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惠崇春江晚景二首(其一)》鉴赏
宋神宗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苏轼48岁。这时距他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已整整五年。让苏轼没想到的是,这一年,神宗不但给他恢复了名誉,还起用为登州(今山东蓬莱)太守,上任不到十天,即受召出任礼部郎中,12月调回京都开封任起居舍人。熟息历史的人都知道,苏轼复出登州,不过是一个过渡,公元1086年,神宗驾崩,哲宗即位,太后听政,新法尽废。作为反对变法一派的苏轼,再升翰林学士,知制诰。他迎来了政治生涯的最辉煌时期。
《惠崇春江晚景二首(其一)》正是苏轼复出时作的一首有名的题画诗。
惠崇春江晚景二首(其一)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题画诗,顾名思义,就是题在画上的诗。惠崇是苏轼好友,善画鹅雁鹭鸶、寒汀远渚等小景。画已不传,但我们可以从苏轼诗的内容推知这是一幅鸭戏图:春风轻拂,竹林之外,隐约可见的几枝桃花摇曳风中,几只争食嬉戏的鸭子自由自在地游弋在碧绿的江水里,而河岸边上,曾经在寒冬里萧索枯荒的蒌蒿苇草,不经意间已发出短短的嫩芽。我们很难推测惠崇作画的本意,或许,他就是性之所至,随笔而来,因为这样的画意在当时,乃至当今,实在是太常见太一般了。倒是苏轼,他天才的诗句复活了惠崇,同时也复活了惠崇的画作。然而,前人解读这首诗,往往只感叹苏轼诗意创造的高超,甚至把它解为江淮人喜食河豚,有芦芽炖煮,其味极佳,作为美食家的苏轼自然见景生意,从惠崇画作里联想到“河豚欲上”,可以一餐了,这实在让人不敢苟同。至于康熙年间大学者、大诗人毛希龄批评苏轼这首诗说:“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的虚妄抬扛之词,论者早有定论,我们更不可理会了。
“知人论诗”。细心的读者只要想想,一年前的苏轼还在流放地黄州自耕,而今国家政局急转,身处其中、渐觉其变的苏轼能不有所察悟吗?惠崇的画也许够精彩,但经过人生之冬的苏轼或许比画家更为敏感地捕捉到了“春江水暖”“河豚欲上”的气息。一个时代已经结束,改元在即,朝政新替,这不正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大好时机吗?从这个角度看,惠崇的画不过是苏轼表达自己东山再起、图谋大业欣喜之情的一个契机,一个凭借。诗人看似论画,其实言情;看似为诗,其实寓志。
当然,我们也完全可以从作为书画家苏轼的角度解读这首诗。苏轼在《书摩诘蓝田烟雨诗》中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所谓“画中有诗”,实际上就是明确提出画家应在所描绘的有形之物内蕴涵更为丰富的无形的内容,要含不尽之意见于画外——绘画在苏轼这里已经变为一种表情达意的方式了。可以说,这一论断,正是作为湖州画派代表的苏轼对中国绘画理论最为重要的贡献。从这个角度分析,一首好的题画诗,不仅要真切再现原画内容,而且要突破原画局限,进行艺术的再创造。要写出画中之诗,传出画中之意,悟出画外之思。
这首诗就逼真地再现了惠崇《春江晚景》这幅画的主要景物:竹外桃花的背景,几只鸭子嬉戏江中;蒌蒿满地的江岸,点点苇芽绿意盎然。可贵的是,苏轼依据画面形象作了天才的补充和形象的发挥,创造出了新的意境。诗人从群鸭戏水的姿态感知到了春江水暖;由江边初生的芦芽联想到了河豚欲上。这不仅超出了视觉的感知,更从意念上让人们感受到了春水的冷暖变化,感受到了潜伏的暖流下“河豚欲上”的隐性信息。这些感觉都是很难,也不可能通过一支画笔所能表现的。从这方面讲,苏轼的诗创造了惠崇画外一个崭新境界,表现了由画面所激发的瞬间灵感,蕴含了诗人命运改变之时“只能意会”的欣喜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