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皖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是一个职业报人,他的乐评人的身份更为大家所熟知。由于从小对音乐的酷爱,音乐在他的生活中一直有很高的地位,少年时代的他就体会到了音乐给他带来的极大的享受,他认为从音乐中可以获得情感和思想,达到人生致高的快乐。所以,有着对音乐独特见解的他试图将他对音乐的体验和认识告诉别人,从而让更多的人与他一起分享音乐所带来的心灵的触动与震撼。
李皖说:“音乐是一个看世界的媒介。”人对世界的感受和认知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音乐就是其中的一种,这种感知力或许是与身俱来的,或许还需要通过别人的引导,通过别人对音乐的阐释来帮助你打开音乐通向世界的大门,乐评人就是这个引导者。按李皖的理解,“乐评最重要的,是一种打开世界的手段,打开了自己的感知力,世界无穷无尽地涌来,它的奥秘,它的美,它的秩序感,它的真理,全打开了。真正的乐评应该有这种境界,无论对作者还是读者都应该这样,应该说这才是它最高的价值。”《五月的鲜花》是李皖的一篇随笔,这篇随笔是围绕音乐而展开的,实际上也是一篇音乐评论,作者通过一首抗日救亡歌曲《五月的鲜花》,漫谈了音乐对一个人成长的影响,在对这首歌词和曲的细腻分析中,作者引领着读者走进它,并体会到音乐的阔大与神圣。
文章叙述的是作者16岁时发生的一件事,在那一年,他听到了一首歌——《五月的鲜花》,于是他的“灵魂醒了”。作者从16岁那一年的夏天写起,那是一个普通的夏天,作者用抒情的笔调写了那个似乎与往年一样的夏天,阳光、蓝天、云朵,还有古旧的青色的教学楼,盛夏的景色衬着“白衣裳、蓝裙子、15岁青果子般的”少女们的形象,是那样的美好,尤其是校园的飘荡的歌声和“撞入眼帘”的一大群白衣少女齐唱《送别》的情景,更是加深了作者的记忆。
这只是一个铺垫,围绕着纯洁、青春、阳光、美好,真正要突出的是一个16岁少年的灵魂在那一年醒了。是什么唤醒了灵魂?作者暂时放下,而是用了三段的篇幅来写自己对音乐的认识。作者认为,一个人真正“懂得”一种艺术是需要时间和阅历的,对艺术的感知会随着人年龄的增长而逐渐产生,只有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才会有自觉的意识。童年可以喜欢音乐,但只是喜欢而已,欣赏力来自于人的成长,成熟。17岁以后,远处飘来的声音,那种连自己都不能确认的声音,那个模糊的,不清晰的,不稳定的声音(“歌或音乐”)却将一个少年的内心里最柔软的那一个部位触动了,“我的灵魂突然地就被扯疼了”。“扯疼”这个词在文章中被反复用到,可能作者认为没有什么词比这个词更为贴切,那是一种被无形的东西拉扯后的疼痛。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作者接着又用了一个比喻,那就是风吹风铃,风与风铃的碰撞,风是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但风过风铃晃动碰撞,发出悦耳的响声。就是一个少年的心与音乐的碰撞,它把童年对音乐的懵懂、喜爱、神秘的感觉全部揭开了。
如果说前面是写音乐给自己的内心带来震动的话,那么接下来自然而然的就会写到带给他这种变化的人——新班主任李连军老师。作者首先讲述了这个人物的状况,这是一个教外语的老师,同时也是一个文学和音乐的爱好者,他还喜欢运动,用英语与人对话,还要拽拽自己的字。从这些描述中,可以看出这位新老师是新潮的、浪漫的、优雅的,由他把《五月的鲜花》带到作者面前就是十分自然的事了。但是写到这里,作者又戛然而止,没有沿着这个人物继续向前走,而是把笔触转向了《五月的鲜花》这首歌,从而进入了音乐的内部。
为什么一首歌会给一个16岁的少年带来如此大的震动?这就要从歌的内部分析起。李皖有一个观点,就是要让音乐“回归”,要回到音乐本身。他在一次访谈中说:“回到音乐本身,是因为很多人太不把音乐当回事儿,尤其是那些一心只想“看世界”的人。人们很重视音乐能说出的东西,却不懂得享受它带来的美感;很重视用乐评来揭示一些社会问题,却不重视探索音乐自身;很重视作品的社会学阐发,却不重视作品的音乐性。”
那么作者是如何分析这首歌曲的呢?他用了一个词“似曾相识”。这四个字值得玩味,似曾相识是来自记忆,是一种联想和通感,是在你察觉不到的时候,它带来了你过去的记忆,“是从时间的深海中捞起那份泛黄的久远的记忆”。先看乐谱,作者分析说,它是谱是C大调下行音阶的一个变形,只一个小小的延宕,就让人熟悉而又陌生,巧妙的变化让人辨不出原有的形态,音阶的上行或是下行是带着记忆,又修改了记忆,所以机密就是那种“似曾相识”。所以,“它们就这样修改了记忆,制造了记忆,裹挟了记忆,带来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实际上是既存在,又不存在,既现实,又虚幻的若即若离的记忆。”
在歌曲中,词是传递思想、表达感情的,而曲子是表达内容的具体形式,但好的谱曲往往会给词增添更多的亮色,那种与词的内容相契合的浑然天成的曲谱,的确值得人再三玩味。《五月的鲜花》诞生于“一二·九”学生运动中,在这场运动中,东北大学学生联合北平其他大中学校学生,冒着零下20多度的严寒,饿着肚子,多次冲破军警的重重封锁,举行游行示威,他们一再遭到军警的残酷镇压。当一个学生把光未然写的《五月的鲜花》的歌词交到老师阎述诗手上的时候,词曲作者都亲眼见证了学生们为抗日救亡运动不惜流血牺牲的场景,在这种氛围中,曲与词得到了完美的融合,一种深怀忧患与悲愤的而有带着浓郁深沉的抒情气息在抗日救亡歌从此诞生。这首传唱了多年的歌为什么会让一个处在和平时期的少年如此震撼的呢?李皖觉得除了曲调音阶之外,内容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而这还是与记忆有关,因为它也综合、覆盖了他童年的记忆,作者由“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的歌词,联想到少年任意游荡的田野,万木复苏的春天,集体扫墓的薄雾的清晨,云龙山,烈士塔等童年的景象,作者运用了“通感”的修辞手法,将视觉上的广阔与听觉上的舒缓打通,“因为它是C大调音阶的变形,所以它极为舒缓,而音乐上的舒缓正是与视觉上的广阔相通”,“更何况是人声的合唱,进一步将声音的厚、泛音的宽这些声音的尺度化成了空间的尺度”,由音乐上的舒缓延展到视觉上的广阔,长音的运用使宽广更有效,从而产生了音乐所特有的审美。
在分析了这首歌的词与曲带给欣赏者的客观感受之后,作者又进一步说明了一首战争时期的音乐作品为什么会打动一个和平时代的少年的心?在没有了硝烟和血腥之后,少年面对的是一望无际的鲜花和原野,而当歌声响起,那些和平的安宁的景象却更会让人想起那些永远安眠于土地之下的志士们,更要“追忆那些为了民族的延续献出自己生命的过去了的逝者”,音乐的曲调正符合“战争之后的寂静、动荡之后的和平、浩劫之后的安宁”。这首歌的魅力恰恰在于,这并不是和平时期的追忆之作,而是战争中诞生的,一个战争中的人写给了许多年之后的和平中的人听,“这真是一个奇迹!”而创造这个“奇迹”的是曲作者阎述诗,是一个后来并没有在音乐的道路上走下去的才华横溢的音乐人,虽然文章中没有对这位令人钦佩的曲作词作过多的书写,从短短几行文字中,我们就记住了这个仅凭这一首歌就让人永远记住他的名字的人。随后,作者还意犹未尽地分析了这首歌的细节,它在怀念、悠扬、悲伤的咏唱之后的最高音——“抗战不歇”,渐高,二拍和三拍的拖音,使得结句“强悍、壮阔和威武不屈”,思绪自然由哀悼而转为升腾直至壮怀激烈,充满了英雄主义的襟怀,它“既哀悼,有激昂;既感伤,又英武;既柔婉,又坚硬。”
经过对一首歌全方位的分析之后,李皖又折回头来,开始了对这个将他引入音乐盛殿的老师的追忆。文章仿佛又回到了开头,与第一部分的一些段落相呼应,作者用抒情的笔调回忆了当时的环境和歌唱的情景,“孩子们坐在半暗的光线中唱着,有一个孩子就是我”,但这个孩子就因为这首歌“他的生命正发生着微妙的改变”,这个改变是这个新老师带给他的,而这个老师却并不知晓。接下来,作者写自己惊闻老师去世的消息,并得之他的妻子也殉情而亡,让人震惊的除了死还有决绝的、义无反顾的爱情。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意义可能是当事人都无法预料的,新班主任李老师一次偶然的班级课外活动,把一首《五月的鲜花》带到了一个懵懂少年的面前,从此他的音乐天分被激活,他的灵魂被音乐唤醒。作者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的笔墨来写这位老师?因为老师的这次偶然举动改变了学生的人生,让他痴迷于音乐,坚守于音乐,并且传播着音乐。一首《五月的鲜花》让学生永远记住了老师,虽然老师后来的人生与这首歌并无关联,虽然学生再也没有与老师相见,但学生却因为这首歌而对老师充满了“仰望”,神交于心。人与人,人与音乐或许都是一次偶然的相遇,而音乐的本质也许就是这种不期而遇。
文章的结尾又重回《五月的鲜花》,又是一次“偶然”,让作者从电视上“看”到了这首歌,它勾起的回忆不言而喻,作者强调,是“站着把它看完”的,而且“没有落泪”,传达给读者一种肃穆的,庄严的,圣洁的情感。
这是一篇记叙和抒情相结合的随笔,作者用抒情华美的文字细腻地描写了《五月的鲜花》这首歌带给他的情感变化和人生叹喟,在对词、曲细致入微的分析中,在对一个老师的回忆中,作者对人生与音乐作了个性化的解读。一首歌可以是为历史而写,可以是为当下而写,也可以是为未来而写,一个人可以因为一首歌而改变,也可以因为另一个人而改变。整个文章看似随性散漫,但却一气呵成,互为照应,笔墨之间弥漫着浓重的抒情气息,而作者对音乐鞭辟入里的分析更是令人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