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1唐代文献方言记录概览.
关键词:方言;音义;慧琳;玄应;俗语;记录;方音;语音;去声;江南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储泰松(1966-),男,安徽潜山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汉语语音史研究(安徽芜湖241000)。
内容提要:唐代音译、注疏、笔记等著作里零零星星地记录了不少方言现象,包括语音、词汇、语法,但以语音现象为多。记录的方言主要来自前人著作以及当时各地的方言俗语。所提到的方言地域,大致以秦岭—淮河为界,分为南北两大片。涉及的方言现象,既有通语的变异,也有方俗语言的变化,分成了正音、时俗语、方言三个层次。
关键词:唐代方言;方言区域;正音;俗音
唐人对方言的理解以及认识,多数来自前代著作,影响最著者当属扬雄《方言》以及郭璞的经籍注释,其他如《说文》、《释名》等小学类著作也有一定的影响。唐人在典籍音义注释、笔记等著作里记录了不少方言现象,包括语音、词汇、语法,但最多的是语音现象。记录的方言来源,大致有几种情况:一是历史方言,前人文献中已有记录,但唐代仍然保留这种方言现象;二是自己的母语方言,自己比较熟悉;三是通过各种方式了解的当时异地方言。所提的地域,既有大的地理范围(如南方、北方),又有具体的郡县。涉及的方言现象,既有通语的变异,也有方俗语言的变化。对于方言现象,其解释是音讹、声讹、语之转、借音。
1唐代文献方言记录概览
1.1唐代记录方言的文献
初唐前后出现的专门记录方言的著作,如王长孙《河洛语音》一卷、颜之推《证俗音字略》六卷(《隋书·经籍志》)、颜愍楚《证俗音略》二卷(《旧唐书·经籍志》)、张推《证俗音》三卷(《新唐书·艺文志》)等书,可惜久已亡佚,内容已不得而知。
今天我们能见到的,只是唐人对方言的一些零星记录,主要见于经疏、音义、笔记等文献。刘肃《大唐新语》、段成式《酉阳杂俎》、苏鹗《苏氏演义》、李涪《刊误》、封演《封氏闻见记》等书偶记方言;记录条目数量较多的著作是颜师古《汉书音义》、《匡谬正俗》,李匡乂《资暇集》,玄应《众经音义》,窥基《法华音训》、《妙法莲华经玄赞》,慧琳《一切经音义》,可洪《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书成于940年)等,时间涵盖从初唐到五代,记录的方言现象丰富多彩,涉及的方言地域较多且具体,称谓也五花八门。 1.2唐代文献中的方言区划
唐人文献中涉及到方言差异的地理名称较多,相关情况列如表1。①
表中这些方言地域名称,大多导源于前代,尤其是扬雄《方言》与郭璞注。而唐人的这些著作尤其是佛典经疏,传承关系又极其明显,如窥基《妙法莲华经音义》、《妙法莲华经玄赞》,云公《大般涅槃经音义》,可洪《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均参考了《玄应音义》。不过唐人在引用时,有时根据实际情况会做出一些调整。
例如:
(1)a.牛湩:竹用、都洞二反。《通俗文》乳汁曰湩。今江南人亦呼乳为湩。(玄应卷17,24b;慧琳卷74:788b)b.乳湩:冢陇反。郭注《穆天子传》云:“湩,乳汁也。今江南亦呼乳为湩。”陇音龙用反。(慧琳卷33:530a)c.淳湩:诛徿反,[徿]龙重反。《说文》云乳汁也。江南见今呼乳汁为湩。去声。(慧琳卷12:376a)d.牛湩:冢用反,吴音呼乳汁为湩,今江南见行此音。(慧琳卷79:817b)
“江南人呼乳为湩”出自《通俗文》以及《穆天子传》郭璞注,慧琳视其为“吴音”,且是现行的读音。“江南”与“吴音”同。
(2)a.抱不:又作菢同,蒲报反。《方言》燕朝鲜之间谓伏鸡曰菢,江东呼妪。(玄应卷11:986b;慧琳卷52:655a)b.抱卵:字体作菢,又包同,蒲冒反。《通俗文》鸡伏卵,北燕谓之菢;江东呼蓲。蓲音央富反,伏音辅又反。(玄应卷18,57:27b;慧琳音义卷73:780a)c.乌伏:扶富反。谓蓲(伛)伏其卵及伏鸡等亦作此字。今江北通谓伏卵为菢,江南曰蓲,音央富反。(玄应音义卷5:888c,慧琳音义卷44:600a)
“伏鸡曰菢”据《方言》与《通俗文》是北燕方言词,唐代通行于江北。“江南”与“江东”同。
沿用《方言》及郭注的方言地域称谓,最主要的原因是唐代这些地域仍然保留了前代的方言区别。有时地名也会作出相应替换。例如:
(4)a.蕃息:父袁反。蕃,滋也,谓滋多也。《释名》“息,塞也。言万物滋息塞满也。”今中国谓蕃息为嬎息,音匹万反。(玄应卷1:822c;慧琳卷17:415c又卷46:610c)b.蕃息:关中言嬎息,芳万反。(可洪卷:633b)
可洪视“中国”为“关中”。
(5)a.贪齩:五狡反,中国音也。又下狡反,江南音也。(玄应卷23,57:105c;慧琳卷49:634a)b.足:又作齩同,五狡反。,齧也。关中行此音。又下狡反,江南行此音也。(玄应卷25:57:128b;又卷21,57:69b;慧琳卷71:770b)
玄应、可洪均视“中国”为“关中”。中国,《方言》郭注出现6次,如卷三“物空尽者曰铤,铤,赐也”郭注“亦中国之通语也”。《方言》卷六“耸聋也”条作“(秦晋)中土”、卷十“曾訾何也”条作“中夏”。这里的“中国”及“中夏”当是指中原地区,而非“关中”。
唐人文献中提到的方言地域(见表1),范围涉及很广,北达幽州,南括南楚,西至高昌,东达齐鲁,包括了现今的大半个中国,但是没有扬雄、郭璞时代那么复杂,地域相对集中,主要是关东与关西(山东与陕以西)、关中与江南(秦与吴)、南与北。尤堪注意的是,中唐以后,唐人对南方方言给予了高度关注,一是蜀地(西川、川音),一是江西,一是浙东(吴会、会稽),这些地方虽然扬雄、郭璞亦曾论及,但很粗略,远不及唐人描写的细致,尤其是唐人注意到了这些地方的语音特征。
根据唐人的方言区域记录,并依据其自然地理分布,唐代方言可以粗分为南北两大片,南北的分别大体是以秦岭—淮河为分界线的。这一点我们曾做过详细分析(储泰松2004a),不赘。
玄应音义涉及的地理区域较多,南北皆有;可洪音义引用了不少南方的音义著作如川音、江西音;慧琳音义只出现“秦音、吴音”这两个概念,而且“秦音”不见于其他音义著作。可见,慧琳作为外国人,其方音概念只有南北之别,实际上就是南北通语之别,反映出中唐以后,南北方音的差别加大,而北方、南方内部的各自方音差异在缩小。 2唐人对方言的记录与描写
唐人文献中记录的方言来源,大致有几种情况:一是历史方言,前人文献中已有记录,但唐代仍然保留这种方言现象;二是自己的母语方言,自己比较熟悉;三是通过各种方式了解的当时异地方言。
2.1来自前代文献
主要引用的文献是《方言》、《尔雅》及郭璞注,《通俗文》,《释名》,《字林》,《韵集》等,有时并不标明出处,但都明确标明方言地名。例如:
(6)持锹:七消反,俗字也。亦作鍫,正作鐰。《尔雅》鍫谓之锸。《方言》云“赵魏之间谓臿为鍫。”颜氏《证俗音》云:“今江南人呼为铧鍫,巴蜀之间谓鍫为锸。”今江东人呼鍫刃为鐅,音片蔑反。此皆方言别异也。从金秋声。(慧琳卷42:584b)
今本《方言》卷五云:“臿,宋魏之间谓之铧,或谓之鍏。江淮南楚之间谓之臿。”郭璞注:“江东又呼鍫刃为鐅,普蔑反。”音义所引《方言》与今本稍异。根据音义,汉代赵(宋)魏方言词至隋唐已经扩展到江南。
(7)a.箭镝:都狄反。《说文》矢锋也。《史记》锋镝或作鍉,镞镝也。《释名》云:“镝,敌也。可以御敌也。齐谓之镞,言其所中皆族灭也。”(玄应卷9:959c;慧琳卷46:615b)b.其镞:子木反。《字林》云:“箭镝也。江南言箭金也,山东言箭足。”《释名》云:“箭本曰足。”古谓箭足为族,《尔雅》金镞箭羽是。(云公卷下:474b;玄应卷2:842a“箭金”作“箭镝”、“山东”作“江东”)c.箭金:箭镞也。关西名箭金,山东名箭足。或言镝,辩异名也。(玄应卷11:979b;慧琳卷52:651a)
呼“箭”为“箭足(镞)”本是汉代齐方言词,到晋代扩展为山东方言词;呼“箭”为“箭金(镝)”晋代为江南方言词,唐初扩展到关西。
(8)a.趁而:丑刃反,谓趁逐也。《纂文》云:“关西以逐物为趂也”。(玄应卷19:43a;慧琳卷56:679c)b.趂逐:丑刃反,谓相追趂也。关西以逐物为趂也。(玄应卷1:824c;慧琳卷42:583a)“关西以逐物为趂”本来自《纂文》,唐代关西仍如此说,所以(8b)遂不言《纂文》,这种情况在唐人记载中习见。 2.2来自作者自己的家乡方言
这一类型主要是利用作者自己的方言来解释某些语音、词汇现象。多以“俗”、“今俗”称之,或径冠以家乡名称。例如:
(9)a.朝菌:奇殒反。《尔雅》“中馗,菌”郭璞曰:“地蕈也,似盖。今江东呼为土菌。”蕈音审。(玄应卷15:1047b;慧琳卷58:691c,又见卷37:553b“地菌”条)b.椹羹:上音审,菌生木上者也,亦云树鸡,亦云树耳,如《宝林传》作树耳是也,正作蕈,山南土俗亦为审。(可洪卷16:24b)c.有蕈:音审,地菌也。应和尚亦音审,又按《字样》作式甚反是也,汉上及蜀并呼菌为审也。《玉篇》《切韵》并作慈荏反,又作辞荏反,楚夏音讹耳。(可洪卷27:481c)
蕈,《切韵》慈荏反,从纽;梁益读书纽。可洪为汉中人。
(10)匾:集韵切韵上鞭沔反,下体奚反。《纂文》薄也。今俗呼广薄为匾,关中呼云俾递。
俾补迷反。(窥基音义卷27:491b;玄应卷6:916a匾作方殄反)
呼匾为俾(补迷反),是读狝韵为齐韵,声调有平上之别。
(11)懈堕:上革卖反……俗音嫁者,非也。(慧琳卷41:576b)
懈,《切韵》读卦韵,方言读祃韵,慧琳多次提及,如卷1“懈废”条云“音作嫁者非也”(315a)、卷5“懈息”条云“相传音嫁者非也”(339a)、卷16“不懈”条云“音戒,诸字书并无嫁音也”(404c)、卷82“匪懈”条云“音戒,若音嫁者非也”(837b)。
(12)解擘:下音伯,俗语也。合书掸字,音达丹反,掸箜篌也。《考声》云:“掸,拼也,触也。”如弹琴也。《律》文云“擘箜篌”者,闾巷间时俗语也。(慧琳卷62:724a)
擘,《广韵》麦韵博厄切;伯,《广韵》陌韵博陌切。此处所谓俗语,不在于陌麦二韵相混,而在于把通语的“掸箜篌”说成了“擘箜篌”。
(13)狡狯:古快反。《通俗文》小儿戏谓之狡狯。今关中言狡刮,讹也。(玄应卷18:29a;慧琳卷73:782a)
关中读“狯”为“刮”,是把去声夬韵读成人声鎋韵。
(14)栌栱:下恭拥反。俗呼或为去声也。(慧琳卷14:391c)
栱,本读上声,方言读去声。
(15)鸧鹄:下红穀反。一名黄鹄,比翼一举千里。或曰鸿鹄,俗呼为红鹤。(慧琳卷14:392a)
读黄鹄为鸿鹄,读鸿鹄为红鹤,实际上是通摄与宕摄相混,这是唐代关中方言的重要特征。鹄,《广韵》沃韵胡沃切;鹤,《广韵》铎韵下各切。2.3当时异地方言
这是共时层面的方言记录,方式同于扬雄《方言》。例如:
(16)蔔韲:醬属也。醢醬所和,细切曰韲,全物为葅。今中国皆言韲,江南悉言葅。(玄应卷1:821b;慧琳卷17:414c)
(17)妖嬳:下於缚反。今江南谓作姿名嬳伊;山东名作嬳也。(玄应卷10:965b;慧琳卷49:636c)
(18)节:又作垸同,胡灌反。《通俗文》烧骨以桼曰垸。《苍颉训诂》垸,以桼和之。今中国人言垸,江南言,音瑞。(玄应卷18:29a;慧琳卷73:782a)
按,玄应音义卷20(62b;慧琳卷55:673c)“桼箠”条“中国”作“北人”。
(19)螕蝨:下所乙反,啮人虫也。山东及会稽皆音色。(玄应卷17:18a;慧琳卷73:782b)虱,音义读质韵;《广韵》所栉切,栉韵;均收[-t]尾。山东与会稽读色,即是职韵,收[-k]尾。
(20)掣电:昌制反,阴阳激耀也。关中名覢电,今吴人名磹,音先念反,大念反。(玄应卷6:916c;窥基《法华经玄赞》卷十,T34:849b)
窥基音义(T54:492b)“覢电”作“睒电”。慧琳(卷46:610b)“关中”作“三辅”。吴人呼“覢电”为“磹”,实际上是读书纽为心纽,三等混同四等。
(22)a.螽蟴:上音终,下音斯。《韵诠》云:“螽蟖,蝗虫之类也。”《毛诗传》曰:“螽蟴,蜙蝑也。”俗呼为不蜙,蜙音锺。(慧琳卷49:636a)b.螽蟴:止戎反,下徙移反。《诗》云“螽蟴羽”传曰:“螽蟴,蜙蝑也。”亦即蝗也,俗名舂黍。今江北通谓螽蝗之类曰蝩,亦曰簸蝩,蝩音之凶反。(玄应卷10:969a)c.火蝩:之容反。今江北通谓螽蝗之类曰蝩。亦曰簸蝩。一名螽蟴,一名蚣蝑,俗名舂黍。蚣音思容反,蝑音思与反。(玄应卷25:133a;慧琳卷71:772c)d.蛗螽:上音负,下音终。幽州谓舂箕,齐鲁谓之舂黍,或蜙蝑。俗语讹转,名为补锺是也。(慧琳卷60:711b)
按,《方言》卷十一“舂黍谓之蝑”郭注“音藂。”“螽蟴羽”见《诗·周南·樛木》,孔疏引《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云:“幽州謂之舂箕,舂箕即舂黍,蝗类也。”上例记录了两个重要的语音现象:蜙蝑,俗名舂黍,即心纽读同昌纽、书纽;蝩,俗呼蛗螽、不蜙、簸蝩、补锺,表明有韵唇音字转为果韵、姥韵。3唐人对方言现象的认知
从上文我们可以看到,唐人记录了不少方言现象,但唐人并不满足于记录,还试图对方言差异作出解释。在如何判定方言、如何解释方言差异这两个问题上作出了很多尝试。
3.1唐人判定方言现象的标准
唐人对方言现象的判定,除了继承并吸收了扬雄、郭璞等人的方法外,还做出了更多的努力。
3.1.1根据作者籍贯来判断方言
在解释古书时,如果某种词汇、语音现象在当时通语里得不到合理的解释,那么它就有可能是作者方言的流露。此方法首先见于《颜氏家训·书证篇》。
(23)或问曰:“《东宫旧事》何以呼鸱尾为祠尾?”答曰:“张敞者,吴人,不甚稽古,随宜记注,逐乡俗讹谬,造作书字耳。吴人呼祠祀为鸱祀,故以祠代鸱字。”
“呼鸱尾为祠尾”不可解,颜氏以为是作者张敞的方音读“鸱”(昌纽)为“祠”(邪纽)所致。这种方法对颜师古影响很大,《匡谬正俗》很多条目的索解都是从籍贯着手的。其他例子如:
(24)剩食其人下文又云剩可为夫妻:剩音承证反,俗字也。亦楚郢之间语辞也。言剩如此者,意云岂能便如此,是此意也。盖亦大师乡音楚语也。(慧琳卷100:929c)
文出隋代智顗《止观》卷下,智顗世居荆州华容县,其地历来属楚地。“剩”作“岂”义不见于世俗文献,所以慧琳将其判为作者的方言词。
(25)桥宕:徒浪反,宕犹上也。高昌人语之讹耳。(玄应卷12:993a;慧琳卷74:789b)
语出《贤愚经》卷7,原文作“门外有壍,既深且广。于其壍上,有大木桥。时此少年,适到桥宕。尔时复有辅相之子乘车外来,桥中相逢。”(T4:400c—401a)“桥宕”不可解,文中义当为“桥上”,但“宕”无“上”义,由于《贤愚经》是北魏凉州沙门慧觉等在高昌郡所译,所以音义有此一解。其实,“宕”当是记音字。
《玄应音义》还记载了另一个高昌方言词“曼”。例如:
(26)善行王子若安隐还至,当夺汝等宝。曼今未还,可推船置海而去。(姚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译《四分律》第46卷,T22:911c)
(27)尔之父王一旦倾覆,尔之诸母或生谗谄,自用其子。以此推之,汝父王位必不至汝。曼王未觉,宜早图之。(失译附秦录《辟支佛因缘论》卷下,T32:477c)
“曼今”、“曼王”,玄应均释云:“高昌谓闻为曼。”(卷14:1034b;卷18:39a;又见慧琳卷59:704b;卷73:784b)玄应解释的根据恐怕还是根据译者最先抵达的汉地是凉州、姑臧;而《四分律》译经时的笔受竺佛念更是凉州人。
(28)掷碢:徒禾反,圆薄而小,形似辗碢,手掷以为戏,亦曰抛碢。[今]云掷樗者是也,乃江乡吴越之文言,非经史之通语也。此字本无,诸儒各随意作之,故无定体。今并书出,未知孰真。(慧琳卷90:881b)
语见《高僧传》卷13《释慧力》,原文作“司徒王谧尝入台,见东掖门口有寺,人掷樗戏,樗所著处,辄有光出,怪,令掘之,得一金像。”(T50:410b)字作“掷樗”,《可洪音义》同(卷27:459a作“樗戏”),慧琳所见与今本不同。由于“碢”不见于各种工具书,所以慧琳以为是“江乡吴越之文言”,因为《高僧传》作者慧皎是会稽上虞人。3.1.2根据正音判定俗音
唐人判定方言的第二个手段是借助于与正音比对,凡与正音不合的,大多目之为俗音、不正音、借音。所谓正音,一般是以字书、韵书、雅学书为标准,见于书面的即是正音。俗音则是指口语里通行但不合韵书的读音。例如:
(29)作把:补驾反,谓刀把也。正音补雅反。(玄应卷14:1035c;慧琳卷59:704c)
把,《切韵》系韵书只有上声一读,但是俗语里已将“把”的名词义读成去声。玄应注“弓把”作“百雅反”(卷5:894a),“补嫁百雅二反”(卷12:1001c),“璃把”作“百讶反”(卷19:49c),读上声去声皆可。可见,唐人取音的标准首先依据韵书,不取俗音。但一旦某个俗音(不见于韵书之音)被大众广泛接受,则以俗音为正。
(30)a.莫怕:拍骂反。怕字本音普白反,今不取此音。(慧琳卷37:552b)b.窜过:仓栾反,假借平声用。本音去声,今不取,遥投火炬也。(慧琳卷37:552b)c.箫璟:鬼永反,假借字也,本音影。亦近代先儒所出,共相传用,囧字韵中无此璟字也。(慧琳卷49:635c)d.画碌:上华骂反,借音用也,本音获。(慧琳卷100:932c)
怕、窜、璟、画,慧琳所注之音皆非韵书之音,而是时俗口语之音。取时音而弃本音。
(31)草篆:传恋反。谨案:经意缚草苇为火炬燎病人,时俗语号为草篆,非雅言也。字书名草稕,
稕音准闰反。《字统》云束秆也。《考声》云束草以秆窖也或盖墙也。智者可证明矣。(慧琳卷37:552b)慧琳认为,“草篆”不词,应是“草稕”的讹读,所以是“非雅言”。最能说明问题的是“裸”字的注音:
(32)a.裸:借音胡瓦反。(窥基音义487a)b.裸:胡瓦卢果二反。(慧苑音义卷上,59:438b)胡寡力果二反。(卷下:458a)c.裸者:上华瓦反,顺俗音也,正音鲁果反。(慧琳卷29:504a,下同)d.倮者:华瓦反,借音字也,本音卢果反。(卷14:390c;又见卷16:407a)e.倮走:上华瓦反。本音骡果反,古音贯,今以为嫌,时人语皆避之,故有上音耳。(卷39:565b)f.裸形:卢果反。今俗音胡卦反。(卷12:376a)g.裸形:卢果反,俗字也。时俗音为华寡反。(卷14:392c)h.裸形国:鲁果反。今避俗讳音胡瓦反,上声。(卷100:927b)
裸(倮、躶),韵书仅果韵一读,因为不雅,所以民间改读马韵,唐初大概不普遍,所以窥基称之为“借音”,亦即借读;到盛唐,两音均可,所以慧苑果韵、马韵两读并列;到中唐以后,马韵读占上风,但马韵读音韵书不收,所以慧琳不得不作出解释:读马韵,只是俗音,民间读马韵,是避讳;自己注马韵读,只是顺俗音。正确的读音(正音、本音)仍然应该读果韵。到五代,马韵音成了正音,而果韵音反而被指为方音。如:
(33)a.躶者:上胡瓦反,又郎果反。风俗以为恶口也。(可洪卷3:640b)b.躶形:上户瓦反,又郎果反。南方谓恶口也,非此呼也。(卷9:873c—874a)c.如躶:上户瓦反,又郎果反。方言以为恶口也,非此呼也。(卷13:1053a) 3.1.3俗音的层次
唐人所言俗音,根据我们的考察,应该有两个层次:一是如上文例(30)—(33)所说的“怕窜璟画裸”一类的俗音,不见于唐以前韵书但在较大的地理范围内流传且已约定俗成并被《广韵》收录的读音,大约与慧琳所说的秦音与吴音相当,也就是南方与北方;一是在较小的地理范围内流行且不见于韵书收录的读音,是真正意义上的方音。例如:
(34)a.作字去声。作所作事名为作作。北方一向从入声者。此乡音耳。(湛然《止观辅行搜要记》卷2,续藏经55:763a)b.作作两字俱在祖饿反。作所作事名为作作。(湛然《止观辅行传弘决》卷第二之一,T46:197c)
作,南方读去声,北方读入声。《王三》仅有入声铎韵子洛反一音,《广韵》另收暮韵臧祚切,箇韵则箇切,云:“本臧洛切”。《集韵》宗祚切:“造也。俗作做,非是。”此字本读入声,湛然认为北人读此音已不合时宜,斥为“乡音”。
(35)“出内”等者,明领业也。……“出内”两字江南多分去声呼之。非无所以,若人之出入,出字可从入声;人之所运可从去声。内字南北二音义同。但恐滥内外,故从南音。(湛然《法华文句记》卷2,T34:181a)
出内,南方读去声,北方读入声。但窥基、玄应等均注去声昌遂反、奴对反(窥基音义488b;玄应卷6:912a,又卷7:923a;慧琳卷28:494c)。所谓“内字南北二音义同”是指去声、入声意义均为“入也”。出,《广韵》去声至韵尺類切、入声術韵赤律切。内,去声队韵奴对切,《集韵》另收入声合韵诺答切。
(36)跢地:丁贺反,江南俗音带,谓倒地也。(玄应卷13:1009b)
(37)垂嚲:经文从足作跢,音都贺反。跢,倒也。(慧琳卷24:460c)
玄应、慧琳以“丁贺反”为正音,江南读同带,此音不见于韵书。《方言》卷十三“跌蹷也”郭注:“偃地也,江东言跢,丁贺反。”
(38)疼痛:徒冬反。下里间音腾。(玄应卷14:1025b;慧琳卷59:700a)
慧琳作“俗音腾”。疼,韵书只有冬韵一读,民间俗语读入登韵。
(39)崑崙语:上音昆,下音论。时俗语便,亦曰骨论。(慧琳卷81:835c)
崑,阳声韵;骨,入声韵。读崑为骨,是阴阳对转。
(40)尸利沙:即是此间合昏树也。关东下里家误名娑罗树是也。(玄应卷3,56:863b;慧琳卷10:363c)尸利沙,本是音译词,关东民间讹读为娑罗。
(41)胡荾:今江南谓胡亦为葫[卄/幾],音胡祈。闾里间音火孤反。(玄应卷16,57:8b;慧琳卷65:741b)
胡,匣纽字;读火孤反,则是晓纽,韵书无此音。
(42)一睫:子叶反,目旁毛也。山东田里间音子及反。(玄应卷24,57:120a;慧琳卷70:767a)
睫读子及反,不见于韵书。 3.2唐人对方言变化的解释
古代先贤在记录方言的同时,也曾尝试解释方言尤其是方音与通语之间的差异,扬雄《方言》使用的解释条例是“转语”、“语之转”,郭璞采用的是“语转”、“语声转”、“声之转”、“转声”、“语有轻重”、“语之变转”;在方言之上,又建立了“通语或凡语、通言”这样一个上位概念,目的很明显,都是试图建构方言差异的解释体系,但是“转”的参照系是什么,“通语”的具体涵义是什么,他们并没有说明。我们只能从其著作的字里行间去推测。
从扬雄、郭璞等人的著作来看,“通语”有两层含义:一是全国性的通语,称作“通语”、“四方之通语”(方言卷三);一是区域性通语,“通语”前有限定性词语,如“自关而东汝颍陈楚之间通语”(《方言》卷一)、“楚通语”、“赵魏之间通语”(同上卷四)、“楚郢以南东扬之郊通语”、“扬楚通语”(同上卷十)、“北方通语(常语)”、“中国语”、“中国之通语”(《方言》卷十郭注)。
很明显,扬雄、郭璞是把某地的语言分成了两个层次:一是通语,二是方言,而且着眼点多数是词汇。唐人在此基础上,把关注点转移到语音差异上,并对其做了更细致地分析。
3.2.1正音、时俗语、方言/乡音
从上文的例证与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唐人对方言的认识有着明显的层级区别,说明方音时,首先以正音(雅言)为参照系,不合正音的则被指为时俗语(音)与方言/乡音,这实际上是三个层次:正音(雅言)、时俗语/时俗音(通语)、方言/乡音。
唐人所谓的正音就是雅言,以字书、韵书为标准;时俗语就是不合于雅言但通行广泛且已约定俗成的读音,一般来说,这个读音要被《广韵》收录;方言/乡音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方言成分,流行范围窄,且不见于《广韵》。
俗音,开始只是某个地方的“下里间音、下里家音、闾里间音、田里间音”,这是真正的方音层;渐渐为人习用后,可能发展成为“时俗音”,这是通语层,它与韵书记载的雅言(读书音)一起构成唐时汉语的三个层次。再举数例如下:
(43)搦取:上女戹反。前音义音为女革(卓)反,盖乡音耳,非正音也。(慧琳卷53:659b)
此条所注经是《起世因本经》第一卷,玄应注“女卓反”(卷12:994b),可洪注“女卓反又女宅反”(卷13:1025c)。按慧琳的意思,“搦”读女戹反是正音,读女卓反是乡音,非正音。所谓“前音义”应是指玄应音义。搦,《切三》《王三》均有觉韵、陌韵娘纽两读。但《经典释文·周礼音义下》“搦其”读女角反,无它音。慧琳所据韵书当只有麦(陌)韵读,所以将觉韵一读斥为乡音。
(44)櫂子:徒角反,俗音徒格反。(玄应卷15:1041a;慧琳卷58:694b)
櫂,《切韵》系韵书均只有觉韵一读,不见陌韵读音。读陌韵,大概受声符“翟”(陌韵)的影响。《匡谬正俗》卷六“坼”字条云俗语将“覆”读成“覆坼”,“董卓”说成“董磔”,均是将觉韵读成陌韵。
(45)齘齿:上胡界反,切齿怒也。又宜古八反,俗,通语也。(可洪卷15:1123a)
齘,《切韵》系韵书无见纽读。《集韵》亦无。但流俗通行读见纽。
(46)乍粘:女廉反。又汝盐反,方言也。(可洪卷27:468b)
粘,韵书无日纽音。
(47)萎燥:於危反。《声类》萎,草木菸也。关西言菸,山东云蔫,江南亦言,方言也。(玄应卷17:20a;慧琳卷70:761c)
可以看出,唐人在做音义时,对正音、俗音、方言区别得比较清楚。三者之间有时是相互转化的。3.2.2声转与讹转
唐人解释方言与通语的差异时,基本上沿用了扬雄、郭璞的“转”的概念,不过严格区别“声转”与“语转”,读音差异用“声转”,词汇差异用“语转”。例如:
(48)盲,目无见也。偏盲者,患一目也。今俗乃以两目无见者始为盲,语移转也。(《汉书·杜周传》“家富而目偏盲”颜注)
(49)蝚音乃高反,又音柔,即今所谓戎皮为鞍褥者也。戎音柔,声之转耳。(《汉书·司马相如传》“蛭蜩玃蝚”颜注)
“转”只是对方言变化的一种客观描述,由于文人生活在“一言讹替,以为己罪矣”的环境中,向来只重雅言,鄙视方言,所以唐人在“转”的基础上,将这些方言现象定性为“讹转”、“流俗讹”、“俗语讹替”、“讹谬所习”、“边方讹”。例如:
(50)今俗监检田亩知其所获,总计大数谓之埒田,而官文书乃作耒字……故谓之率,而率字有律音,俗语讹替,因谓之埒耳。(匡谬正俗卷六)
(51)頟广:雅格反。《释名》云幽州人谓额为鄂。今江外吴音呼额为讶,并边方讹也。(慧琳卷4:330a)额:江东人呼頟为讶,幽州人谓頟为鄂,皆声讹转也。(可洪卷60:710b)
(52)邪鬼:耻利反。俗呼音丑栗反,声转讹也。(慧琳卷75:792b)
(53)尫狂:枉王反。俗音乌黄反,声转讹。(慧琳卷16:405b)尫余:枉王反。俗音蠖黄反,声讹转也。(慧琳卷90:882b)尩弱:今作尫同,乌皇反。(慧琳卷43:591b;又卷48:626c)
按,尫,慧琳认为读阳韵是正音,读唐韵是俗读,但他有时也不能坚持这种分别,直接注作唐韵“乌皇反”。此字《广韵》仅唐韵一读。玄应亦如此。
转,实际包含了声韵调三方面的相互转化,用“讹转”来解释方音变化,实在是缺乏时空概念的表现。不过这也是当时的认知水平决定的。 4结语
通过上文的分析说明并参考已有的研究成果,大致可以对唐人的方言研究与方言观念归纳如下:
第一,唐人拓宽了收集方言的渠道。唐人采集方言资料的渠道有三:一是来自前代的书面文献;二是作者自己的方言母语;三是通过调查所得。较前代相比,材料来源更广泛。从数量上来看,语音资料远多于词汇、语法,表明唐人方言研究的关注点已从前代的以词汇为中心转移到以语音为中心,深层次地反映出唐代方言之间的差异最著者是语音。
第二,唐人对方言地理的认识与前代有明显的不同:一是记录的地理范围更广,西边到达高昌(今新疆吐鲁番东),这是最早的有关西北方言的文献记录;二是根据方言的自然地理分布,将唐代方言整合为南北两大片,并以秦岭—淮河为分界线。这表明汉语方言的地理差别已从前代的东西差异转变为南北差异。也就是说,南北方音的差别加大,而北方内部的方音差异缩小。
第三,唐人对南方方言的认识更加全面、细密,一改前代以吴楚笼统称之的局面。对后代影响深远且值得大书特书的有两点:一是闽、赣两地的方言进入了研究的视野,明确提出闽、赣两地方音与它处不同,前代文献似乎不曾论及;二是对蜀地(西川、川音)以及浙东(吴会、会稽)给予了高度关注,这些地方虽然扬雄、郭璞亦曾论及,但很粗略,远不及唐人描写细致,尤其是唐人注意到了这些地方的语音特征。
第四,唐人对通语的认识更加明晰,而且符合现代语言学的认知。唐人首先认识到吴楚闽蜀之音与中原之音不同,“吴楚闽蜀等诸方言、音与中国人不同”,“京华为夏,淮南为楚,音词不同,所诠不异”,“秦洛谓之中华,亦名华夏,亦云中夏;淮南楚地,非是中方,楚洛言音,呼召轻重”,“淮南曰楚,中原曰夏,楚即蛮夷也”(储泰松2004b);其次中原即秦洛之音为正音,通语的基础是关中、洛阳方音,“中原语正”,“淮楚语讹”。明确提出通语的基础方言,这是唐人对方言的认知超过扬雄、郭璞等人的地方。
第五,唐人对方言语音特点的分析已有了层次的概念,“正音、时俗语/时俗音、方言/乡音”三个层次的划分,是唐人方言研究的最大贡献,也是唐人方言观念最值得肯定的地方。
上述五点,足以确立唐代的方言研究在汉语方音史上的显著地位,明末西方传教士来华以前的方言研究基本上没有跳出先唐以及唐人的研究思路,这或许可以看作是唐人对汉语方音史研究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吧。
注释:
①为节省篇幅,本文引用音义一律以作者姓名表示,如《慧琳音义》简称“慧琳”。慧琳、窥基、云公音义用大正藏本(54册),其他音义用中华藏本:玄应音义(56—57册)、慧苑音义(59册)、可洪音义(59-60册),引文后所标页码据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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