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写的《我这一辈子》于1937年7月最初发表于《文学》杂志,与他的现实主义力作《骆驼祥子》几乎同时问世,当时后者正在《宇宙风》上连载刊出。从两部小说的题材上看,它们一如既往地反映了作家的创作特色,即以城市下层人民为主角,用作者独具慧眼的视角,展示旧京城下层人民的生活状态,两部作品堪称姊妹篇。只不过在具体的作品中,车夫祥子换成了“我”,即一个“不够本”的京城老巡警。作者老舍在《月下集.自序》中,曾把《我这一辈子》列入“我自己所喜欢的东西”的排行榜,足见作者自己对这一作品的偏爱。而其实作品中那个“不够本”的“臭脚巡”的自述,确实在内容和形式上为该作品的现实主义地位的赢得,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小说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叙述了“我”——一个饱尝人间辛酸、人强命薄的老巡警的一生的遭遇。主人公“我”是一个出身裱糊匠的三等巡警,见多识广,对穷人的酸甜苦辣和富人的挥霍享乐,对旧社会的黑暗肮脏,有着深刻的感受与理解。“我”的一生经历了四次升降起落:“我”的第一次走运,是做了冯大人的跟随警卫,一下子抖了起来,可是,好景不长,新制服穿了不到三个月,冯大人便吹了台,警卫队随之解散,只好回去继续做三等警。第二次走运是四十岁那年,好不容易补了个巡长,为了保住这一职位,“简直的拼了命,精神百倍的看着我的事,好像看着颗夜明珠似的!”后来又投到东山再起的冯大人的门下,追随冯大人被任命为卫队长,结果冯大人尚未到任,不知怎么就被撤了职,闹了个“猫咬尿泡瞎欢喜一场”,“我”又被调回到防疫处做守卫。但因为留了胡子,竟被新上任检阅的局长的一句话,打掉了饭碗。当了二十年的巡警,竟像一块碍脚的砖头,一脚叫人家踢了出来。第三次转机还是来自冯大人。通过冯大人的推荐,“我”到离家较远的一座矿上去作卫生处主任,后升为矿村警察所所长。但刚刚做了半年,就被人顶了下来,只好卷起铺盖回家。“我”被撤职的原因是“我” 办事“过于认真”。最后一次命运的变化是到河南充当盐务缉私队的队兵。几起几落的“我”终于随乡人俗,“看人家怎样,我也怎样。人家要私钱,我也要。”但是,当警察的儿子贫死于威海卫,家中只留下年轻的寡妇媳妇和一个尚在吃奶的小孙子。“我”没法在外面做事,只好回到连三等警也当不了的老家。显然,“我”作为一个“不够本”的“臭脚巡”,在作品中扮演的是一个被毁灭的对象。第一次的显赫,是借助冯大人的豢养,才得以混一口饭吃,做着一些纯粹为着混饭吃的事情,这是当时警察制度的内幕。为了六块钱的巡警,也并不是社会上真正需要的警察,他们只是依附权势而升天得道,也皆因权势的地位的变动而变迁。第二次遭遇到的解雇,原是因为留了胡须,对警察包括对“臭脚巡”的任用,并不以本事安排差事,局长的情绪决定一切,这是统治者用人的腐败。而第三次的不测是因为“办事过于认真”,这说明警察不但不为人们办事,反而成为横行地方的歹徒们的靠山,放纵官兵抢劫,“正法”秉公办事的人,这是统治当局反动本质的暴露。最终导致儿子离开人世的直接原因,表面上看,是由于贫病交加而引起的,实际上明显地寓示着那个时代警察的地位以及他们的必然命运。
小说通过“我”的四次人生命运的变化,既展示了“我”个人一生的遭际,同时,也展示了“我”道德丧失、人性萎缩的过程。作为下层劳动人民,“我”本来拥有劳动者的传统美德:忍让、顺从、正直、善良、积德。然而,“我”身上这些“有价值的东西”随着自己的升平迁降,却被社会一点一点地吃掉殆尽。“我”本希望依靠自己聪明与本事来谋个差事,并且能够使全家过上好日子,但“原来差事不是给本事预备着的,想做官第一得有人”,而“巡警和洋车夫是大城里头给苦人们安排好的两条火车道”。当时有这样的传统:“大字不识而什么手艺也没有的,只好去拉车。拉车不用什么本钱,肯出汗就能吃窝窝头。识几个字而好体面的,有手艺而挣不上饭吃的,只好去当巡警”,尽管每月拿六块钱的巡警们被称为“马路行走”、“避风阁大学士”乃至“臭脚巡”,以至于这一勉强糊口的差使也是世袭的职业:“我”是巡警,“我”儿子也当了巡警,连女儿最后也只能嫁给巡警。生活对“我”来讲,只是一条弯曲的羊肠小道。最后,“我”的生活原则被彻底否定。“我”只能自我解嘲:“哼!我还笑,笑我这一辈子的聪明本身就笑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声,这世界就换了一个样!”这似乎表明了作者对旧社会的否定,但实际上是对这一世界的无奈的反应,或者是对这一社会麻木之后的苦笑。作者自己也说过:“因为我自幼受过苦,受过压迫,愿意借题发挥,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出来。我有小资产阶级的正义感,正因为那是小资产阶级的正义感,我可是不敢革命,千是我笔下的受压迫的人也不敢革命。我只写出我对他们的同情,而不敢也不能给他们指出一条出路。我用他们的语言、形象、生活等等,描绘出一些阴森灰暗的景象,其中可没有斗争,也没有希望和光明”。既然如此,小说中的“我”也就是人性美的毁灭悲剧的轨迹。
小说还通过“我”的自述,“我”的所见所闻,引出对当时社会变迁的看法,折射出时代历史的内涵。长达几十年的巡警生涯,经历了清末、民初两个时代,两个交替的政府,但在“我”看来,仍然是不合理、不公平的世道。透过个人的经历,展示社会、历史的层面,这是现实主义的发扬光大。当“我”决计当巡警时,“我”甚至觉得有点委屈,因为什么经验与本事没有的人也可以做官。“内堂的教官大概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老人儿们,多数都有口鸦片烟瘾,他们要是能讲明白一样东西,就凭他们那点人情,大概早就作上大官儿了;唯其什么也讲不明白,所以才来做教官。另一种是年轻的小伙子们,讲的都是洋事……这群年轻的小人们真懂外国事儿不懂,无从知道;反正我准知道他们一点中国事儿也不晓得。这两种教官的年纪上学问上都不同,可是他们有个相同的地方,就是他们都高不成低不就,所以对付对付只能作教官。他们的人情真不小,可是本事太差,所以来教一群为六块钱而一声不敢出的巡警就最合适”。小说通过“我”的见多识广而只能做巡警,而做了教官的恰恰是不学无术之人,来揭示当时社会的用人制度的黑暗,“教官如此,别的警官也差不多是这样。谁要是能去作一任知县或税务局长,谁肯来做警官呢?”何况是作巡警。小说用“我”自发议论的方式来审视当时的社会情状,看似带有主观色彩,其实带有浓厚的客观呈现的现实主义特点。关于兵变,小说首先也是透过“我”的视线,展示了兵变之时的情况,然后以 “我”所见的“正法”一事,以自己的主观议论,表达了自己对社会变动的看法,这显然是作者借用的一种揭示社会律动的方式,“不须再发什么议论,大概谁也能看清楚咱们国的人是怎么回事了”。尽管如此,作者还是在另一场景安排了“我”的议论:“这次兵变过后,又有一次大的变动:大清国改为中华民国了。改朝换代是不容易遇上的,我可是并没觉得这有什么意思。说真的,这百年不遇的事情,还不如兵变热闹呢。据说,一改民国,凡事就由人民主管了;可是我没有看见。我还是巡警,饷银没有增加,天天出来进去还是那一套。原先我受别人的气,现在我还是受气;原先大官儿的车夫仆人欺负我们,现在新官儿手底下的人也并不和气。‘汤儿事’还是‘汤儿事’,倒不因为改朝换代有什么改变。”不少作家都用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揭示这场革命的不彻底以及与百姓的隔阂,老舍也不例外,他通过“我”的现场感受,会一切照旧运转,而说要有变化,就是“牌九押宝满满的也少起来,贫富人家都玩‘麻将’了”。人们依旧处在愚昧麻木的状态,社会依旧用它自己的方式运行。“我”其实是社会、历史变化发展的承载者,而非旁观者。如果小说中把“我”作为一个处在事件之外的旁观者,只是作为一个场面之外的见证人,那只是作者采用的一种能够用主观的视点反映客观的社会历史现象的叙述方式,来增强小说现实主义言说的力量。
在叙述方式上,小说采用了第一人称“我”的叙述方法,以“我”的自叙,“我”的直接露面,作为小说中的人物和叙述人,对生活进行观察和叙述。显然这种方式,作者、叙述者都依附在小说人物“我”的上面,三者合为一体。“我”的叙述,表层上显得有些主观色彩,说“我”想说的话,由“我”对社会人生上发生的一切进行组合,实际上带有作者冷峻的现实主义审视眼光,对现实生活做出客观的批判。同时,“我” 的设置,也影响小说对情节结构方式的采用。小说以时间为序,以“我”的经历为线索,叙述了“我”的一生所遭受的种种变故,“我”的一辈子悲惨的生活。在“我”的人生坐标上,“我”经由出生贫苦、妻子被人拐走、兵变、几次失业、儿子病死等一系列的接连不断的打击,“我”没有抢天呼地、丧魂落魄,而是用所谓 的 “宽容”、“忍让”来对付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我”忍辱偷生,做牛作马,到头来,连个游走于风雨之中的“臭脚巡”也当不上了。“我”的一生充满悲哀。小说从“我”主观感受出发,由事件挑起人物内心情感的变化,又由情绪的波动去组合新的事件,情节的发展紧紧扣住主人公“我”的心理进程。这种由主人公“我”充满始终作为贯穿头尾的视点人物,由外而内,又由内而外,便于多层次的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显得极为真切、细腻。小说的第一人称的使用,也为作者运用北京方言口语,赋予语言的地方色彩,丰富作品的情感蕴涵,提供了用武之地。不仅作品中人物语言洋溢着北京味,就是叙述语言也带有强烈的北京味。作品采用大量的北京口语、俗语来表现北京的风土人情,既融合了描绘性的文字,也融合了大量的人物内心独自,而且为主人公“我”充满血泪的人生回顾,展示“我”饱含辛酸的人生流程,几十年的情感波动,带来了便利,丰富了语言的情感内涵。
显然,《我这一辈子》与老舍其它表现生活在社 会底层的人的作品一样,揭示了一个富有普遍性意义的命题,即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处在社会底层的人,只是凭借自己个人的奋斗,仍然无法找到自己的真正出路。现实主义力作中的骆驼祥子如此,“我” — — 一个整天在风雨中挣扎的“臭脚巡”也是如此,每个处于社会底层的人,都一样无法挣脱社会施加在人身上的罗网。在艺术处理上,用“我”第一人称,直人人物的精神世界,既反映外部的社会生活的变动,又袒示自己对社会人生的真实看法,使主观与客观在反映现实生活上达到高度的一致。因此,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我这一辈子》都堪称为作者老舍的 一部富有代表性的现实主义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