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怪人间6。
声音怪兽
文:周二(D同学)
“这世界却宁可宽容你是个哑巴,也不允许你不遵守说话的规则。”
——周二
“下一位请进。”
走进来的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中等身材,穿灰色夹克,看不清脸,因为他戴着口罩,不过到耳鼻喉科看病的人,有呼吸道问题、会戴口罩的也很常见,我并没有感到意外。
口罩男在我对面坐下,第一件事是打开随身的黑色跨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搁在腿上。难道他的咽喉问题已经严重到都不能说话了吗?
我舒展了一下臂膀,开始例行公事,“麻烦摘下口罩,张开嘴。”
口罩男摇了摇头。
“不是咽喉问题吗?那你哪里不舒服?”
他又摇了摇头。
医生最怕的就是遇到不配合,又无法沟通的病人,我开始有点不耐烦,“呃,好吧,这位先生,你需要我做点什么呢?”
他还是沉默,打开腿上的笔记本,翻到其中一页,递到我的面前,这一页应该是他在家就已经写好了的,字不大,但笔画很重,显然写的十分用力:“我想摘除我的声带。”
什么?我迅速在脑子里过了几个可能性,“你的声带出了什么问题吗?难道是有肿瘤?做过切片检查吗?”
他把本子翻到下一页:“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声带也是,我就是不想要它了。”
又是无聊的整人游戏吗?忍住反感,我冷静地说:“这位先生,您知道声带摘除的后果吗?你从此以后就再也不可能说话了。如果你是在玩什么游戏或者跟谁打赌,我劝你还是别做傻事。”
“我很清醒,我就是不想再说话,我想做一个哑巴。”他在本子上写着。
“先生,我们是不可能随便做这种纯破坏性手术的。”有种觉得正在被愚弄的火气正在升温。
他望着我,绝望的表情从他额头上的皱纹开始绽放,那绝望弥漫得那么迅猛,那么浓重,我以前只在得知自己身患绝症的病人脸上看到过。屋子里安静了5秒钟,他在本子上慢慢得写下:“你已经是第4个拒绝我的医生了。”
我口气缓和了些,“但是,如果您能告诉我原因的话,也许我们可以找到其它解决办法。你是嫌自己的声音不好听吗?可以做声带整型,没有必要摘除。”
口罩男一直低着头,半天没动静,在我几乎以为他下一刻就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开始在本子上写字,“我害怕我的声音,那不是我的,它是一个怪物,我不能开口,因为我没办法控制它。”
“你说不能控制是什么意思?”
“它有自己的意识,它总是说出不是我想要说的话,或者说它总是自动说出不是别人想要听的话,只要我一开口,这声音就立刻让每个人都远离我,讨厌我。它恨我。我也恨它。”
我试着想要理解他的意思,“呃,不善言辞的人也很多,只要多跟人交流,多找找大家感兴趣的话题,总会好转的。”
“不,你完全不明白!它不安于室,它有攻击性,它把我想说的每个字都扭曲成恶毒,它像声音的暗器,一出手必要见血。”
见我仍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神色悲哀,闭了闭眼睛,仿佛下了决心,他伸出手,慢慢地摘下脸上的口罩。不知道为什么,这瞬间,我忽然有点看恐怖片的感觉,几乎要相信那口罩后面真的有怪物要嘶吼着扑出来。好吧,那下面确实只有嘴而已,他的嘴长的很普通,就像他平庸的脸一样,颧骨突出,肤色略黄,随处可见。如果说不那么正常的,就是他还在嘴上贴了一道白色医用胶布,看上去更像是什么行为艺术。
连胶布也慢慢撕下,他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先开口。不自在得微咳了一下,“先生,依我看,您的嘴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
“如果有没有病是靠看一眼就能知道的,那你们医生和街上看相骗钱的人有什么区别?”可能是他沉默太久,猛然出声,我确实有点吓到,而一脸委顿的人,声音居然锋利而带着压迫感,语速又那么快,更让我感到意外。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没等我说完,刀片般的声音已经刮到,“我早上5点起床,转了3趟车到这里,花10块钱挂号,在外面等了2小时,可不是来听你说对不起的!”、“如果真的要说对不起,应该先让你的护士说,她叫号时那是什么吞了苍蝇的恶心态度?还有这房间里的味道,是有臭袜子死在这里被做成木乃伊了吗?这医院是穷到都请不起清洁工了吗?还有你,你们可是每分钟收费100块的人,除了一句‘不能做’之外,就没有别的能耐了吗?”
“我,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你要怎么帮?我的人生早就毁了,连我妈妈、女友,都受不了我说话,说我太晦气、太刻薄、太不尽人情。但我说的都是实话啊。难道我妈硬要买毛皮大衣不就是想跟楼下老太太炫耀,不是虚荣吗?难道那个把私下聚会上的八卦都传给领导的同事,不是卑鄙小人吗?不给孕妇让座就是没品?我刚阑尾炎开过刀需要把伤疤亮出来吗?为什么对一个胖子不能说他胖,吃饭从来不买单的小气鬼不能骂他吝啬?那些丑小孩分明就是长得丑啊!把狗牵进餐厅里的人,除了讨厌还有什么词好形容的吗?……”他已经不是在说话,他的声音像呕吐物那样喷薄汹涌,又像一只野兽,挣扎着要把庞大的身躯撞出笼子。
我已经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能定定得看着他,大脑有点放空。忽然,他像从梦魇惊醒似的,猛地捂住嘴,慌乱地把胶布狠狠得贴上,再性迅速戴上口罩,双手用力捂住棉布的边缘,唯恐有什么妖怪会从缝隙中再溜出来。
2分钟后,我不得不振作精神打破诡异的气氛,“这个,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有很多人也是这样的,说话比较直接,不懂技巧,这也表示你不世故嘛,哈。”
他在纸上写道,“不懂技巧,坦率就是粗鲁;不会掩饰,真话就是恶毒;不能控制,说话不再是权力,而是刑罚。我每次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打电话能从里面听着自己的回音,越说越着急,越说越想揍自己,想让自己闭嘴,然后就像是开始一场自己跟自己斗嘴的战争,直到两败俱伤。这世界却宁可宽容你是个哑巴,也不允许你不遵守说话的规则。”
我们都沉默了。护士敲开门进来,“医生,还没看完吗?都中午1点半,离我的午休时间都超出1小时了。外面等的病人也都在闹了。”
一股热气从我的腹腔往上冲,“就你没吃饭吗?我也饿着。让他们再等会,嘴巴里冒两个泡不会死!”仿佛不是我自己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我捂住嘴,护士惊恐得望着我,口罩男的眼中,露出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