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难”(“才能的获取并不难,难的是才能的施展”,简而言之,最让人郁闷的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苏轼《贾谊论》的开篇之句,说尽了自古英才的窘境,也说尽了自古英才的无奈。
可是,即便看透了这些,苏轼的人生不还走在类似的路上?苏轼明写贾谊,其实何尝不是在写自己?可是万事,知其然是一回事,知其所以然又是一回事,而行其所以然就更是一回事了。“古之贤人,皆负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这是苏轼对古往今来贤人的总结。多数有才的人容易犯一个毛病,恃才傲物。即使不犯这个毛病,也会有一个特征,就是太自信,太纯粹,不知道妥协,而这既是他们的可爱之处,也是他们的可悲之处。其实他们未尝不知道自己缺乏忍耐,未尝不知道曲中生的道理,但是他们仍然选择于刚中折,而这也是他们的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愿为,有所不愿为,所以苏轼说“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而这或许就是文人和政治家乃至野心家的区别。
贾谊有经天纬地之才,却被弃之不用,最后郁郁而终,这难道仅仅因为汉文帝不圣明吗?
显然不是。
“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很辩证的评价,汉文帝不能用贾谊之才,反过来其实亦是贾谊没有能力利用汉文帝来实现自己的抱负。贾谊想成为政治家,可是他并没有学会用政治家的思维来做事,来揣度人心,来权衡利弊,来考量胜败之数,而是还陷在书生意气当中。“毕其功于一役”,很熟悉的话吧?时隔几千年之后,不是还有人在犯这样的错吗?是非恩怨都太分明,想要展现自己的心情太迫切,以此考虑就太难周详,遇到挫折就太难沉着。“事急则难,事缓则图”,知易行难哦!
“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高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得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已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纡郁愤闷,趯(yuè)然有远举之志。其后以自伤哭泣,至于天绝。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则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
汉文帝的天子印玺从周勃处得,而灌英用兵数十万战败外戚吕氏,终使天下续刘姓,且他们都是汉高祖的旧部,这种君臣的情分甚至超出父子兄弟。而贾谊,对自己的富国强兵之谋深信不疑,希望文帝一切听从自己的,且能在朝夕间将其旧臣都换成他认为的股肱之臣。
贾谊了解自己却不了解皇帝,不了解形势,不懂人心。他自信自己能够成事,却不知成事的平台如何搭建。文帝,何许人?一个能韬光养晦数十年而不被发现,而后终登大宝的皇帝,一个成功的政治家,善于权谋,善于平衡。他奉的是清静无为,要的是修养生息。贾谊的权谋对于国家长远来说有好处,但是他太急切,那么动机就果真那么单纯么?谁能肯定,他不是以皇帝为工具想在权力的重新洗牌中获得一杯羹?而且即使他的动机单纯,但他急于求成,想快速撤换盘根错节朝臣,这样深动国家根本,又会不会引起祸乱?深悟道家精髓的汉文帝怎会听任臣子的摆布?
所以苏轼说,如果贾谊不但得到皇帝赏识,而且能够得到大臣的认可,如周勃和灌婴,和他们好好交往,让皇帝不怀疑他,大臣们不嫉恨他,然后他的为苍生造福的权谋十年内就可实践了。哪里还会英年早逝呢?再说了,一次不被用,不是一辈子不会被用,但是贾谊却郁郁而终,也说明他不善于在困境之中保持平和心态,说明他的才学高,而见识却不足。
其实人多会在不得志的时候发怀才不遇的感叹,甚至变得愤世嫉俗,而少去提高、改变自己,同时等待机会。大家都想自己的才干能够在第一时间被赏识,在第一时间被重用,货卖帝王家,不但是获取才识的目标,更是获取才识的动力,既可敬,也可悲,既可叹,也可怜。
苏轼的一生也是波折不断。所幸,他有豁达的情怀,“竹杖芒鞋轻声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这也算“穷则独善其身”吧,有不平,但能将其消弭与山水间。
而所谓得失,其实没有标准,“学而优则仕”固然不错,可是悠哉悠哉的岁月也是羡煞旁人呐,哈!
就如苏轼,政治上是不曾得意,但宋朝少他一个政治家不少。而因为他的不得志,历史上却多了一个大诗人,大文豪啊,而更多的人也得以从此领略到他的风采。名垂青史——他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呢!
有一个身价亿万的企业家曾和他的女儿说,他只不过是在替别人暂时代管这亿万家财而已,而这些财富不会永远属于他,也不会永远属于他的家族。我认同这话,其实哪怕是君主,也都只是在为别人代管江山,而况其他呢?
如果我们的努力除却为了活命,还为了不被忘记,苏轼的这个一失一得算不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呢?
唉,啥时候我们不太拿自己当一回事了,或许就真正无敌了,但是如果这样,那些伤春悲秋借以言志的绝句也没了,那些带点忧伤,带点希望,带点失落,欲说还羞的美妙情感也没了,世界又会少了很多的色彩和声音啊。
想来,还是随缘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