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老师,而且是一个教了十五年书的语文老师,我被无数正在教着的学生在我当面批阅的情况下写过,也许也被一些已经教过的学生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写过。有点滑稽的是,虽然当面写我的那些文字,充满了赞美和感激,但是,我更想知道但却永远不可能知道的是,我会以怎样的姿态活在那些我不知情的文字里。
我知道,那些当面的赞美会很快寂没在彼此的光阴里,而那些日后回想起来情不自禁地流泻在笔端的文字,才是真的念想。就像我,读书的时候,未使没有以《我的老师》为题写过许多或真情实意或矫揉造作的作文,但是,今天,不,这十几年来,从来没有只言片语能够重现在我脑海里,偶尔一次都没有。
但今天,当我再次读到巍巍《我的老师》,我不可遏制地,想写下一点什么。之前,肯定有某一个老师,曾经用心地给我讲过这一课,我依稀记得蔡老师的榆钱大的黑痣和“我”用石板一迎的动作以及之后的儿童狡猾的眼光,别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既不记得其他的情节,亦不记得给我上这一课的老师的音容笑貌,甚至名姓——看来,一个老师,或者一堂课,要给一个学生留下深刻的印象,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幼儿园的一切,在我,是一片空白,虽然母亲说我上了一年半幼儿园,但是,我从记忆中找不出任何佐证。我关于学校的记忆,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学第一天开始的。那天,是一个阴沉的雨天,我犹记得那天的昏暗——也许是我主观上给这一天衬上了昏暗的布景——不知为什么,父母没有送我去报到,我找不到一年级的教室了,一年级的教室从我之前熟悉的地方,换到了另一个地方。我找了很久很久,终于在一个教室门口看到了我熟悉的同学,但是我瑟缩在教室门口,不敢进去。我迟到了,而且迟到得太久了,我怕极了。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姓方,厉声对我呵斥:“快点死进来!”
后来,我肯定是进去了,但是,这句话和这个昏暗的上午,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今年上半年,我有一回太累,上了四节课一个早班,累到忘记开教师例会了。等我想起来并匆匆赶过去的时候,我已经迟到得太久了。我瑟缩在会议室外面,听着领导在里面讲话的声音,三分钟后才鼓起勇气溜进去。隔着26年的光阴,我仍然如此害怕迟到,害怕别人都在做一件共同的事情而独独我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害怕那之后可能有的喝斥和冷遇。
读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是一个代课老师,也姓方。我们那村子只有两种姓,方和卢,所以,我在小学毕业以前,一直认为方和卢是一对反义词。她教我们唱《跑马溜溜的山上》,唱《风雨兼程》,唱《故园之恋》,唱《小小的我》,也教我们唱《奉献》,其中有句歌词是“玫瑰奉献给爱情”,我独自想了很久,想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教我们唱这首歌。现在才发现,这些歌,正是现在的我以及大多数人的生活。
方老师还带我们到学校后面的小山上写作文,那是我平生唯一一次室外语文课。在那样晴朗的天气里,在青草的香味中,席地坐在半山腰的泥土上,看云在头顶跑,任风在脸上摸,在那样的气氛里,寻常的景物都奇异起来。现在闭了眼,我仿佛能看见我自己,依偎在老师身边的情景。从教15年,我竟从未带孩子们上过一节室外语文课,我的创新意识,比我的老师差得远了!
秋天的时候,我们还常常帮老师家里收割稻谷。我是做事惯了的孩子,做事又快又好,又不会偷懒。方老师就表扬我是个可靠的孩子,做完事老师留我们大家在她家里吃饭,我吃到后面,在碗底发现了一个荷包蛋,才明白为什么老师要执意给我盛饭。
四年级的时候,我们一群女生在一个“头头”的带领下,孤立一个女孩子,并且不断地讲这个女孩子的坏话,讲这个女孩子喜欢某某男生之类的话,讲得神乎其神的。那个女孩子的爸爸妈妈找到学校来,我们一干人当然就遭殃了。方老师叫我们跪在教室前面的黑板下,一边说“我再也不背后说别人的坏话”一边打自己的嘴巴。我扎扎实实地哭了一节课,也扎扎实实地打了一节课,发誓不在背后说人坏话。在我家的用来装饰的唯一一幅字画上,写着“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几个大字,我不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但真的极少背后讲人坏话。我终生感谢我的方老师。
当然,方老师也罚过我的。放插秧假的时候,我没有时间写作业,方老师罚我中午不回去吃饭,跪在太阳下写作业。地,是泥土地,还有很多粗粝的石子,硌得膝盖坑坑洼洼的——但现在想来,这样的经历颇有几分浪漫。
有人说,我们出生在八十年代初的人是幸运的,因为那时候,正是改革开放解放思想的时候,那个时候的年轻老师,多半有一点人文色彩。现在品咂这句话,深以为然。读六年级的时候,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一个高中毕业生,复读了两年仍然没有考取大学,于是来代课。他大约属于文艺青年一类的,喜欢写东西,笔名叫“流浪者”——有一个写东西还有笔名的老师,这在九十年代初期闭塞的农村小学,是很稀奇的一件事。
老师也姓卢,论起辈分,他要叫我姑姑。但是,他对我这个姑姑委实不客气。一天中午,他把我们一帮没有背完书还吵翻天的人留下来不许回去吃中饭。“悲愤出诗人”,我那天竟然无师自通地写了一首可以叫着诗的东西——其实,不过是把几句话拆分成几行罢了。我的同学觉得惊异,一起闹哄哄地把这东西呈给了卢老师。下午,老师把我的本子还回来了,而且用红笔写了很多字来解释这件事,特别是,他也写了一首诗送给我——现在,我知道了这叫“酬和”。
我于是疯狂地爱上写诗,并且颇为风雅地把我所有写过的东西,都收录在一个本子上。这些本子虽然早就消失不见,但是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我用电脑写作之前——我家的书柜里,还有我读师范时候的“手稿”。如果真要追溯因果,我今天的写作,正是发源于那天中午的我兴之所至的“歪诗”和老师郑重其事的“酬唱”。
我和我的老师过年时节仍然能够见面,但是,我竟从来没有跟我的老师说出过我的感激,而且,我怕是永远都不会说的了。经过这么些年,我已经成年,也当了多年的老师,我安然地享受过许多学生的感激之词,却对我的老师,说不出半句感激的话。有些感激,太深沉,或者太朴素,都不适合言说吧。我于是能够理解所有那些与我分别之后杳无音信的学生们。
初中的时候,关心我的老师真是太多了太多了,几乎每一个老师,对我都有如亲人般关切。我当了很多年老师之后,才忽然明白了一个老师的宽厚和仁慈。那是周老师,一个是真正敬业的老师。教我们的时候,还不到四十岁,鬓发已经花白了。每回下课,都要拖堂,拖得我们无比焦躁。班主任老师希望我们能够理解周老师的勤奋工作,但我们这帮十四五岁的孩子并不领情,还把情况“反映”到校长那里去了,希望校长能够“劝劝”周老师——我是班长,所以我大概是急先锋吧。
那时候的初三,不比现在有很多资料,所有资料都是老师手刻钢板然后油印的。油印不过来的时候,老师就叫我们把做过的题目抄在本子上再做一遍或者两遍——每逢这种“现饭炒三道”的时候,我就躲在抽屉里看小说——我差不多以这样的方式,加上下课的间隙,看完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我的课桌有一个洞,我用手在抽屉里轻轻地移动书,神游其中,看得不亦乐乎。我一次都没有被抓住过,因此得意不已,甚至还向同桌夸耀我的“技艺高超”。后来,我当了老师,讲课的间隙经常以我0.1的视力在讲台上“扫描”全班,那些东张西望的,那些交头接耳的,甚至那些眉目传情的,一般很难逃过我的法眼,才羞愧地醒悟:以老师在讲台上的“居高临下”的地理优势,以周老师认真负责的工作作风,她怎么可能没有发现我长期的鬼鬼祟祟!只是,她以一个长者的宽厚和仁慈,包容了一个孩子无伤大雅的放纵,她知道,并且期待这个孩子长大以后,会在某一刻突然明白她的爱意和包容。
呵呵,那时候的我,真是太过聪明了!
师范的老师,是培养老师的人,也许是因为那时候优秀的老师或者优秀的学生太多了吧,反而极少有给我深刻启悟的人。我所记得的,不过是一些老师的“花边新闻”而已,比如爱把“刘”说成“牛”的文选老师,带着乌黑假发的代数老师,上课总喜欢自问自答的几何老师,倔强地把左边的刘海拨向右边的美术老师......这些老师总是上完课就走,包括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也只是每个星期日的晚上来我们教室一趟——如果那天他不批评人,就有好事之徒猜测“今天是不是他老婆亲了他一口”......但在这些来无影去无踪的老师里面,有一个老师,她虽然只教了我们一年的历史,却使我终生铭记和感激。
她是皮老师,一个被很多学生敬重也值得很多学生敬重的老师。她总是随口说出很多睿智的话,句句直击我的心扉。为了记住这些话,我疯狂地记笔记,因此速记能力超强。她组织我们以小组讨论的方式思考过一个重大的问题“你认为一个领袖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我代表我们小组发言获得了肯定。她不是班主任,可是居然在一个下午喊了我们好多女生去谈心,在她的小办公室里,她说,要是你们想吃某样东西,你们可以凑钱去买,然后每人尝试一点点,尝试很重要。她还常常说,做人要有一颗平常心,也许你今天回寝室发现你的肥皂盒不见了,但是你不要生气,这是很多时候都可能发生的事情。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平常心”这个词语,准确地说,这是第一次有人教我怎样美美地享受生活。毕业之前的最后一节历史课,我们聊天,说自己的愿望,我说我希望皮老师可以带我去实习。在二十多个实习点中,皮老师真的是我那个实习点的领队老师,从此,我相信,这世界真的有所谓奇迹.的.....我与皮老师,不相见已经15年,我不过是她无数普通学生中最普通的一个,但是,她也不吝于赐教我最深刻也最简单的道理,从此,我懂得,珍惜生命中每一个相遇的人,也让我自己,值得被其他相遇的人珍惜。
教过我的老师,很多,有些我会终生铭记,有些我早已经忘记;我教过的学生,更多,有些会把我终生铭记,但一定有更多人会把我早早遗忘。我写的这些文字,不是一个功成名就的学生对老师的感恩戴德,也不是一个著作等身的名家对成长的追根溯源,只是偶然停下来,回望自己人生的时候,发现:老师,真的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人。
决定你成为什么样的人的,是在你成长的过程中,你遇到了哪些人,这些人以怎样的姿态左右你的生活,比这更重要的是,你以怎样的心态接受了他们的左右。然后,有一天,当你站在生命的某一个点上回望你的人生,你会发现,成长变得如此清晰,具体,可感。当初匆匆的脚步,其实都是深深的足印;当初平凡的刹那,都是深刻的永恒。
我感谢所有教过我的老师,他们全部努力的叠加,成就了今天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