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老杂志有一段时间了,近期开始翻老徐的《开啦》。读到了这两篇散文很有共鸣,出自同一作者,贴出来分享下:
那时天高 - 程十庆
(一)
与青春有关的日子,也是与味道有关的日子……
那时,被子是晾晒在太阳下的,晚上就闻着太阳暖烘烘的味道入睡;那时,阅读是一卷在手,阅读有着油墨的味道;那时大多数游戏都有泥巴和尘土的味道:攻城、跳方……而游戏之后女孩子就都是香皂的味道了;那时,夏天是茉莉和凉席的味道、春天是草的味道、秋天是烧树叶的味道、冬天是煤烟的味道、医院是来苏水的味道、游泳池是漂白粉的味道、连封信的浆糊也专有味道。至于窗户,只要打开就一定有味道进来。
那时,是有味道的。
后来,日子是屏幕的了,屏幕在BB机、手机、电视、电脑、数码相机、体温计、电子表,甚至在钓鱼竿上……当属于自己的屏幕比心大时,日子就成了块大屏幕。
我不敢说现在的孩子是“屏幕一代”,因为有味道的日子和无味道的日子总有差别。前者像亲吻女孩,后者则像亲吻女孩的照片,这话也有人用来说过别的事情。
据说有一种科技成果就要诞生了,以后有屏幕的物件在释放影像和声音时,也能释放味道。因为是数字式,没有数据损失,所以味道决不失真。因为是数字式的,所以能合成释放出人类闻所未闻的味道……。
闻所未闻?!而我,昨晚梦见了毛主席。
(二)
现在的梦想多是在保有性命前提之下的。挣大钱,得活着受用;成名要自己听享到隆誉;盼一身对异性的吸引力,肯定也不是为了人在灵堂时相好如云的哀荣;当老板、上大市,也是要有口气去屏住呼吸敲钟。
活着实现梦想当然不差,但是曾经有过壮丽的另一种:
那时的梦想,是多么渴望用生命去实现!多少人在想:让不会游泳的我在激流中去救农民落水的羔羊;让我从呼啸而过的火车轮下救出工人吓呆的孩子;让我为挽救国家财产葬身火海;让美帝、苏修来吧,我要死在卫国的战场上……那时是七亿人民,有七亿的血性、七亿的英雄梦想。
而在等待成为英雄时,孩子们太想打架了,像是一种准备,输赢不重要,打了就光荣。没听说过结果才是衡量成败的标准。已经头破血流的孩子,打不过也会再次冲向高大的对手。就算只能喊着,“我爸爸能打过你爸爸”,也决不认输。而太阳还没落山就又都和好了,开始再次数说各自父亲参加过的战役。
现在细皮嫩肉的孩子,冷静地互讽着,却谁也不动手。小眼睛已经有了寒光地说出:“我爸爸能买下你爸爸”。
当梦想不再舍得用生命去实现时,那梦想还高贵吗?当人少了英雄的梦想,那人生还高贵吗?
不是指说现在没了豪迈,至少当下还有首歌的名字叫《死了都要爱》。
(2007年初春)
咏而归 - 程十庆
(一)
是鲁国的春天,幼鸟在春草上第一次振翅。它只飞到花高处便落下了,定了定惊神,四顾后又张开了翅膀,这回它已能落上枝头。在枝枒颤动中,它低头向下看了看那些小了许多的花草,然后又仰首久望着辽远的天空,它再次起飞了,这一飞,便从此高远。
有一个人望着幼鸟数飞,会心而笑。不知旁边是谁问了他,也许只是他的内心自问,反正他出声地回答了,这一答,就答出了中国人的精神家园——《论语》和它的开篇。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学并时常如鸟数飞地实践,不也是很愉快吗?孔子如是说。学习不仅为致用,学习过程本身就是愉快的享受,学时就有鸟的悦性,外面的世界才会有争鸣的生机。这愉快的感受,又引得孔子想到另一桩乐事,他紧接着又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是说情近见同的友人、同窗从远方归来重聚,不也是很快乐吗?一别经年,关山阻隔,怅然牵念中,一下子朋友来到了面前。你还好吗?还好吗?走,家聊去。
于是雪落空山,炉红酒暖;或夜雨春韭,新炊黄粱。在说不尽的家常话,道不尽的平生意中,不觉已鸡鸣报晓。人生在朋友久别重逢时,是如此熨贴、愉快。孔子的心襟使他有着许多的快乐,他又被触动了,接着说出“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人家不理解,却不怨怒,不也很君子吗?君子在这,不仅是修养、人格,也是愉悦的心境。
《论语》,篇开得如此明朗,读下去也是仁心的深切、生性的活泼,怎么后人就把他释得那么板正?还以它的名义成就了一套统治思想,把社会政治制度弄得那么道貌岸然,了无生趣呢?
(二)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论语》中最明媚的篇章,悠然而又充满生机和朝气。
暮春时节,换定了春装,五六个成年人带着六七个小朋友去郊游,二千五百年前的天该多蓝呀,而田野的绿,也是每一棵树、每一棵草的挥手摇曳。他们一行在辽长的田陌,忽然便看见了远处沂水的波光,继而,澹荡中他们已无所拘碍地浴于清凉的春水中了。后来,他们都登上了不远处祈雨的雩台,开怀张臂,迎风受爽。那飘飞的衣襟和沉醉闭目的神情,使自在无形的风,在那一刻也有了形姿。天色将晚,夕阳使万物田野在温暖的暮色中柔和、悄静,也有了深情。该回家了,他们歌唱着而归。那歌声唱出着白天的尽情尽兴,也因为尽情尽兴,歌声中也就有了眷恋,但却绝无遗憾。
这哪里是郊游的图画,分明就是不舍的人生。
而这也的确是在言说人生。那该是春日融合的水湄,四个弟子侍老师孔子而坐,其中曾点在盘膝抚琴。“诗三百,孔子皆弦歌之”。孔子是懂琴的,也许他从曾点的琴音里没有听出“儒曲”的悲悯和崇高,反而清越中有着山水之韵和超越之意。孔子此时该是有感的,却也只沉静地开了个话头,他让弟子们各言其志。三个弟子答后,以琴意而言,均未出黄帝《清角》、虞舜《南风》。于是孔子要还在抚琴的曾点作答,曾点恭敬地舍琴而立,答出了上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一席话。话落,《论语》上直书“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是他感慨地叹许一声:我和点一样呀。
这才是中国人本该的人生状态。“莫春者”就是我们的今生今世,“冠者童子”就是我们的亲朋,“浴沂舞雩”就是我们盎然的生命过程。而“咏而归”就是我们面对生命终归有尽时的坦然、从容。至此,这全部的过程不仅是我们生命的意趣,也是生命的境界。
咏而归,那将别的歌声中有眷恋,却没有遗憾。那歌,声畅而远……
(2007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