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1993)
关于在全球化背景下文化冲突的研究一直是学术界的热点,电影对于文化冲突的关注也是相当重视,电影作为一个艺术表现手段,与小说一样要通过故事的推进来表达创作者的意愿,而故事的推进自然要依靠矛盾冲突,因此矛盾冲突是构成电影的重要因素。当代电影工作者抓住文化冲突这个现实矛盾加以加工形成了很多反映文化冲突的电影,《喜宴》就是这样一部探讨文化冲突的电影,作为李安导演的早期作,同时也是李安的代表作品,《喜宴》无疑是李安电影思想的集中体现,在《喜宴》之后的多部作品中,包括《推手》,《饮食男女》,《卧虎藏龙》,《色戒》等影片,李安都继承了《喜宴》中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思考,对“中国五千年的性压抑”(李安在《喜宴》中的台词)的思考,作为台湾导演,他比中国大陆的导演更具有传统气息,因为在台湾这个孤岛上,中国的传统是保存地较好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在李安的电影中看到很多中国传统文人的气质,这一点在大陆的导演中,只有陈凯歌在《霸王别姬》中体现出来,而所谓的中国第五代导演们的《红高粱》,《黄土地》等电影,其实展现出来的更多的是一种原始状态下的传统语境,所以我们在《红高粱》中看到了高粱地里的癫狂,听到了姜文歇斯底里的高歌。虽然都是探讨中国传统文化,但李安的作品则多了一份文人的气质,而这种温吞的气质其实更与中国的民族特性接近,在儒家文化的熏陶下的中国更多的是中庸的色彩。在李安电影中我们能够看到对于我们传统文化的细节的思考,这就是李按电影的细腻之处。
有人说《喜宴》一部描写同性恋社会认同问题的同性恋电影,高伟同与赛门代表的就只是现代社会中的同性恋群体吗?伟同是一个在美国很成功的第一代移民,主要经营的是房地产生意。他的父母全在台湾,一直盼望着他能早日娶妻生子,来延续家里的香火。但是伟同却是一个同性恋者,有自己固定的伴侣——赛门。他一直隐瞒着父母,怕父母难以接受。可是他父母迫切的希望给了他很大的压力。同时,他父母也是想尽一切办法给他介绍女孩。伟同为了让两位老人安心,也为了使自己的生活平静,和其男伴为了结束这种无意义的相亲,就找到了伟同的女房客---一位来自上海,现在纽约攻读美术专业,且几乎每月都缴不起他房租的女骇,假扮伟同的未婚妻,(籍由此也可以帮她获得绿卡,来挽救她濒临破灭的留学梦),来安抚两个老人迫切的心情。没想到弄巧成拙,两位老人获悉后,大喜过望,不顾年迈,竟要坚持亲自奔赴美利坚,来为自己的孩子操办一场盛大异常的婚礼。结果是假戏真做,顾威威怀上了小孩,于是一场场欺骗开始了,为了防止父亲因为知道真相而病发,大家一齐编制着谎言,而父亲却早就知道了他们的骗局,为了让顾威威保住胎儿为高家延续血脉,老人假装糊涂骗了所有人知道在海边与赛门用英语交谈并把红包给了赛门我们才知道原来这一切又是一个骗局。
贯穿整个故事的是父母俩对儿子延续香火的期望与高伟同的同性性取向,一个是中国传统的家族观念,而另一个则是在违背传统道德的性取向,在美国这个多元化的社会,中国传统与现代文化的冲突出现了。《喜宴》中的传统文化符号很多,这些符号与美国社会的现实文化的对比带给观众的影响是直接的,最典型的就是伟同与顾威威的两个不同的中西婚礼仪式上,在开放自由的西方文化下的西式婚礼简单而严肃,是婚姻双方的彼此承诺,而在向来是拘束而重礼节的东方文化下,我们看到是一场疯狂的喜宴,这种疯狂甚至对很多观影的东方特别是中国观众而言是那么的真实,从婚宴中的行酒,小游戏到闹洞房的种种疯狂的行为,其实在我们现实中不是没有过,一个向来是拘束的民族为什么在婚宴中如此的癫狂使神圣的婚礼变成一场闹剧呢?于是当片中的一外国客人不解地说:“我原以为中国人都是内向的数学天才。”一中国客人(李安客串)说:“你正见识到五千年性压抑的结果。”
正如我们在上文说到的一样,《喜宴》中的同性恋只是表面的设置,其实就如在影片中伟同用这种方式来逃避父母对自己的要求一样,我们也在现实中逃避很多来自传统的压力,这就是文化的碰撞。李安在片中用五千年的性压抑来解释中国人的矛盾面,其实在文化冲突中中国人一样是奇特的矛盾面,对待传统也是如此,在片中一切的问题都是伟同性取向的问题,而在现实的文化冲突中,一切的问题的根源则是中国人的文化倾向。所谓五千年的性压抑其实是一个矛盾,性,在中国一直处于尴尬的分裂的两个极端。一方面它作为实际行为被视为肮脏的、丑恶的,因而是避讳的,难以启齿的;另一方面,它在形式上却是无比的光明正大冠冕堂皇,以至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以至于我们理直气壮地三千佳丽妻妾成群。而横亘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正是建立在血缘亲情基础上的儒家伦理。更加吊诡的是在大量的民间文学中我们可以看到大量涉及两性之间的文学,最著名莫过于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还有著名的李渔先生,而所谓的《春宫图》,房中术则是在史上多有记载,我们的古人在这方面似乎是不缺乏创造力的。
这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吊诡,在影片中我们看到平时一板一眼的人们在婚宴闹洞房时的玩笑实在是过火得惊人,在传统文化中,对于性的讳莫如深产生的是极其严格的礼法来压制人的欲望,对性欲的压制扩散到对人多种欲望的压制就成了鲁迅所说的吃人的礼法,而在一个男权社会中,礼法往往是针对妇女的,我们看到的是古时对所谓破鞋的浸猪笼的惩罚,看到的是表彰节烈的贞洁牌坊,还有对女性绝对摧残的三寸金莲。而这些对性对欲望的压抑却反过来是对家族的维护,一个血缘为基础的集体,其根本就是生殖与繁衍,于是对女性的限制成为了男性满足欲望与延续家族的手段,女性在其中是最大的受害者。即便电影中的女主角顾威威,她依然没有逃脱传统文化的悲剧,其实在整部电影中真正受伤的就是顾威威,她假戏真唱的爱上了伟同,而伟同不可能为她改变而自己的性取向,她甚至怀上了伟同的孩子,这无疑会为她以后的人生带来更多的痛苦,而我们知道在海边高父把原本给儿媳妇的红包给了赛门,这是对赛门与伟同的关系的认可,那么怀上了高家的血脉的顾威威怎么办呢?在伟同父母的眼中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位置呢?在影片最后的送别的场景中,高父分别对赛门和顾威威说的话回答了这个问题,高父给赛门的话是“感谢你照顾伟同”,而对顾威威则说的是“高价感谢你”,导演对这场戏的处理体现了李安一贯细致的手法,在这场戏中我们看到导演在镜头中表现了顾威威细微的表情变化,当高父转向她时,我们可以看到她脸上的期待,当高父说出高家感谢你后,我们可以看到她脸上的失望,这个细节是整部影片最打动我的地方,高父的言语说明顾威威只是为高家延续香火的工具,尽管这么说实在是残酷,但这就是事实。一个饱受西方文化浸淫的怀揣艺术理想的中国女孩,在面对传统与现代文化时,依然没有摆脱东方女性的悲剧,她向传统靠拢,希望获得高父的认可,但是遗憾的是她只是高家用来延续香火的,她的命运与归亚蕾饰演的高母是相似的,但是高母至少在传统的范畴得到了家族的认同,而顾威威则是彻底的成为了男权社会的牺牲品,而她与高母的关系融洽也是因为她们作为女性所共有的特殊命运,但是悲哀的是在她们的关系中我们看到的还有高母为延续高家香火的动机,片中有一处顾威威准备秘密去打胎,而高母则反映极大的强烈要求跟着去,她担心顾威威肚中的孩子甚于顾威威。同样导演安排的这场顾威威打胎的插曲,其实是别有用心的。像顾威威这种接受了西方思想影响的新时代女性,自然在面对传统压力时会对抗,而打胎在这里无疑是一种反抗,但是结果是她妥协了,正如几千年来中国女性所做的那样。因此我会说导演对顾威威是极其不公平的,她是这部电影中唯一的彻底的失败者
难道中国的传统就那么顽固吗?连接受了大量西方思想的顾威威也无法逃出它的束缚?其实我们看到在一切都坦白之后,威威把婚宴的旗袍还给高母,而高母,她要的还是自己的前途不是传统的价值,然而高母的要求还是最终阻止了威威的打胎行为,而高母给出的理由就是他们付出的感情是威威无法还的,唯有留下孩子为高家延续香火,这是一个让人绝望得理由,因为从始至终高家对于威威的感情只是对威威将怀有的和后来已经怀有的高家的骨肉的感情,最多是高父最后所说的感谢而已,威威在美国也没有逃过传统女性的悲剧,一个由性压抑而产生的家族宗法所导致的悲剧。
就像中国人对待性的暧昧态度一样,在电影中导演为我们展示了中国人的文化倾向,对于传统文化的态度也是暧昧的,坚持中充满妥协,固守中充满改变。威威的文化倾向在电影中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原本在破烂的公寓中自由自在的她最终却选择了留下孩子,在传统与西方现代之间她最后是倾向了后者。而另一个变化则发生在高父的身上,用无产阶级的语言来说,高父是标准的封建礼法的代言人,是封建大家长制的代言人,但是在电影最后的一个场景中,导演刻意安排了一个高父经过安检举起双手的镜头,有人把它解读为导演的暗示:高父作为传统的代表向现代思想的投降,但是我觉得更合理的解读不应该是投降,而是认可或者默认,因为电影的结局是高父延续香火的愿望实现了,他作为传统的家族势力的代表的任务其实是完成了的,因此这并不是传统对现代的投降。高父在完成家族香火的延续过程中,这个看似顽固的老头却很快的融入到英语的环境当中,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最后甚至还理解了伟同的违背传统的道德的性取向,接受了赛门,把象征家族认可的红包给了赛门。高父的转变正是中国人文化倾向的特性,顽固却又善变,这也是中国文化的特性,以儒家为代表的中国文化具有极强的变化性,但是又没有改变自己的初衷,正如儒家在历史上广纳百家发展成为了与道教佛教并立的宗教性质的文化一样,正式的儒家文化在历史早就被淘汰,取而代之的则是杂烩的思想,这一切正是基于现实目的的实利主义的考量。中国人的文化倾向也是如此,是在实利主义下的倾向,总是向有利于现实目的的文化倾斜,因此中国人对外来文化的包容性是巨大的,电影中高父从台湾的传统老人很快的融入到英语的语境中,了解了事实,正是这种包容性的体现。而最后对赛门和伟同关系的认可则是中国人标准的实利主义的考量,文化的倾向性偏向了西方文化,高父的改变维系的是高家的香火,这是中国传统的代表,其实就是这个传统也是实利主义的结果,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家,土地是重要的生产要素,在土地上劳动的人则是最重要的资源与土地的占有者,小农经济强调对土地的私人占有,于是人们希望延续香火来持续占有土地,可以说这也是一种实利主义的体现。最后高父的选择无疑是让所有的人大吃一惊,但是这无疑是实利主义的文化倾向的最后抉择,尽管高父最终还是维护香火延续这一传统,但是在现实中随着封建农业社会的结束,围绕土地和家族生产的中国传统历法的确是面临瓦解,中国人在世界工业与现代化的浪潮中文化的天平无疑偏向了西方现代文化,高父最后的举起双手的确也是中国传统农耕文化对西方现代文化的让步。
《喜宴》用一个简单的方法讲了一个荒谬的故事,在这个故事里面,导演将一个中国家庭的故事放在大洋彼岸的美国,在中国传统与西方现代思想的交流中,导演让我们在一个接一个的骗局当中,在一场闹剧中看到了传统文化下的两代人的命运与态度,传统的代言者高父接受了儿子同性恋的现实,而在美国的威威却选择了留下腹中的胎儿,但是两个人的文化的改变最终却只是为了留下高家的血脉,《喜宴》看似团圆的结局下是一个悲剧,而这个悲剧属于威威这个女性代表,电影在父母二人离美处停止,在美国的三人会有怎样的命运?怀孕的威威将会遭遇什么?这些都是未知数,我们知道的只是威威将会像大多数默默的中国人那样在文化的冲突中为现实而改变自己的文化天平,在现实的社会中存在。
《喜宴》的结局是威威一个人的悲剧,一个五千年的悲剧。
转自导爷(性压抑与文化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