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汉字与图书,是世界文明的骄傲。出生与就学于泰州的钱存训教授在这方面的开创性研究取得了世界公认的成果,他的《书于竹帛》、《中国纸和印刷文化史》等书都成了新的经典。
今天我们坐在电脑面前从打字到成书是一件非常轻松的事,在古代就完全不一样了。中国文化中的书写和印刷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话题,上世纪马王堆汉墓、银雀山汉墓竹简的出土都为研究提供了新鲜的材料,目前世界上对这一问题研究最权威、最深入的是旅居美国的钱存训教授。钱老是泰州人,不管他在国内还是到美国,最引他骄傲的是他“书香世家”的学术背景。
书香世家
钱存训的曾祖钱桂森是清代道光年间名进士,家学渊源,影响深远。从《钱氏宗谱》记载看,他们家族可以追溯到五代时吴越国王钱镠。钱存训的先世曾到河南定居,从十六世迁居泰州到曾祖钱桂森(三十二世)已经历17代人。钱桂森(1827——1899)在泰州的活动留下许多重要资料,我看到守研斋藏品中有他的诗笺,是与筱图、莼士两位名士的唱和诗。筱图名洪文翰,晚号缁翁,祖籍安徽歙县。莼士是洪承儒的字。平时我们看工具书的记载称他是“清歙县人,寓泰州,业贾”。这次看到钱桂森的手迹中有“令昆仲粲正”的字样,这说明“筱图、莼士”两人是同胞兄弟,他们和泰州当时的名诗人康发祥都有交往。特别是洪承儒很早就向康氏学诗,又深得陶潜的神韵,著有《畬经书屋诗钞》。如果将钱、洪之间的唱和之作集中做研究,可以对晚清泰州的名士生活有更多了解。
钱桂森的诗稿手迹中有一首是:“皖公山水窟,辜负又兹游。岭海珠成泪,枚涛笔写秋。阙从云里望,花对雾中羞。惭说伶伦采,珍材解竹沟。”诗中有小注“近岁曾典粤浙秋试”,典是主持考试的意思,说明他写诗前后曾主持广东、浙江两地的乡试(指举人考试)。这是钱氏生涯中的重要事情,他是道光三十年进士,任翰林院编修、内阁大学士兼礼部侍郎,又做过安徽省学政和数省的主考官。这种经历使他的交游甚广,为人们所熟知的翁同龢乃是他的至交,徐世昌和段祺瑞即出自他门下。
钱桂森富于藏书,他的书房名为“小天目山馆”,就目前资料看,他是晚清泰州最大的藏书家。
古籍散佚
钱存训于1910年出生于泰州海陵北路的钱宅,这正是辛亥革命前夕,其时离他的曾祖去世也就10年的时间。这里我顺带说一下的是有人将钱氏的出生地写成泰县,这不准确,因为民国时期泰州称泰县,所以用的旧说。解放后,泰州设市,但泰县建制仍存(后改姜堰),如果我们说他出生泰县,就容易使人误以为他是出生于姜堰。
钱存训的青少年时代正逢军阀割据、政治混战,社会大变革时期。他们家族的藏书也在此时散佚。据说很多被北京书商买去,还有的卖到如皋了。
钱存训一辈子从事书籍研究,如果钱氏家族的藏书在,对他的事业将会是莫大的帮助,可惜天不假人,令人浩叹。据说钱桂森晚年,觊觎他藏书的人就不少,他去世后,北京的书商很快到泰州,不惜重金将其善本购去。钱桂森何以有这么多好书呢?据泰州图书馆专家孙荣研究,钱的藏书大部分是从翰林院得到的,这些书很多是清廷修《四库全书》的底本。乾隆皇帝修《四库全书》时,动员了全国的力量,若干善本、秘本都集中到了北京的翰林院。像扬州小玲珑山馆的藏书就有500多种被清廷征去,著名的宁波天一阁藏书也有若干善本被征。据《重整范氏天一阁藏书纪略》称“《四库全书》完成后,库本所据之底本,并未发还范氏,仍旧藏在翰林院里,日久为翰林学士拿回家去为数不少,前有法梧门,后有钱犀庵……”,法梧门指法式善,钱犀庵就是钱桂森。我不清楚翰林院的书籍是怎样管理的,但上面这段话大慨不是空穴来风。另外怡府主人被诛,其图书散出后也为钱氏购进不少,看来怡府和翰林院的善本是他藏书的精华部分。
钱氏本人没有留下书目,今天我们已经无法全面了解他的藏书了。孙荣曾经列过一些名录,大都是元明两朝的善本。如清代大诗人朱彝尊的旧藏、泰兴季振宜的旧藏、以及怡府的抄本等,这些书都是流传有序,不同时期为何名人所有,都有藏书印在上面,可谓历历再现。如果今天任何一部书拿到拍卖会上去,都将是令人咋舌的天价。
家庭变迁
钱存训没有看到家族的这些珍贵藏书,因为在他刚出生时就卖得所剩不多了。他本人读的淮东中学(今泰州省太中),他参加了当时的爱国团体——青年学社,并出版杂志,结果被孙传芳驻泰州的部队逮捕,校长袁祖成也被捕遇害。钱存训家人借钱贿赂了一位军官才获释。从此他只有远离家乡。百岁高龄的他回忆省泰中时,还知道他和胡锦涛是校友,可见老人的思维还是十分清晰。从钱存训这一代起,他的兄弟姐妹自省泰中毕业后,就到外地求学,后来寄居南京、上海、天津、北京等地了,海陵钱氏从此各奔东西。多年后钱存训从美国回到大陆,也只是到北京、上海等地。但他和泰州有关人员联系,并提供他们家族的资料。他的弟弟钱存学和妹妹钱存柔都曾来泰州寻根。旧居仍是晚清的建筑格局,现在是市级文保单位。
尽管他们到外地求学,但钱氏家族遵守的道德规则是不变的,这就是共守祖先留下的“家训”,我觉得钱氏家训和其他家族有很多相同的地方,这就是共同遵循中华传统美德。如论个人云:“心术不可得罪于天地。言行皆无愧于圣贤。曾子之三省勿忘。程子之四箴宜佩。持躬不可不谨严。临财不可不廉介。处事不可不决断。存心不可不宽厚……”论家庭云:“欲造优美之家庭。须立良好之规则。……娶媳求淑女。勿计妆奁。嫁女择佳婿。勿慕富贵。”论国家云:“执法如山。守身如玉。爱民如子。去蠹如仇。严以驭役。宽以恤民……务本节用则国富。进贤使能则国强。兴学育才则国盛。交邻有道则国安。”以上论述,虽为钱氏家训,但对其他人也同样有意义,这就是道德教育的普遍意义所在。
钱存训的家庭也是很融洽的,他说自己的母亲许篆诗是杭州世家美女,也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抚育教养的子女全部成才。他的妻子许文锦是长于苏州的美女加才女,钱的传世之作大都是妻子题写书名。在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先后有美国总统克林顿夫妇和布什夫妇的贺信,信上还有总统夫妇的照片。妻子去世后,他在《留美杂忆》书的扉页写了“谨以此册献给爱妻许文锦,祝福她在上帝的怀抱中安眠”,其情深意笃,令人泪下。
书于竹帛
古代图书是写在竹帛上的,《史记》记载孔子勤奋读书时称“孔子读易,韦编三绝”。在没有印刷术之前,古代的书是写在竹简上为多,将写有文字的竹简或木片,用绳子穿起来,孔子读这种版本的《易经》时,绳子断了多次,可见他阅读遍数之多。从唐代开始有了雕版工艺,但尚未广泛应用到图书上。今天我们见到的最早的印刷本是宋刻本。雕版印刷是用一块和书页一样大的木版,上面刻上字,我曾经问广陵刻印社的老师傅,一天能刻多少字,他们说可以刻80个字,如果一个人刻一本10万字的书,那得要4年左右的时间,其工程之大远非我们用电脑的人所能想像。
钱氏的《书于竹帛》一书,从古代文化遗产说起,谈到甲骨卜辞,金文、镜文,石刻、玉雕,竹简、木牍,帛书,纸卷,一直到纸、笔、墨、砚的文房四宝。他还是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的合作者,李在序言中称他是“世界上这一领域的著名权威”,他还说“甚至在我们的耶稣会士与中国建立关系以后的很长时间里,他们也对蕴藏人类知识与学问宝库的中国书籍极为倾慕。”李氏是英国的著名汉学家,他的观点很有代表性,这种对典籍的认同实在是我们先人对人类文明的重大贡献。
关于雕版印刷的材料、工序以及每版可印多少份,每书能印多少部,一般文献都是疏于记述的。而在钱存训的书中这些被人们忽视的问题都有详细记载,也成为这一行业的权威论述。这来源于他对中外古籍中零星记载的搜集以及他的个人访问所得。
我印象很深的一点是钱氏谈“中国文字书写的顺序”,为什么自古以来都是从上到下、从右到左?作者认为“这一特点应和中国文字的构造、书写材料、应用工具、以及生理和心理因素有关。……毛笔书写的笔顺大多是从上到下;竹木材料的纹理以及狭窄的简册,只能容单行书写等等,都是促成这种书写顺序的主因。至于从右到左的排列,大概因为用左手执简,右手书写的习惯,便于将写好的简策顺序置于右侧,由远而近,因此形成从右到左的习惯。”过去我以为我们现在改成横排较古人先进。看到这段文字,我认同古人如此做一定是图方便的。后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对世界各种文字阅读的速度进行比较研究,认定“直行阅读实较横行阅读为快”。所以尽管我们大陆的书写顺序调整了,但我们并不能将古人直排看成是落后的。
善本特藏
钱存训写出传世名著,他研究的善本是很多的,搞研究要借助图书馆自不待言。他不但勤奋写书,而且倾毕生之力,辛勤聚集和保存图书。抗战期间,在日军占领下的上海,他冒着生命危险,将国家图书馆藏沪的三万册善本秘密运到美国国会图书馆寄存,国宝的安全转移,避免了空袭的危险以及日军的掠夺。
他在美国芝加哥大学辛苦积聚藏书也值得一说。芝大图书馆1936年建成,但无专人管理,钱存训是1947年才去帮助整理的。以钱氏的眼光看那些书“不少皆系私家旧藏,纸墨精良,每册都有衬页及线订重装,外加蓝布书套,上贴手写宋体字的虎皮纸书签,可以在书架站立,十分精致而整洁。”我看到一张芝加哥大学远东图书馆的照片,真是羡慕。据钱氏讲,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从台、港、日本买中国古代的明刊本,每册平均二至四美元,当时大陆和美国没有外交关系,但他也从大陆买了不少书。其实六十年代大陆正是文革,即使有好的明版本,也会被付之一炬,我亲眼所见这类痛心事就不少,虽然当时我对古书还没有现在这样的认识。
从1958年1978年钱存训退休时,经他努力,芝大每年平均新增书籍一万册。在60万册藏书中,中文书籍有40万册,占三分之二。仅以经部的书为例,《四库全书总目》未收而芝大有收藏的就达11种。芝大藏的元、明刊本和稿本约有500多种,达15000多册,清初迄乾隆刊本有7000册。这个规模恐不亚于他的曾祖。有一内阁珍藏的杭淮诗集,书前有满汉文翰林院印,书内有朱批,卷末有朱彝尊手题“康熙辛巳九月十九日竹垞老人读一过,选入诗综一十四首”,我相信,钱存训谈这些事的时候一定想到乃祖藏朱彝尊的书。我详细录出这些数据是有感于人家聚书的时候正是我们焚书的时候,难怪现在我们的汉学研究很多也掉在外国人后面。看到芝大的藏书照片我遐想,钱存训积聚图书的情结一定与曾祖钱桂森有关,他在国内难以办到的事,借助公共图书馆的力量办到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但遗憾的是书在海外,今后中国人做某些研究,可能还真要跑到国外去。
钱存训今年已经103岁,据说还能发电子邮件等,也还能和友人谈话,真是人瑞了。2004年泰州日报发过一篇写钱氏旧居的《老宅余韵》,他在海外也看到的,并作了增补,收入他的书中。说明他对家乡的事是很关心的。我特撰此文表达对钱老的景仰也祝老爷子福寿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