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我已极少在网络上贴小说。缘起于两年前,刚在博客上帖了新长篇里的前几万字,市面上便出现了枪手续写的盗版书,着实让人“……”。烟火人间,作者亦要凭挣版税吃饭,为了维护那点可怜的版权,于是我便不再贴长篇与短篇小说了。但今次例外,看到网络上那么多人,为了帮动物争取权益而努力,故也贴出这篇跟流浪狗有关的小说,算作我特有方式的声援。
这篇文章与微博颇有渊源。去年秋天,我看到动物保护工作者写的一条微博,她说,流浪狗小熊的主人,你知道吗?你把小熊丢在公交车站后,它一直在等你。它以为你会回来接走它,半步都不敢离开车站。它一直等到天黑。等到半夜下起倾盆大雨,也只敢到最近的轿车下躲雨……在你的世界里,它随时可以剔除。在它的世界里,你是全部。于是,我写了这个故事。祝福每一只没有家的流浪动物,祝福每一只“小熊”。
【主人别为我担心,晚安】
桃子夏(张蓓)
【妈妈不要小熊了】
最后一丝阳光被淹没在乌云之后。
雨滴。大颗大颗地砸在泰迪狗小熊的鼻子上。它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不依不饶地朝长街两头张望。
没有主人的影子。
下班的人潮散去,街边咖啡馆里飘来甜蜜的香气,法国香颂《La Vie EnRose》旋律兜兜转转,与舌尖无限缠绵。把每一寸雨中的空气都染成暧昧的粉红色。浪漫的大雨和音乐,将狗狗小熊的心情湿得一塌糊涂。
它唆唆鼻子,心酸苦涩。
小熊是一岁半泰迪犬,一直把主人当成“妈妈”。早上主人说带它出来玩,小熊摇尾巴开心地跳上车。到这条居民区商业街,妈妈把它从副驾驶座上抱下来,放在路灯下。
“坐好,小熊要乖哦。”妈妈摸摸它的头。
小熊以为她回车上拿东西,哪知,妈妈驾车扬长而去。它傻傻蹲在原地等。从清晨到晌午,从下午至傍晚。直到云朵里沉甸甸的雨滴落下……
“笨蛋,你家主人不要你了。”一只黄色花斑猫躲在汽车下避雨,神色臭屁地打量它,“都等了一天,还看不出来吗?”
小熊不死心地张望。
黄色花斑猫挪挪屁股,让出一块没有被雨水打湿的空地,“笨狗,先过来躲躲雨。”小熊乖乖地趴过来,大雨淋得它浑身发冷。
“你叫什么?我是大花。”
小熊恹恹地趴在水泥地上,不想回答。天色越来越暗,大花看不见它的神色。许久,只听得细细的呜咽,混入瓢泼大雨沙沙的哀鸣。
主人为什么不要它了呢。
是因为昨天它咬坏了拖鞋,还是因为上周偷溜到主人卧室里去玩呢。
小熊一点也记不起还有哪儿做错了。
大花探出半个头,自车底看看街上的状况,幽幽地警告,这个城市马上要开世界级别的运动会,到处都在捕杀流浪狗。
“……你要小心,小心活不过今晚。”大花的声音听起来很幸灾乐祸。多么难熬的时间,也嗖嗖流走了。第二天清晨,小熊被路边早餐摊上食物的香气勾引醒来,身边的大花不见了。猫咪习惯夜间觅食。有个年约三十余岁的女人从车边走过,见小熊藏在车底,她弯下腰,用肉包诱惑它钻出来。
来,来,到这儿来
到这来,给你肉包子吃哦。
女人脸上的皱纹比小熊以前的“妈妈”还多,可眉目神色那么慈爱,像极了它从前的主人。天真的小熊猫着腰,从车底钻出半个身子。
喵!
凄厉的猫叫惊住了小熊。
大花回来了,厉声提醒它:快跑!快跑!那是附近专门抓流浪猫狗的变态女人!!
她?她不像坏人呐。小熊犯愣的功夫,爪子已被那女人抓住,狠狠往外拖。她眼里的慈爱消失殆尽,一心想要把它卖到狗肉店。小熊的劲儿很小,大半个身子被她拖出车底。忽然,大花天兵神降自车顶飞下来,像块厚厚的猫毛毯BIA唧盖在女人的脸上,彻底挡住她的视线。
趁这几秒,小熊挣脱没命地狂奔,跑出几百米确定那女人追不上来了,才敢躲在到巷子后张望。
“喂?”
大花在它肩膀上搭了一爪子。
“吓我一跳。”
“笨狗。”大花冷哼,舔舔爪子。爪间血迹分明。
“你受伤了?”小熊很内疚,“是不是因为我……”还好刚才有大花救它一命呢。
大花转身跳上墙,竖起尾巴骄傲地往前走了一段,见小熊不跟上,回头冷冷问:“你想饿肚子吗?”
咕。
不等它回答,肚子代小熊回答了。
大花淡定地说,“不想挨饿的话,以后就跟爷混。”
【给你,这是你要的家】
从那天开始,长得像“猫叔”的大花身后,总是跟着只傻乎乎的泰迪狗。它们默契地搭档出击,先后袭击了多家早餐店、卤味点、小吃店,自称“喵酱无敌”组合。小熊跟着大花混,绝不会饿肚子。大花能找到最好吃的肉包、淋不到暴雨的楼梯角、可以看见星星的天台和尽情打滚也不会有人来赶的草地。
大花说它出生在暖意融融的下午,草地里开满嫩黄的金钱菊,如同它身上大块的花黄斑纹。从出生那天,它注定要做流浪猫。
“我妈妈是流浪猫,我爸是流浪猫,我的兄弟姐妹全是流浪猫……流浪猫的血统注定是孤独的,也是高贵的。”这天,躺在无人打搅的天台上,大花舔着爪子懒洋洋地劝小熊,“所以,你也别想着你以前的主人了……现在这样多自由,多好。”
可小熊还是会想念曾经。
除了食物和温暖,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令现在的它无限眷恋。
“……流浪的动物没有家啊。”对,“家”,才是小熊真是留恋过去的原因。
“家?那是什么?”
大花停止舔爪子。
“就是有人疼你,有人关心你,你不用担心无人收留。过生日了有人给你买好吃的。”
大花威风凛凛地站起,正色道,“你觉得现在没有家吗?”
小熊讨好地说,“不是,现在也很好。”
“嗯……”大花满意地点点头,忽然问,“你是不是快要生日了?”
其实还有好几个月。
大花说,“你在这等着我,哪都别去。不是说有家就有人给你过生日吗?那好,我现在就去给你找好吃的。”
它没告诉小熊去哪儿。
它的目的地是街角那家最难得手、老板最凶的烧鸡店,精密部署后偷偷躲在角落。它相中的那只烧鸡,挂在店里最朝外的一面。
这个“生日礼物”,一定会馋死小熊那只笨狗。
得手后,它要把烧鸡狠狠扔在小熊面前,装作不在乎地说,“……不是想家吗?不是想要生日礼物吗?给你,这是你的家。”
——想到小熊又感动又幸福的表情,大花觉得自己更伟岸了几分。它弓起身子,目光盯紧了那只烧鸡……
【谢谢你,大花】
那晚天幕漆黑,星沉入海。
凉风四起的天台上,始终就没有大花归来的讯息。小熊等了整晚,这是它第二次注定的等待,第二次注定的落空。人们在离别时那么自然,仿佛只要待在原地别动,十几秒后又会自然而然地重逢。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别便是永别。
小熊找到大花时,它果然在烧鸡店。
失手的大花被老板逮住,挂在钩子上活活吊死。
“死猫,还想偷老子店里的烧鸡。吊不死你!”老板狠狠朝被钩子刺穿了喉咙的大花吐口唾沫,还觉不解气。“把血晾晾干,好久没吃猫肉,今晚正好煮‘龙虎斗’。”
大花的尸体挂在店外。
被风一吹,偶尔晃荡两下。
每当它晃悠,小熊便出现幻觉,总觉得大花又活了过来。等到关店时,趁老板取下大花的瞬间,小熊从角落里冲出,狠狠咬住老板的手腕。
“妈的,死狗!”
趁老板吃痛,小熊叼住大花就跑,直到它们住的巷子里才敢停下。它吭哧吭哧喘气,全身发抖,仿佛还听到刚才老板在身后大叫,说要一刀砍死它。
小熊害怕得快哭了,这是它第一次跟人类正面对抗。
为了救唯一的朋友大花。
大花浑身冷冰冰的,好看的眸子再没有睁开。
小熊在巷子里挖了个坑,把大花和它最喜欢的小鱼玩具都放进去……刚填上土,它好像看见大花又睁开了眼睛……
哈哈,大花,原来你没死呢!
欣喜地把它捞出来,抓住肩膀摇晃摇晃。
大花毛茸茸的爪子一动不动。
不。它真的死了。
小熊失落地把朋友埋进去……又一次觉得它没死,挖出来……如此反复,终于万念俱灰地确定再确定——大花真的死了。
小熊把朋友埋好,在它的坟前做好记号。
大哭了一场,默默走了。
今天也下雨了,雨中又响起那首暧昧婉转的La Vie EnRose。世界被歌声软化,似乎只有浪漫美妙的灯红酒绿。似乎幸福从来不像云朵暖湿的边缘那么遥远,伸手,就能拥在怀里。
可是。
哪儿有什么真正的幸福呢?
它和大花终生所期望的,不过是不要饿肚子,下暴雨时能找到躲雨的楼道,不要遇上城管的打狗队,小区大妈倒垃圾的时候能多点剩饭剩菜。
我再也不会有什么“家”了,它哭着想——却在刚走到街角的瞬间,看见熟悉的身影。电光火石间,小熊定住脚步。
用爪子揉揉眼睛。
没看错,从便利店里出来的那个女人,真的是——
妈妈!!!
眼看妈妈抱着一大包刚刚采购的东西要上车了,小熊一边“汪汪”大声喊,一边没命地朝二十米开外的妈妈狂奔。
“汪!别走,别走,妈妈,我是小熊!我是小熊!!”
“是你走丢的狗狗小熊啊!!”
【别为我担心,晚安】
那晚。
流浪狗小熊回到了从前的家。
它小时候用过的粉红色毛绒毯不见了,家里多了婴儿床、玩具和大叠大叠的育儿书。妈妈微隆的小腹说明了一切。
她怀孕了。
孕妇不适合养宠物。这是她遗弃小熊最大的原因。
那晚,装睡的小熊听到了主人的叹息,听到她四处打电话求人收养小熊却没有人肯接手,它听到主人跟丈夫商量。
“……上次把它扔掉,我自己也心疼了好久。”
“没想到它还能找到回家的路,这次该怎么办呢。”
“实在找不到人的话,老公,你开车把小熊送到小动物救助站去?好不好?总得能收留它的地方,我不忍心再遗弃它一次了……你看,它瘦了那么多。”
小熊在窝里蜷成一团,装熟睡。妈妈的话一字一句全部钻进它的耳朵。心脏跟随她话里的每个字剧烈跳动。它等啊等,等妈妈说“算了,还是不要扔掉小熊了”,可妈妈始终没说出这一句。小熊拼命忍住,才没有当着妈妈的面哭出来。
主人怀孕了。她真的不要小熊了。
深夜,卧室里响起均匀的呼吸声。小熊悄悄爬起,在从前的主人,它曾经的“妈妈”身边,静静地待了会。这是属于泰迪狗小熊最后的温馨时光。最后一次待在主人身边,蹭一蹭她的床沿。
妈妈,别为我担心,晚安。
它默默地想。
从厨房虚掩的窗户跳出去。这里是一楼,轻松落地。在主人的睡梦里,流浪狗小熊的背影消失在夜晚的浓黑里。
如果活得没有尊严,至少,我们还握有自由。
小熊回到从前跟大花一起流浪的巷子。
每天潜过危机四伏的街道觅食,躲过城管的棍棒,警惕看似和善的猫狗贩子,远离以追打猫狗为乐的幼童,跟附近的流浪猫抢地盘。
从天真到懂事,只间隔受一次伤害的时间。
如果永不被遗弃,小熊仍是懵懂的宠物狗,每天吃饱后窝在主人脚边卖萌。它不恨人类,更不恨主人。在这座冷如钢铁的城市里,谁不是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好好地活下去呢?
【汉堡包与型男】
一连三天。它没找到任何食物。
运动会的举办迫在眉睫,政府清除了八万高危流动人口出城,城管四处清理流浪动物。城市干净得容不下一个有剩饭剩菜的垃圾桶。
它饿极了。
趴在车底,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住过往小孩手里的肉包,口水哗啦啦流。
熟悉又陌生的肉包,近在咫尺的肉包,伸一伸爪子就能够得着。小熊动了抢小孩手里包子的念头,爪子刚探出半只,就被铁钩扎住。
长长的铁钩刹那扎进小熊的血肉。
是打狗队。
钻心之痛让它来不及想什么“大限之期”,反身往车底另外一面逃,正巧落入在那边等待的铁丝网兜里。打狗队员利落地把网兜收紧,小熊咬不断铁丝也钻不出网兜。
小熊心想,这次完了。
真被大花说中,它活不过这次运动会……
如果生命里有守护天使,那乔一定是小熊的专属天使。就在小熊万念俱灰,以为今晚不是变成狗皮毯,就会变成“贵州花江狗肉火锅”,乔出现了。
乔今年24岁,黑发气质男,不是狗狗控,也不爱毛绒绒小动物——偏偏小熊躲在他的车下,偏偏在他回来时见到打狗队把小熊拖出车底,偏偏他心软如棉最怕小动物哀求的眼神。
“放开那只小狗。”一手拿肯德基早餐,一手在讲电话的型男摁掉手机,指了指他们手里的小熊。
“哥们,我们有任务,别妨碍我们办公务。”
“这狗是我养的。”
“有养狗证吗?”
“没带,但是……”他拿出证件给两位队员看,那两人立刻变成友好脸色,“噢,是原来是上级部门的兄弟,不不,上级部门的领导。既然是这样,得罪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熊被安安稳稳地放回地上。它的爪子在流血,打狗队员怕要赔钱,两秒钟内速速闪人。
它趴在地上哀鸣。
“很疼?”乔俯身来看,却见小熊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他手里的汉堡包上。
乔哭笑不得,“你想要吃汉堡包?”
小熊连忙做“好狗蹲”,口水哗哗地卖萌。
乔斜了它一眼,“想吃?你做梦。这是我的饭。”
“……”小熊心想,原来这位也不是什么好人啊。
乔上车。
小熊仍在路边傻傻地做好狗蹲,傻傻地望着他关车门,挂档……他摇下玻璃窗,见它还一本正经地在路边蹲着,爪上的血肉清晰可见。憨憨的模样,着实惹人怜爱。
“唉,给你吧。”
汉堡包飞出车窗,划出一道香喷喷的弧线,落在小熊面前。
这一喂便有了故事的开始。
从此,小熊准点守候在乔的车下,看到他出现就嗖地钻出来,卖萌讨口吃的。流浪狗的生存环境越来越恶劣,除了他这儿,它已经找不到任何食物。任何一个街角的垃圾桶边都安有捕鼠器或是打狗队设的机关。
它无数次见到同伴挂在铁钩上,或是被捕鼠器夹断爪子。
它无路可退。
这样持续了十几天。
这天早晨,乔喂给它两个肉包子。小熊开心地埋头狂吃,听到他轻轻叹息,“快吃,快吃,过一周就不能喂你了。”
乔要搬新家,新公寓离这很远,一周后,他的车再也不会停在这条路上。等小熊吃完,乔狠狠心上车。小熊蹲在原地,目送他远去。乔的车很快汇入清晨的上班潮里,消失在视野里。这场景多么似曾相识,它仿佛又回到被妈妈遗弃的那个清晨。
过了几分钟,远去的车忽然调头,又驶回它身边。
车窗摇下。
乔俯在窗边,无奈地叹气。他想一走了之,但忆起小熊哀哀的眼神,又狠不下心。乔决定先带小熊回家,然后求助小动物保护协会,寻找合适的领养人。
搬家的时间迫在眉睫,他只有一周时间来帮助这只小狗。
乔把小熊带回家时,妹妹大叫,哇,小狗好可爱,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呢?
妹妹剪了许多小纸片,每张纸片上写着一个字。
纸片纷纷扬扬洒落在小熊面前。
妹妹的笑容温暖如阳光,她说,小狗狗,虽然我们只能养你一星期,还是要给你取个名字呢。你的爪子拍中哪个字,你就叫那个名字吧。拍中“贝”就叫“小贝”,拍中“猪”就叫“小猪”。
纷纷扬扬的雪片里。小熊独独只认识“熊”字。妈妈曾经把这个字指给它看,说,小熊,小熊,这就是你的名字哦。
可它的爪子落在“熊”字上的刹那,乔的眼神忽然黯淡。他默不作声把小熊交到妹妹手里,起身离开。妹妹抱紧小熊,许久,轻轻地说,小狗狗啊小狗狗,你知道吗,你揭开了哥哥心里的伤疤呢……
【回忆是深藏于海底的鲸】
回忆是深藏于海底的鲸,静默地潜行,偶尔会露出水面喘息,在你心上最疼的那块疤痕上挠一挠。让你又痒又疼欲罢不能。
转眼来到乔家七天了。
窝在沙发上睡觉的小熊,经常梦见大花圆乎乎的脸,离开时臭屁决绝的神色,说,你在这等着我,哪都别去。
它还梦见妈妈。它刚满两个月的时候,妈妈把它从宠物店买回来,端在手心里捏捏它的小脸蛋,怎么看也看不够。妈妈要去厨房泡狗粮,把它放在窝里,摸摸头,说,小熊乖,在这里等妈妈,妈妈马上就回来。
小熊在梦里哭得一塌糊涂。
它说,大花,妈妈,我很乖,我哪都没去,你们怎么都不回来了?
乔晚上醒来喝水,路过客厅,只见小小狗团成蜗牛的姿势。瑟瑟发抖,呜呜咽咽。一定是做了什么噩梦吧。乔走过去,抱起小熊。黑暗中它没有醒来,却睡得安稳了,发抖的身体渐渐平息。
他抱着它坐在沙发上。它睡着了,他陷入遐思。
妹妹拆穿了他的伪装,她说,过去一年半了,为什么听到“小熊”两个字,你还不能装成淡定的样子呢?至少,不要表现出那样明显的悲伤呐。她不也希望你成为坚强的、事业有成的男人么?
可是。
乔明白,自己做不到。
那个叫小熊的女孩,他爱过的女孩的影子,一直潜藏在他的血液里,如影随行。他没有残忍到可以轻易地忘记挚爱,也没有豁达到可以坦然地面对死亡。
乔的女友也叫小熊。一年半前订完婚的那天,他们戴着订婚戒指去游乐场。旋转木马,地心矿车,轮到云霄飞车时,有恐高症的他不敢上去。她大笑,那好,我自己去玩,我代你去摸摸云朵的边缘。
云霄飞车真的触摸到了云朵。
载有三十人的车厢在最高处出轨,被高高地甩向天空。他见到她飞出去的姿势,像一只未有长饱满羽翼的雏鸟。她惊恐地被抛出,生生地坠落。
只有两人生还。
生还者不是她。她躺在一摊暗如蔷薇的血迹里,睫毛垂下如熟睡。她不会醒来了。乔常常后悔,恍然觉得当时应该一起上那辆云霄飞车,先去的人或许更快乐,至少不像他现在这样难过。
乔抱着小熊在沙发上睡着了。
主仆俩一人占一头呼呼大睡。清晨,被闹钟叫醒的乔发现——小熊不见了。小心思最多的宠物狗小熊,早就算定了今天是乔搬家的日子。既然乔苦于找不到人入手,迟早要扔掉它,不如自己识趣闪狗吧。
昨晚的小熊站在乔身边,用湿漉漉的鼻子蹭蹭他疲惫的身体。
乔,你是好人。
不能再给你添麻烦。别为我担心,晚安。
故技重施的小熊跳下窗台,这次是二楼,落地时力不从心。它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夜色里。
终于寻到这个城市的郊外。那儿有大花说过的那种雏菊。浓浓的金色,似乎把生命都熔铸了进去。小熊咬下几枝,攒好叼在嘴里,一路东躲西藏地回城。
捱到从前住的巷子,已是第二天下午。离开乔家一天半,离开大花许久了。
“嗨,大花胖子,这是你喜欢的花。”它放下嘴里的花。金黄色的花瓣散落在小小的坟冢上。若不是有残砖做记号,很难分辨这块泥地与周围有何不同。可小熊记得,这块泥地永远与众不同。
这里埋葬着它最好的朋友。
“大花,我现在好想有个家,但是……唉。”
小熊趴在湿漉漉的巷子里,第三次太阳又升起时,它心想,乔应该搬完家了吧?忍不住鬼鬼祟祟地潜回乔家楼下。
从二楼的窗户里望去,客厅里空空荡荡,阳台上晾的衣服也全都收走了。果然搬了。小熊灰溜溜地叹气,脚步沉甸甸往回走。
沿着小区灌木丛,躲过保安的视线,刚溜出车道不到二十米。小熊突然打住脚步,听到有人喊它的名字。
“小熊!”
“小熊,小熊?这家伙,跑哪去了?”
妹妹和乔在路口焦急地呼喊,在每处电线杆、灌木丛和小卖部附近细细找。电线杆和超市门口,到处贴着它的萌照,上面用大大的黑体字写:“爱犬走丢,两千元酬谢提供线索者”。小熊的眼睛都看直了,抹抹泪。
是乔。
是妹妹。
真的是他们在找小熊。
如果它能说话,如果它能喊出他们的名字。如果它能说爱。
——或许一切要柔美旖旎得多。
但宿命让它成为了一只狗狗。在短短的生命刻度里,小熊再也没有一分一秒比此刻活得更雀跃:乔不会扔掉它,它又是一只有家的小狗狗了!
“汪!汪!”
小熊喜极而泣,大叫两声,朝乔和妹妹的方向狂奔而去。
朝幸福的方向一路奔去。
砰。
砰砰。
一连几声枪响,小男孩们蜂拥而上,抢着去捡倒在路边的小熊。
“是我打中的!”
“你说谎!明明就是我先开枪,你看,弹壳还在这呢。”个头高的男孩挥着手中的玩具仿真枪。这种仿真枪能伤到成年人,对小动物来说更是致命武器。
它一共中了三枪。
致命的一枪在右侧胸腔上,弹头深深地嵌入皮肉。血管爆裂,鲜红的血咕咚咕咚往外喷涌,很快就染红了它身下的水泥地。
大花说过,小熊,我们可能都活不过今年。
这是流浪动物的宿命。
我们的生命短如流星。躲得过运动会,躲不过创办文明城市的大扫除;躲得过心狠的大人,躲不过天真得不懂“伤害”为何物的孩子。
我们都躲不过。
【每一个生命都曾闪闪发光】
后来。
这条街没有人再见过这只小狗。
这只毛绒绒、耳位很高、特别像泰迪熊的小狗。
乔的新公寓在城市的北面,与这条街间隔大半个城市的距离。小区绿意深浓,走在林荫道上不用担心晒到夏天的阳光。
清凉得像是小时候睡在窝里时,妈妈特意为小熊开的空调风。那时的小熊很幸福,现在的小熊更幸福。它有了新主人,单身型男,乔。
它在心里偷偷叫他,乔大叔,虽然他只有二十四岁。
每晚晚饭后,乔会带它出来散步。
它没有被那枪击中心脏,住了两个月宠物医院,右腿留下行动不便的后遗症。乔说,这样也好,往后你就跑不远了,永远都留在我身边。
散步时,每走完一段,乔会停下,等等一瘸一拐的小熊。
乔想,时间终于埋葬了过去,带走了她,带来现在的它。时间很善良,无论人们遭遇多大的苦痛,它也会用更多人和事冲刷记忆,最终治愈你;时间很残忍,无论人们遇到多大的苦痛,它也不会快进半分半秒,人们只能默默忍受,等待这缓慢的治愈。
他在慢慢地被治愈。
从前有个叫小熊的女孩大笑着执意往前,不小心就失去他;往后有只叫小熊的狗狗会懂得跟紧主人的脚步,再也,再也不会离开他。
夕阳把他和小熊远去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这是一个大男生与一只流浪狗的故事。
在冰冷如钢铁的城市,在湍急如洪流的人间,我们曾那么渴望靠近,我们曾紧紧依偎,我们曾奢望能体味到温暖,哪怕只有一丁点。
在生的无处可逃和死的迟早来临之间,无论是人,还是动物,每个曾经为活下去而努力过的生命,都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