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已过,没两日便是小寒了。这等日子最不适合进军,却又是进军奇袭的绝佳时机。
刚刚得到的急报,司马昭驻扎的长安的大军已经派出轻骑探查成都驻军的动向。战斗看起来似乎无可避免。他与钟会也每日加紧时间谋划,不能让司马昭占了先机。
这一日策划事毕,姜维将廖化与张翼叫到城郊一处用作商议的隐秘之处。
“即便捏造出太后遗诏有了大义名分,魏将们多半也不会从命。毕竟一直以来效忠晋公,且回朝后人人都是有功之臣,谁也不愿意担谋逆的风险。因此按他与我的计划,已将城内全部魏将收押,兵权尽由钟会亲信执掌。”
蜀军的掌兵权则在蜀将手中不变,另外姜维还被拨给五万人马,形势可谓看见了曙光。
“老夫就说怎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看这架势,谁都知道要变天了啊!”廖化满是皱纹的脸皱得更加厉害,感慨道,“老夫知道这日迟早会来的。只是……快得出乎意料啊。”
“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再拖下去人心思定,于我们只会更加不利。”姜维淡淡回应。
“如此做法,的确是对收入兵权最为有效。只是……”张翼沉吟着,有些犹豫的说道,“动作太大,一次收押那么多的魏将,会不会激起兵变?”
军队为利刃,所谓利刃是不会有意志的,操作者指向便哪打向哪。姜维明白,张翼的意思是收押的魏将中,还有部分人的一些亲兵部将尚在城外未归,也因此逃过一劫。若是他们知晓长官被拘,并且有随时被杀的可能,恐怕会调兵过来相救,那么事情便会不可收拾。
因为在收拾掉这些人以前,消息万万不可泄露。
“这我懂。”姜维颌首。“我可以确保消息不会走漏。”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已经说服钟会,明日之前将魏军尽数调出城外驻扎,现在已经开始分批撤出;未归的副将们没有许可暂时不可入城。只要城内的治安与巡查交由蜀中旧部,便不必担心消息走漏。”
廖化的下巴差点掉下来:“他连这事都答应你了?”
姜维淡淡道:“这的确是防止消息走漏最有效的一步。”前提是支配蜀军的那个人你能够绝对信任。姜维默默在心里补上一句。“掌握了方法,说服他并不难。更何况拟定手谕用的还是新得到的关东辽尾。”
“关东辽尾吗……将军,你前些日子去凉州公干,为了一只极品狼毫拖延了那么多日,原来是为了送与他?真有你的。”
“投其所好罢了。”姜维回应,“毕竟司徒大人一高兴,什么话都好说得多。”
关于画笔的话题他与钟会闲谈时说起过。其实忽略掉那糟糕的个性和有事没事让人来气的尖锐说话风格,与钟会聊天绝不让人无聊。无论是天文地理经史子集,还是花鸟鱼虫市井杂谈,钟会都能信手拈来侃侃而谈。他回应的不多却一直在仔细的听,关于狼毫的事也默默记了下来。
交到钟会手里以后,对方看起来很吃惊,也很欣喜,却并不仅仅是针对东西本身。“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钟会说。“你居然还特意……”他自然知道对方只是随口提到,但他不会放过博取钟会信任的机会。这是将钟会在城内一点一点架空的必经步骤,所以他才能面不改色的说出“为你做这点不算什么”“我都是为你好”。
只是欺骗并不为他所擅长。姜伯约生性本色,从不会对看不顺眼的人假以辞色。更何况面对的还是敏慧夙成的钟士季;要能够骗住别人他得先骗住自己,才能让一言一行看起来都发自肺腑。他琢磨着若是真对钟会有意该如何表现如何说话,连话语脱口而出前的思维都半分错不得。因此,在拿出狼毫笔递过去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投其所好才有计成可能”而是“士季看到了一定会高兴。”
“姜将军。”张翼的声音将他思绪拉回,“既然魏将都会被调去城外,城内只余下蜀中旧部……那么我们何不考虑另一种做法?”
“张将军的意思是?”
“自然是,直接杀了他。”张翼一字一句道,“魏将已经尽数被收押,若此时主帅再身亡,我们必然可以一举夺下成都。至于城外的魏军,所剩的无外乎是几个副将或兵团长,根本不擅长大兵团作战。我们为何不趁此机会驱逐魏军,一举复国?”
“……此时尚不可。钟会还有用。”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姜维立刻回应道,“我们要取的不仅是成都,还要借他兵力拿下长安。毕竟陛下还在他们手上,我们得先迎回他。”
也不尽然。他听到脑内一丝嘲弄的声音,刘禅现在被司马昭囚于长安,可说任人宰割,毫无抵抗能力。但若入手蜀地,搞得魏国震动,说不定更能取得谈判的筹码,以此换回刘禅又有何不可?
他随即考虑到,虽然也有可行性,但并不排除司马昭得知入手的蜀地又易主,恼羞成怒之下先拿刘禅开刀。因此,果然还是奇袭长安之策为上吧?得出这个结论,姜维莫名心头一松。
张翼点了点头。“将军既然有自己的安排,我便不多说什么了。只是怕事情拖得越久变数越大,若是我们的计策为他所察觉,我方势必陷入被动。为避免夜长梦多才提醒将军小心。”
“倒也是呢。”廖化恨恨嚷了一声,“能别拖最好别拖。今天老夫又扇了蒋斌那家伙两巴掌,今天我不过为了勉励后辈,强调了一下复国的艰辛,那混小子竟然说什么‘既然如此,我们就别复国了罢。’真是找打!”
姜维心中苦笑。他自然知道蜀将之中,安耽于现在的日子,复国执念并不强的人也不在少数。那么,计划真得加快进行才成呢。
给少主的手书也已完成,傍晚变便托一信得过的亲兵送至长安吧。
张翼叹道:“将军复国之心我等自然清楚。只是这些时日钟会一直与你在一处,将军与他一起时看上去,至少面上总是开心的。若非我等知晓是虚与委蛇,还道你们感情真的很好。”
“伯约就不说了,那个钟会。”廖化看起来心有余悸,“你知道吗?那日他寻营离开,刚好撞见老夫进门。他竟然,竟然主动跟老夫问安!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钟士季!!妈呀老夫还以为天上要掉下熊来了!”
姜维听得也是微微一惊。记得某日钟会花了很长时间玩刘海,然后才开口扭扭捏捏的问他为什么自己和周遭人的关系总那么差。姜维当然不便直言,就顺口说应该先从学习和蔼的跟人问候开始做起。没想到他真去了呢……
“姜维将军。此次是上天赐予我等的良机……也是最后的机会。”向来作风严谨又思虑甚多的张翼再次提醒,“不可再有差池。万一此事被钟会察觉……”
“他不会有这个机会。”他回答,然后像提醒自己般补充了一句,“因为我不会让他活到那个时候。”
跟两人分手后,姜维按原路回去成都城内。与两位将军一般都按不同时辰不同的城门进城,以免引起怀疑。
“……伯约。”
刚过城门口没多久,他听见后面有人在唤他的字,于是他回头。
一瞬间他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人。钟会在着装上向来挑剔,可这次他竟然连领子袖口都没整理好就这样走出来,头发梳的也不是特别整齐,本人还像是完全没察觉到。
从昨日起钟会就把自己关在房间研究进军长安的地图,而姜维则是想着怎么联系蜀中其余诸将,两人昨日起就没见过面。
也许是彻夜未眠,钟会的脸色看上去近乎惨白。清亮的双目有些也丧失了神采,或者说姜维不太能看清他的眼。脸部些许低垂着,将目光挡在长长的刘海后面。双手握成拳状,却有些微微颤抖。
为什么身体不好还总是熬夜。而且你看起来很难过。发生什么事了?这么想着的姜维差点伸出手去抚上对方的脸颊,但他立刻忍下了这个冲动。
发生了很不利的事,直觉告诉他钟会的感情像是冲着他而来。
“伯约刚从城郊回来?”
这么问着,钟会依然没有看他。
“没错。”
“……现在到我府上去。”
“……当下只怕是不行呢。”姜维笑笑,心思却早已转了几转,钟会的状态怎么看都很奇怪,他必须多争取一些时间,推测对方的目的好尽早做准备。“刚刚稳住了城外先行驻扎的部队,现下还有名册要录入。不如,傍晚……”
“就现在。”钟会抬起脸来看他,目光一瞬间竟然亮得吓人。以往钟会看他的时候,桀骜不驯的眼神里总是夹带着笑意的,此刻笑意却消失殆尽,却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我……有话跟你说。”
“……这样啊。可是,名册事关重大一刻也拖不得,要不士季先行一步,我去吩咐一声马上过来?”
钟会深深望了姜维一眼,终于还是转身离去。
“别让我等太久。”
望着钟会的背影,姜维心中的不安越发严重。他挥手唤来一个刚从拐角过来的蜀兵到跟前,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带给廖化和张翼。
钟会究竟是怎么把这么多书都背下来的呢。
姜维再次将钟会书架上的竹简扫了一遍,这个数量用汗牛充栋来说并不过分。只是即便全部记下,他依然习惯性将其装车携带。他喜欢书,他说过书比人可靠,只付出,不索取,既不欺骗也不背叛。
“士季。不知是否又悟出了新的掌兵心得,想与我说?”在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临窗而站的那人依旧没有回头跟他说话的打算,姜维终于忍不住先开口。“或者,是发现了什么……”
“伯约。”那人声音冷冷淡淡的,“明明一直就很不耐烦,却还是耐着性子听我说,不会很辛苦么?”
从一开始就诡异的气氛姜维不是没察觉到,只是一直努力忽视。“怎么会。与你详谈,受益的是我才对。”
“你一直在心里嘲笑我对吧?什么时人谓之子房,不过是个……笨蛋罢了。”
“士季何出此言?我从未……作此想法。”
“真的么?”钟会终于缓缓转过身来,“即便……在给刘禅写信的时候?”
姜维此时彻底看清楚了,钟会手上紧紧拽着的,是一块四寸见方的镶边蜀锦,只一眼就能认出,正是自己亲自动笔写给少主的密函。
他还清楚的记得上面的内容,望陛下能忍数日之辱,他定然迎回陛下,必不让汉室终灭。
“浑身血液都凝结了”便是现在他的切身感受。眼前也一阵发黑。其实这样的场景他何曾没有想象过,而与此时的冲击性却是不可比拟的。
即便心里翻江倒海,姜维表面上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震惊和慌张,只是静静的盯着钟会看。
“此信,士季从何得来?魏将之中对我不满者甚众,士季没有想过捏造的可能吗。”
一直以来,他都是用这种温柔又低沉的声音在钟会耳边编织着谎言。既然如此,再骗一次又何妨。也许这次也……没问题的。
钟会猛得将密函扔在地面上,拳头一下子拽紧了。姜维看到他眼中的痛苦之色更甚。
“你还想骗我。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死心?”钟会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我便告诉你吧。出卖你的可不是魏将。是蒋斌。”
姜维的瞳孔有些收缩。竟然是可以称之为亲信的他?虽说攻下白水关后,传言说蒋斌收到钟会好友一般的对待,而此人的确向来不支持对魏战争,但他没想到已经到了这种程度。还是说这段时间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钟会身上,以至于反而忽略了身边的人呢。
“这是放在你房间案子下的暗格里的。当然,我没乱翻你房间的习惯,这个是他找来给我的。”他顿了顿,继续道,“其实他不止一次跟我说‘姜维不可信任’。我从来没有听进去过。而且,他曾尝试修书到洛阳,为的是将你监禁,以免再起纷争。”只是都给我压了下来。这句话被钟会咽下。未曾跟姜维说起,是因为不希望姜维被亲信背叛而痛心。他尝过这种滋味。太不好了。
真是讽刺,到头来这个人却让自己痛心。
“姜维。兴复汉室……就真的这么重要吗。”钟会对他的称呼已然改变。
知道已经无法隐瞒,姜维垂下头,轻声但是坚定的说出了事实。
“……我在丞相面前发过誓。”
即便已经猜到这样肯定的答案,在对方亲口说出来的时候,依然会有心脏被什么扎进去了的感觉。这让钟会的思维瞬间一片空白,几乎连呼吸都停滞。无法思考。他的嘴唇嚅嗫着,却吐出一句脑内唯一浮现的疑问:“那我们的誓言呢?”
话一出口就清醒了过来,钟会只想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已然知晓眼前这个人从未对自己付出过真心,问出这种问题除了增加自己的可悲程度还有什么用。
幸好姜维没有做出任何回应,只是深深的别过头。当然,这个人一向是沉默又坚韧的,道德风评又高,就算心里再不屑,也不会当面嘲讽。
是跟自己这样的人……完全不一样的人。
本来就是自己在做梦而已。虽然现实远比梦境残酷,现在也该醒来了。他钟士季还没到这种情况下还自欺欺人的程度。
姜维看见钟会的目光落向前方案子上的茶盏。
他立刻就明白了那可以做什么用。虽说大部分魏军已经撤出城外,在府内还是留着不少亲兵。倘若摔杯一摔,外院巡查的士兵听见声响立刻就能冲进来。
事已至此,决不能束手待毙。姜维一个箭步就冲上前去,他必须在钟会摔下它以前拦住他。
看到姜维的动作,钟会也有了反应,伸手就去抓那盏茶。可惜指尖才刚刚碰触到未来得及拿起,手腕就被姜维用力抓住。然后喉头一紧,咽喉也被扣住,身子被重重按在墙上撞得生疼。
姜维与他尚有一段距离,茶盏却近在眼前。姜维清楚,其实与其说钟会来不及拿起,不如说,这盏茶一摔下去,他们两个的关系就会如茶盏一般分崩离析,再也没有修复的可能。钟会定然是因为想到了这一点而产生了犹豫;而这一瞬间的犹豫,让姜维抓住了制住他的先机。
姜维知道这样做近乎卑鄙。但是为了汉王朝的复兴大业,他已经别无选择。
他和钟会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只不过他的目的是为了贯彻为人所称道的大义。
钟会已然被他制住,咽喉也被他卡得死死的,连一声呼救也发不出来。
“士季。我的确是一心复汉。你……可愿助我。”
钟会瞪着他,眼中的怒火简直能把人燃烧殆尽。姜维略微松了一些力道,能让钟会勉强吐出只字片语。他听见钟会嘶哑着嗓子却一字一句的说:“你,做,梦。”
这个回答当然在意料之内。钟会原本就并无此心,举兵只因为他所欺。而他如此高傲的一个人,又如何可能再与轻贱了他感情之人合作。姜维自己都不知道是抱着什么希望去问他的。
早就会有这么一天的。姜维想。或者是功成之后将钟会抹杀,或者就如现在,让那一刻提前来临。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那寒风中摇摇欲坠的桑树叶片,生命太过短暂和脆弱,必然会熬不过即将到来的严冬。这是天理,也是命数。
若是不想让它在寒风中凋零,唯一的做法就是在那之前,自己亲手撕碎它。
姜维的右手猛然收紧,钟会因为突如其来的窒息感露出了极其痛苦的神色。他开始挣扎,没有被压制住的那只手拉在姜维的胳膊上,想把他的手拉开,却一切都是徒劳。论力气,他们相差太远。
——钟会已经知晓他的计划,留他有害无益。现下不是他死就是自己死,复兴大业全赖自己,就算只是被监禁,计划也会尽数流产,所以绝对留手不得。
钟会的手死死拉在姜维手腕上,就像他之前对姜维说过的那样,不论结果如何只想拼死一搏。而显然结果不会如他所愿,可钟会依然没有放弃挣扎。
——丞相额角的皱纹和斑白的头发还历历在目,先帝为复兴汉室征战了一生,丞相为兴汉室操劳了一生。姜维早就发过誓会将这个意志进行到底。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什么。
钟会的动作渐渐微弱了下来,窒息的时间过长,已经让他思维停滞,眼前也逐渐模糊起来。可他依然拼命得望着这个想要杀死自己的男人的脸。
开始一切的不过是谎言而已。
进行一切的不过是等价交换。
钟会用来拉开他的手的力道已经变得无力。姜维对这双漂亮的手每个细节都很清楚。这是他曾经握过的手,缠绵之时与之十指纠缠,他也曾经将手覆盖在钟会的手指上一字一句的立下同生共死永不背叛的誓言。
也许是即将耗尽最后一丝气力,钟会望着他的眼神已经全然丧失了愤怒,剩下的只有深沉的绝望和无助。
还有,哀伤。
被钟会凝视着,姜维只感到一阵窒息,仿佛被卡住脖子的是他自己一般。
有眼泪从钟会的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因为绝望流出的泪水是冰凉的,滴落在姜维的手背上,他却像被什么烫到一般,猛然松开了掐在钟会咽喉上的手。
身子一下子跌落在地面上,摔得眼前一阵发黑。很难受。钟会跪在地上捂着咽喉死命得咳嗽起来。身子不受控制得颤抖痉挛,简直五脏六腑都要全部吐出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