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在那里,蹲在安全岛上,一丛落满灰尘的冬青遮掩着他的膝头。他觉得自己就这样蹲下去好了,一直蹲下去,在这里,在现场,在少年的死亡之地,停止一切—车流、人喧、汽笛,还有街灯,他看见了赵捷,他不可能去喊他,他觉得赵捷也应该停止,尤其应该停止,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赵捷,像害怕一个证人,尽管被告席上不是他自己,但李亦清楚,只有赵捷知道谁该对少年的死亡负直接死因之后的责任。所以,当他蹲在那里,当他发现了赵捷终于发现了他时便如触电般埋下脸去。赵捷拎着塑料口袋,里面有死去少年的血。
赵捷踏上了去西藏的旅途,像奔赴一个命定中的约请,他竟有一种如归的平静—他去收他好朋友的尸。他站在了拉萨机场,看见了从未看见过的干净的阳光,他感到一阵眩晕,心脏仿佛被那太阳一下子端走,他的气息跟着追去,却追不到,也不愿往返,而是缠绕那阳光。他差点栽倒在机坪,他呼吸困难。这一瞬间,他想念死在西藏的李亦。
但李亦终究是死了吗,欣喜与哀伤再次袭击了赵捷。日喀则鼓,全藏闻名,以打大鼓著称,再大的鼓也是羊皮做的。打鼓队每到一个村落便停下来,与村民们狂欢过节。赵捷初次听到如此粗犷而又空灵的鼓声,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是他从未听到过的一种悠远与凝重,犹如生命的启示与召唤。他开始真正地意识到这是李亦或死或活着的地方,这是一个灵魂自由出没的地方。
群鼓响起了,打鼓队和村民们开始跳起一种称为“色玛朝”的鼓舞。鼓声及疯狂的舞步声中,赵捷只感到云更低,大地升起。他全身突然剧烈地颤抖,他抑制不住任由它去,他终于舞动起来。这是自由的灵魂舞蹈,舞之中,赵捷感到从前对生命的所有推敲与装妆一下子随舞、随风而去;舞之中,赵捷仿佛能看到他想看到的一切。他一抬头,看见了太阳,看见了太阳下的李亦,看见了李亦也狂舞在沸腾的人群中。于是他边舞边向李亦那边靠近。
李亦也看见他了,却没有谅讶,依然舞蹈,憨憨地笑,大汗淋漓。赵捷不敢惊动,隔几步远,停下,两人相视对舞。鼓声震撼天地人心。赵捷舞着,李亦舞着,他的手上突然变幻出一面手鼓,他不停地敲击。他们隔着几步远,边舞边看着对方,目不转睛地笑着。他们之间没有死亡,他们之间的少年也复活在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