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闲笔最好看,如“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林冲雪夜上梁山”那两回的雪,给人印象至深;再如第五十八回“众虎同心归水泊”写到鲁智深、杨志归梁山,鲁向林冲问起其家室情况、杨回忆王伦时初上梁山,寥寥几笔,让人有无限感概。
宋江见李师师,事在原著第七十二回“柴进簪花入禁苑,李逵元夜闹东京”,比之行军布阵、杀人砍头等笔墨,也可算是闲笔了。
宋江虽身在水泊梁山,所谓“北斗京华”之心日切,因此不惜冒着天大的危险到东京看元宵灯会。茶楼之上,见到“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知是“与今上打得热的”的李师师家,遂不觉动念要与这花月魁见上一面,好“暗里取事”。
宋江共见师师两次。第一次见,原著叙说甚平,只是客套而过,因有赵官家来了。“其实不敢相留。来日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却请诸位到此,少叙三杯,以洗泥尘。”李师师这样匆匆送走了宋江一干人。
这师师虽身在勾栏,端的是非同凡响,不但勾搭上了赵家天子,连皇上何时驾幸上清宫都在掌握之中。恐上清宫的主人未必知道圣上何时移驾勾栏吧。
宋江二见李师师,小说描写颇精彩细致了。初时宋江只是客套寒暄,甚为岸然拘谨。“但是李师师说些街市俊俏的话,皆是柴进回答,燕青立在变头和哄取笑。”宋江本非风月场中人,可以想见其木纳。后来“酒行数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子,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不故作高雅,倒显出这位草莽英雄的可爱来,正如师师所言“各人禀性何伤”。
待李逵杀出,宋江对师师说“这个是家生的孩儿小李”,师师笑说“我倒不打紧,辱没了太白学士”——师师是取笑黑旋风过黑,又恰好听宋江说姓李,李太黑,不是李太白的兄弟么,因此说“辱没了太白学士”。
后李师师低唱东坡大江东去词,宋江乘兴填了一首此词牌的词呈与花魁。词甚贴合宋江境况心迹,顷刻写就,倒见得宋江颇有几分才气。“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说落草梁山,虽可狂放一时,终非长久之计,这个世界又如何容得一帮王土之外的人?“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梁山草莽地,东京温柔乡,连缀转折得颇为自然;“翠袖围香,绛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一面夸师师神仙也似的人儿,一面也说自己无福、更无心消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心思又回到了水泊梁山;“六六雁行连八九”是说梁山六六三十六天罡、八九七十二地煞;“只等金鸡消息”,金鸡,报晓之鸡也,即言等待朝廷招安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点出梁山泊忠义二字,可惜这种忠义之心不能上达天听;“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结语双关。“离愁”看似说与师师离别之愁,实亦指流落江湖、远离魏阙之愁,故而无论于此温柔之乡与风流佳丽之一醉、抑或于水泊梁山与末路英雄之一醉,皆令人一夜头白也。
这首词真把宋江心事以及此行目的写得极为周备,可惜李师师“反复看了,不晓其意”,而宋江待要细说,不巧赵家天子又到了。
且说这赵家天子,端的是风流无比,也有趣得紧。这边厢李师师本以为你幸临上清宫,一时半会儿便不会来,谁知你“今日幸上清宫放回,……,寡人自来”了。奈何六宫粉黛,浑不及风月章台?既然如此眷顾师师,却任由师师照常迎来送往,让那虔婆还慕着宋江财宝。换作今时,师师虽心无经纬,早官拜少将,别说那郓城押司、梁山草寇,便是一州之知府,亦不能近炙花颜矣!
电视剧《新水浒传》在这一节处理得极端糟糕。像师师“辱没了太白学士”这等雅虐、宋江《念奴娇》这等词去掉了可以理解,因为今天的大众根本看不懂,但没有设计很好的替代品。电视里宋江说茶苦,看似雅,实则烂俗。柴进向师师进献夜明珠受辱,反显师师侨情与不近人情。师师的扮演者既不美貌、也不高雅,矜而近做作,媚而无韵味,差之远矣!
原著宋江等见到赵官人,远远地在黑影里商量该不该去“告一道招安赦书”,并且最终因为李逵在门口大闹而没去,这个比较真实、比较符合宋江身份。电视剧里把宋江表现得特别沉着,毫无惧色地见了赵家天子,有美化宋江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