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之韵解说词
龙益得老师有一个想法:就是将《唐之韵》二十集刻成DVD光盘,然后将解说词印成书,一起分发给上《唐诗宋词元曲》的语文老师。《唐之韵》刚好可以放十个课时,这比老师自己上课好多了。首先在顺德区试用,可以的话再想办法发行。
唐之韵目录
第一集千古唐诗第二集独振新风第三集 吴中四士
第四集边塞诗人(上)第五集边塞诗人(下)第六集 山水诗人
第七集一代诗仙(上)第八集 一代诗仙(下)第九集 千秋史圣(上)
第十集千秋诗圣(下)第十一集大历诗人第十二集 韩孟诗派
第十三集新乐府派(上)第十四集新乐府派(中)第十五集新乐府派(下)
第十六集别调独弹第十七集一代诗豪第十八集 风流才子
第十九集朦胧诗人第二十集 唐末余音
第一集千古唐诗
这是陕西醴泉县的昭陵,埋在这里的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杰出的皇帝——唐太宗李世民。李世民,这个少年英雄,十九岁起兵反隋,骑着这昭陵六骏,手握风雷,驰骋华夏,“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建立了中国历史上国力空前强大的唐王朝。二十九岁时,他从父亲唐高祖李渊手中接过皇帝的权柄,中国历史上于是开始了令后人无限向往的贞观之治。
李氏家庭虽属汉族,但祖籍陇西,从四世纪初起就一直这少数民族所统治,到唐王朝建立,已经四百年了。四百年,要改变一个家庭思想感情的遗传基因是绰绰有余的。因而李氏家族成了一个深度胡化的家族。他们又自认是古代哲学家老子李耳的后裔,因而对老庄道家十分推崇。对魏晋南北朝以来勃兴的佛教,他们也不存任何芥蒂。有了这样一个不带成见不存偏见的政治核心,加上国力强大,生产力的发展也达到了小农社会的最高水平,于是唐朝人信心十足,对什么都敢用微笑来接纳。在李氏集团统治的二百九十年内,没有因文字触犯忌讳而被判罪的,更没有被杀头的,即便是讽刺了皇帝,揭了皇帝的短,也都只算小事一桩。在封建制度下,这是唯一一个政治气氛如此宽松大度的朝代。
一说起唐代,我们立即就会想到唐诗。唐诗,是中国诗坛上的珠穆朗玛峰,在小农社会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唐诗,是中国诗坛的长江、广阔的流域面积灌溉着中华民族的国土。据统计,全部唐诗,有作者三千六百多人,诗五万五千多首。而且由于唐代刻版印刷术刚刚发明,印书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谁知道有多少诗歌流失了!盛唐重要诗人王之涣,就只剩下了六首诗。那么,整个唐诗流失的数字,又有谁能统计出来?
唐代实行科举,进士一科尤其受人重视。考进士要考诗赋,诗做的好就有飞黄腾达的可能,读书人谁不想到这擂台上一试身手。流风所及,连和尚、道士、妓女等有些文化修养的人,都敢大大方方站出来赋诗一首,有不少人甚至还留有诗集。
唐代,连政治连哲学都透着诗歌的芬芳,是典型的诗歌时代。唐代的诗坛,不仅诗人多,而且还挺立着一队令后人肃然起敬的巨人,像李白、像杜甫、像韩愈、像白居易、等等等等,“不尽长江滚滚来”。这一个接一个登场的巨匠,宋朝以后的诗从创作时,都极力想跳进他们的磁场却又无从着手,或是极力想跳出他们的磁场却又无能为力。
于是,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来了,放声一唱,就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看看这胸襟气度!在交通和通讯工具不发达的古代,山那边是什么样子很少有人知道,天涯是不可能若比邻的。这只有人充满自信,相信能自由自在的活着,不会有政治地震与任何外力来阻隔人相会的愿望,才能从容不迫唱出这样的豪情。
于是陈子昂来了,像巨人一样挺立在幽州台上,面对着无限的时间与无限的空间,如春雷炸响一样高唱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多么悲壮的歌声,像从历史的深处腾出,不仅一声就唤醒了永远辉煌的盛唐诗,而且直到今天仍在中华大地上产生审美的冲击波!
于是那一群气势磅礴的边塞诗人来了,他们是盛唐的仪仗队,展示着盛唐的国威。王昌龄来了,高唱战地进行曲:“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于是高适来了,他的千古绝唱《燕歌行》如钱塘江潮一样而来:“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于是岑参来了,这个渴望建功立业的诗人满怀激情高唱着:“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这群边塞诗人,或歌颂在保卫祖国的战争中一往无前的昂扬斗志,或诉说战争的艰苦和残酷,都那么英姿飒爽,气势灼人,因为他们是盛唐的诗人,盛唐诗坛的风云人物,喷发的是永远震撼人心的边塞英雄交响曲。
终于李白来了,他配合时代的最强音,以惊动千古的气势唱出了“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是巨人昂首天外,用目光提起黄河滚滚狂涛向海里倾倒才能找到的感觉。正是这个宣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超级巨人,把盛唐精神上推上了照耀千古的最高峰。
然而,盛极一时的唐王朝终于酿出了“安史之乱”,这一场延续了八年的战争,把盛唐的气象一下扫得七零八落。于是杜甫颜色憔悴地走来了。这个悲天悯人的诗人,虽然到“安史之乱”爆发那一年已经四十四岁,但他唱不出盛唐的理想主义,唱不出盛唐的浪漫气质。他用嘶哑的歌喉唱出来的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是一片中唐的血泪,是目睹盛唐气象破灭的悲哀。
于是韩愈来了。这位个性极强、想把盛唐气象召唤回来以重新振起自信的诗人,开创了一个奇崛险怪的诗派。他大声疾呼,用诗一样的语言喊出了“物不得其平则鸣”的千古名言。显示出想用地震的强力重新推出一个高峰的魄力。于是白居易来了,一出场就倔强地唱出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坚韧。显示出唐王朝仍然是一个具有活力的存在。他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新乐府运动,诗歌的风格浅切平易,与韩愈的奇崛险怪双峰并峙,使唐诗呈现出又一个气象万千的新天地。
然而,唐王朝毕竟走上了无可挽回的下坡路。唐诗也从中唐的再度繁荣跌进了晚唐的衰飒。于是李商隐来了。他眼前一片朦胧,不知风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路向哪里去。他的歌声是古人感伤的、低沉的,望着逐渐黯淡的黄昏,一唱一咽地低吟着:“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是在哀叹自己的不得意,可我们从中也看到了唐王朝的日暮途穷。
唐王朝,中国历史上的这一道辉煌,终于黯然熄灭了。唐诗也以寒蝉一样凄切的声音,唱出了最后的失落。韦庄站在南京古城墙上唱着:“江南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这是在哀悼六朝的沦落,也是为唐五朝送终,为唐诗留下最后的叹息。
唐诗结束的时候,它的影响却刚刚开始。到唐代才终于定型的绝句,兴起于唐代的律诗,穿越千年,被一直沿用到今天。今人写旧体诗,提笔就是一首五绝、五律、七绝、七律。大概很少有人想过,这是唐朝诗人铸成了现成的模子,才使我们起诗来能这么方便。宋、元、明、清这几代的诗人,绝大多数或深或浅,或直接或间接都曾受到过唐朝的影响。且不说个人,就说较大的诗派和较有影响的诗歌运动吧。北宋初的西昆派,专学李商隐,只求把诗写的朦胧,甚至晦涩,而不管有没有诗味。北后期兴起怕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派,则把杜甫奉为祖师爷,讲究用典,以无一字无来处相标榜。明代中、叶兴起的复古运动,甚至断然以“诗必盛唐”相号召,只求把诗写的语气雄阔,锣敲得山响就行,管他是不是音乐!直到清末维新运动起来后,传统的诗歌美学开始受到挑战,康有为大声喊出了“意境几于无李杜,目中何处着元明”,才终于敢站到时代的制高点上来俯瞰唐诗。话虽如此说,但中国诗歌终于从唐诗的磁场中跳出来,还是五四运动时白话诗兴起以后的事。
第二集独振新风
从明代开始,研究唐诗的人习惯上把唐诗分为四期,即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初唐从唐王朝建国,即公元六一八年起,到八世纪初,即唐玄宗李隆基登上皇帝宝座之前,将近一百年,时间跨度最大,成就却最低。世界级大河长江,源头一样是窄窄浅浅、弯弯曲曲的,但没有这窄窄浅浅弯弯曲曲,就没有下游的浩浩荡荡滚滚滔滔。
初唐的诗坛,还在南朝追求形式美的装饰风格笼罩下,宫廷诗人不必说,就是四杰这样强烈要求转变风气的人物,诗歌风格也明显偏于华丽。像唐太宗李世民这样叱咤风云的人物吧,唱出来的也是“结伴戏方塘,携手上雕航,船移分细浪,风散动浮香”。这种诗与南朝那些跟着皇帝起哄的诗人所作,几乎无法区分。
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文学史习惯称之为王杨卢骆。他们主要活动于七世纪下半叶八十年代以前。这是一批少年才子,才华横溢,精神饱满,一出场就英气勃勃;这是一批短命诗人,活得最短的王勃才二十七岁;这又是一批苦命诗人,王勃是淹死的,卢照邻是因长期瘫痪投水自尽的,骆宾王是被杀的。他们虽然时运不济,生活多艰,但都立志要扫荡诗坛的积秽,剿除陈陈相因的宫廷文学,要求写出自己真实的感受,在诗中塑现出一个真实的自我,改变诗歌与时代就像油花漂在水面上的关系,要叫诗歌具有激情和生气。他们的能量虽然有限,但先声夺人,互相呼应,经过一番纵横驰骋,终于为唐诗的出场准备好了必要的布景和合适的气氛。四杰的成就有限,又没有完全摆脱南朝绮靡文风的影响,因而颇受后人非议。杜甫对此很不平,曾断然指出:“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四杰中成就最高的王勃,只活了二十七岁。他二十六岁时写的《滕王阁序》,是传诵千古的名文。据说当时镇守南昌的都督闫某,把滕王阁修饰一新,九月九日大会宾客,叫他女婿先写好一篇记述滕王阁的文章,到时候假装是即兴创作来向宾客夸耀。宴会时,主人装模作样让在座的人写。知情人都知趣地推辞,王勃却不知天高地厚,竟接过笔真写起来,惹得闫都督勃然大怒。不过,唐朝人胸襟就是宽广,当王勃写到“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闫某大为惊服,不但不生气,还主动请王勃接着写下去。“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黄昏时江边的这一幅秋景多么开阔,多么令人神气习气扬!《滕王阁序》虽然不算诗,但却是诗味醇厚的一首散文诗,其审美效应永不会衰变。文章以一首诗结尾:“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与朋友分手,一般总不免会有些伤感,这首诗却一反常情认为只要是知己,即便分隔天涯,也仍然像紧邻一样。诗中没有一句解释的话,但天下升平,处处都有能给人踏踏实实的安全感,却作为坚实的背景衬托在诗的背面。只有时代开放、清宁、透明度高,送行的和被送的都根本想不起来会遇到什么意外的侵害,分手时才会有这么开朗的心情。“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邦”,表达了人类这种普遍的愿望,因而流传千古,成了随时被引用的名句。
四杰中的杨炯曾说“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很显然,认为排名在卢照邻之前感到惭愧,是故作谦虚,真正的用意是不服王勃。他恃才傲物,骂那些装模作样的朝廷官员为“麒麟楦”,意思是麒麟的填料。问他此话怎讲时,他说耍麒麟的都是用布画麒麟蒙在驴身上,看起来像麒麟,其实揭掉画皮,不过是一头驴。真是骂绝了!幸好他生在唐代,不然的话,光凭这件事,就足以叫他掉脑袋。
卢照邻遭遇极惨,中风瘫痪十年,最后因无法忍受而投水自尽。他的《长安古意》中有两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是至今还不时有人引用的名句。
做父母的大概都给孩子教过几首唐诗,教的诗中大概也会有这一首吧:“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首诗据记载是骆宾王七岁时写的。
骆宾王是浙江义乌县人。徐敬业起兵反武则天时,他写了一篇《讨武氏檄》,把武则天有的没有的劣迹全兜出来数落了一番。据说武则天满不在乎,但听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这对激发朝廷百官起来反对武则天,是极有煽动力的。徐敬业起兵失败后,据传说,他曾在灵隐寺这里潜藏,出家做了僧人。有一天,宋之问来到灵隐寺,晚上在寺内独自散步,想做诗,但刚想好两句就接不下去了。一个白髯苍苍的老僧,也就是骆宾王来到他跟前,问明情由后,就给他补了两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这种传说的含金量大概是不会高的。也许,宋之问这首《灵隐寺》非常平庸,中间偏偏夹着这非常精彩的一联,后人就故意剥夺他对这一联的著作权吧。也许,宋之问人品低劣,后人就编出这个故事,把这一联警句剜出来,归到骆宾王的名下吧。
初唐四杰开始冲破唐初宫廷诗风的束缚,使诗歌从应制应酬,歌功颂德的圈子里跳出来,担负起歌唱人生的使命。但是他们还缺乏强有力理论武器,使唐诗总结过去,迎向未来。历史选择了陈子昂,来完成这为唐诗展开一个新天地的使命陈子昂旗帜鲜明地反对南朝的贵族文学,反对那种只求词藻华丽而内容空洞的诗风。他不仅在理论上为唐诗的发展指明了道路,而且诗歌创作也实践了自己的理论。他的《感遇》三十八首,或讽刺现实、感慨时事,或感慨身世、抒发理想,都表露出强烈的自我意识和进取精神。“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春夏这交,草木茂盛青翠的树林里,兰草和杜若这类香草紫茎上开出朵朵红花,使满林的草木相形逊色,然而毕竟是幽独的。年光易逝,秋风又起,空有阵阵香气,又能怎么样呢?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怀才不遇,像幽林里的红花,无人欣赏,只有随着年光的流逝自生自灭而壮志难酬。
七世纪末,武则天当皇帝的时候,派人远征契丹,以陈子昂为参谋。由于主将不力,军事失利,他几次进言,不仅不被采纳,还受到降职处分。他登上幽州台时,感慨万千,唱出了他的千古绝唱《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诗蓦地而来,戛然而止,没有起承转合,没有写景,也没有借景抒情。它明白如话,用普通话来念,甚至连韵都不押。这是诗吗?不像,它只像一声长长的浩叹,只像一声宣泄愤懑的长啸,像隐隐约约但却使大地颤动的春雷在呼唤万物苏醒。抒情主人公有如巨人一样屹立大幽州台上,举目四望,涌来的是无古无今的孤独。没人理会,更没人理解,只有无法抚平的惆怅在内心翻涌,终于化作两行涩泪滔滔而下。他眼里噙着饱含历史沧桑的悲哀,而不是万念俱灰。这首诗之所以如此震憾人心,传诵千古,原因大概就在这里吧。
第三集吴中四士
唐诗经过近百年的酝酿,终于迎来了它的鼎盛期。盛唐诗于是挽起狂风,掀起巨浪,鼓动着磅礴于天地的雄浑登上了中国诗坛的制高点,中国古代诗坛上这颗最红最亮最热最有吸引力的太阳升起来了。在这段跨度最小,才只有四十多年有时间里,多少开宗派的人物,都从时代的风云中涌现出来。王维、王昌龄、高适、岑参,这些称雄一世的诗人,都与诗坛上独绝千古的巨人李白比肩而立,相视而笑,各自以斑谰的色彩装点着盛唐的百花园。
贺知章、张旭、张若虚和包融,都是江浙一带人。这一带古代属吴郡,也是叫吴中,因此人们称他们为吴中四士。他们在当时也是都光芒四射,只是由于被时代的尘埃遮掩,才暗淡下来了,但除包容外,都有一两首脍炙人口的诗。在听盛唐诸大家的英雄交响曲和田园交响乐之前,读读这些诗人的诗,就像听小夜曲,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贺知章字季真,爱饮酒,爱聊天,爱开玩笑。他是宰相级的大官,晚年却又忽发奇想,出家当了道士。唐玄宗曾把绍兴这里的鉴湖一角赏赐给他补贴家用,他晚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由于狂放不羁,因而自称四明狂客。他和李白是忘年之交。李白在《对酒忆贺监》诗中说:“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李白是个狂人,而在李白眼中,贺知章也是个狂的可爱的人物,这就可以想象他的为人了。
“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漫愁沽酒,囊中自有钱。”(《题袁士别业》)看到人家园子里林泉优美,尽管不相识,竟然大模大样进去玩;还声言口袋里有钱,讨请主人不必为如何款待发愁。从这首诗就可以看出他的狂放。他是为传诵的诗是: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回乡偶书二首》)
小孩子敢“笑问客从何处来”,凑到跟前来起哄,说明诗人自己也是乐呵呵的。他“少小离家”,“近来人事半消磨”,只剩下镜湖水还是老样子,却没有一点哀伤。这既展示了他性格的放达,同时也折射出盛唐时期社会的安定和时代精神的豪迈。
张旭外号张颠,以草书为名。他的草书,和李白的诗,裴蠊的舞剑。在当时并称“三绝”。裴蠊的舞剑看不到了,无从说起。拿李白的诗和张旭的草书相比较,实在是独具只眼,其可比之处就在于都是狂人,都在各自的领域达到了顺乎自然而又出神入化的境界。据说张旭写草书时,写要喝得醉醺醺的,狂呼大叫疯跑一气,然后才趁着酒劲儿那起笔来一挥而就。
著名诗人李欣在《赠张旭》中说的可以证实这一点:“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浩首穷草隶,时称太糊精。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酒素壁,挥笔如流刑。”张旭是苏州人,戏称他为太糊精真是恰到好处。不过他留下的几首诗,却不像他草书那样狂放,想《桃花溪》这首诗所描绘的那样,“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青溪何处边?”在淡淡的烟雾中,影影绰绰望见远处有一座高耸的桥,可是要找的地方还是找不着。诗人来到一块突出水中的大石头上,问划船从这里经过的渔人:从桃花源里流出来的桃花,流得青溪里到处都是,叫人怎么顺着流动的桃花去找到桃花园呢?从表层信息来看,不过是说诗人来游了一趟桃花源,尽管找不着洞口,可也并不着急。这是诗意旅行,是来寻诗。可是我们顺着诗人的足迹。再来找一遍看。青溪里这随着水波翻动的桃花,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呢?“世中遥望空云山”,向哪儿去找桃花园呢?这云风雾罩的桃花源,是一个地方,但更像是人生想要达到的一种境界。因此从深层意蕴看,这又是哲理的旅游。是在进行层层深入的哲理思考。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青溪何处边?”
张若虚的生平事迹都不可考,只知道是扬州人。他只流传下两首诗。但《春江花月夜》却是古今传诵的名篇。《春江花月夜》原是南朝著名的昏君陈后主创作的,当时还谱了曲,可以唱。后来,词和曲都失传了。张若虚这首《春江花月夜》是借旧题写新诗,是借旧瓶装新酒。这首诗,写农历二月间诗人在长江边上思念故乡扬州的种种感慨和想象。唐诗中把长江下游宽阔的江面也叫做海,困此这里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虽然说的是海,指的却是浩茫茫的长江。诗就从春天、长江、花林、明月和夜晚这五个方面切入,把由此引出的种种意象穿织组合在一起,反复咏叹拂拭不去的乡愁。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诗人望着一江春水向东流。月亮从宽阔的江面上升起,映着滟滟的江波,展现一片明澈。诗一出手就渲染出一片浩阔,朦胧又透明的夜景,似真似幻,使人面对着无限的时空,仿佛突然进入一种失重状态,进入一种寻求顿悟的深沉。由随波一泻千里的月色,诗人又想到江流长在,月光长在,而人生却是那么短暂,于是继续感慨地叹道: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照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天上水上,浩白无尘,只有这一轮孤月,在无穷的宇宙中,永无终止的漂泊。月亮,最初照见的是什么人?将要照见的又是什么人?人类生命的系列虽然是无尽的,但“今日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一代一代的人都消逝了,只有滚滚滔滔的长江依然在滚滚滔滔的流淌。这种世路无穷,劳生有限的感慨并没有一发不可收拾,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因为诗人毕竟生活在唐代,毕竟有找到发展机遇的可能性,所以只点到为止。接下来诗的脉络转换,转入传统的游子思妇的相思。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认砧上佛还来。
移动的月光,一定是正照着那女人的妆镜台。思念之情,如同这皎洁的月色一样笼罩着她,放下帘子也推不走,出去捣衣也佛不去。最后脉络再次转换,诗人由想象又回到现实,“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纹。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看欲尽。江漠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春天已过了一半,快到落花时节,江水眼看就要把春天送走了,刚才看着升起的月亮又开始西斜,诗人却就是回不去,回家的路就像从碣石到潇湘一样遥远。不知道是否有人乘月归去,反正自己只能望着江边的树荡起离愁。全诗虽然带着一种淡淡的哀愁,但洋溢着浓郁的青春气息,音调嘹亮,意境清沏而透明。
第四集边塞诗人(上)
盛唐的边塞诗意境高远,格调悲壮,像雄浑的军号,一声声吹的历史都热血沸腾。
盛唐的边塞诗人视野开阔,胸怀激荡,充满了磅礴的浪漫气质和一往无前的英雄主义精神。他们唱出了时代的最强音,充分体现了盛唐精神,是古代诗坛上绝无仅有的奇葩,是后世诗人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峰。
在这批边塞诗人中,七言绝句写的既多又好的当数王昌龄。七绝在初唐时就开始成熟了,但表现能力还没有充分发掘出来。佳作还不多,王昌龄以其成功的创作实践,使七绝这种诗体的概括能力发挥到了极致,与李白同为写绝句成就最高的诗人,有人甚至说他超过李白。他名气很大,有“诗家天子王江宁。”的美誉。所以叫王江宁,或说因为他是江宁人,或说因为他在江宁做过官。他的组诗《从军行》七首几乎全是精品,从各个角度揭示前线将士的心理活动。比如第四首: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出手一句“青海长云暗雪山”,就把战争气氛渲染的十分饮满酣畅:“黄沙百战穿金甲”既揭示了环境的艰苦,又展现出战士们轻身许国的英雄气概。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缭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这种万里远隔思念妻子的哀愁,所以会那么无可奈何,就因为每一次思念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因为一出战就可能再不会回到这“烽火城西百尺楼”来了。这是真正的带着血丝的相思!“不破楼兰终不还”,固然英雄气概十足,但诗人同时也看到了战争给普通士兵带来的痛苦,并没有一味沉浸在立功封侯的幻想中。
他的《出塞》更是古今传诵的名篇,被誉为唐代绝句的压卷之作。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说“秦时明月汉时关”,实际的含义不过是一轮明月照边关。然而,把明月照边关这种悲凉的意境推到秦汉时期,这一句就由写眼前的实景,一变而为饱含历史深度的虚景,虚实相生,从而使这句诗的内涵变得无比深厚。这也就是说,从秦汉时期以来,一代一代的人就一直在进行这样的万里长征,多少人就死在边关上一去不复返。慨叹没有李广那样的龙城飞将来挡住胡马,不让胡马度过阴山,既痛惜自已无用武之地,不能报效国家,立功边塞,又深切地同情边关将士长期征战,有家不能归的痛苦。诗人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该怎样来避免这种历史悲剧的重演。他只能幻想出现飞将军李广,用战争来制止战争,但同时他也深刻地意识到“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塞下曲》)就算能用战争来制止战争,也是“白骨乱蓬蒿”,同样是个悲剧,这首诗读起来特别上口,每一个音跟前后的音搭配的都恰到好处,我们着重从音调的和谐来读上一遍就会知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边关既有征夫,内地就有怨女。他的《闺怨》就是写妻子思念从军在外的丈夫的: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他的送别诗《芙蓉楼送辛渐》也是独出心裁的名篇: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王昌龄的好朋友王之涣,年轻时以豪侠自命,爱击剑打猎,纵洒悲歌。他诗名很大,是边塞诗人中重要的一家,可惜他命运不济,诗集失传,只留传下来六首绝句。据记载,有一回他和王昌龄,高适等人到酒店唱酒,正好来了一批艺人,于是他们约定,等会儿这些艺人唱歌时,唱谁的诗最多,就说明谁的诗名最大,结果一个乐工唱了王昌龄的两首绝句,一个唱了高适的一首绝句,王之焕说:乐工唱的是乡下人听的乐曲。等着瞧吧!果然,一个漂亮的歌妓起来唱道: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那个歌妓又连唱两支歌,都是王之焕的诗。从这个文坛掌故就可以看出来,他在当时的诗名有多大,这首《凉州词》是唐诗中的名篇。黄河从白云中滚滚流出,一座孤城被围绕在万仞高山之中,展示出边塞风光的荒寒壮阔。第三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既可指羌笛吹着表现征人思家的《折杨柳》曲子,也可指羌笛呜呜咽咽,似乎在怨塞外的杨柳不肯舒青涨绿来遮绿掩荒寒。全诗既表现了征人的辛苦,又有一种豪迈的气势。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首《登鹳鹊楼》更是连三岁的孩子都能背诵。诗人登上山西省永济县的鹳鹊楼,望着惨淡的日头西沉,滚滚的黄河东泻,视线向东西两向伸延,使视野无限广阔。后两句由实入虚,再推进一步,把视野再次拓宽。四句二十个字,字不奇,句不奇,景不奇,情不奇,但却展现出如此磅礴的气势,这简直是奇迹!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同时代的另一个诗人王翰,也有一首广为流传的《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葡萄美酒斟进夜光杯,还有随军乐队在马上弹奏琵琶助兴,即将开赴前线的将士怎么能不痛饮!抒情主人公的内心也有几分无可奈何,但压不倒那种豪迈的英雄气概,情绪仍然是乐观的。这种诗只有盛唐人写得出来,也只有盛唐人能这么微笑着来感受走向死亡的痛苦。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另一个重要的边塞诗人李颀,也擅长写七言古诗。他不大看中功名利禄,却非常想做神仙,服食丹砂,期盼着白日飞升。王维在《赠李颀》诗中说,“闻君饵丹砂,甚有好颜色,不知从今去,几时生羽翼”,李颀最著名的诗是《古从军行》: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习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廓,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难能可贵的是,李颀不但同情“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的汉族士兵,同时还看到了“胡儿眼泪双双落”看到了战争给少数民族带来的苦难。“胡儿眼泪双双落”再用“胡雁哀鸣夜夜飞”来衬托,胡雁哀求鸣与胡儿落泪这两个意象叠印在一起,是多么钻心刺骨的审美刺激力!李顶的这种思想境界,是其他反战倾向鲜明的边塞诗人所没能达到的。就为了这句话,中华儿女也应当在心灵深处塑一个巨大的铜像来纪念他。
第五集边塞诗人
边塞诗人中最有代表性的诗人是高适和岑参,后世合称高岑。
高适的性格和李白有些相近,很有相些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气派。他在《别韦参军》中说自己“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掼取公卿”。盛唐即是出狂人的时代,自然不会只出李白一个。他才气没有李白大,但有实际政治才干。整个唐代,大诗人中政治才干最出色的,官职做得最大的就数高适。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抢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校尉羽出飞瀚海,单于烈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士,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加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燕行歌》写妻子思念出征在外的丈夫,是从三国时期以后人人套用的老诗题。高适这一首虽然也还是写了“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但冲破了这一传统题材的限制,从战士出征时的心态、战事的紧急、战争的残酷、到军中甘乐不均、征人思归与对和平的向往等等,都一环扣一环组织在一起。这首诗就像用打击乐器伴奏的进行曲,节奏强劲而双沉着,声势浩大,使人听了由不得会精神振奋起来。
高适擅长写七言古诗,气势壮阔,开合动荡,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他的七绝不多,但有几首也能于小中见大,具有丰富的内蕴,境界高远。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
诗人先极力渲染分手时环境的残淡凄凉:黄云千里,白日昏暗,北风吹雪,大雁南归。在这各气候中与朋友分手,心情自然更觉沉重。但第三、四句突然一振,在这暗淡的天幕上划出一道亮色,使气氛一下变得轻松了。这正显示出盛唐人开阔的胸襟气度。“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与王勃的“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更多出几分豪迈,多出几分自信。
岑参是盛唐最典型的边塞诗人,在八世纪五十年代,他曾经两次出塞,在新疆前后呆了六年。他边塞诗的特点,我们应当从两个方面去把握。第一,他是一个好奇的人,正如杜甫说的“岑参兄弟皆好奇”(《美陵行》)。早年他喜欢从出人意表的角度去发现诗。有了边塞生活的体验以后,他的好奇天性也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
第二,岑参诗中的一股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慨,这也是其他边塞诗人所无法比拟的。他赞叹别人“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他自己就是这样作为戎装的少年英雄驰骋在西北战场上的。他出塞时,才三十出头,正是充满锐气的年龄。王昌龄、高适等年稍长的诗人,随着开元盛世的逐渐萎缩,朝政的日益腐败,已经开始认识到战争的残酷和非正义性的一面时,岑参却还在战阵上高呼驰骋显示英雄气慨。这种心态和思想境界,就使他的诗和高适有较明显的区别。高适观察比较深入,更多的看到战士的艰苦,因而诗的色彩要淡一些。岑参则用绮丽的笔调来凸显西北地区冰天,雪地,火山,热海的异域风光,歌颂保卫边疆的战争,歌颂将士们不屈不挠,立功报国的豪情壮志,有一种感人的奇情异彩。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茫茫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弋相拔,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铧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诗写“汉家大将西出师”,在“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恶劣气候中行军。光从这种气氛的渲染就能使人感觉到,这是一支不可战胜的铁军,所以诗人信心十足地断定,“虏骑闻之应胆慑”因而要在“车师西门伫献捷”。这种百折不挠的战斗精神,在其他边塞诗人的诗里很难找到的。
《白雪歌送武判关归京》是诗人又一重要作品。这首诗,一开始就使人感到新奇。“胡天八月即飞雪”,按常情说,这种气候应当使人感到“愁云惨淡万里凝”才对。然而,作为盛唐时期一个好奇的年轻人,岑参却忽发奇想,认为压在枝头上的不是雪,而是盛开的梨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两句至今还经常有人引用的诗句往这里一搁,就使阴暗的天空突然有了亮色,空气突然变暖了,从而也奠定了全诗豪迈乐观的基调。“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展现出一派异域情调。诗人眼尖,还特别注意到辕门上面那高擎的红旗,色彩对比是那么强烈。红旗应当是在风中飘动的,只不过偶然风停了,才垂挂着不动。这一特殊情况使诗人又设想入奇:似乎不是风逼着旗子一动也不动地展开,而是旗子冻僵了大风也吹不动。由于用好奇的目光来取景,用入奇的笔调来绘景,就使非常平常的送别场面,被描绘的那么绮丽豪放,使人百读不厌:
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还应当提一提也以写古诗著名的崔颢。有人甚至说,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也就是八世纪上半叶,知名度最高的诗人就数他和王维。这至少说明他在当时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闻道辽西无战斗,时时醉向酒家眠”。(《雁门胡人歌》)这首诗写边地少数民族好勇尚武,粗犷豪迈的精神面貌,真是有声有色。不过,他的名字是和《黄鹤楼》这首不朽的七律诗联系在一起的,还不如径直来读这首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第六集山水诗人
山水田园诗人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因此也称王孟诗派。这些诗人用开阔的胸怀,深细敏感的审美嗅觉,来描绘山水风景的优美壮丽,歌咏田园生活闲适静谧,从一个侧面折射出盛唐时期社会的安定,农民的安居乐业和时代精神的开朗乐观。以前对山水诗评价过低,认为是远离时代的。其实不然。“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也是山水诗,只因为是在乱世,诗人才那么心情沉重。那么,在太平时期,王维歌咏“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不也正符合时代的要求么!
最杰出的山水田园诗人是王维。据记载,王维九岁就能写诗。像那首脍炙人口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就是王维十七岁时写的: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维精通音乐,擅长草书和隶书,绘画的成就尤其突出,以致宋代大诗人苏轼称赞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他的诗歌创作,就是以这种全面的艺术修养为基础的。
三十七岁时,王维曾出使凉州——今天甘肃中部,途中做了一首《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堠骑,都护在燕然。
“谓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这首当时就有人谱曲,称为《阳关三叠》,成为流传广远的送别歌词,用最普通的词组成最普通的句子,一看就懂。但是情意又那么深长,音调又那么响亮,使人感到正是自己要说的话,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
开元末年,也就是公元八世纪四十年代初,口蜜腹剑的奸臣李林甫开始得势,把兢兢业业治理国家的著名宰相张九龄挤出朝廷,这意味着政治局势即将发生重大的变化。王维为了逃避可能会有的意外,就开始过一种半隐半仕的生活。这是政治局势变化对他的影响。其实,王维在封闭状态的生活中越陷越深,更主要的还是他自己立身处世的原则造成的。他母亲长期奉佛,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对他来说自然是不可抗拒的。中年丧妻以后,他就没有再娶,一直过着长斋奉佛的独身生活。这时正是后来对祖国诗歌有深刻影响的禅宗蓬勃发展的时期,他对禅宗的哲理兴趣越来越大。他的诗歌风格也发生了变化,早年那种意气风发的诗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融全画意、诗情和禅理的山水诗。这种小诗像一幅画,诗情清淡,却又蕴涵着不把捉的禅理。他这类诗成就极高,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中年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邻叟,谈笑无还期。
抒怀主人公完全跳出了名缰利锁的磁场,内心有一种以安全感为地基的从容不迫,从而能进入一种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带任何功利的审美目光,自得其乐地去发现及其平凡,有时旁人发现不了的自然美。
孟浩然和王维是好朋友,在赠王维的诗(《留别王维》)中说:“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想假!知间世所稀”。可见他是把王维当知音的。
孟浩然的生平事迹非常简单:四十岁以前一直住在襄阳,四十岁时到长安考过一次进士,然而却没有考上,从此也就不得不断了做官的念头,在江浙一代游历了几年之后,最终死在襄阳。盛唐的大诗人,没有谁一生像他那么平淡的。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这首诗是赠张九龄的,八世纪三十年代末,张九龄从宰相的官位上被贬到荆州。由于欣赏孟浩然的诗,就把他请到荆州,并给他小官做。还从来没做过官的孟浩然非常高兴,写下了这首境界雄阔的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写洞庭湖的云雾迷朦,波涛浩渺,写得气势磅礴,充分展示了盛唐气象。孟浩然所以要把洞庭湖写的这么浩浩荡荡,无边无际,是因为他要有湖来象征人间吧。在人世间他无依无靠,没有得力的人物来提拔他,就如同“欲济无舟楫”――想过洞庭却找不到船一样。现在当过宰相的张九龄来了,给他官做,终于使他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他“坐观垂钓者”,也想到湖边来钓上一条大鱼,也就是想趁此机会来干一番事业。只是很可惜,一生只活了五十二岁的孟浩然,这时已经是四十八岁了。
从初唐到盛唐,孟浩然是第一个大力写山水诗的诗人。他的山水诗,不困情造景,既有了某种情然后再找出某种相应的景作衬托,也不光是借景抒情,即由于某种景而生发出某种情来。他在山水诗中,情和景是水乳交融的中写出来的。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维气忆赠旧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 (《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既是写景,又是抒情,或者说,这是营造出来的一种化境,根本无法说清究竟是写景还是抒情。在此之前,山水诗达到这种情景交融的境界的,不能说没有。但只有到孟浩然,才懂得有意识地去营造这样的境界,提高山水诗的表现能力。
再以他另一首表现田园生活的名诗为例: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过故人庄》)
孟浩然所做的诗中传诵最广的是《春晓》这首诗,乍看只不过是叹息春天的花朵容易凋谢,有一片淡淡的惜春之情。但细一想,不是不可以说,这是暗示在社会的风雨声中,青春容易消逝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一想起这首诗,人们总是能想起许多失落的惆怅,其实诗的意蕴远不止这些。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第七集一代诗仙(上)
四川江油县青莲乡,虽然只是个小地方,但却是一代大诗人李白的故里。一代诗仙就从这里起步,以隐隐雷声的脚步闯进诗坛,在中国诗歌史上留下了一座丰碑,一个永不褪色的名字。
李白字太白,自号青莲居士。据记载,他出生在唐朝安西都护府的碎叶城,在今天吉尔吉斯坦北部,大约五岁时才迁到这里。他父亲叫李客。“客”可能是对外地人的称呼,表明他们不是当地人。据李白自己说,年轻时漫游扬州一带,不到一年就“散金三十余万”(《上安州裴长史书》)。后人据此推断,他父亲应当是个腰缠万贯的大商人。李白生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从开始懂事的时候起就呼吸着这青山绿水的芬芳。他的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种清新自然,不事雕琢的美,应当说就是这蜀江的水碧山青的自然风光熏陶出来的。
他“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六甲泛指道教典籍,百家则泛指各派的学说。四川一直是道教最活跃的地方,李白对道教熟悉是很自然的。再者,道教尊庄子为真人,而庄子最超绝的地方,就是站在九天绝顶来看人间,用超然物外的态度来对待生活中的一切欢哀苦乐。李白所以有那种天上地下独往来的气概,固然是由于他站在盛唐这座历史的高峰上,有条件看得远,但也由于庄子的哲学思想给了他冲开一切束缚的胆识,使他敢于昂头去观照宇宙,把视野扩张到最大限度。此外,李白还“十五观奇书”,“十五好剑术”,“十五游神仙”。从这此诗句就可以看出来,他虽然也熟悉儒家典籍,但向往的却是“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而根本不屑于做儒家的信徒。
二十四岁时,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行”。开始了他向诗坛的进军。他是云,必须飞到天顶去探测天空的浩渺;他是水;必须奔向大海的去扬起海上狂涛。他“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几乎游遍了黄河中下游和整个长江流域的各个地区。在当时,且不说旅游主要靠步行,就是骑马,乘船,坐牛车,要走遍这么广大的地域,至少在精神上,他每时每刻都在奔波。李白不仅到过许多地方,见多识广,而且人生经历也充满了传奇色彩。
他曾当过隐士,在山林里与朋友酣饮纵酒,养了无数的驯鸟。他曾当过道士,一门心思采药炼丹,求仙得道,以为真的能够白日飞升,他精于骑术,擅长射箭,击剑,以游侠自命,身上老是带着一把短剑。他曾经受到朝廷的征聘,有过皇帝召见,亲自下车迎接的殊荣,由一个普通百姓一跃成为翰林学士,在安史之乱中他曾投笔从戎,以东晋著名的宰相谢安自命,想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也因此而意想不到地卷入政治斗争,被关进了监狱,成了囚犯,被判处永远流放夜郎,遇赦免后,年纪已六十他还赶到今天的南京,准备去参加平定安史之乱的军队,总之,他一生的经历大起大落,充满了荣光和艰险。他打过交道的人,上自唐玄宗,杨贵妃,朝廷各级官员,下至监狱里的牢头,和尚,道士和最底层的农夫农妇。他熟悉各个阶层,各个身份和各种职业的人,把这五光十色的生活都收录在他的诗里。
他能写高适、岑参那种大气磅礴的边塞诗。“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湾,由来征战,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应未闲。”(《关山月》)。
王维的诗境界幽静,但又充满了生机。这种诗李白也有。“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自遣》)。王维诗中有一种禅悦的境界,这是李白诗中所没有的,但李白这首诗另有一种沉着潇洒。“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这大概是汉语诗中流传最广的一首。游子思乡,是小农社会永远写不够的题材。这首诗把“床前”,“明月光”“地上霜”,这三个意象组合在一起。说“疑是地上霜”就说明抒情主人公已经意识到这不是霜,知道不是霜偏生又这么联想,正好透露出他心里有一层霜,有一股思乡的冷气,国人心里都郁结束这样一股思乡的冷气。所以离开家一看见月亮就会想起这首诗来。
孟浩然的诗将田园生活写的那么有滋有味。李白也有一首田园诗,但意趣大不相同。“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宿五松山下荀云媪家》)这个大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诗人,并没有摆出一幅悲天悯人的架势去同情农民,只是作为一个极普通的旅游者,端起老妇人那碗菰米饭,眼里噙着泪水,想吃却又吃不下去。有几个诗人能具有这样震撼人心的人格魅力。
至于他的《将进酒》等等许多独绝古今的诗篇。别的诗人不要说没写过,首先在思想境界上就达不到那样的高度。“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黄色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洒,与尔同销万古愁。”
宋代著名诗歌评论家严羽,就别人写诗是用笔一句一句写下来,李白则只要把心里那股气一张口喷出来就行了,这个比喻真是恰到好处。诗人站在黄河边上看着“黄河之水天上来”,忽然心情一激动,想到这黄河之水就像人类的生命系列,一代一代去不复返,但依旧滔滔滚滚而来。然而,人生又是如此短暂,明镜中的头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转眼就是一次生老病死的轮回!面对这无限与有限的矛盾,人活着为什么不尽情享受生活!“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诗人对自己生命价值的实现,是如此自信。正由于这首诗强烈地呼唤真实的人生,才使多少被强行压缩的灵魂都到诗里来享受那足以舒筋活血的通畅。
李白的诗名越来越大,不但惊动诗坛,而且惊动了许多达官贵人,最后甚至惊动了对艺术有深厚造诣的唐玄宗。于是天宝元年,李白四十二岁,唐玄宗听从亲信的荐引,下诏征聘他到长安,给予隆重的礼遇。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自以为是超一流的政治家而其实根本不懂政治的诗人,诩诩然得意,高唱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这回真的能大展鸿图了,唐玄宗这位明君,就要把他召到身边,请教他该如何治理天下,如何使天下太平。然而他错了,他是完全生活在梦想中的诗人,梦一旦醒来,留下的就只有失望。
第八集一代诗仙(下)
以诗人的身份,昂首挺胸走进皇宫,成为皇帝的嘉宾,在中国诗歌史上,李白是唯一的一个。诗人能受到这样的礼遇,也真算皇恩浩荡了。然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是何等人物,岂能把这种过眼云烟的荣耀看眼里,是醉了还是疲惫了?
兴庆公园这里的沉香亭,就是当年唐玄宗与杨贵妃赏牡丹的地方。卧在这里的李白正闭目养神,等待着喷发灵感。唐玄宗赏牡丹来了。名花盛开,美人相伴,当然需要有音乐助兴。玄宗嫌旧词听腻了没意思,一时高兴,就颁下圣旨叫李白创作新词。李白不是醉卧在这里吗!快起来吧!于是他被人用凉水激醒了,于是一挥而就写成了著名的《清平调》词三首。第三首说:“名花倾国两相欢,长使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这样的诗,有高度艺术修养的唐玄宗能不欣赏吗?皇帝一声喝彩,于是众声迎合、都来助兴。可是对李白来说,陪着皇帝寻欢作乐,干这种御用文人干的事,那是卑屈的。他不明白,只有诗人屈从政治家,断没有政治家屈从诗人的。他就是不肯明白这番道理,才永远都是那个“黄河之水天上来”的不可一世的李白。
李白在长安待了三个年头总共一年多的时间,就痛苦的叫喊着“君王虽爱娥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玉壶吟》)。后人就此认为他在朝亭遭到了谗毁,处境险恶。这话其实信不得。玄宗认为他不是担负朝廷重任的人才,应当说这是非常准确的评价。按中国传统的价值观来衡量,读书就是为了出仕,出仕只有成为将相,成为方面大员,才算不虚此生。后人就是用这种心态来看李白,为李白鸣不平的。他们不知道,如果李白不以出将入相,一身系天下安危的政治家自诩,没有这种狂傲的自信,他就成不了伟大的诗人。可如果他真的当宰相当大将军去了,他也就不会再想到要当诗人。因此,李白离开朝廷,主要原因绝不是遭到了谗毁,而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去适应处处都必须约束自己的政治环境。唐玄宗善于鉴识人物,认为不如给他自由,让他去写诗。应当说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只有唐代,能接受李白这个狂人,也只有李白的狂放,能举起诗歌的火炬,来照亮辉煌壮丽的唐代文明。
李白一路向前,来到洛阳,在这里遇见了杜甫。比李白小十二岁的杜甫当时三十三岁,两人的交情自然是由诗人气质的相近而引发的,但杜甫对李白有晚辈对先辈的崇拜,加上为人比较忠实厚道,因此后来给李白写了十二首情真意挚的诗。
“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正在庐山隐居。永王李嶙奉命征讨判贼,李白只知道为国家效力,就投在李嶙的帐下。他斗志昂扬的歌唱着:“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难平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他以为这回该轮带他大显身手了。谁知李磷野心膨胀,不听调遣,结果发生内讧,被唐肃宗消灭。李白这一回可是真惹下弥天大祸了,在古代,像李白这样在卷进争夺皇室宝座的斗争中失败了,是必死无疑的。然而唐朝毕竟是唐朝,经人营救,皇帝竟也没有坚持要杀他,只判他永远流放,最后遇赦又不了了之。这也成了后世贬低李白的把柄。其实这件事什么也不说明,只说明他不懂政治。
李白有一颗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无时无刻不用真情去拥抱生活,随便遇上一个什么人,他就能坐下来与人对饮,欢快的唱着:“两人对饮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山中与幽人对饮》)他喝的醉醺醺的,陶然自动的睡下了。望着敬亭山,他会像老朋友促膝谈心一样心绪悠然地吟诵着:“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他能这么呆呆的坐着看山,像孩子一样透着傻气。他一路来到安徽泾县,在一个叫桃花潭的地方住了下来,村里有个叫汪伦的人常酿造美酒来招待他,临别时他吟诗相赠送:“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声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就像老朋友分别时随便说的话,一个名动中华的大诗人,竟然也没有一点故弄姿态的矫饰,轻松自然,洋溢着神情。
然而,李白又是个极为狂傲的诗人,自称:“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狂,是自信的外现,是对人格尊严的充分肯定,是对束缚人的社会习惯势力的蔑视,他大声疾呼:“黄金白壁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君远参军》),昂首天外,根本不屑以世俗的价值为标准,“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长流夜郎赠辛判官》),他是那样不可一世,最可贵的,是他用时代的最强音,惊天地泣鬼神地吼出了一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这一声呐喊,使千百年来被封建制度压的喘不过气来的人,不愿被踩进泥坑去有无力抗争,敢悄悄的直一直腰,在心灵深出扶起最后的一丝人格尊严,在无可奈何中聊堪自慰,找到一点心理平衡。
他追求自由,追求理想,追求没有被人的心智造成阻隔的天地,追求完美的不容有丝毫卑屈的人格,因而在他笔下,一切高山大川都像是分这种内心世界的外化,他眼里的黄河,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他眼里的长江是“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声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寄卢伺御虚舟》)。算不得多么高峻的天姥山,在他笔下却是“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梦游天姥吟留别》)。未必真那么险峻的蜀道,竟是“噫吁嘘,危呼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道难》)。根本谈不上壮观的庐山瀑布,也是“飞流直下三百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总之,他处处都以自己吞吐宇宙的豪气,赋予自然景物以崇高的审美价值。
海客谈瀛洲,烟淘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诚。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颠。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锱别》);
这里埋葬着李白(当涂李白墓),埋葬着中国的诗魂,这颗永不降低身份,永不安于现状,永不停止追求的巨星,终于在安徽当涂这里陨落了。而据传说,他是从采石矶这里的捉月台为捉到月亮跳人长江而死的。我们宁愿相信这美丽的传说。他乘者酒兴,要把发光的生命交于浩阔的长江,站在这捉月台上,以诗人的天真和狂放,完成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次追求。于是他化成了琅琅的明月,滚滚的波涛,永远在中华大地上照耀着,奔流着。
第九集千秋史圣(上)
杜甫字子美,与李白同为唐代诗坛上的两个巨人。唐代是中华农业文明发展的顶峰,而盛唐又是唐代的尖顶。安史之乱是唐代由盛转衰的分界线。因而也是中华农业文明由盛转衰的分界线。这条分界线。分界线把这两个巨人分隔在山顶的两侧:李白站在往上走的一侧,头是仰着的。看到的是无穷尽的蓝天,悠悠的白云和翱翔的雄鹰,因而心胸开阔,歌声豪放;杜甫站在往下走的一侧,头是低着的,看到的是小径的崎岖,深沟的阴暗,因而忧心忡忡,歌声凄苦。李白是盛唐气象的标志,盛唐过去以后,他就凝固成一座无法攀登的危峰,使后人感到可望而不可及;杜甫是由盛唐转入中唐的代表,他从忠君爱国的立场出发,痛斥祸乱,关心人民,因而随着封建秩序的日益强化,他成了后代诗人学习的楷模,成了我国古代影响最大的诗人。
由于影响大,保存下来的有关他的古迹也就特别多。他出生在河南巩县,在这里度过青少年时期,于是这里有杜甫的故里纪念馆,三十五岁左右他到过长安谋求官职。曾“朝叩富儿门,幕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出潜杯心”(《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而一无所获非常卑微地呆了十几年,陕西长安县于是有纪念他的杜工祠,安史之乱中,他逃往四川避难,路过甘肃成县时,曾停留一段时间,于是这里也有一座纪念他的杜甫草堂,他在成都住了将近四年,这里纪念他的杜甫草堂是很具规模的,也是人所熟知的,五十七岁时他离开四川,经湖北转入湖南,两年后死在这里,于是湖南平江县这里有纪念他的杜甫墓。
杜甫在唐代诗名并不大,根本无法和李白相比。五代时韦编选的《才调集》,选唐诗一千首,里面连杜甫的名字都没有。可见在当时,杜甫还谈不上什么知名度。到封建秩序开始强化的宋代他才变得诗名赫赫,到明、清时期,他才被尊为诗圣。
杜甫死后大约半个世纪,中唐诗人元稹在一篇文章中说,杜甫“尽得古今之体势,而蒹人人之所独专”,“诗人已来,未有如子美者。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可是杜甫能写“大或千言,次有数百”的排律李白根本写不出来(《唐检校共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于是元稹认为,李白虽然也写诗,但本无法与杜甫相比。元稹这篇文章,在唐代并没有起多少作用。同时代的韩愈就认为“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坚决反对抬高杜甫,贬低李白。其实,韩愈不明白,元稹这样惊世骇俗,真实的用意是要为他和白居易新题乐府诗扩大影响,要达到目的,自然最好是把他们敬佩的杜甫抬高。要把杜抬高,要把杜甫抬高,最有效的办法,又莫过于编造历史,说他生前就与李白平起平坐,而实际是李白根本无法和他相比。李白是太阳,知道他的人太多了。现在说杜甫远远地超过他,还不使人大吃一惊。这个石破天惊的论断,首先为历史学家所接受《旧唐书》把元稹这些话全文写进《杜甫传》,《新唐书》也以此为基调。由于这一误导,加上从宋朝起杜甫的诗名又如日中天,后世就真以为他活着的时候就与李白并驾齐驱了。
杜甫虽然只能算中唐诗人,但一生五十九岁,将近四分之三的时间是在盛唐度过的。盛唐既是出狂人的时代,他又和李白、高适和岑参这样的狂人交往,也就不可能有染上几分狂气。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睁大眼睛看鸟往泰山上飞,看着看着,觉得山上的云在胸中回荡使人有一种飘然高举的感觉。于是决心要攀上山顶,去感受居高临下欣赏风景的快慰。看见一匹骏马,他立刻想到“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房兵曹胡马》),骑到马上去驰骋建立轰轰烈烈的功业。早年的这些诗句,展示出他不平凡的气度,表明他内心充满着盛唐的浪漫精神。所以尽管他的总体诗风与盛唐大不相同,但与大历时期的诗人也并不同调,没有那种走投无路的失落感和叹老嗟卑的衰飒气象。正因为这样,所以他始终保持着正视现实的热情和突入时代的勇气。
杜甫始终自以为是儒家的信徒。“儒冠多误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乾坤一腐儒”(《江汉》),反复这样强调。儒家主张“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杜甫则更进一步,不光是不得志,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了,还在大声呵斥“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诸将》),还在为皇帝担忧。儒生时代是充满使命感受和责任感的,时时都充满忧患意识,杜甫就是这样立身处世的,一辈子都被这种忧患意识驱赶得处于紧张状态。他年轻时“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是典型的儒家理想。
在这一点上,他和李白大不相同。李白向往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从来不强调忠君,他渴望遇到明主,像刘备请诸葛亮那样赏识他,经他三言两语一点拨就天下太平,就尊他为卿相。而他又特别讲究功成身退,像战国时期的鲁仲连一样,为人排忧解难而不要报酬。杜甫固然也够不上政治家,但能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忠心耿耿为朝廷效力。
安史之乱爆发时,杜甫已四十四岁。随后在逃难中,他被叛军捉住带到已经沦陷的长安,看着京城的残破,痛心疾首写下了他的名篇: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
由于官小诗名也小,安禄山的部下没有关押他,他就乘机逃出长安,到了风翔找到了自作主张登上皇位的唐肃宗。肃宗为了嘉奖他的忠心,封他为左拾遗。后世称他为杜拾遗,就是这么来的。他不懂官场的厉害,只知道知无不言,结果上任不久就贬了官。由于俸禄太少,又当战乱,他干脆弃官,从此走上了日甚一日的苦难。也许真的诗是穷而后工吧,时代用冷酷的目光选中了杜甫,让他受尽种种折磨,用枯瘦的手去蘸起人民像墨汁一样的浓黑的悲哀,来纪录盛唐这个伟大的时代如何走向没落。他的诗被称为诗史,备受后人赏爱,可是又有谁知道,那每一个字都是他眼中的泪,都是他绕道甘肃成县(成县草堂)进入四川,一路上他声酸词苦地唱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七歌》)
他一路这样吟唱着,终于来到了成都。在朋友的资助下,他建成了这个草堂。“但有故人供禄米,余生此外更何求”(《江村》),他脸上终于闪起了一丝微笑。他被表荐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因此后世也称他为杜工部。他心情轻快地唱着“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
可是好景不长,他的朋友死了,他又失去了依靠。以后,他还在四川流落了几年,才终于由湖北转入湖南。路过岳阳楼时,写下了: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泪流。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整个江南地区被洞庭湖分割在东南两侧,无垠的天空也在湖面上漂浮着,这时杜甫已经五十七岁,离去世只有两年了。要不是有文献资料为证,谁敢相信如此气魄雄浑的诗句,竟是个多病的老人写下的。
公元八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一年,杜甫五十九岁时,终因贫病交加,死在湘江上的一条小船上。一个对中国诗歌有过重大影响的诗人,就这样凄凉地消失了。没有人为他送葬,没有人为他默哀,只有滔滔的江水永远鸣奏着他诗中诉不尽的悲愤。
第十集千秋诗圣(下)
在古代,忠君也就是爱国,而忠君爱国,就要关心人民疾苦。杜甫的忠君爱国是真心实意的。他“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家》)声时,再怎么穷途潦倒也要为百姓的疾苦呼吁,也要像葵花向日一样忠于唐王朝。他一生,踏踏实实就是这么实践的。
《兵车行》是给杜甫后期诗作定基调的作品。唐玄宗天宝年间,即八世纪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中期,维持着表面繁荣的唐王朝,已经危机四伏,统治者都视若无睹,还在对土蕃进行战争。这首诗就是写对西北边境用兵给老百姓带来的痛苦。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千云霄……尘土飞扬,哭声震天,“爷娘妻子走相送”,壮丁被征发到西北边境去送死,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惨景!诗人还用镜头切换的手法,把“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与“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从来都重男轻女,诗人却得出了完全相么的结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儿子是养老送钟的依靠,现在都战死了,自然还不如生女孩子好,嫁在近处总算还有个可指望的。对农民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在安史这乱和以后的几年混战中,杜甫描绘了一幅幅老百姓求生无望求死无门的悲惨图象,使后世能如见如闻地了解到,公元八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到八十年代末,老百姓是怎样在水深火热中翻滚,怎样命贱得跟蚂蚁一样默无声息地走进死亡。
像著名的《石壕吏》,写了诗人“暮投石壕村”,正碰上“有吏夜捉人”去充当伎子。结果“老翁逾墙走”,总算逃脱了,剩下老妇人硬着头皮出来应付。老妇人说,她三个儿子都当兵去了。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三个在前线打仗的儿子战死了两个,家里只剩下老两口,一个没一条完整的裙子而不敢出来见人的儿媳和一个吃奶的孙子。一家人活到了这分儿上,已经是够悲惨的了,可是来捉人的公差还不依不饶,非要带人去交差不可。万般无奈,逼得老妇人只好跟着走,到前线去给军队做饭。于是这一家人经历一次生离死别。在被战争剿灭了温情的岁月里,一切无法躲避的灾祸,就都会气势汹汹地降临到弱者的头上。清代诗人袁枚痛苦地喊道:“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多少人在为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生离死别洒下同情的泪水时,杜甫却看到了石壕村里这对老夫妻的生离死别。他们不善于吐露无法承受的悲哀,只会默默地哭泣。因为他们是弱者。
如今成都这里的杜甫草堂何等气派!可是一千二百多年前,杜甫住在这里时,只是一栋茅屋那才是真正的草堂。“八月秋高风怒的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这是他五十岁那年,一场大风把他的茅屋掀了顶。于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失眠中他却想到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土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亦足!
诗人总是这样推己及人,使自己从来都被苦难压扁的目光撑出一片树荫,苦苦地去为别人遮雨;直到自己走投无路了,杜甫还在《又呈吴朗》中写到: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真。已诉征求贫到骨,下思戎马泪沾巾。
这个无食无儿的妇人,到杜甫门前来打枣充饥,只是一个秋天的事,诗人竟把她记住了。第二年,诗人把这所房子借给一个吴姓亲戚。还特意写这首诗叮嘱说:"不为困穷宁没办法,这妇人可至于稀罕这几个枣了子,正因为她心怀恐惧,因此来打枣时一定要尽可能对她和蔼一些。你插上篱笆防止她来打枣,这岂不是算得太精细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谁不是连骨头都被榨干了!还是多想想在苦难中挣扎的老百姓,待人多一分爱心吧!这首诗几乎谈不上什么技巧,纯粹是一片真情。诗人用如此广大的心胸支关怀最底层的穷人时,他自己也正是一个无告的穷人。三年后就穷死在湘江上的一条船里。
宋代大诗人苏轼说,杜甫所以是诗人之首。杜甫的确有浓厚的忠君爱国思想,这是符合封建社会的发展趋势的,因而后人敢于去学他。另一方面,杜诗又特别经得起琢磨,也使后人乐于去学他。他的祖父杜审言,是初唐著名诗人,这使他对诗歌有一种特殊的兴趣,告诉儿子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简直把诗当成传家的祖业。写诗对杜甫来说,完全是一种生命的转移和储存方式,是使自己从苦难和卑微中跳出来的手段。他声言“语汇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说明他写诗是反复推敲,反复锤炼的,由于驾御语言的能力高超,再加上精雕细琢,特别耐人寻味。尤其是他的律诗,几乎每一个字都用的那么精业,叫人想不出还能用别的什么字来代替。比如: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诗中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垂”字和“涌”字,就用得特别形象,特别有动势。“平野阔”,天就显得低,仿佛星星往下落了一段距离,反过来,由于有星星往下垂落的感觉,又会使人产生来野更加广阔的印象。散乱得月影忽悠忽悠,又像是在推着江水前进,使人感到江水好像流得更急速了。这两个字本来很普通,但用得恰到好处,这就使这两句诗一下变活了,有了更多的层次。杜甫这种驾御语言的本领,使后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杜甫的七律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境界雄阔,音调响亮。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
后人认为这是唐诗中最杰出的一首七律。“不尽长江滚滚来”,抽出来单看也很有些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但前面有“无边落木萧萧下”,有一种萧杀的气象,是长江之水流得很艰难,就与李诗的意趣大不相同了。这首诗就像流过平原的江河低沉而宽广,看似平缓却有一股不可低档的冲力。
最为难得的是,杜甫捧走时代的血泪,反复提炼,用沉重的笔触写出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世界上只要还有不合理的贫富对立,这两句用红宝石拼成的诗句,就将永远使人警醒。
第十一集大历诗人
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公元七五五年,安史之乱爆发了。这次延续了八年的战乱,使充满浪漫气质和理想主义的盛唐精神一扫而光。叛乱虽然最后被平息下去了,但唐王朝也从此一蹶不振,公元八世纪下半时,即大历,贞元年间的这批诗人,都是在盛唐时期度过青少年的。正当他们乐观自信,洋溢这豪迈的气概走向生活时,却突然之间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时代绷出一脸的严峻,从社会的各个缝隙里再也找不到迎接他们的微笑了。于是他们不得不背负着沉重的失落感,在冷漠的人情世态中,无可奈何地去寻找自己无从把握的归宿。
刘长卿算得是大历诗人中重要的名家,他的诗多半写个人生活上的寂寞与孤独,以及对自然景物的欣。笔墨简淡,耐人寻味。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听弹琴》)。
偶然听到弹奏古琴曲《风入松》,因为现今人认为这是过时的曲调,不爱弹奏了,所以听了很感动,但诗人敞开思想,避实就虚,只用像劲风吹过松林发出带寒意的声音来描绘琴声,就嘎然而止,此外一切经历都给读者去想象。“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是至今仍然活着的诗句。
日幕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首诗写的非常简练的诗,标题叫《逢雪宿芙容山住人》。写诗人在风雪之夜找人家借宿的一次经历。妙就妙在诗人不说在这种风雪之夜,碰到有借宿的地方感到如何高兴,而把自己想象成远行的游子终于到了家。日暮天寒,风狂雪大,远行人由小路指引着走在大山中,人生不就是这样永远在奔波着么!
大历诗人中能自成一家。对后世有较大影响的是韦应物。他有这样一首诗。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芒愧俸钱。闻到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这是唐诗选的名篇,这首诗有几点值的注意,第一是语言浅切。娓娓到来明白如话;第二是诗的意境恬淡平和。说明诗人是名利比较淡薄的人;第三是从身多疾病想回家隐居又舍不下俸、钱可是拿着俸钱,而自己管辖的地方内,百姓还在流亡,又不能不感到惭愧,可以看得出诗人是个有良心的地方官。正因为这样,才会感到矛盾和痛苦。当然这也说明他比较软弱。刚从安史之乱战争的恐怖中走出来的人,惊魂未定,很自然会采用低调来看待生活,把立身处事的大原则从心上摘下来挂在身上。以便要用时能用上,又不致坠得人心动过缓,这是八世纪末士大夫的普遍心态。
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更是一首广泛流传的名作。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朝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据说安徽滁县的上马河,就是诗中所说的西涧。南方的春天是经常下雨的,因而河水流量丰富。骤雨刚刚过去,河水更是迅速上涨。也许诗人正想到河边去吧,可是野渡无人舟自横,渡船停在对岸,没人撑过来。好在河边树木青葱,野草碧绿,黄鹂正在唱歌,那就一边等着一边欣赏这河边的美景吧。诗中展现出一种清幽的境界,表现了诗人对林泉生活的向往。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顺便还应当提一提崔护的《题都成南庄》这也是八世纪下半叶创作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应红。人面不知何出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流传很广,并不是因为诗又多么高明。而是诗背后有个非常动人的故事。据《太平广记》记载,崔护年轻时到长安考进士,没有考上,就在长安暂住。清明日,他到南郊游玩,口渴了就到一家桃花环绕的村舍前敲门讨水喝,有个姑娘开门接待,给他喝水。还靠在桃花树下含情脉脉的看他。第二年清明他重游旧此的时,却敲不出这个姑娘来了。于是就在门上题了这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应红。人面不知何出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还应该提一提大历时期的诗人张籍。也许我们对张籍这个名字并不熟悉,但是对《枫桥夜泊》这首诗却不陌生。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雨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据考证,这是在安史之乱中。张籍逃难到江浙一带写的诗。逃难,就不是一般的天涯漂泊,这种逃难的苦闷,也就不是一般的乡愁旅绪所能概括的。诗人乘船来到苏州,停泊在枫桥镇这里。他站在船头,看一弯新月显现又往西沉落去,听乌鸦鸣噪又终于停下来,望着江上点点渔火,还有寒山寺朦胧的轮廓。由于感到寒冷,知道正在下霜。他满怀愁绪,睡意全无。站久了,他终于不得不回到船舱去,“对愁眠”,也就是抱着排解不开的愁绪躺下。可是睡不着,挨到半夜了还是睡不着。正在这时,忽然寒山寺响起了悠悠的钟声,低沉而缓慢,一声声敲走了刚刚袭来的一丝朦胧的睡意,敲醒了在异乡逃难的无法排解的悲苦。于是这首是在他心头隐现,有一鳞半爪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月落无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这首诗最令人无奈的,就是在于借寒山寺的钟声敲醒人的梦境以后,把人撂在这荒寒中无有着落,并让他用一生的经历来消解这梦后的凄苦。
在文学史上,一提起大历诗坛,人们首先就会想到号称“大历十才子”的一批诗人。说是十才子,其实各种文献的记载都不尽相同,加起来有十好几个。这些人才华横溢,在当时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大历十才子都喜欢参禅访道,游山玩水,企求借这种生活保持一定距离的方式,来缓和乱世带给他们的痛苦。他们的诗都写得精巧清丽,但调子是低沉的,伤感的,内容也比较单一,缺乏个性和独创性。
在十才子中,卢纶有些特殊,他有过十几年军营生活的实际体验。至今还有传诵的名篇:
鹫翎金仆故,燕尾绣蝥孤。独立扬新令。千营公一呼。《塞下曲》
这种写军营生活的诗,要的就是气势。一出场就气势威严,咄咄逼人。主将发布新的军令时。千千万万的战士都一起高呼,军容的那么整肃。这种群体形象,重要的声势浩大,不怒而威。
下面的这一首诗更是教孩子们背唐诗时多半会教的。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循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卢纶并没有到过边塞,真正到过边塞而且边塞诗也写的非常出色的是李益,擅长写七绝,研究唐诗的人认为,他的七绝足可以和李白、王昌龄媲美。
天山雪后海风寒,横笛偏吹行路难。碛里征人三千万,一时回首月中看。
刚刚下过雪,沙漠里寒风刺骨。在这种气候里行军,艰难是可想而知的。这时,出人意外地传来了笛声,吹的还是《行路难》的曲调,是月光映照下的千千万万的战士都不约而同转着头去找笛声传出的地方。诗人只说到这里为止,其余一切就是由读者自己去补充了。
李益不光是边塞诗写得出色,写人生离别和聚散的诗也有非常感人的: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成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幕天钟。明月巴陵道,秋山又几重!《喜见外弟又言别》
诗人和这个表弟是小时候因战乱而分手的。一别十几年。如今都已长大。。因而见一面一时竟认不出来了。“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一联写的非常传神。初见时一惊。说明模模糊糊还有那么一点印象,于是才互相探问姓名。这中间包含着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和伤心惨目的事件。
第十二集 韩孟诗派
韩愈是河南孟县人(韩愈墓)。他曾是唐代中国文学史上的散文家和诗人,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他所倡导的古文运动,对解放和扩大汉语的表达功能起过扭转风气的作用。他是个语言大师,写文章主张“惟陈言之务去”,就是说务求避免用烂熟的词语。从这种主张出发,他创造了许多叫人耳目一新的语汇。如“面目可憎”,“垂头丧气”,“不平则鸣”,“俯首帖耳”,“摇尾乞怜”等等。这些词语又形象又生动,都被沿用至今。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帮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调张籍》)
这里不过是说,李白和杜甫都是伟大的诗人,无知小儿故意贬低李白,只不过像蚂蚁妄想摇动大树。可是被韩愈这么一写,就有一种震撼力。
韩愈既写文学史上最杰出的散文作家,自然不可能不把散文的写作手法运用到诗中来,就是说,不追求诗句的紧缩,而欣赏诗句的散文美。把散文化倾向引入诗中,也就是所谓的“以文为诗”。
玉川先生洛城里,破屋数间而已矣。一奴长须不裹头,一俾赤脚老无齿。辛勤奉养十余人,上有慈亲下妻子……(《寄卢仝》)
且不说“破屋数间而已矣”是纯粹的散文句,还带之乎者也这类虚词,就是其他各句也都是散文化的,从语序看都符合口语的习惯,不过这种平直浅白的散文句,却又别有一种潇洒自在,读起来使人感到亲切。
喜欢在诗里融入哲理。
《山石》这首诗,可以说是他的代表作。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铺床拂席置羹饭,粗粝亦足饱我饥。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生衣。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把议论引入诗中,这可以说是韩愈开创的风气。可以这样来总结:韩愈是中唐也是整个唐代开宗立派的大诗人。他的诗狠重奇险,气魄宏大,想象丰富,像惊风掠地,闪电腾空,有一股不可阻挡的气势。他追求新颖、奇特,甚至不怕流于怪诞。在遣词造句、立意布局上都极力要从前人的圈子里跳出来,以期能产生一种不容抗拒的震撼力,使人耳目一新。不过他有时使用散文句太多,使人感到太平淡,或使用冷僻字太多,使人根本读不懂。他又爱在诗里发议论,以致有时造成说理的成分太重,虽然新奇,却往往没什么诗味。由于他的诗狠重奇险的风格非常突出,影响很大,同时缺陷也明显,因而在后世引出了截然相反的评价:褒扬的说他超过杜甫,贬低的则说他根本不懂诗。宋朝人爱在诗里发议论,搬弄学问,就跟他有很大的关系。
这里是陕西扶风县法门寺。法门寺之所以著名,是因为这里有镇寺之宝——佛骨。为了这节佛骨,韩愈差点儿丢了性命。当时,信佛的唐宪宗把佛骨迎入宫中,于是在京城长安引起轰动。针对这一事件,韩愈写了《论佛骨表》,指出信佛对国家没有好处。文中提到,自东汉以来,信佛的皇帝都短命,惹得怕死的唐宪宗勃然大怒,非要处死他不可。由于大臣们苦苦求情,他才算捡回一条命,被贬到广东潮州。韩愈起程去潮州时,路过陕西蓝田县的蓝田关,写了这首给他的侄孙韩湘的七律。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李白的诗是一口气喷出来的,韩愈也一样。不过,李白随心情而定,也许是一声怒吼,也许是一声叹息,讲究的是自然。韩愈则不然,总的看来,使人感到就像唱黑头,运足了全身的气力,猛一嗓子喊出来,要的是一下把人镇住的效果。这就叫气势!
忽忽乎余未知生之为乐也,愿脱去而无因!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死生哀乐两相弃,是非得失会闲人!(《忽忽》)
这里说的,不过是庄子式的达观,把生和死等同起来。按常情来说,既然活着不觉得有什么可快乐的,宁愿得到解脱,那么接下来就应当说些一了百了的话。然而诗人只点到为止,立即就反弹回来,接上一句“安得长翮大翼如云生我身,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希望能长出像庄子说的那种大如云团的翅膀,从天地间飞出去。这种诗,本来不管怎样来淡化死亡的悲哀,调子也不可能高扬起来。诗人却硬是唱得如此悲壮,可见他绝不肯踩着别人的脚印去寻找宝臧,宁可流于怪诞而受指责,也不肯守住平庸而受吹捧。
韩愈对孟郊可以说赞不绝口,一有机会就为他扩大声誉。不查资料,就会以为这是一位长者在奖拔后进。其实,韩愈比孟郊小十七岁,两人只能算忘年义交。他们写诗都好奇异,避熟求生,因而就称为韩孟诗派。
欲别牵郎衣,郎今到何处!不恨归来迟,莫向监邛去!(《古别离》)
妻子本来不愿意让丈夫出远门,但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不得不退一步,只求丈夫不要像司马相如走到监邛就爱上卓文群那样把自己抛弃。这比做妻子的反复叮咛丈夫不要一走就忘了家,更叫人心酸。
他最有名的诗是《游子吟》,据人统计,这是流传最广的诗中的一首: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按常情,游子衣服破了就会想家,回来得就可能早一些,做母亲的却内心矛盾,既盼儿子早早归来,又怕衣服缝得不结实破了没人补,特意“临行密密缝”,宁可自己倚门盼望,也不愿叫儿子为难,诗最感人的地方就在这里。讲孝道讲了几千年的国人,谁知道还要为这首诗流多少眼泪!
贾岛也是韩愈赏识的诗人,也以苦吟出名。他写过一首《送无可上人》的五言律诗,里面有两句说,“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头一句特别尖新奇巧。写人不说人,而说人映在潭水里面的影子,这样从形影相吊来着眼,愈益显出行人的孤独和寂寞。
闲居少邻并,草经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题李凝幽居》)
“黑云压城城欲摧”,是经常有人引用的一句诗,大概谁都不会感到陌生。也许连引用的人也未必知道,这是被誉为鬼才的短命诗人李贺的作品。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胭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担携玉为君死。(《雁门太守行》)
诗中写一位将军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紧急关头,带领士兵出击。诗中黑、金、胭脂、紫、红这些浓重的色块拼镶在一起,对比强烈,具有很强烈的刺激效果。再加上角声的凄厉,鼓声的沉闷,益发加重了苦战的悲壮。
如果不是记载,我们大概不会相信,这是李贺十八岁时的作品。意境这么苍凉,气势这么悲壮,难怪大诗人韩愈读起他的诗来不禁肃然起敬。
李贺只活了二十七岁。据说他死时,看见了一个穿红衣服的人来叫他,说是天帝造了一座白玉楼,召他去写一篇纪念文章。在人间一生不得志,也许只有在天堂才能施展他的才华吧!生活所唤起心理反应,总是沉重的,就连唐代人活得也并不轻松!
第十三集新乐府派(上)
唐宪宗元和年间,即公元九世纪最初二十年,安史之乱已过去半个世纪,唐王朝终于又从衰乱中想有所作为了。于是整顿赋税,以增加收入,平定几个闹独立的藩镇,使全国终于又形式上统一了。诗坛上于是也逐步摆脱八世纪下半叶那种内容单薄、形式精巧的诗风,不仅出现了以韩愈为首的奇崛险怪的诗派,以白居易为首的新乐府派,而且还有柳宗元、刘禹锡等独树一帜的名家。
所谓乐府诗,是指东汉末年至唐代,即从二世纪后半叶至七世纪初,可以用作歌词来歌唱的那些诗,如李白的《行路难》、《蜀道难》等等;而所谓新乐府,则指模仿乐府诗而又不再用乐府旧标题,而依据内容另取一个新标题的那些诗,如杜甫的《兵车行》以及“三吏”、“三别”等等。
新乐府运动是一次颇有声势的诗歌运动。其代表人物是元稹和白居易,虽然文学史上一贯称元白,但白居易是这一派的理论奠基人,诗歌成就也就更高,是真正的代表(洛阳白居易墓)。
新乐府运动有两个最突出的特点,一是主张诗歌要为政治服务,即诗要“为君为臣为民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新乐府序》),在这种理论指导下,白居易在唐宪宗元和初年,即九世纪最初十年,创作了大量揭露弊政和各种不合理现象的讽喻诗,最著名的是《秦中吟》十首和《新乐府》五十首。这些诗观点鲜明,提法尖锐,使执掌军政大权的达官显贵咬牙切齿。不过他这种政治热情保持的时间较短,写讽喻诗的时间更短。到四十四岁时,他遭到了报复,被贬为江州司马。经过这一次打击,他就礼佛参禅,走上了独善其身,埋头写闲适诗的道路。
为了充分起到宣传作用,这一派的另一个特点就是主张用浅切平易、通俗易懂的语言来写诗。据说白居易写诗一改再改,一直改到不识字的老妇人都能听懂为止。这自然不免夸张,不过他的诗读起来轻松,比韩孟诗派好懂,这也是事实。
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一丛深色花”,就相当于十户中等收入的人家所交纳的赋税。十户人家交纳的赋税才够贵族买一束花,那么,农民该怎样把骨头磨成钱,才能满足贵族的其他享受呢?
他《新乐府》中的《新丰折臂翁》,更是叫人心酸得无法读下去。
“新丰老翁八十八,头鬓眉须皆似雪。玄孙扶向店前行,左臂凭肩右臂垢。”老翁为什么会成为独臂的残废人呢?因为天宝年间宰相杨国忠为了建立边功,提高威信,两次发动对云南南诏的战争,共动员兵力二十多万,都全军覆没。“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为了逃脱必死无疑的出征,于是“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不然当时泸水头,身死魂飞骨不收。应作云南望乡鬼,万人冢上哭呦呦。”从诗的角度来说,这首诗到这里,应当说恰到好处。其余一切,该由读者自己去想象,由读者根据诗人安排的逻辑去做结论。但是,正如白居易在诗题下加上“戎边功也”所提示的,其目的不在于写一首感天动地的好诗,而在于通过这首感人的诗使人受到教育。因此他接着写道:“老人言,君听取。君不闻天宝宰相杨国忠,欲求恩幸立边功。边功未立人生怨,请问新丰折臂翁。”从这首诗的动机来看,加这一段自然也合情合理。
他的另一首《卖炭翁》则注明“苦宫市也”,意思是苦于宫市的祸害。宫市是唐德宗贞元年间(785-804),即八世纪末至九世纪最初几年一种扰民的弊政,即由太监直接到街市上采购皇宫中所需要的一切。太监以皇帝的名义出来采购,还有不作威作福的!诗中的卖炭翁就遇上了这种比抢劫还要卑鄙的掠夺。“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老人在终南山辛辛苦苦烧炭,为的是把木炭拉到京城卖了以维持衣食。一场大雪后,老人赶着牛车卖木炭来了。尽管衣裳单薄,冻得发抖,他还是“心忧炭愿天寒”,因为越冷越冻,兴许越能卖个好价钱。结果偏偏就遇上两个太监,指令他把牛赶到成北的皇宫去:“两骑翩翩来者谁?黄衣使者白衫儿,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这千多斤的一车木炭,是老人多少个日日夜夜烧出来的!可换回两个布头和一个万丈深渊一样的失望。也许卖炭翁当年就抱着两块既不能食、又不能用的纱绫死去了,可又有谁知道呢?!
白居易常用他的乐府诗帮着不幸的人讨回公道,除了卖炭翁还有那个《上阳白发人》。十六岁时,她“脸似芙蓉胸似玉”,因此被选入皇宫。可是,“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在皇宫里,没有值得回忆的,也没有值得遗忘的。“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一望四十多年,望成了白发人。这种现象原是封建社会无法更改的弊政。青春被迫凋谢在皇宫里的这个宫女,总算在白居易的诗中吐出了这一口泪血熬成的苦水。
不过也应当看到,白居易的思想在当时是比较保守的。在《新丰折臂翁》中,他把进攻南诏的战争罪责完全推到了杨国忠头上,似乎与唐玄宗没什么关系。在《上阳白发人》中,也认为这个上阳人的悲惨遭遇,都是杨贵妃的嫉妒造成的。更有甚者,在《井底引银瓶》中,一少女为爱情而与男子私奔,最后受到封建礼教的迫害,他认为这是罪有应得,特意写这首诗来“止淫奔”,也就是告诫人要主动服从封建礼教。诗中写少女私奔后,“到君家舍六七年,君家大人频有言,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因为不是明媒正娶,终于被赶出来。诗人得出的结论却是“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可以说,白居易这种思想在唐代并不符合时代潮流。有意思的是,元代著名剧作家白朴写的《墙头马上》,虽然是在这首诗的提示下写的,最后却让这私奔女子变成名正言顺的状元娘子,当初迫害她的人还不得不向她赔礼道歉。
白居易是个神童,据说生下来才七八个月能认识“之”字和“无”字。后世称识字不多为“略识之无”,就是从这里来的。他十几岁时写的《草》这首诗,最足以说明他的天才:“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关于这首诗还有个小故事:白居易年轻时,拿着诗集去拜访诗人顾况,想求他在公众场合帮着扬扬名。“居易”这个名字,根据词义可以解释为住下很方便。也许他对白居易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吧,就开玩笑说:京城里粮价高得很,住下很不方便吧。等读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一联时,不禁大为惊奇,忙说:能写出这样的诗句来,全国哪儿住下都方便得很!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第十四集新乐府派(中)
白居易一生,以四十四岁时贬为江州司马为分界线,明显地分为前后两期。后期他日益消沉,用佛家的色空思想来看待一切荣辱得失,用道家的“知足不辱”来达到明哲保身,又用儒家的“独善其身”来求得内心平衡。
任江州司马时,他曾来庐山花径这里游览。这“花径”两个字,据传就是他写的。他在《大林寺桃花》里写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的居易的绝句都有过分直露的毛病,这一首算是较好的。山下桃花已谢,而山上桃花正开,就像人生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因写新乐府而被贬谪,而苦闷,转到独善其身的道路上以后终于又得到解脱,这首诗正符合他这种心境。
不过,足以使白居易诗名不朽的,学是他三十五岁时写的《长恨歌》和四十五岁时写的《琵琶行》。唐宣宗在《吊白居易》诗中说:“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可见这两首诗流传之广。直到今天,一般人知道白居易,多半还是由于这两首诗。
《长恨歌》写唐玄宗李隆基(陕西蒲城秦陵)和杨贵妃(陕西兴平杨贵妃墓)生死相恋的故事,是个爱情悲剧。只是由于李隆基是皇帝,身份特殊,一举一动都牵涉到国家的安危。他疯疯傻傻地爱着杨贵妃,以致“从此群王不早朝”,荒废政务,弄的“渔阳鼙鼓动地来”,发生了安史之乱。对李隆基这种举措失当的行为,捎带批评几句。这原是主题展开中必然要涉及的。更何况,白居易这时正全力以赴在写讽喻诗,因而说到李隆基时语带讥刺,也是极其自然的。可问题是,前三十句除了“汉皇重色思倾国”,“从此君王不早朝”等个别诗句带有明显的贬义外,其他各句都还只是客观地描述两人相爱的过程。一首一百二十句的诗,只在前三十句带贬义。就说这是先写好色误国,后写爱情悲剧,两个主题纠缠在一起,这是说不过去的。其实根本原因在于,唐玄宗是皇帝,而在一些人看来,皇帝是没有资格当爱情悲剧的主角的。可是在《长恨歌》中,却偏生以皇帝为主角。于是就只好说,前面写的是好色误国,后面写的才是爱情悲剧,以此来缓解自己给自己拆桥断路的所谓矛盾。
《长恨歌》极善写人叙事。写杨贵妃的美。“回眸一笑百媚生”,有了这一句,一切夸张她如何如何美的形容词就都成了造作了。“回眸一笑”是说明美态,“百媚生”是美态所引发的效应,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就在我们眼前凸现出来了。“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这样来正面写杨贵妃的得宠,概括得虽然精当,但显得抽象,缺乏震憾人心的力度。于是,诗人紧接着又补足两句“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小农社会从来就重男轻女,诗人抓住这一点进行夸张,从天下父母不重生男重生女这种习惯心理的改变,来写杨贵妃的得宠和得势所造成的影响,真算是入木三分。由于主题是生死相恋写安史之乱就只用“渔阳鼙鼓动地来”一语带过,写杨贵妃的死也只用“宛转蛾眉马前死”就径直切入刻骨的思恋。在四川相思,是:“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这还是陪衬,重点是回到长安以后的思恋。
归来池宛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落叶时。西宫南宛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子弟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莹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这一段叙事又简洁,又丰满,每一句都有紧扣时令和眼前的实景。句句都有在叙事,又句句都有是抒情,情景交融,天衣无缝。接着又翻出一层波澜,写临邛道士升天入地寻找杨贵妃的灵魂,使生死相隔的两人再重见一面。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可是两人到底也没能见上一面,只留下一个无法填平的恨海,永远冲击着读者的心岸。“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能把这种生死相恋写得这么淋漓酣畅,白居易叙事的功夫真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琵琶行》作于十年以后,是他贬为江州司马的第二年,这时白居易已经四十五岁。被赶出朝廷,赶到江州------今天的九江时,这算不香多么沉重的一次打击,竟使他情绪一落千丈。不过,他的热情毕竟还没有完全冷却,还能弹射出愤懑的火花,因此才提高了这首诗的品位。
“浔阳江头夜送客”,点出地点:“枫叶荻花秋瑟瑟”,点出时令:“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点出抒情主人公的心境。这几句是为琵琶女的出场作铺垫的,同时又烘托出一种凄凉的氛围,写得极为紧凑。“别时茫茫江浸月”,明月皓皓,江水滔滔,一片空茫。正在这时,琵琶女出场了“忽闻水上琵琶声”,然而却又:“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写弹琵琶这一段,最妙的是写得有声有色,有景有情。“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么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进入高潮以后,又“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这些比喻都非常出色,使无形的声音,转化有视觉形象的审美对象,色是月色,弹奏前是“别时茫茫江浸月”,弹奏完了以是“唯见江心秋月白”。景是“东船西舫悄无言”,两条船在冷幽幽的月色中并靠在江边。情则是琵琶声唤起抒情主人公的惆怅。这种惆怅无处不在,琵琶弹出的每一个音,可以说都是抒情主人公心灵的颤动。“唯见江心秋月白”,“东船西舫悄列言”,这凄凉的月色,寂寞的船影,都是饱和这惆怅的,反弹琵琶这一场景写透之后,诗人借琵琶女诉说身世。然后逼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琵琶女是从京城流落到九江这里来的,而诗人则是被贬谪而来相同的遭遇,自然有相同的感慨。琵琶女“暮去朝来颜色故”以至“门前冷落车马稀”,年老色衰,终于被逐出旧日的约会快意。这种心情是悲愤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抗议。诗人说:“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这种感慨的底层,同样折叠着悲愤。他又怎能不悲叹一声“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这震撼人心的两句诗,一千多年来曾被人反复引用,成了一代又一代人抒发情感的闸口。
到晚年,白居易写献计献策特别爱表现它的闲适心情。这类诗对后世士大夫的影响很大。现在我们来读这首闲适的小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问刘十九》)
绿酒红炉,红绿相配,在阴沉沉将要下雪的黄昏,一看就使人产生温暖的感觉。但寂寞无法排遣,于是想找朋友聊聊天。“能饮一无”,能来喝上一杯酒么?这一声问得多么亲切!
第十五集新乐府派(下)
新乐府派运动是九世纪初元稹和白居易发起的。不过,在这一运动正式兴起之前,年长几岁的张籍和王建,就已经在写这种类型的诗了。
张籍与奇崛险怪诗派的领袖韩愈和新乐府运动的代表白居易,都是好朋友。他的乐府诗,有许多还借用古题。如《董逃行》就是。不过,虽然是借用古题,写的却是时事,与白居易的《新乐府》性质不一样的:
洛阳城头火瞳瞳,乱兵烧我天子宫。宫城南面有深山,尽将老幼藏其间。重岩为屋橡为实,丁男夜行候消息,闻道官军犹掠人,旧里如今归不得。董逃行,汉家几时重太平!(《董逃行》)
洛阳是唐朝的东都,在安史之乱中曾两次被叛军攻陷。在这种拉锯战中,老百姓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最苦的是,官军并不比叛军好:叛军杀退了。“丁男夜行候消息”。——小伙子夜里下山来打听消息,听到的却是“官军犹掠人”——官军还在抢东西,抓夫子。
元代落曲作家张养浩说:“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潼关怀古》)不论是正在当皇帝的人丢了宝座也罢,还是想当皇帝的人夺得了宝座也罢,受苦受难的还都是老百姓。
张籍还有许多乐府诗,则是根据内容来拟定诗题的。像《征妇怨》:
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心亦舒。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
“昼烛”这个比喻用得非常贴切。在封建社会里,女人出嫁前从父,出嫁后从夫,夫死则从子。这就是所谓的“三从”。现在这位妇人的丈夫战死了,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即便是男孩,十几年之内也根本不是依靠的对象。在生活中她完全失去了生存的依据,岂不是像昼烛——白天点燃的蜡烛一样,一点点耗尽自己,而对别人却毫无意义。
张籍的乐府诗,语言与白居易的《新乐府》一样浅切通俗,但是更接近口语,带民歌风味。像这首《征妇怨》头两句:“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还有前而引的《董逃行》前两句:“洛阳城头火瞳瞳,乱兵烧我天子宫。”语序都完全接近口语习惯。
还有一首乐府诗也值得一提,因为这首诗写得很特别,还有个经常有人引用的名句。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星。知君用心如明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乍看还被认为是一首爱情诗,古人说起的节妇,脸上必定都永远蒙着一层霜,是没有七情六欲的,但诗中的这个节妇,却即有绝不通融的原则,又开通得很。其实诗人的本意根本不是写什么节妇,据诗题说,这是给节度使李师道的。原来李师道送来一份厚礼,请张籍去当幕僚,张籍看不上他,不愿去。又不敢公然拒绝,就写了这首诗。诗中把自己比作女人,以丈夫非常出色因而不愿有个第三者为由,婉言谢绝了李师道的邀请,并把礼物退了回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用这种诚挚的态度来把拒绝,恐怕再霸道的人也不得不顺着台阶下了。这里用的是美人香草式的比兴手法。古代男性诗往往爱用女性的口吻来表达情意。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新乐府运动中一个重要人物李绅。他写了二十首《新题乐府》,元稹看了觉得非常有意思,就和了其中的十二首。这又引发了白居易的诗兴,一气写了五十首,并改名为《新乐府》。可惜的是,李绅的《新题乐府》二十首全部失传。后人知道李绅这个名字,完全是由于他那首不朽的绝句: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悯农》)
这首“锄禾日当午”,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应当是古诗中流传最广的两首。这首诗之所以震撼人心,就在于把“盘中餐”直接与“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联到一起,使人一端起碗来由不得就想到这“盘中餐”的“粒粒皆辛苦”。
王建是也是新乐府运动中的重要人物。他和张籍是好朋友,后世因称他们的乐府诗为张王乐府。他和张籍一样,诗歌语言通俗平易,有明显的口语化倾向。像这首《渡辽水》:
渡辽水,此去咸阳五千里。来时父母知隔生,重着衣裳如送死。亦有白骨归咸阳,营家各与题本乡。身在应无回渡日,驻马相看辽水旁。
战争,是人类肌体上永远在流血的创口。我们的祖先世世代代都在为它带来的灾祸呼天抢地,世世代代都在呼吁“净洗甲兵长不用”,却谁也没有能力使这个创口止血。古人曾经从各个角度诉说战争的残酷,早已把这个老话题说得惊心动魄了。王建这首诗,却只摄下士兵渡过辽河时的一个镜头。未过辽河,虽然“此去咸阳五千里”,故乡早已像梦一样地渺茫了,但毕竟人还活着,而一过辽河就“身在应无回渡日”,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腐烂剩下的这把骨头能被送回故乡——“亦有白骨归咸阳,营家各与题本乡”,使亲人早已衰竭的悲痛重新被唤醒罢了。“驻马相看辽水旁”——在辽河旁边停下马来互相多看了一眼,留下今生今世的最后一个记忆吧!加为这是在走向战争,而战争,是吞噬千千万万的生灵也永远喂不饱的猛兽!这首诗没有写战争的过程,也没有写战争的结局,而只用战争开始前士兵们沉重的心情来打动读者。
王建还有写宫女生活的《宫词一百首》,在文学史上也是很有名的。有的写得也很有深度,至今仍有认识价值,如:“宫人拍手笑相呼,不识庭前扫地夫。乞与金钱争借问:外头还似此间无”。
被囚禁在皇宫里的宫女,就像被判了无期徒刑一样,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这首诗看似轻松,却揭示了宫女所过的空虚惨白的一生。
新乐府运动最先的倡导者元稹,在当时是大名鼎鼎的人物,文学史上一直“元白”并称。现代人提起元稹来,主要是因为他创作的传奇《莺莺传》,是一篇优秀的小说改编为《西厢记》后,至今仍在舞台上演出。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这是悼念结发妻子的。妻子死时二十七岁,元稹三十岁,因为还没有发达,所以特别强调“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由于是原配,两人共过患难,诗人写诗的时候动了真感情,诗写的也就特别投入。另外,律诗为了层次多,内涵丰富,就使诗句紧缩,诗句紧缩,就不得不打乱语序,根本不考虑口语的习惯。元稹这二首诗,则比较接近口语。感情真挚,用语浅近,只说两人在一起的种种琐事,因而使人感到特别亲切,特别有人情味。“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妻子是那么贤惠,用野菜补充食物,扫落叶当柴烧,生活如此清贫也心甘情愿。可是“今日俸钱过十万”,等诗人发达了,俸钱多了,妻子却已死去了,只能“与群营奠复营斋”,只能用这些钱业给妻子做道场。这才真正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元稹还有一首《离思》,头两句也至今还有人引用:“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为修道半为君。“曾经沧海”这个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
第十六集别调独弹
中唐后期,除以韩愈为首的韩孟诗派和以白居易为首的新乐府诗派外,还有两个风格独特,有杰出成就的诗人。
柳宗元是古文运动的中坚,与韩愈齐名,世称韩柳,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我们就算没读过他的散文,也肯定知道“黔驴技穷”。这个成语,就出自他们的《黔之驴》这篇寓言。这是人所熟知的。
柳宗元三十三岁时被贬到永州,就是今天湖南零陵。他在这里呆了十年,政声很好。后人为纪念他,在这里建了柳子庙。他心胸比较狭窄,被贬到这里以后,心情非常苦闷。尽管他是哲学家,又笃信禅宗,但穷源朔流的哲学深思,与禅宗主张用平常心看待一切的教义,都没能使他变得开朗一些。他的诗文中,总是流露出一种无法排遣的凄苦。秋天,游朝阳岩这里的南涧里,尽管山谷里鸟声清脆,清溪里水草飘动,他也觉得这是个好地方,走着走着就忘了身心的疲劳,但转眼之间就忧从中来。
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寂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南漳中题》)
“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宣”——孤零零被贬谪在永州容易产生悲感,被挤出轨道的人干什么都总是不合时宜,这是他心情凄苦的总源头。内伤造成的灵魂震颤,绝不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所能治愈的。灵魂中涌溢出来的暗淡,会把一切都染成灰蒙蒙的,看这首《江雪》就知道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是一首流传极广的诗。大雪笼罩千山万径,白茫茫一片,没有鸟飞,没有人行,只江边上有一叶孤舟,舟中一个披蓑戴笠的渔翁独自在垂钓。将山、径、舟、江、雪这些景物,用绝、灭、孤、独、寒这些词连缀在一起,展示出一片荒寒冷寂,全诗写景,没有一个字关涉到诗人的感受,但诗人的孤独凄苦,却又隐藏现在每一个字里,景也就是情。景是暗淡的,情也是暗淡的。渔翁,这样独守寒江的。但他就是不走,因为在这灰暗的最底层,毕竟还有一份倔强在支撑着他,使他咬紧牙关,抵御着环境的寒冷。
《渔翁》也是至今仍有艺术感染力的诗。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矣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彩相逐。
“渔翁夜傍西岩宿”中的西岩,就是这个朝阳岩,下面是湘江的支流潇水。“晓汲清湘燃楚竹”是和“湘”,本应作“潇”,只是因为潇水在不远处就汇入湘江。而且潇与晓同音,念起来绕口,所以诗人改作“清湘”。诗人大概是在东岸望着朝阳岩吧。他看见渔翁在汲水作饭,等太阳出来、烟雾消散时,渔翁已离去,青山绿水中传来唱《矣乃歌》的歌声。残剩的白云,依然在朝阳岩一带飘拂。这首诗意境特别清幽超远。景物既清晰,又像海市蜃楼一样不可把捉。表面上闲适恬淡,骨子里仍有一种拂拭不去的失落感。
十年后,他被召回朝廷。路过屈原投水自尽的汩罗时,他感慨地唱着:“南来不做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为报春风汩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汩罗遇风》)他没有像屈原那样被永远抛弃,虽然离开朝廷十年了,毕竟又能回去了。因此他希望汩罗这里的大风,不要把他的船吹翻,使他像屈原一样被淹死。因为他生活在圣明时代。可是他兴冲冲地刚赶到长安,却被一瓢冷水冲到更远的广西柳州。“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于是他又来到湘江上,又坐上船朝南走。这时他四十三岁。“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再上湘江》)也许他已经感到,这衰弱的肌体无法再支撑下去了。也许他是在盼望,朝廷能早一点再招他回去吧。“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他把有限的年岁一天一天向无限中数去,已经无法再抵抗孤独物袭击了。四年后,他终于被寂寞击倒了,他已经无可奈何地死在这里了。这是他的衣冠墓,这里是记念他的柳侯祠。他的心情太沉重了,听听他这酸涩的歌声:
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忆,散向峰头望故乡。(《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读这首诗,我们也许会以为柳宗元看见是什么险峻的穷山恶水。其实,这里的山,与韩愈说的“山如碧玉簪”的桂林奇山相似,是以柔美著称的。然而,柳宗元渴望见到京城长安和长安的亲友时,正是这此挺立的山峰,挡住了他的视线,他郁结的愁绪无法排遣。于是此时此刻,他眼中的这些山峰就不再是柔美的,而像尖刀一样剜割着他的心灵,使他痛苦。从诗的情绪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已经不像十年前贬到零陵时那样了。那时候,他才三十多岁,心里到底还有一股火气,还敢顶着严寒支“独钓寒江雪”。更主要的是,他大概以为在零陵呆个几年事情也就算过去了。他没有想到一住十年且不料等来的竟是更沉重的打击,被赶到更远的柳州来了。以前他还能强迫自己显出几分旷达,把心绪调节的尽可能闲远,以此来减轻内心所承受的压力。可是现在不同了,明明是“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岭南江行》)——名叫射工的鬼蜮诡诈地含着沙子来射人的影子,使人得病,而飓风将起的云彩又使海上的旅客惊恐——到这步田地了,又怎么能装得出轻松来呢!因而到柳州以后,柳宗元的诗倾诉的只是痛苦和悲愤了: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zhǎn)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站在柳州城楼上,回顾是一片沧桑。惊风扑打这水面的荷花,密雨清洗着墙头薜荔,搅得天地间一片惊恐。重叠的树遮挡着,使人无法向远方眺望,而城下的柳江又是那么弯弯曲曲,使人感到似乎坐上船也从这里走不出去。想起他和刘禹锡等五个人,一同被赶到南方少数民族地区,已经够惨的了,何况还音讯不通,连彼此的情况也很少知道。这里吐露的是不加掩饰的悲愤。为了说明问题,不妨再谈一篇他的《渔翁》,以便进行比较:“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柳宗元望着朝阳岩的时候,是在看风景,看着渔翁“晓汲清湘燃竹”,生活的那么自由自在,他是向往的。还敢去向往,就说明至少他心里还有梦。站在柳州城楼上则不同,他再也看不到自然景物了;极目望去,“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这树这河都不再是审美对象,而只是一种可憎恶的敌对力量,时刻都侵逼他的安全,因此这种外物,他只能用愤懑进行抗拒,以此来保护自己。
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本奴。几岁开花闻楚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柳州西北隅种柑树》)
柳州的柑树虽多,但都不是柳宗元种的了。只有柳侯祠内这个柑香亭,还在提醒游人他在这里种柑树这件事。“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他是渴望见到细小的白花开满柑树,扁圆的果子缀满柑树,还是因为这将意味着长期贬谪因而不愿看到这样的事实呢?也许两方面都想过吧,“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而是怕待到柑树成林老死在这里。
第十七集一代诗豪
比柳宗元大一岁的刘禹锡,虽然因为参加政治革新活动同样遭受打击,但心理承受能力却大的多。刘禹锡贬到朗州——今天湖南常德时,是三十四岁。正感到春风得意,一觉醒来却被赶出了朝廷,苦闷是可想而知的。但他这个人求异心理很强,干什么都想与众不同,不肯人云亦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偿词二首》)悲秋,从来就是诗人的职业病,他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认为天高气爽的秋天使人心胸开阔,更有诗意。同时,他的自我表现欲也比较强,爱显示自己。晚年与白居易登上一座高塔时,还得意洋洋地唱着:“步步相携不觉难,九层云外倚栏杆。忽然笑语半天上,无限游人举眼看。”(《同乐天登栖灵寺塔》)站在塔顶上大声说笑,他居然以此为乐。刘禹锡也研究哲学,也笃信禅宗,但效果与柳宗元不一样,在怎样用于立身处世这一点上,他也得到了踏踏实实的好处,他能通过哲学的深思,把生活中的愁恨化解为一种具有历史浓度的感悟。这样,他就能从有限的时空跳出来,在更高的层面上求得心理平衡: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在巴上楚水这样的凄凉地区,弃置二十三年,回来后成了出土文物一样的老古董,许多朋友都死了。但他却把悲痛凝聚在“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两句诗中。尽管把自己比作“沉舟”,“病树”,内心悲苦,但他把这种悲苦摆到时光流逝的广阔背景上来关照。使悲苦化为透彻的哲理。
刘禹锡不仅心胸比较开阔,遇事能想得开,而且有一股不服气的倔劲儿。他被贬到湖南常德,呆了十年。召回长安后,因到玄都观去赏桃花,又写了一首惹祸的诗。
紫陌红法扶成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元和十年自朗州如至就戏看花诸君子》)。
这意思是说:如今满朝新贵,像盛开的桃花一样红火,都是我刘郎被赶出长安以后,爬上来的呢。就为这首诗,他又被贬到连州(今天广东北部)、夔州、和州(今四川奉节),贬来贬去一贬又是十四年,等他五十七岁再回到长安时,玄都观里的桃花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片乱草。这老先生不怕惹祸,又写了一首《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等于说,满朝新贵,曾经像盛开的桃花一样鲜艳,如今又都默无声息了,可是我这个当年被赶到的刘郎,今天又回到这里,不仅如此,他还在小序中声言要“以俟生游”,就是说他以后还要来,看看这玄都观还会变成个什么样子,据记载,就因为他这种不怕惹事的倔劲儿,当时人认为他刻薄不厚道,在古代,只要是以皇帝的名义被惩处的,那就即便有冤情也不敢怨天尤人。这就叫臣罪当诛,大王圣明,皇帝即便错了也不能算错,刘禹锡心里,却始终有一道拂拭不去的阴影。“二十人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能几人!”(《店园花下酬乐天见赠》)他就这样始终带几分桀骜不驯。“连星影出,晚带日光悬,本因遗采掇,翻自保天年”(《咏红柿子》)。连看见一棵漏生在树上的红柿子,他也会想到自己的被排挤。其实,做人说该有这么点倔劲儿,何必厚道得左脸挨了打再把右脸伸过去呢。
刘禹锡的诗经过反复锤炼,语言简练自然,意象鲜明,内涵浓厚,乍看没有什么新颖之处,但特别经得起咀嚼,他的咏史诗,用以过精选的意象。用虚实相生的手法来抒发对历史沧桑变化的感叹,又深沉又悲凉,历来为人所称道。像这道《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石头城,这座依山修建,以长江为天险的城池,地形险固,曾以是六朝时镇守南京的军事重镇。然而,陈朝灭亡以后石头城终于失去了它的重要意义,城垣逐渐颓败,变为一座空城。六代豪华全都消逝了,没留下一点痕迹,只有这四周的青山,长江的波浪和天边的明月,还在寂寞地守候着这座空城,今天,连空城也没有了,只剩下这片遗迹。然而刘禹锡这首诗,却依然醒目地刻在这座石头城的历史上。白居易曾经预言,后来的诗人凭吊南京,都无法避开作为一代诗豪的刘禹锡“潮打空城寂寞回”这句诗的挑战。果然,北宋著名词人周邦彦,写“金陵怀古”词有“怒潮寂寞打孤城”词句,元代颇有名气的诗人萨都刺写“金陵怀古”这首名词也把“潮打空城寂寞回”的意象巧妙地组织在诗里:“蝗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
这首诗也许更雅俗共赏。南京横跨淮杨河的朱雀桥,桥边的乌衣巷,野草野花映照着夕阳,燕子在普通百姓家里飞出飞进,这是人人都能看到眼前实景,说不上有什么新奇的,但第三句诗突然一跌,运实入虚,睁开幻想的眼睛,看到了几百年前显赫一时的王谢两大家族居住的高堂华屋,用这种繁华的幻影来衬托现实的悲凉,一下就使这首诗精神百倍,感叹王谢两大家族的烟消云散。其实也是提醒当时那些炙手可热的官不要得意忘形:历史无情,何必那么不可一世!是啊,当年疯狂地弹劾刘禹锡的那些官僚,都像枯叶一样凋落了。然而,“人间要好诗”,一千多年来刘禹锡的诗却永远滋润着后人的审美快感。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
刘禹锡贬谪在四川奉节时,模仿当地民歌写的一些七绝,也是后代诗人极为倾倒的。像这组《竹枝词》: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男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白帝城头,白盐山下,当地人来来往往,唱着当地的民歌,日子过的如鱼得水。可是诗人是北方人,还是被赶到这里来的,看着此情此景,却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在重男轻女的小农社会里,就连婚姻嫁娶,女子也总会有一种不安全感。这首有浓厚民歌风味的诗,会使我们想起李白的《白头吟》来,其中四句说:“相如作赋得黄金,丈夫好新多异心,一朝将聘茂陵女,文君因增《白头吟》”。
而所谓卓文君的《白头吟》中,“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晚唐女诗人鱼玄机则说:“易求无价宝,能得有心郎。”这都是动人心魄的诗句。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竹枝词》)
这是一首刘禹锡流传最广的诗。
“东边日出”是“有晴”,“西边雨”是“无晴”。天晴的“晴”与多情的“晴”正好同音,由于借用这种双关隐语,使这首诗显得特别有情致。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第十八集风流才子
从九世纪二十年代末到十世纪初唐朝灭亡这十八年,文学史上称为晚唐时期。这时,宦官的势力越来越大,把持朝政;官僚的党争也愈演愈烈,誓不两立;而藩镇对抗则逐渐向军阀割据过渡,终于把唐王朝灭了。
晚唐诗最为突出的特点,是诗人心中都好像压着一道王朝末世的阴影,往往流露出莫名其妙的感伤情绪。杜牧的“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李商隐的“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乐游原》),虽然这时离唐王朝灭亡还有半个世纪,但都有一种大厦将倾,狂澜已倒的惊惶。这种情绪越往后越浓。
杜牧的祖父杜佑曾经当过宰相,又是著名的历史学家。所著《通典》是我国第一部记述典章制度的通史,有非常高的学术价值。这种家庭环境,使杜牧不容选择地要把自己放在高起点上来安排人生道路。他注意“治乱兴亡之迹,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意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上李中丞书》),这显然是把自己当出将入相的政治家来要求。他写过政治军事论文,还注译过《孙子兵法》,很以这方面的才能自负。像他的《赤壁》,就以军事家的眼光来看待这次战争。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字面的意思是说,六百多年后的诗人还在赤壁找到没有锈蚀尽的断戟,可见赤壁之战的激烈。当年周瑜若不是东南风帮忙,用火攻侥幸击败曹操,恐怕东吴的两个美人大乔和小乔,也会被曹操捉到铜雀台去。显然,在杜牧看来,战争的胜败决不像历史记载的那样带有必然性。也可以推想到,这里面有他自负的傲气;要是有我精通兵法的杜牧在,我就能从容不迫的击败曹操,用不着靠东南风帮忙来侥幸取胜了。在《题乌江亭》这首诗中,他也以军事家高瞻远瞩的目光来看待项羽的垓下之败。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垓下决战全军覆没后,自杀是项羽唯一的选择。这一点杜牧不可能不明白。他之所以出语惊人,认为项羽应当“包羞忍耻”,“卷土重来”,并不是肯定项羽有这种能力,只不过从军事家的角度来看,认为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能打个败仗就彻底认输罢了(安徽和县霸王祠)。这里是安徽贵池杏花村。贵池为唐代池州治所在地。杜牧为池州剌史时,曾写下这首诗。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首诗一般,妙就妙在有人改写成一个独幕剧。“清明时节雨纷纷”,这是时间和布景。人物则有路上行人和牧童两个。“路上行人欲断魂”地说:“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着回答说:“杏花村”。有时间,有布景,有人物,有说话,可以说是一个完完整整的一个剧本。可以肯定,这是世界上最短的一个独幕剧。杜牧自视甚高,极想有一番作为。可是他并没有脱颖而出的能耐,时代也并不特别照顾他,给他一试身手的机会。加之他秉性刚直,又爱发议论,因而,二十六岁成进士生,有十几年时间一直在节度使手下当幕僚。他本来就是个风流才子,既感到郁郁不得志,于是就放浪形骸之外,干脆流连于歌楼酒馆之间,寄情酒色,留下了好些风流故事。“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留的青楼薄幸名!”(《遗怀》)这是一首传诵很广的诗,抒发的就是他这种心情。诗中也流露出悔恨,说明他并不想不过这种生活。
杜牧最擅长七言绝句。他的绝句不仅在晚唐,就在整个唐代,也是当之无愧的一大家。这种成就,自然得力于倔的学识和素养。诗人是生活的导游,应当指给人看一些就在眼前而常人却又不容易发现的美景和险境。杜牧自负有出将入相的才能,还朝这方面做过努力,这就便他进行创作构思时,能视点高,视野大,从而使它的绝句境界特别宽广,并寓有深沉的历史感。像这首《江南春绝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首诗用鸟瞰取景的手法,把千里江南莺啼燕语,绿嫩红肥的明丽春光铺展在读者的眼前,使读者的心胸也似乎扩展到能容纳千里的幅度。后两句借南朝迷恋佛教,大建佛寺,导致国力贫弱而终于沦亡的教训,来提醒晚唐统治者不可再蹈覆辙。诗人从眼前的实景切入,但到第三四句却一笔荡开,由实景进入虚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既是眼前实景,又是想象中的虚境,亦实亦虚,似真似幻,使诗的境界一下就扩展开来了。
在《泊秦淮》这首诗中,杜牧更是以政治家的深沉表达了对时事的忧虑:
烟笼寒岁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第一句写暮烟凉月笼罩着寒水荒沙,一片凄凉。第二句视点变换,由远景切换为近景,镜头对准淮河边一家酒家。后两句画面再次切换,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正在唱《玉树后庭花》的歌女,由此引发出诗人对“商女不知亡国恨”的深沉感慨。《玉树后庭花》是陈朝灭亡前夕陈后主制作的歌曲,被后世称为亡国之音。那个歌女唱的也许真是《玉树后庭花》,也许只是一般的流行歌曲。但由于杜牧心中有一幅陈后主荒淫亡国的图象,而且蜻蜒点水一样老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叠合点。此情与歌女唱歌的此景一碰,立即爆发出灵感的火花,诗人眼前就展现出一个新天地。他表面上是指责卖唱的歌女不顾国势的日益危机,还在唱这种靡靡之音,实际是指责晚唐士大夫毫无心肝,在国家风雨飘摇的时刻,还这么醉生梦死地享乐。
他的咏史诗也非常出色,像著名的《过华清宫》第一首:
长安回望乡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杨贵妃爱吃荔枝,唐玄宗就用马队由四川驮运到长安来给她吃。诗人尖锐地讽刺了唐玄宗这种荒唐行为。骊山上的华清宫,在安史之乱中被严重毁坏。如今,远望华清宫又那么金碧辉煌,有如一堆锦绣。第三四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诗人又用由实入虚的手法,有眼前实景跃进历史记载中的虚景。华清宫又修建好了,用马队到四川去驮荔枝的荒唐事是不是也会重演呢?诗人提醒最高统治者,要记住安史之乱的历史教训,再不能像唐玄宗那样为所欲为。这种深沉的感慨,大大提高了他诗歌的品位。
由于胸襟开阔,杜牧写的山水风景诗,也显得特别高朗爽健。像至今还经常有书法家用来写条幅的《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按国人传统的审美心理,赏秋就一定要带出几分悲秋的情绪来。
这首诗写秋景却一点不衰飒,还这么神气高扬,这是很少见的。“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个包含哲理的诗句,尤其受人赏爱。
杜牧的好朋友许浑,也应当顺便提一笔。他的“山雨欲来风满楼”这句诗,大概是无人不知的。遇到有迹象表明重大事变即将发生时我们说上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就足以说明一切了。包含这句诗的这首七律就不说了,还是来看看他的《塞下曲》吧:
夜战桑干北,秦兵半不归,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
这样切入诗题来凸现战争的残酷,角度选的非常别致,读了叫人触目惊心。,由此我们自然回想到意境相同的另一首诗,这就是唐末诗人陈陶的《陇西行》: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这首诗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度。许浑虽然也在控诉,但感情比较内敛,这首诗的控诉却饱含血泪,直到今天,读起来还使人伤心惨目,潸然泪下。
第十九集朦胧诗人
李商隐是唐代有独特成就并对后世有较大影响的诗人。他与杜牧齐名,并称李杜,为了与李白、杜甫并称的李杜区别开来,又称小李杜。
李商隐最突出的贡献,是进一步扩大了七言诗的表现力。七律自初唐定型以后,一直被用作应酬手段,往往都内容贫乏。到杜甫才把这种诗型提到一个新的高度上。杜甫的七律诗句紧缩凝练,气势开合动荡,音调雄浑响亮。后人学杜甫,主要就是学他的七律。李商隐的七律则用回环往复的咏叹来渲染某种情绪,而很少讲述具体的事实,叫人难于把捉。他喜欢用典,但又只是用来制造气氛,牵引情调,就是知道了典故的出处,也还是很难搞清他到底想说什么。他这种律诗意象华美,属对精工,缠绵婉转,意味深长,叫人感到不容易读懂而又总觉得像是读出来了一点什么新意。
李商隐步入仕途时,以牛僧孺为首的牛党和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斗争激烈,几乎势不两立。李商隐先受到牛党的赏识,二十五岁就考中了进士。第二年,他不知利害,冒冒失失又做了李党的女婿。牛党得势后,认为他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因而看不起他,使他一辈子沉沦下僚,四十六岁就心情抑郁地死了。
李商隐的诗题材相当广泛,政治诗和咏史诗都有很高的成就。当然,既是朦胧诗人,写的诗就都会有几分朦胧,如这首《瑶池》: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据《穆天子传》说,周穆王驾着八匹骏马,一天能走三万里。他去打猎时,看见百姓在风雪中挨饿受冻,就写了一首《黄竹》诗表示哀怜。他到瑶池去会见西王母,临别时,西王母约他三年后再来。这首诗看字面的意思是说,老百姓挨饿受冻,到处发出哀歌的时候,瑶池西王母正打开华美的门窗,准备迎接周穆王的到来。既然周穆王的八骏一天能走三万里,又为什么不来赴约呢?到此为止,这首诗我们还没读懂。接下来,我们得进行一点逻辑推理,“穆王何事不重来”呢?很简单,他早已经死了。周穆王既然能会见西王母,自然是神仙一流的人物,他也会死,就说明什么人都得死,谁也逃不过这一关。原来这是讽刺晚唐一些皇帝服丹药,求长生的。皇帝掌握着绝对的权利,都舍不得撒手,于是就叫方士炼丹,想吃了能长生不老。结果却事与愿违,往往一吃就死。这首诗说,老百姓在受苦受难时,皇帝却在服食丹药求长生。可是就连周穆王这样的神仙皇帝,不是也死了吗?绕个大弯才知道,原来这是政治讽刺诗。(龙氏曰:这只是一家之言,如何理解,只要能言之有理就行。)
这自然是朦胧诗。不过,最能够代表他的风格,最令后人击节叹赏的,还是他那些无题诗。那些七律,也可能是写爱情的,也可能是感叹身世的,也可能是兼而有之的,最突出的特点就是难于捉摸,叫人怎么读也不敢说完全读懂了。他最难读懂的诗大概就数《锦瑟》吧: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诗用第一句的头两个字做标题,实际上还是无题诗。诗中用了四个典故:“庄生晓梦迷蝴蝶”,用庄周做梦变为蝴蝶的故事:“望帝春心托杜鹃”,用古代蜀国国王望帝变成杜鹃,每到春天就悲啼,直到嘴里流血为止的故事:“沧海月明珠有泪”,用海中鲛人哭泣时眼泪化为珍珠的故事:“蓝田日暖玉生烟”,用蓝田出产美玉的故事。典故好说,一查就查清了,但诗人在这首情绪哀伤的诗里到底是在诉说什么,却还是叫人摸不着头脑。于是后人纷纷猜测,或说是写爱情,或说是悼亡,或说是自伤身世,等等,等等,但怎么说也有说不圆的地方。这里最棘手的,就是“蓝田日暖玉生烟”这一句。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赏析,都难过这一关。
看来这应当是悼亡诗。妻子死时,李商隐三十九岁,正在长安做官。从其他诗里看得出来,他妻子是在长安死的。当时长安埋葬死人,都是在终南山,而终南山的余脉就是蓝田山。因此他妻子必定是埋在终南山,甚至可能就是蓝田山。这是夏秋之间的事。这年冬,他就到四川去给人当幕僚。这首诗,就是第二年春在四川怀念亡妻时写的。锦瑟应当是他妻子弹奏过的,如今人亡物在,睹物思人,因此借以起兴。锦瑟为什么是二十五根弦,二十五个弦柱呢?这五十弦柱妻子都曾摸过,都会使人想起逝去的美好年华。然而,夫妻相处的岁月像庄子说的蝴蝶梦一样短暂而又空虚。如今诗人远在四川,寄人篱下,身世凄凉,只能像望帝化作杜鹃那样惨叫,却无法回到长安去守着妻子的坟墓。由于自己不得志,总是东奔西走,不能和妻子长年相守,致使妻子经常对月伤心哭泣,泪珠儿流成沧海,终于抑郁地死去,像一块玉一样埋在蓝田山,终究会化作烟尘。这种伤感的心情,岂是死别以后去回忆时才产生的,当年生离之时就早已存在了。“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亿,只是当时已惘然!”诗中反复咏叹那一腔无法派遣的伤感,却不点明究竟是为了什么。所用的四个典故,与抒情主人公那种无法捉摸的伤感也若即若离,无从实指。读了几遍,也只是觉得好像是读通了。
他的另一首《无题》诗,虽然也曲折幽微,意境朦胧,但比较起来要好懂多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一二句写“东风无力百花残”的暮春,有情人极为难得地偶然一见,随即又难舍难分地离开。三四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写有情人誓死相爱,永不变心。五六句“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设想女方会忧愁容光易老而相见无期,会夜里起来对月叹息,也会感到月夜的凄冷。最后两句写女方的住处虽然并不远,却又像神话中的蓬山一样可望而不可即,无法相见,只有企盼传递信息的神鸟去打听到一点消息。这首诗情绪灰暗,调子低沉,意像朦胧,意境悲凉,渲染出一种极为凄苦的氛围。春蚕吐丝,蜡炬化灰,本来是极普通的现象,但一经诗人拈出,用由实入虚的手法组织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就传达出一种苦苦追求、至死不渝的深情,因而成为传诵千古的名句。这两句虽然本意是写对爱情的执著,但由于已醇化成一种哲理,因而涵盖面远远地超出了它的本意。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这首诗知道的人很多。大概李商隐的本意,是感慨夕阳西下时红霞满天的美景虽好,但转眼就会消逝,也就是说,美好的东西与他没多少缘分。不过读者却有权认为,轰轰烈烈二百多年的唐王朝,这个红太阳终于要落山了。
当时与李商隐齐名的温庭筠,虽然被并称温李,诗歌的成就其实远不及李商隐。温庭筠是个才思敏捷的才子,私生活浪漫,爱讥讽权贵,因此落下个文人无行的坏名声,一辈子不得志。他极受称许的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商山早行》),把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和霜六种意象并列,不用动词联系,显得特别紧凑。意思是旅行者夜宿简陋的茅店,月亮未落、雄鸡刚叫时就起来赶路,从凝霜的板桥上走过,留下一路足迹。这么多的内容,诗人只用了十个字就概括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他的《赠少年》说:“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风叶下洞庭波。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这首诗反映了唐代文士年轻时漫游四方的风气。唐代考进士试卷不糊名,因而要想顺利考中,就得到处拜访达官名流,求他们说好话以提高知名度。这种漫游很浪漫,有时也很屈辱。“酒酣夜别淮阴市”——离开韩信受胯下之辱的淮阴市,说明漫游并不顺利,但“月照高楼一曲歌”,慷慨高歌,意气风发,对前途仍然充满了自信。
第二十集唐末余音
杜牧、李商隐在九世纪五十年代相继去世后,唐代就再没有出过大诗人了。从六十年代起,农民暴动就不断发生。到八十年代中期,以黄巢为首的农民大暴动终于平息以后,唐王朝也奄奄一息,只有等着彻底崩溃了。在这风雨飘摇的几十年里,一些诗人处于社会责任感,极力呼吁重振儒家文化,又举起新乐府运动的旗帜,主张诗歌要为政治服务,要关心人民疾苦,挽救世道人心。由于能量不大,影响也很有限。而且就连他们自己,比如像模仿白居易的《新乐府》写过《正新乐府十篇》的皮日休,其实也只算偶一为之,并没有将自己的主演主张贯彻到底。他们的主要精力,还是用在游山玩水,吟风弄月上,与其他晚唐诗人并无两样。因此讲唐末这批小诗人,就只能以诗为准,哪首可读就读哪一首。
先来看曹邺的这首《官仓鼠》:“官仓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健儿列粮百姓饥,谁遣朝朝入君口?”不必解释,一读就会明白,诗中所说的老鼠,其实指的就是贪官。最可悲的是,这种老鼠“见人开仓亦不走”,根本不怕人。怎么敢这么有恃无恐呢?还不是大家都一样,你拿我也拿,谁也说不起谁!
皮日休与陆龟蒙,后世全称皮陆,也算个小诗派。还可以加上个罗隐。这三个人都以小品文著名。他们的小品文写的异常尖锐,把封建制度的根子都骂到了。要在明,清时代,足以构成杀头灭族的罪名,晚唐虽是乱世,却还能够容纳他们。皮日休有一首《汴河怀古》,评价历史上著名的暴君隋炀帝说:“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随炀帝连通京杭大运河,对繁荣经济是有利的。诗人指出,如果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坐上龙舟到扬州去玩,那他的功绩就足以和治水的夏禹媲美。
陆龟蒙的《吴宫怀古》也值得一读:“香颈长洲尽棘丛,奢云艳雨只悲风。吴王事事堪亡国,未必西施胜六宫!”看着苏州灵岩山这里的香径和长洲已荆棘丛生,诗人想起了吴王夫差荒淫无道,认为他一切倒行逆施都足以亡国,而根本不是因为被西施的美色迷误造成的,这就否定了前代女祸误国的错误看法。在重男轻女的小家社会里,男人干下的一切坏事,只要跟女人能联系到一起,就把责任都推到女人身上。晚唐人郑畋有一首《马嵬坡》说:“玄宗回马贵妃死,云雨难忘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在这个郑畋看来,唐玄宗同意处死杨贵妃,称得上是圣明天子,因为这样才没有像陈后主庞爱张丽华那样终于导致亡国。这样立论简直是没心肝!
罗隐有一首《蜂》也颇有新意:“不论平地也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这里还应当提到黄巢的两首诗。《不第后赋菊》说:“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诗中展示的,显然是他有朝一日要带兵杀进长安的雄心壮志。不过,就诗论诗,也还是有点儿味道。
黄巢还有一首《题菊花》则说:“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这是说,将来他要是当上分管春天的天神青帝——可想而知也就是当上皇帝,他就要必变自然规律,叫菊花也在春天开放,好与桃花争奇斗艳。
曹松的《已亥岁》也是经常会有人想起来的:“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成功万骨枯。”泽国江山都被画入了作战图,也就是到处都在打仗,老百姓连打柴打草的劳动都无法进行,这算什么世道!诗人由此得出结论,“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成功万骨枯”,一个人立下战功得以封侯,是以千千万万人的死亡为代价的。
聂夷中有一首《咏田家》,也是名诗:“二月卖新线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后面还有四句,可以说是画蛇添足,扔了也没什么可惜的。这首诗知道的人肯定多,因为后人从这首诗提炼出一条成语:剜肉医疮。蚕还没有结茧就开始卖新丝,稻子还没有成熟就开始卖新谷,农民生活的贫困自然是可想而知的。这首诗妙就妙在后两句的比喻:农民这种寅年吃了卯年粮的日子,就像是剜肉补伤口,老伤口未必能补好,新伤口又一个接一个增加。这个比喻真是比绝了!
秦韬玉的《贫女》也因为引出了“为人作嫁”这个成语而受人关注:“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势俭梳妆。敢将十指夸针巧,懒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俭妆是当时妇女妆饰,虽然叫俭妆,实际上很花钱,只有富贵人家的女子才学得起。贫家的女子尽管气质好,品性好,针线活好,可媒人就是不上门来,还得自己去求媒人。由于针线活做得好,一年一年老给有钱人家的姑娘做嫁衣,自己早到了该出嫁的年龄却就是嫁不出去。这首诗刻画贫家女子的心态十分细腻。不过,诗人写这首诗的目的,不是为了表现贫女如何急着把自己嫁出去,而是表现寒士不得志,急着想得到人们的赏识。这也是男人把自己比作女人以抒发愤慨的诗。
唐王朝这幢摩天大厦坍塌的前夕,诗人韦庄写过一首《台城》来哀悼六朝的沦亡: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今天,站在长安城的遗址上来读这首诗,又将作何感想呢?长安城毁灭了,从这大明宫遗址残剩的墙基,从这经过补修的大雁塔,从这已经改头换面的沉香亭,已经唤不回往昔日的繁华。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只有诗能经得起时间风雨的侵蚀,保持着记不消褪的绿色。从这里辐射出来的唐诗,一千多年来一直震撼着中华儿女的心灵,而且必将万古长青,永远是中华民族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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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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