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氏璧传奇
和氏璧,春秋战国时期楚国所拥有的一块稀世美玉,它的得名,来源于一个著名的传说。《韩非子•和氏》载:“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韩非子引述(或编撰)这个故事,其本意是以玉璞喻其法家学说,以贞士卞和比之于法家前辈吴起、商鞅等,也兼以自喻,抒发其不遇明主的感慨。先秦诸子为了兜售其政治和学术观点,多爱以古论今,将神话传说历史化是其惯用的手段。在这种背景下,我们对故事的真实性自然不能抱太多指望,比如故事中那个“楚厉王”就史无所考。而“和氏璧”因此名声大噪,成为了天下至宝则是不争的事实。
春秋战国时期,许多诸侯国都有自己的镇国之宝。《战国策•秦三》载:“周有砥厄,宋有结绿,梁有悬黎,楚有和璞。此四宝者,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些所谓的“天下名器”都在历史风云的变幻中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直至湮没无闻。只有和氏璧,因为背负太多的故事,至今仍为人所津津乐道。而为和氏璧传奇身世拉开序幕的,则是被史家奉为圭臬的《史记》。
一
《史记》中和氏璧的出场,为我们演出了一场斗智斗勇的故事,主角是战国时期赵国的蔺相如。
据《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赵惠文王时(公元前298至公元前266年在位),赵国得到了和氏璧。秦昭王闻之,派人致书赵王,愿以十五座城池易璧。“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欲予秦,秦城恐不可得,徒见欺;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犹豫未决之际,宦者令缪贤推荐了他的门人蔺相如。蔺相如向赵王保证:“王必无人,臣原奉璧往使。城入赵而璧留秦;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
蔺相如带着和氏璧到了秦国,“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只字不提以十五座城池交换的事。蔺相如见势不妙,假称璧有瑕玼,欲指示秦王。将和氏璧拿到手后,“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质问秦王道:“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秦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议不欲予秦璧。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不可。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何者?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倨;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於柱矣!”秦王无奈,假惺惺地叫官员拿出地图,将欲交换的城池指示给蔺相如看。蔺相如知道城终不可得,故意说:“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於廷,臣乃敢上璧。”秦王也只能答应。蔺相如脱身至驿站,“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
五日后,秦王见蔺相如于廷,蔺相如说:“秦自缪公以来二十馀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於大王乎?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秦王君臣面面相觑,无计可施,最终只能“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蔺相如由此一战成名,回国后拜上大夫,后又在渑池之会上为赵王挣足了面子,加官晋爵,位在赵国名将廉颇之上。他虚怀若谷,顾全大局,使廉颇从不服气到“负荆请罪”,留下了一段“将相和”的佳话,此是后话。
司马迁用他的如椽巨笔为我们留下了“完璧归赵”的成语,更勾起了后人索隐勾沉的兴趣,和氏璧又是如何从楚国流入赵国的呢?为我们补齐这段脉络的是明朝的冯梦龙,他在《东周列国志》中写道:
却说张仪自离鬼谷归魏,家贫求事魏惠王不得,后见魏兵屡败,乃挈其妻去魏游楚,楚相国昭阳留之为门下客。昭阳将兵伐魏,大败魏师,取襄陵等七城,楚威王嘉其功,以“和氏之璧”赐之。……一日,昭阳出游于赤山,四方宾客从行者百人,那赤山下有深潭,相传姜太公曾钓于此,潭边建有高楼,众人在楼上饮酒作乐,已及半酣,宾客慕“和璧”之美,请于昭阳,求借观之。昭阳命守藏竖于车箱中取出宝椟至前,亲自启钥,解开三重锦袱,玉光烁烁,照人颜面,宾客次第传观,无不极口称赞。正赏玩间,左右言:“潭中有大鱼跃起。”昭阳起身凭栏而观,众宾客一齐出看,那大鱼又跃起来,足有丈余,群鱼从之跳跃,俄焉云兴东北,大雨将至。昭阳吩咐:“收拾转程。”守藏竖欲收“和璧”置椟,已不知传递谁手,竟不见了。乱了一回,昭阳回府,教门下客捱查盗璧之人,门下客曰:“张仪赤贫,素无行,要盗璧除非此人。”昭阳亦心疑之,使人执张仪笞掠之,要他招承,张仪实不曾盗,如何肯服,笞至数百,遍体俱伤,奄奄一息,昭阳见张仪垂死,只得释放,旁有可怜张仪的,扶仪归家。其妻见张仪困顿模样,垂泪而言曰:“子今日受辱,皆由读书游说所致,若安居务农,宁有此祸耶?”仪张口向妻使视之,问曰:“吾舌尚在乎。”妻笑曰:“尚在。”仪曰:“舌在,便是本钱,不愁终困也。”(第九十回)
却说赵惠文王宠用一个内侍,姓缪名贤,官拜宦者令,颇干预政事。忽一日,有外客以白璧来求售,缪贤爱其玉色光润无瑕,以五百金得之,以示玉工。玉工大惊曰:“此真和氏之璧也。楚相昭阳因宴会偶失此璧,疑张仪偷盗,捶之几死,张仪以此入秦,后昭阳悬千金之赏,购求此璧,盗者不敢出献,竟不可得。今日无意中落于君手,此乃无价之宝,须什袭珍藏,不可轻示于人也。”……早有人报知赵王,言:“缪中侍得和氏璧。”赵王问缪贤取之,贤爱璧不即献,赵王怒,因出猎之便,突入贤家,搜其室,得宝椟,收之以去。缪贤恐赵王治罪诛之,欲出走,其舍人蔺相如牵衣问曰:“君今何往?”贤曰:“吾将奔燕。”相如曰:“君何以受知于燕王,而轻身往投也?”缪贤曰:“吾昔年尝从大王与燕王相会于境上,燕王私握吾手曰:“愿与君结交。”以此相知,故欲往。”相如谏曰:“君误矣。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得宠于赵王,故燕王欲与君结交,非厚君也,因君以厚于赵王也;今得罪于王,亡命走燕,燕畏赵王之讨,必将束缚君以媚于赵王,君其危矣!”缪贤曰:“然则如何?”相如曰:“君无他大罪,惟不早献璧耳。若肉袒负斧锧,叩首请罪,王必赦君。”缪贤从其计,赵王果赦贤不诛。贤重相如之智,以为上客。(第九十六回)
你看,从楚王赠璧昭阳,到赵王得璧缪贤,最后与《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的开头衍接在了一起,《史记》中缪贤只说:“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冯梦龙则直接将这“罪”指为私藏和氏璧不交,将和氏璧的流传脉络补得天衣无缝。然而,冯梦龙此说必竟是小说家言,有没有史实依据呢?细读史料,不难看出此说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冯梦龙主要的依据应该是《史记·张仪列传》及《战国策》等相关记载。
《史记·张仪列传》载:“张仪者,魏人也。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学术,苏秦自以不及张仪。张仪已学而游说诸侯。尝从楚相饮,已而楚相亡璧,门下意张仪,曰:‘仪贫无行,必此盗相君之璧。’共执张仪,掠笞数百,不服,释之。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在这段记述中,冯梦龙将“楚相”明确为昭阳,将“璧”明确为“和氏璧”。
又《战国策•卷九》载:“昭阳为楚伐魏,覆军杀将,得八城。移兵而攻齐。陈轸为齐王使,见昭阳,再拜贺战胜,起而问:‘楚之法,覆军杀将,其官爵何也?’昭阳曰:‘官为上柱国,爵为上执珪。’陈轸曰:‘异贵于此者何也?’曰:‘唯令尹耳。’陈轸曰:‘令尹贵矣!王非置两令尹也,臣窃为公譬可也。楚有祠者,赐其舍人卮酒。舍人相谓曰:‘数人饮之不足,一人饮之有余。请画地为蛇,先成者饮酒。’一人蛇先成,引酒且饮之,乃左手持卮,右手画蛇,曰‘吾能为之足。’未成,一人之蛇成,夺其卮,曰:‘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遂饮其酒。为蛇足者,终亡其酒。今君相楚而攻魏,破军杀将,得八城,不弱兵,欲攻齐,齐畏公甚,公以是为名足矣,官之上非可重也。战无不胜而不知止者,身且死,爵且后归,犹为蛇足也。’昭阳以为然,解军而去。”这大概就是冯文以楚相为昭阳及楚王赏昭阳的依据。冯梦龙通过这些“关键词搜索”,展开合理想象,把一段故事说得风生水起,因此经常被引用,流传甚广。张仪在故事中因和氏璧而得罪去国,最终以“连横”之术助秦灭六国,也算顺带为自己报了私仇。这样的编排很符合和氏璧之后屡屡扮演的“倾城倾国”角色基调,确实独具匠心。
最终和氏璧还是落入秦国的手中,这是可以确定的,证据是秦朝丞相李斯的《谏逐客书》。秦王政元年(公元前246年),韩国水工郑国入秦实施所谓的“疲秦”战略,游说秦国在泾水和洛水间,穿凿一条大型灌溉渠道(此渠后历十年始成,史称郑国渠),这个“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汉书·沟洫志》)的阴谋败露后,秦宗室大臣认为各诸侯国人入秦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应一并驱逐。原为楚国人的李斯为此写了一篇著名的《谏逐客书》,其中就提到:“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这里所谓的“随、和之宝”就是指“随侯珠”和“和氏璧”。
但奇怪的是,此后和氏璧就在史籍记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唐朝张守节著《史记正义》时,才以另外一种身份浮出了水面。《史记正义》写于唐玄宗开元年间,是《史记》旧注三大家之一。张守节在《秦始皇本纪》“长信侯毐作乱而觉,矫王御玺”句后,写了一段长长的注语:
崔浩云:“李斯磨和璧作之,汉诸帝世传服之,谓‘传国玺’。”韦曜《吴书》云:“玺方四寸,上句交五龙,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汉书》云文曰“昊天之命,皇帝寿昌”。(按:二文不同)《汉书•元后传》云:“王莽令王舜逼太后取玺,王太后怒,投地,其角小缺。”《吴志》云:“孙坚入洛,扫除汉陵庙,军於甄官井得玺,后归魏。”晋怀帝永嘉五年六月,帝蒙尘平阳,玺入前赵刘聪。至东晋成帝咸和四年,石勒灭前赵,得玺。穆帝永和八年,石勒为慕容俊灭,濮阳太守戴施入邺,得玺,使何融送晋。传宋,宋传南齐,南齐传梁。梁传至天正二年,侯景破梁,至广陵,北齐将辛术定广陵,得玺,送北齐。至周建德六年正月,平北齐,玺入周。周传隋,隋传唐也。
这段注语在梳理了唐之前传国玺流传情况的同时,首次提到了传国玺是由和氏璧制作而成的,使和氏璧的流传脉络又得以连贯和延续。根据注语,此说源于崔浩所述。崔浩字伯渊,仕北魏道武、明元、太武帝三朝,官至司徒,《魏书·崔浩列传》说他:“少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关综,研精义理,时人莫及。”北魏王朝三代帝王重大的军国决策,崔浩多所参与,他多谋善断,屡建功勋,深为北魏皇室倚重,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曾在一次宴会上拉着崔浩的手以示北凉使节说:“所云崔公,此是也。才略之美,当今无比。朕行止必问,成败决焉,若合符契,初无失矣。”(同上)太延五年(439年),崔浩奉旨以司徒监秘书事,负责国史修撰,“至于损益褒贬,折中润色,浩所总焉。”(同上)传国玺来源出于这样一位文武通才、德高望重之人口中,当不会没有依据。
关于和氏璧制成传国玺传闻还有一份比较重要资料记载,见于唐末杜光庭的《录异记》,其文曰:
岁星之精,附于荆山,化而为玉。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卞和得之,献楚王,后入赵,献秦始皇,一统天下,琢为受命玺。李斯小篆其文,历世尊之,为传国玺。
杜光庭为唐末五代时著名的道教学者,唐僖宗时被召入宫廷,为内供奉。公元881年随僖宗入蜀,后留蜀不返。王建建立前蜀,他官至户部侍郎,后隐居青城山。虽然《录异记》所记多为“怪力乱神”的奇闻志怪,但由于杜光庭曾陪伴皇帝逃难蜀中,本人又是十分有影响力的蓍名人物,从见到传国玺的可能性分析,其“侧而视之色碧;正而视之色白”的描述也当有一定的可信度。
和几乎所有的历史问题一样,关于传国玺材质也有不同的版本。“和氏璧说”外的另一主要的说法是“蓝田玉说”,此说最早也来源于唐人的史注。唐高宗李治和武则天所生的儿子李贤死后谥章怀太子,他为太子时曾组织为范晔《后汉书》作注,史称“章怀注”,其《徐璆传》中注称:“卫宏曰:秦以前以金、玉、银为方寸玺,秦以来天子独称玺,又以玉,群下莫得用。其玉出蓝田山,题是李斯书,其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号曰‘传国玺’。”之后也是一段传国玺的流传说明。
蓝田就在秦都城咸阳附近,历来以盛产美玉闻名。而卞和是楚国人,他得玉的“楚山”显然不可能是蓝田。卫宏是东汉初著名的学者,《诗经》之“毛诗序”的作者,来头也不小,而且时间比崔浩还早了四百年。蓝田说看来也是言之凿凿,不由人不信。
《后汉书》的三十卷“志”是西晋司马彪所补,南朝梁刘昭作注的。其《舆服志》注也有一段关于传国玺的介绍,“……孙坚北讨董卓,顿军城南。官署有井,每旦有五色气从井出。坚使人浚得传国玺,其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方围四寸,上有纽文盘五龙,瑨七寸管,龙上一角缺。……《晋阳秋》曰:‘冉闵大将军蒋干以传国玺付河南太守戴施,施献之,百僚皆贺。玺光照洞彻,上蟠螭文隐起,书曰‘昊天之命,皇帝寿昌’,秦旧玺也。’徐广曰:传国玺文曰‘受天之命,皇帝寿昌’。”
也就是说,何止材质,连玺文都是众说纷纭。千百年来,许多文人史家热衷于对传国玺的考辨,在唐宋以降的各种史注及野史笔记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传国玺考》、《秦玺始末》之类的著述。这种考辨对于学术交流,拓展视野,增长见识固然是大有禆益,但若拘泥于定要辨出个结果取得定论则难免有缘木求鱼之嫌了。我们之所以略加以引述,是因为后文中述及的史料记载经常也会牵涉到此类问题,略加以了解还是有必要的。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作了许多创始性的规定,比如说“皇帝”的称号,皇帝自称“朕”,“命为‘制’,令为‘诏’”(《史记•秦始皇本纪》)等等,都为后世所沿用。既然“秦以来天子独称玺,又以玉,群下莫得用。”那么,以“玺”为皇帝专用印的称呼,并且规定必须用玉制作自然也是秦始皇的创举了。联想他“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史记•秦始皇本纪》)的初衷,用于制作传国玺的玉自然应该珍贵无比,闻名天下的和氏璧自然是制作传国玺的最佳选择了。这个说法如果成立的话,我们的故事就可以接着往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