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赵稀方文章:也说《秧歌》与《赤地之恋》



《赤地之恋》台湾皇冠版封面

2005年8月受美国国务院和哈佛大学邀请来美,做后殖民与台港大陆经验的研究。在这里,所读全是英文,而且是最为艰涩的霍米巴巴之类,十分枯燥。中文积成了内心的渴望,我对女儿开玩笑说,偶然看到中文的时候,眼珠子都绿了。11月去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讲学的时候,我说,现在才理解了中文写作对于海外作家的意义。对于他们来说,进入中文其实就是在想象中回家。某一日,我来到哈佛燕京图书馆,发现这里所藏的中国大陆中文期刊不多,但一眼看到书架上的《文学自由谈》。是2005年最新的几期,可以想象这对我是一个多大的诱惑。
  随便抽出一期,读到一向尖锐的韩石山批评赵俪生的文章。文章写的正是发生在哈佛的故事,让人读起来不免分外地有兴趣。设想韩石山写文章时对于哈佛的想象,让人有点时空错位的感觉。对于韩文的论点,不敢下什么判断。惟觉他对于赵俪生在哈佛的困境少了一点同情,对于哈佛的地理等情况亦有点隔膜。我刚刚来哈佛的时候,也有类似的情形。因为旅馆奇贵,当然十分焦虑地找房子,而初来乍到,对于电话等等不太明白也在情理之中。尽管我以前在国外呆过,英语不太成问题,但回想当初的确处于惶惶不可终日之中,何况高龄的赵俪生。我想,如果韩石山来过哈佛,有过独身处于异国的困窘体验,当会更具宽容。
转赵稀方文章:也说《秧歌》与《赤地之恋》
  韩石山文只是闲话,我的感想主要是有关张爱玲的。在我的印象中,《文学自由谈》一向无视权威,百无忌惮。但让人奇怪的是,惟对海内外炒得很火的张爱玲却也跟着后面一味崇拜,让我有点不以为然。另外,作者居然在连《秧歌》、《赤地之恋》原本都没看到的情况下,仅据网上下载就敢论述张受玲,并且公开发表,这从学术规范上说不太严肃。其实,台湾皇冠版的原本在大陆并不难找到。
  对于张爱玲的发现,来自海外汉学,具体说就是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在去年10月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召开的“夏氏兄弟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上,我听到不少关于夏志清发现张爱玲的论述。在我看来,中国大陆的现代文学政治论述已为人所淡漠,但夏志清人文主义论述背后的后殖民背景却少有人注意。具体到张爱玲,她在“五四”、左翼文学之外另立市民趣味的现代性,固然独特可嘉,但这种形成于上海沦陷区的“市民趣味”却是以抗战的民族大义为代价的,这一点也不可完全漠视。本人从事香港文学研究,尤其注意张爱玲写于上世纪50年代香港的《秧歌》、《赤地之恋》,在此发表个人的不同看法,谨作讨论。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流亡香港的左翼作家大批返回祖国,与此同时大陆的一些右翼文人却流亡到了香港。左右翼文人在香港换防,香港文坛立刻变色,左翼文学的中心立刻成了右翼文学的大本营。这批流亡文人之所以写作反共小说,除了他们对于共产党的抵触之外,还与反华的美国“亚洲基金会”的资助有关。这些被称为“绿背文学”的作家作品有:张爱玲的《秧歌》、《赤地之恋》,沙千梦的《长巷》、《有情世界》,司马长风的《北国的春天》、《多少梦想变成真》,赵滋蕃的《半下流社会》,南宫博的《江南的忧郁》、林适存的《驼鸟》等等。50年代初中期的香港文坛,基本上为这股“右”翼“绿背文学”浪潮所主宰。关于这些文学作品的成色,刘以鬯先生说:“在‘绿背浪潮’的冲击下,作家们不但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甚至失去创作的冲劲,写出来的作品,多数因过分重视思想性而缺乏艺术魅力。”这段评价,应该说大体上是公允的。
  惟对张爱玲的小说,却有不同看法。《秧歌》的扉页上就影印着胡适之先生的亲笔题赞:此书“写的真细致,忠厚,可以说是写到了‘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近年我读的中国文艺作品,此书当然是最好的了”。夏志清在其小说史中也称“《秧歌》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上已经是本不朽之作”。龙应台女士更将其称为“世界级的作品”。国内学术界以前基本将其作为“反共小说”避而不谈,近年似乎在重新“发现”它们的价值,呼声愈来愈高。笔者的看法是,这两部小说并没有突破“绿背文学”的限制,它们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应属于败笔。
  《秧歌》的主人公金根是村里的劳动模范,媳妇月香又从城里帮工刚刚回来,但他们家一样地挨饿受穷。年前饥饿的农民们开始抢粮,结果金根受伤,后来投河自杀。他们的女儿阿招在混乱中被人群踏死,无望的月香最终放火烧了粮仓,自己也投入了火中。《赤地之恋》主要写一个青年大学生刘荃的经历,她先是在土改中经历了工作队的残酷迫害,又在上海的“三反五反”运动中目睹了丑恶的内幕,后来又到了朝鲜战场,与其他中国战俘一道受到来自中共的打击。
  忽然放弃了自己熟悉的题材,却去写自己一无所知的农村与政治,熟悉张爱玲小说的人可能会感到奇怪。张爱玲是一贯不屑于与政治为伍的,1947年张爱玲曾在《有几句话同读者说》一文中声明:“我所写的文章从来没有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不幸的是,从大陆逃到香港,处于乱世窘境的张爱玲没能坚持自己。她按照美国“亚洲基金会”拟定的题目,创作了《秧歌》与《赤地之恋》,既写了政治,而且还拿了不菲的美金。其结果是虚假,并导致了她的艺术个性与题材间的紧张和脱节,未能达到她《金锁记》等小说的出神入化的效果。
  张爱玲在文学史上的成功所在,其实正在于她摒弃政治大叙事,而移情于她熟悉的新旧时代之交的都市男女,于主流之外呈现另外的现代性。在人物表现上,张爱玲擅长用“参差的对照的写法”表现人物心理,但在《秧歌》与《赤地之恋》中,我们看不到这一点。这两部小说的立意既然在暴露政治,这就决定了其中的冲突只能是简单的善恶对立型的。这对张爱玲是一个极大的限制,她所擅长的对于人物功利心计的描写,对于微妙尴尬的场面的处理,在这里都不可能看到了。事实上,这两部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本身多模糊不清。《秧歌》以情节动作为主,出场人物很多;《赤地之恋》在短短的篇幅内跨越了几个不同时代,只能浏览式地交代历史事件,小说中的人物多由粗线条勾勒,因而十分苍白,无法让人留下印象。善于描摹意象、营造气氛,是张爱玲小说创作的一大绝技。《金锁记》开头对于月亮的精彩描写,一上来就先声夺人,不由你不服。《秧歌》同样致力于意境的营造,她对于月亮的描写还有出新:“月亮高高地在头上。长圆形的月亮,白而冷,像一颗新剥出的莲子。那黝暗的天空,没有颜色,也没有云,空空洞洞四面罩上来,荒凉到极点。”但这一段描写置于农民金根送妹妹出嫁回家的路上,用以渲染他的失落的心境,却有点不伦不类,这种感伤、忧郁乃至虚无的感受,似乎不是没有文化的农民所应有的。依旧是那么优美的“张爱玲式”的笔调,但加诸于她所陌生的古老愚钝的山村上,给人以不太协调的感觉。这正应了柯灵的话:“《秧歌》和《赤地之恋》的致命伤在于虚假,描写的人、事、情、境,全都似是而非,文字也失去作者原有的美。”
  为给自己辩解,张爱玲在小说的“跋”中称:“《秧歌》里面的人物虽然都是虚构的,事情却都是有根据的。”她所说的“根据”,乃是她在“三反”运动中所见到了登载于当时《人民文学》中的一份自我检讨。这份检讨的作者提到:他在华北某农村工作时,当地农民聚众抢粮,受到镇压,当时一位指挥开枪的老干部对他说:我们失败厂。张爱玲说《秧歌》就是根据此事写成的。信以为真的国内学者艾晓明教授,专门去图书馆寻找这份检讨。结果反复查阅1952年全年的《人民文学》而不能得,她不甘心,又从1950年一直查到张爱玲去港的1954年的《人民文学》,乃至《文艺报》,仍不可得(见艾晓明《乱世悲歌》,广州出版社1998年12月版)。需说明的是,艾晓明本身对于《秧歌》评价甚高。其实陈若曦已经有过回忆:当时美国新闻处处长麦卡锡曾告诉她,张爱玲的这两部小说是在他们的授意下虚构的。事实上,张爱玲后来也承认了这一点。据水晶晚年对于张爱玲的采访,张爱玲曾主动告诉水晶:“《赤地之恋》是在‘授权’(commissioned)的情形下写成的,所以非常不满意,因为故事大纲已经固定了,还有什么地方可供作者发挥的呢?”另外,水晶告诉张爱玲:《秧歌》的结局动作太多,近乎闹剧,冲淡了故事的“抒情”格调,不能令人满意,张爱玲对此意见没有异议,并鼓励水晶将这种评论写下来。
  按照傅雷的说法,张爱玲是一个充满才华却不明白自己的才华所在的作家,她能写出空前绝后的《金锁记》、《倾城之恋》,但接着又写出了拙劣的《连环套》。傅雷认为,《连环套》之所以拙劣,是因为书中所写的印度富商和广东养女的故事是张爱玲所不了解的,故书中所写的人物与其身份毫不符合,西方人和广东人都操着可笑的《红楼梦》的语言,“错乱得可笑”。傅雷说:“错失了最有意义的主题,丢开了作者最擅长的心理刻划,单凭着丰富的想象,凭着一支流转如踢踏舞似的笔,不知不觉走上了纯粹趣味性的路……《金锁记》的作者不惜用这种技术来给大众消闲和打哈哈,未免太出人意外了。”这段评论用在《秧歌》和《赤地之恋》上也十分地恰当,在香港张爱玲再次错失了自己,只不过这次她不是“不自觉”地走上了“趣味性”的路,而是“自觉地”走上了“政治化”的路。傅雷的批评是准确的,时过四十年,张爱玲本人对于《连环套》提出了较傅雷更为苛刻的批评。从水晶对她的采访来看,张爱玲晚年对于《秧歌》和《赤地之恋》也有了新的估价。张爱玲毕竟是聪明人,她终于会清醒过来。但我们的很多评论家们,却至今还没有清醒。
  张爱玲曾于1939—1942年间在香港念大学,对香港有所体验。她曾在40年代初创作的小说中对香港有过出色描绘,我们有理由期望再次来港的张爱玲给人们献上表现香港的杰作。没想到她在香港陷入了政治的旋涡,为我们“制造”了这样两个内地的故事。这一次她在香港,其实仍然还是个过客,没过几年,她就飞到美国定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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