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晋如
在现代汉语中,“思”只有一个读音。可是我们知道,读古诗文,不能依照普通话的读音来读。普通话没有了急促有力的入声,用普通话来读,不但很多押入声韵的古诗文,读起来神彩全无,气息奄奄,而且由于不识入声,对平仄四声的排列布置也就没有准确的认知,从而不知诗文有声律之谐,音调之美。另外,由于古诗文押韵,依照的是通行千年的中古音标准,与现代语音差别很大,很多在古韵中押韵的诗文,倘若用普通话来念,是感受不到韵脚排布的浏亮之美的。像“嫁与瞿唐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一类的诗,非把“儿”依古韵读如ní、“斜”依古韵读如qiá,是不能算懂得古诗文的常识的。
在古诗文中,还有一类的字,由于词性的转换,照例要改变其声调,往往是动词念平声的,名词便念作去声。像“吹”字本念平声,但表示“细细的风”这个义项,就要读作chuì,如玉吹、凉吹、歌吹;“行”字本念平声,但表示“行为”这一义项,就念作xìnɡ,如“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思”是古诗文中出现频率非常高的一个字,它的读音对普通诗词爱好者而言,也显得复杂一些。
据《说文》的解释,“思,䜭也。”“䜭”是深挖河床,使河流通浚,故“思”引申作“深通”的意思。心有思虑,就是情志深通于心,故又引申作思念、思考、思虑诸义,这是“思”的最常见的义项,它作动词用,应念平声,如“玉想琼思”、“相思”、“岂不尔思”,等等;而表示“思绪”或“思想貌”——含着思绪的样子,就念去声。前者是名词,如“秋思”、“静夜思”、“归思”、“乡思”,等等,后者是形容词,如“春女思”、“弦弦掩抑声声思”,等等。
“思”字还有一个不常用的义项,也是从它的本义引申出来的,只用在谥法之中。《谥法》规定:“经天纬地谓之文,道德纯备谓之思。”道德纯备,即道德深通。虽是形容词,却要念作平声。老杜诗云:“羽翼怀商老,文思忆帝尧。”用的就是这个特殊义项。
常常引人疑虑的是李商隐对“思”的用法。他的名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历来争讼不已。香港浸会大学荣休教授韦金满先生,学问深湛,诗才亦佳,在第一届中华大学生诗词大赛后,曾诘问我这里的“思”究竟是什么词性,又该如何读?他的意思是,此处的“思”显然是动词,宜读平声,但若读平声,这句诗的格律就变成“仄平仄仄平平平”,犯了近体诗格律的大忌;而念作去声,虽然合律,却在训诂学上无据可依。我当时虽然主张应读去声,却也没有充足的理由说服韦公。李商隐另有一首七律《泪》,中有二句:“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下联的“思”,与上联的“怨”对仗,当然也是动词,但若按照动词念平声的规律,同样犯了三平尾的声病。后来,我听杨启宇诗丈说,他少年学诗,老辈告诉他这叫“借音”,是在不能违律,又不想换字之时,借用名词或形容词义项的读音,自来相延成习,约定俗成。借音之说,恐系晚起才有的说法。我曾多见清末以来诗集,每有诗家用一多音字,依其义项,该读平声,而依律又当作去声、入声,便于字下注二小字:作去、作入。但唐宋诗集中,罕有如此作注的。况且,义山本是骈文大家,又喜欢“獭祭”,如果说找不出意思相近的字,替换这两处“思”字,而只能借“思”的名词意义的音,恐怕有些说不过去。
然则这里的“思”究竟是表示什么意思,又该如何读呢?我以为,此处的“思”虽是动词,却经过了意义的活用,变成“萦思于”的意思,与思念、思考、思虑等义项截然相判。依钱钟书先生所论,义山的《锦瑟》是自题其集,相当于是义山诗集的自序,然则“锦瑟无端五十弦”,是说五十年的心血,都无端地倾注入这些如锦般丽如瑟般动听的诗句中;“一弦一柱思华年”,是说诗集中的每一句、每一字都萦思于韶美的年华。而《泪》诗中“离情终日思风波”,也不是分别之后,终朝每日思念风波、思考风波、思虑风波,而是说离别后的情绪,终日萦思于江湖之上、风波之中。“思”,在这两首诗中都是“萦思于”的意思,“萦思”的“思”是名词,读去声,“一弦一柱思华年”与“离情终日思风波”的“思”读作去声,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