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生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行行重行行,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总是要离别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心重的是死别,心疼的是生离,离与别,字不同,却有着相同的纠结。上天让我们相聚,不过是为了有一日还要分别。
道路阻且长,《诗经》里说过,那个水中央的女子,我们不得牵手,只因“溯洄从之,道阻且长”,在水中央的,我们可以看见,彼此一望,便是千年万年,可是远隔了天涯之后呢?道不但是阻,道亦太长,隔着一千重山一万重水,我们望不见彼此,所能给予的爱太少,又太好了,让人不忍舍弃。
胡马从北方广朔的大漠而来,依北风而啸,越鸟从吴侬软语小桥流水的南方而来,筑巢的时候,总是拣着向南的树枝。这些精灵都心恋故乡,有着自己的精神方向。我们生而为人,也是这样吧,有着自己心灵的故乡,那是我们最终精神回归的地方,也终会把我们的灵魂安葬。这么多而琐的岁月划过,只是为了那个皈依向死而生的,世人却多不识得。
世界很静默。
因为那个人走了,不在我们身边,我们便要衣带日已缓么?奉旨填词的柳三变,他定是知道这首古诗,他才写出了那样的《蝶恋花》,“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为什么会憔悴呢?自己问自己不想答,不是不知道答案,是那个答案带着心酸、带着思念、带着悲怜沉入心之湖底,怕一碰触,便如出闸之洪水,把自己淹没了。
汉朝的女子,我很喜欢。阿娇、子夫、班婕妤,甚至还有赵飞燕,我都喜欢的,她们都是让人心疼的女子,想起她们,总是想代替她们去那个湟湟之汉宇活上一回,挣回一个响当当硬梆梆的自我。那个叫卓文君的女子,我也是欢喜的,欢喜的程度超越了阿娇她们几个。
文君是才女,自然有着自己的精神追求,还有对男人的价值认定。那夜,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文君心便动了,随相如私奔,于我而言,这一出私奔是世界上最美的情爱演出,无论男主角还是女主角,皆是带着无比灿烂的心花在暗夜美给世人看。文君是随琴音而走的,是随高山流水的韵脚走的,她认为相如便是知她懂她疼她之人。女人,一旦爱了,便能吃得万般苦,受得千般罪,于是文君在那些穷苦的日子里,挽起锦袍袖,扎起细罗裙,她去当垆卖酒。那些卖酒的日子里,文君是情愿的,是心甘的,因了爱,才会甘了心情了愿,她认为她有了相如的相守,便有了世上的一切,灵魂此时比物质丰盈,此时的她有着那个飘渺的“爱”来作支撑。只是,一个男子,怎舍得自己的女人抛头露面换取银两来养活自己,是否有寡情的成分在内啊?文君不察,我也不知,世人也不懂啊!
相如是极有才的,一篇《上林赋》名动当朝,从此衣冠博带羽扇纶巾声色犬马纵横于官宦之地,这个时候的男人早就被虚无的东西遮住了眼睛,古今皆同,相如只是凡俗的男子,乱花迷人眼,他挡不住这些诱惑。
他想娶茂陵女为妾。
他已经忘了,曾有一个女子踏着他的琴弦离开了家,他也忘了,曾有一个女子为他向那些高尚的卑琐的人绽开笑颜只因要当垆卖酒,那些个花前月下,那些个风雨艰辛,那些个相濡以沫,都忘了吧?“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再好的女子,一旦拥有,也是昨日黄花。曾经的情爱,曾经的付出,都算得了什么呢?在声名的辉煌布景下,曾有的心动,曾有的举案齐眉,都是舞台角落里的原始显现,难看得不得了,又,一文不名。
可文君毕竟不是寻常女子,她不会去低眉哀求,也不会去屈意承欢,她做了一件事,只此一件事,让我在历史的展读中,一直对她赞赏着并敬佩着还喜爱着,那便是她作了一首《白头吟》送司马相如,送那个她名义上的相公,实则已经负心了的人,灯光下,迷离的光晕印出她决绝的容颜,她说: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她说,期望以后的女子都能得一有心人,白首不相离,她说的多么让人心怜啊,我都能想得出她的泪就在眼里眨啊眨,她是深知“爱,就疯狂,不爱,就坚强”的个中三昧的,她在《白头吟》的最后又补了两句话,终于让我泪如雨下了,我想,她写的时候,泪肯定也是淌成了一条心河,盛载着她那么多的情与爱,那么多的悲与痛,她说: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忘妾,锦水汤汤,与君长绝。
怎么会不伤?曾经一起有过许多的美好,是共过患难的,彼此的浓情都在心头辗转流连,是伤离别的,却不向你乞求,乞求来的感情无非是萍上末杯中影,知君有两意,我先来决绝,还是锦水汤汤,我要与君长绝。我先向你高挂起远去的征幡,不缠不恋不粘,清清楚楚,干干脆脆,把遗憾留给你,把苦痛留给自己。
让我也清泪不绝的是,我们女人如此地圆融且多情,已是分飞燕了,还要殷殷叮咛,你要努力加餐饭啊,不要挂念我,薄情至斯的男子,他不会忘记吃饭的,他知道新人比故人姝,他还要享受他新的情爱。他不用挂念你时,你会好过吗?只能证明自己曾经的付出都一钱不值,在世界的尽头,交肩而过时,我们就是回眸五百次,也难遇一次心与心是真正的相合。
所幸,司马相如还有着一些多情的荷尔蒙,他和文君是一日相期千劫永在的,他看到文君的《白头吟》,他知道,此生,他再难遇到文君这样既美丽亦聪慧的女子了,他回心转意,回到了文君的身边。我想,司马还是懂是文君的好的,此时回头,身边就是灵魂的岸。可是,文君的心上,没有伤吗?怕是今后的日子,男欢女爱中会多一点清冷。
古诗中的游子,相去了万余里,又相去日已远,恰是行行重行行的注解,相隔了遥遥而寂寂的时空,那些思念的女子,又有哪一个不是憔悴了朱颜?
思念会令人老么?怎么不会啊,最摧残人的东西就是思念了,此时写《白头吟》的文君,也不会好过,她必定是一眼春宵月,千回悲欲绝,轻描眉,独梳妆,两眸朱砂泪,相由心出的,枯竭的心念自然会呈现枯竭的红颜,她赢了尊严,输了爱情,在不知不觉中,岁月都已在树叶掉落间悄悄流逝,握在手里的,不是时间,不是空间,不是红颜,不是思念,不过是一掬空无。
不能再思了,也不能再想,只能努力加餐饭啊,在人生的向晚,怎么会发出努力加餐饭的慨叹?必定是因为此刻便是山珍海味,便是美味珍馐,也难以下咽呀,咽不下也得咽,还在想着,这个远行的游子会回来的,胡马都是依北风的,越鸟都是巢南枝的,动物尚且如此,人自然也会如此,只要生命还在,就有重拾旧山河的可能,于是默默叮咛自己,努力加餐饭,努力加餐饭,只为相见时。
文君是想告诉相如,要努力加餐,此诗是告诉自己,要努力加餐,我猜想,此诗成于东汉,定是化用了文君的《白头吟》。文君的爱那么无私而宏阔,此诗中女子的爱那么卑微,缺了文君的骨头。
如是我,遇到远行的男子,我会让自己好好的,好好地读这些文字,比如说,这些古诗,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流浪,我的眼里只有我自己,我不用安顿自己要努力加餐,自自然然,想吃就吃,想玩就玩,做一个快乐而灵魂安静的女子,任身边的男子来来去去,心境上,这些都是与自己无关的。
也不能责怪那些个女子,爱情就是女人的命,要了爱情,便要了命,只有灵魂丰富的女子,才有先决绝的傲气,比如说文君,自己都可以当垆卖酒了,有没有相如,又有什么不同呢?经济上的独立也不是独立,人格上的独立才是真正的独立,一个人就能活得很好,一个人就能产生喜悦,这是做人的大境界。
我从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爱情,抽丝剥茧,去除美丽的外衣,其实质竟然就是餐饭啊,有些可怜,也有些可悲。本来的本来,爱情的开始与埋葬,就只是一个瞬间,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为什么会衣带日已缓,答案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