有怎样强大内心的一个女人，有怎样信念和力量的一个人，才能去接受荷西的死讯。。每次想起来，都有扼腕叹息的感觉。哎。。心痛，无奈。。不相识的人的离去，尚且会让我觉得这样痛心，如果是自己的亲人，那将是怎样巨大的磨难。。
和Gloria拥抱告别，但她依然是一副陌生的表情，淡淡地笑一笑，一个人戴着两幅眼镜朝着走廊尽头走了过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戴了两幅眼镜，是乔希提醒她以后，她才发现，然后自己很无奈地笑一笑。
从疗养院出来，我坐在车里哭了很久，我跟乔希说，我当初选专业方向的时候的选择是对的，我选了青少年作为我的目标治疗人群，而不是老人，我没有选gerontology，是因为我根本没法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我太脆弱，见不得人步入老年，每况愈下，最后死亡的样子。我跟乔希说我觉得太悲伤了，不知道怎么能帮助到她，尤其当人得了这种根本没法被治愈的病。乔希说他每次来看Gloria的时候，心里和胃里都会有很难受的感觉，他说他觉得虽然在和Gloria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但是她仿佛不再是他当年的那个grandma，因为她根本不记得他，不认识他，没有任何共同的回忆......
然后，整整一晚上的复活节晚餐经历，就以以下这段对话结尾：
乔希：如果将来我变成这个样子，什么都不记得，那我一定自主地解决掉自己的生命，不给家人找麻烦。考拉：你敢！将来如果你变成这个样子，那我一定会照顾你，直到我走不动那一天为止。乔希：不，将来万一你自己身体也不好，我可不想给你带来任何麻烦，我不想变成一个包袱。考拉：狗屁包袱。将来你老了，走不动了，我给你换尿布。乔希：那我也要给你换尿布，我们应该互相照顾对方。考拉：必须这样。我才不管咱们的孩子说什么，做什么，反正，我们要一直照顾对方。乔希：没错。考拉：那我们住老人院吗？乔希：你要是搬到老人院，那我也搬过去。总之，我们要住老人院，就一起住；要不住，就一起死。考拉：好的，就这么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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