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的精神魅力
——中央电视台文化片《荷马史诗》撰稿
时间的重量往往凝聚在史诗的叙述中,它所启迪的不是一代人,而是无数代人的心智,并且成为他们的集体无意识。
谁能想到,二枚桃子就能轻松杀死了三名伏狮降虎的勇士,而春秋时代齐国相国晏婴就是这样卓绝的天才。比这二枚桃子更昂贵的,是一只苹果,那是不和女神厄里斯为发泄被怠慢的愤怒而抛在阿基琉斯父母的婚宴上的。为了得到这只“献给最美的女人”的苹果,天后赫拉许下权力,智能女神雅典娜许下荣誉,而爱神阿佛洛狄特许下美女。众神之王宙斯把决定权交给了年轻的特洛伊王子帕里斯,风流多情的王子选择了美女,在爱神的帮助下,把希腊绝世美女、斯巴达王后海伦拐走,从而挑起了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双方浴血苦战,最终来自希腊半岛南部地区的阿开亚人用著名的“木马计”战胜了小亚细亚西部的特洛伊人,洗劫并毁灭了繁华的特洛伊都城伊利昂。
一人类童年境界中的神秘童贞
雄壮惨烈的战争和远征胜利后将士们回返阔别的家乡的惊心动魄的历险,由盲诗人荷马(hemeros)创编成两部传世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正如“不学诗,无以言”,诗在古希腊是教育的必修科目,凡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希腊公民大都熟悉荷马史诗,才情恣肆的诗人和雄辩滔滔的政论家当然更能够随意援引。盲诗人理所当然获得了巨大的声誉,以至在古希腊几乎成为史诗的代名词,只要提起诗人,谁都知道指的是他。
然而,荷马是否确有其人?十七世纪末十八世纪初以前,荷马是否确有其人,两部史诗是否出自同一位诗人之手,并不存在疑问。然而近二百年来,这一问题一直让研究荷马的学者激烈争论,历史的久远和史料的缺乏加剧了问题的难度。不可否认,波澜壮阔的荷马史诗不会是诗人某天的突发灵感,也不可能是一空倚傍的闭门造车,而是在古代民间文学的基础上逐渐形成,它取材于逐渐积累的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十九世纪以来欧洲考古学家的发现,证明《伊利亚特》所述的阿开亚人远征伊利昂并非完全出自诗人的想象,尽管由于考古发掘极为有限,这一时期至今仍然相当混淆和神秘。
在碧波万顷的地中海东部,躺着一座长245公里的岛屿,宛如一条巨鲸,岛上三峰耸峙,仿佛海神波塞冬的三叉戟,慷慨的阳光普照着累累的葡萄和茂盛的橄榄。这里就是克里特岛,是欧洲文明最早活跃的舞台。从1900年至1931年,英国学者亚瑟·伊文思爵士在克里特小镇克诺索斯的一座小山岗上发掘出一片巨大王宫的废墟,使几千年前的克里特人从神话中走了出来,让尘封的历史重见天日。这是否就是荷马史诗中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们不朽业绩的永久见证?是否就是那远去的伟大悲剧时代的依稀梦痕?考古学家根据在遗址收集到的陶器碎片,断定王宫建于约公元前1900年,早于赢得特洛伊战争的迈锡尼希腊人。这是一个前后历时数百年建立起来的庞大建筑群,其间历经磨难,屡毁屡建,至今保存仍很完整,靓丽的壁画、精巧复杂的楼梯廊柱,仿佛神话中的“迷宫”,说明这是一个相当发达的文明遗迹。但是由于证据不够充分,对它的解释只能建立在推测的基础上,甚至为克里特文化命名的“米诺斯”也源自后来的希腊神话。在神话中,众神之王宙斯化作公牛把腓尼基公主欧罗巴带到克里特岛,在那里生下了他们的儿子米诺斯,米诺斯曾建筑过一座复杂的迷宫,宫中一个半人半牛的怪物每年要吞食雅典贡献来的七对童男童女。米诺人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海上商人,积累了巨额财富,并拥有一支强大的船队。他们曾是地中海东部的霸主,强迫爱琴海沿岸的被征服者纳贡。
《伊利亚特》把克里特描绘得丰足富饶,说它:“人烟稠密,以拥有几十座城市而自豪”,尽管这是文学上的夸张,但在公元前1700至1450年米诺文明的黄金时代,岛上人口已达250000人。米诺人的住居考究,饮食和服饰也颇为华美,娱乐活动相当丰富,在举行庆典或其它特殊场合都会有音乐和舞蹈表演,乐器中有竖琴、双管排箫以及一种叫叉铃的打击乐器。《伊利亚特》描述过古代克诺索斯衣饰和一种舞蹈:“年轻的小伙在场上跳舞,带着姑娘们,她们的聘礼是众多的壮牛,互相牵着腕手。姑娘们身穿细密的麻纱长裙,小伙们穿着精工织纺的短套,闪着橄榄油的光灼。”有意思的是,荷马经常把上阵拼杀比作跳舞,生活的甜美和战争的残酷被有意连在一起,形象地勾画出“赳赳武夫国之干城”时代将士们对战场的轻松自如,和古希腊人雄强尚武的精神。公元前1450年左右,克里特岛以北115公里的锡拉岛上的火山喷发,引起巨大的海啸,帮助进攻者摧毁了米诺文明,迈锡尼成为爱琴海不容质疑的领导者。
迈锡尼城堡坐落在伯罗奔尼撒阿尔戈斯平原上,1876年,德国考古学家亨利·谢里曼在那里发现了古代巨大的陵墓和巨石砌成的城址,那是他继在小亚细亚西岸的希萨里克挖掘出一座古城遗址,即所谓古代特洛伊人的都城伊利昂之后的又一重大发现,传说中阿伽门农这座闻名遐迩的都城终于重见天日。在迈锡尼艺术中,建筑居于主导地位,建筑物一般分布在高地上,四周有坚固的防御工事,迥异于不设防的克里特宫殿。狮子门使迈锡尼卫城威严肃穆,阿特柔斯宝库则昭示出迈锡尼国王的巨大财富。
遗址中发现了许多匠心独具的黄金器皿和青铜兵器,其中有一件装在死者面上的精美黄金面具,笃信荷马史诗中的故事是历史事实的谢里曼把它命名为“阿伽门农面具”。然而,这副颇有王者相的面具被考古学家证明不可能属于阿伽门农,因为它是公元前16世纪后半叶的作品,即使特洛伊战争和阿伽门农都确有其事,据希罗多德的说法,特洛伊战争大约起于公元前1250年左右,而“帕罗斯石碑”记载的特洛伊陷落的时间约为前1209-08年,近代学者比较通行的说法则是公元前十二世纪。
那令人缅怀的特洛伊古战场上路过的清风,是否还想从断瓦残垣间唤起悲壮且古艳的往事,那连天烽火中的呐喊杀伐,那刀光剑影中的柔情蜜意。特洛伊人曾是东方许多部族的霸主,他们的都城在小亚细亚西部沿海的伊利昂。当时希腊的强大部族称为阿开亚人,有时也称为阿尔戈斯人或达那亚人,他们奉迈锡尼王阿伽门农为首。伊利昂城的王子帕里斯到希腊,受到斯巴达王墨涅拉奥斯的盛情款待,却拐走了墨涅拉奥斯美丽的妻子海伦,以及王宫中的大量财宝,返回伊利昂城。阿开亚人怒火中烧,墨涅拉奥斯的兄长阿伽门农召集各部族首领,集结1000多艘船只,渡过爱琴海去征讨特洛伊人。战争持续了九年也没能攻下坚固的伊利昂城。到了第10年,阿伽门农凭借着王者的权威,强夺了阿开亚部族中最勇猛的首领阿基琉斯心爱的女奴,阿基琉斯愤而罢战。长15693行,由24卷组成的《伊利亚特》,即以阿基琉斯的愤怒为开端,着力表现第10年里的51天的故事。
荷马史诗之所以被誉为人类童年的精神记录,所记录的不仅仅是战争和历史,而是记录了人类童年时期的精神成长史——从神性到人性的精神复苏。于是,史诗般的表现出了对崇高境界的向往,对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咏叹:“吸收许多远方人们的思想,在他的记忆深处,风干许多辛酸往事,引导任何地方的希腊人去回顾他们祖先的辉煌业绩。”
二美人有这样倾国倾城的力量?
由于最勇猛的将领拒绝出战,阿开亚人抵挡不住特洛伊主将赫克托耳凌厉迅捷的攻势,一直败退到海边。主帅阿伽门农不得不卑辞厚币请求与阿基琉斯和解,但仍然无法平息后者胸中膨胀的怒气。阿基琉斯的密友帕特罗克洛斯眼看阿开亚人将全军覆没,便借用阿基琉斯的铠甲去迎战,却敌不过狮子一样凶猛的赫克托耳。密友命丧敌手,自己的铠甲也被剥去了,让阿基琉斯悲恸万分,抛开与阿伽门农的私怨,披挂上阵替亡友报仇,阿基琉斯杀死赫克托耳,并将其尸首缚在战车后面,每日围绕着亡友的坟茔拖跑三圈发泄心中的哀思和愤恨。赫克托耳之父、伊利昂老王普里阿摩斯深夜来到阿基琉斯的营帐,重金赎回赫克托耳的尸首,双方暂时休战,特洛伊人为他举行连续十一天的盛大葬礼。
无数骁勇善战的勇士甘愿倒在战场的血雨腥风中,为的是什幺?支撑十年苦战的热情是什幺?浪漫的诗人说是为了一个美人海伦,美人就有这样倾国倾城的力量?尽管在诗中海伦总是用最刻薄恶毒的字眼怨怪和诅咒自己,但甚至特洛伊的长老看到海伦时也不由赞美她女神般的美貌,“不能责怪特洛伊人和胫甲坚固的阿开亚人,确实,他们经年苦战,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她的长相太像,是的,极像长生的女仙。”风流王子帕里斯和满腔怒火的斯巴达王墨涅拉奥斯在伊利昂城下,在海伦的眼前,为了争夺她而拼死肉搏,战事受挫后,帕里斯愿意归还从斯巴达王宫掳来的财物,并且再增添一份赔偿,但仍不肯交还海伦。“争夺女人”本是古代神话传说中常见的故事,女人不但是引起部族间大规模流血冲突的肇因,也是引起集团内部不和的因素。阿基琉斯的愤怒致使希腊联军节节败退,只不过是因为他心爱的女奴布里塞伊斯被阿伽门农强行抢去;甚至赫克托耳迎击阿基琉斯之前与妻儿话别,他所伤痛和忧虑的,不是国家与父母兄弟的安危,而是城破之后妻子会被敌人掳走。古代的战士真的如此多情?
在荷马史诗中,特洛伊战争的目的简单明确,诗人乐于传诵这种美艳的传说。但实际上,按克劳塞维茨那句被军人和政治家们奉为信条的名言,“战争是政治的继续”,特洛伊战争的理由远不是这幺单薄却冠冕堂皇,而是希腊人要采取非常手段去攫取正常手段无法获得的东西。无数披甲执锐的战士扑向烽火连天的血腥战场,是出于政治和经济的考虑。本来仅仅通过贸易,迈锡尼的国王们已经足以维护他的权威、武装军队和赏赐臣下。但在公元前1300年以后,埃及商业的突然衰退给迈锡尼经济以不小打击,财富迅速减少,使迈锡尼王求诸武力,大约公元前1200年,迈锡尼人向特洛伊发动了攻击。根据当时的航海条件和地理位置来看,这一地区扼守通向黑海的通商要冲,而黑海正是古代西方通往东方的必经之地。地中海东部居民为了获取东方的财富,曾多次冒险渡海攻打这个要塞。谢里曼挖掘出的特洛伊遗址显示,它在公元前2000年到公元前1000年间至少曾被焚毁过九次,据推测其中第七次可能就是《伊利亚特》所描述的特洛伊战争的历史证据。
《伊利亚特》写到赫克托耳死亡就结束了,但特洛伊战争并未结束,一系列托名荷马的史诗讲述了此后的传说,《埃塞俄比亚英雄》讲述阿基琉斯的结局,他被帕里斯射死;《小伊里亚特》讲述阿基琉斯的葬礼上埃阿斯·特拉蒙和奥德修斯争夺阿基琉斯的铠甲,奥德修斯以巧计获胜后,埃阿斯愤而自杀;《特洛亚的陷落》讲述奥德修斯献木马计,希腊联军里应外合攻陷了伊利昂城,结束了旷日持久的战争。不过这几部史诗均已失传。
三对家园的记忆成为一个人的生命指纹
战争结束后,希腊将领们纷纷率军回乡,其中奥德修斯历经十年海上漂泊、返回故乡伊塔卡的故事,构成了另一部史诗《奥德赛》。《奥德赛》长12110行,也由24卷组成。奥德修斯经历了种种艰难困苦:独眼巨人吃掉他的同伴,神女喀尔刻用巫术把他的同伴变成猪,他访问冥府,见到许多昔人的鬼魂,他躲过女妖塞壬的美妙歌声的魅惑,躲过怪物卡律布狄斯和斯库拉,最后遇到女神卡吕普索,女神为了要与他结为欢好,将他阻留在深邃的洞穴中七年。史诗就从这里开始。
岁月流逝,仙境永生的诱惑和美艳女神的一往情深,都没能消泯奥德修斯对归程和妻子的思念。每天他坐在海岸边的巨岩顶上,眼望苍茫喧嚣的大海,用泪水、叹息和痛苦折磨自己的心灵。而在他家里,他的妻子佩涅洛佩正遭受着许多当地贵族的挟迫求婚,求婚人每天饮宴,耗费他的家财,佩涅洛佩百般拒绝仍无法摆脱他们软硬兼施的纠缠,日日以泪洗面,一心盼望着丈夫能生还。他的儿子特勒马科斯已经长大成人,在智能女神雅典娜的帮助下出外打探父亲的音讯。
神祗们终于决定让奥德修斯返回故乡。奥德修斯离开女神卡吕普索之后,途中遇到海神波塞冬掀起的风暴,因为他曾刺瞎海神的爱子独眼巨人,“陡然间隆起一个巨澜,可怕地从上盖下,把筏船打得团团转。他自己被从筏上抛出,抛出很远,舵柄从手里滑脱,桅杆被各种风暴混合旋起的强大风流拦腰折断,船帆和帆桁一起被远远地抛进海里。”奥德修斯在汹涌的波涛里漂浮了两天两夜,但顽强的意志支撑着他,第三天终于漂流到菲埃克斯人的国土,并得到菲埃克斯人的热情救援。
失去了所有伙伴的奥德修斯,乘坐着擅长航海的菲埃克斯人的船只,回到故乡。而那些追求他妻子的求婚人仍霸占着他的王宫胡作非为,并且计划着要杀死他的儿子,消灭他唯一的继承人,以达到夺取他的妻子、他的王位,以及他的财富的目的。奥德修斯与探听父讯归来的儿子会面,父子二人一起设计报复这伙蛮横无耻的求婚人。佩涅洛佩为难倒求婚人而给他们安排了一场竞赛:奥德修斯能在很远的地方一箭射穿依次摆放在厅堂上的十二把铁斧,如果哪一个求婚人能够伸手握弓安好弦,一箭穿过十二把铁斧,她本人就是胜者的奖赏。求婚人果然都被难倒,此时化装成乞丐的奥德修斯接过强弓,轻松安上弓弦,射死了所有求婚人。夫妻相认,一家团圆。
“回家”是人类的深层心理结构和原始意象,即从离家失家到思家寻家,从寻求茫茫归家路到千难万险回家,方才完成一个人的精神修炼历程。苦难不能磨灭奥德修斯对回家的向往,因为家不仅是一个人生养死葬的那片熟悉的土地,也是人的精神家园和安身立命之所。同样的主题也出现在中国诗人的咏唱中,行吟泽畔的屈原低吟:“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可以说,人处在天地之间,对家园的记忆成为一个人的生命指纹,一个人对于幸福的深切体认。
尽管有人质疑《伊利亚特》与《奥德赛》是否出自同一位诗人之手,并且举出若干相互矛盾之处,但两部史诗的结构的精心安排却非常一致,遣词造句也一脉相承。与《伊利亚特》一样,《奥德赛》集中描述了奥德修斯历险的第10年的后40天里发生的事情,此前的经历则是由奥德修斯应菲埃克斯王阿尔基诺斯的询问而追述的。
同样,“争夺女人”也可以说是两部史诗的一个共同主题。海伦是十年特洛伊战争的唯一缘由,求婚人追求佩涅洛佩则是与奥德修斯在海外漂泊历险并行的另一条线索。不过,《奥德赛》中作为被竞争对象的佩涅洛佩与《伊利亚特》中的海伦不同,她坚贞自守,衷心企盼丈夫归来,无疑已经成为着意刻画的妇德典范。荷马赞颂她对丈夫的忠贞不渝,但也没有苛责海伦红颜祸水。诗人为海伦安排的结局也很幸福,伊利昂城陷落以后,海伦重回故夫墨涅拉奥斯身边,继续做斯巴达王后并受到丈夫的爱敬,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和责备。在这一点上,海伦比夏桀的妹喜、商纣的妲己幸运得多,更不用说为国献身却被越王勾践沉了湖的越女西施了。在荷马那里,似乎“争夺女人”主要是男人的放任,而不应该完全推诿成女人的过失。或者,对男人们而言,女人的美丽聪慧固然让他们神魂颠倒,而她们更多地代表的是男人们的权势和荣誉。
荷马史诗表现的是古希腊人的世界观。由于远古时代低下的生产力的限制,部落先民们采集或渔猎只能集体进行,获取的生活资料也平均分配,个人无力左右集体。从原始部落向奴隶制社会的过渡中,个人在群体中的作用日益重要起来,荣誉的观念逐渐得以确立,因而史诗中传达了浓郁的追求荣誉的思想,部族或个人的荣誉和利益高于一切。但与荣誉相伴随的是苦难,英雄们背负着常人难以堪受的沉重,注定要历经磨难从而承担部族的使命,英雄的悲剧是他们传唱千古的荣耀,也是他们无法逃逸的命运。对不可抗拒的命运的悲歌,正是古希腊悲剧中最重要的主题,也许正因为此,哲学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看作古希腊悲剧的前身。
作为史诗中的头号英雄,阿基琉斯在战场上举足轻重,诗人反复强调他的出战与否决定着战争的局势,以凸显他不可替代的重要性。《伊利亚特》的开篇唱道:“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基琉斯招灾的愤怒,它给阿开亚人带来了无穷尽的痛楚。”无数的阿开亚战士倒在特洛伊人的刀剑之下,只是因为阿基琉斯的愤怒;之所以愤怒,是因为他的荣誉和尊严被冒犯;而他的死亡正是因为他对荣誉的追求和向往,变幻无常的命运总是这样嘲弄世人。在史诗中,阿基琉斯反复悲叹凡人无法逃脱的“强有力的命运”,“我将带着双重的命运走向死的降临。如果战斗在特洛伊人的城边,我将返家无望,但却可赢得永久的荣誉;如果返回家园,回到我所热爱的故地,我的荣誉和声名将不复存在,但却可怡享天年。”在荣誉和寿考中,阿基琉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荣誉,尽管这意味着他将早死。与其默默无闻地虚度一生,在世上留下的痕迹如同空中的烟雾、水上的泡沫一样,英雄更重视的是自己生前和身后的声名,他们宁愿血染沙场,留下与世长存的英名。
《伊利亚特》没有写到阿基琉斯的死亡,不过赫克托耳临死前预言他将死于帕里斯和阿波罗之手,而《奥德赛》的第二十四卷,通过阿伽门农的魂灵之口,描述了阿基琉斯比赫克托耳更加盛大的葬礼,“海中老神的女儿们在你的遗体周围悲悼哭泣,给你穿上神奇的衣服。九位缪斯用优美的声音齐唱和,你看不到哪个阿尔戈斯人不流泪,嗓音洪亮的缪斯的歌声如此动人心。十七个黑夜和白天这样连续不断,不死的神明和我们有死的凡人哀悼你,第十八天为你举行火葬。”“阿基琉斯啊,你虽然死了,英名尚存,你的光辉荣耀将永存于世人们中间。”
视死如归宁死不屈的壮士那昂扬的勇气激荡地诗行中,埃阿斯在遮蔽战场的浓雾中仰望宽广的苍穹悲吼:“父亲宙斯,把阿开亚的儿子们拉出黑雾,让阳光普照,使我们眼见晴空!把我们杀死吧,杀死在日光里,如果此举能欢悦你的心衷!”只要已经奋力拼搏,只要死得光明磊落,因为即使是阿基琉斯那样豪强勇健的英雄也难逃宿命。赫克托耳并不讳言伊利昂城终将被荡平,却依然勇敢上阵冲锋,迎接命运女神的冷酷裁决,临行前他对妻子讲道:“至于命运,无人可以挣脱躲避,无论是勇士,还是懦夫,在出生的一刻已定下。”凡人都带有与生俱来的局限,注定无法享受完美无缺,至多只能获得好坏参半的结局,即使无所不能的神,也不能改变人的不可抗拒的命运。阿基琉斯的女神母亲内心承受着巨大的悲哀,眼睁睁地看着爱子用战死疆场换取流芳百世,尽管众神之王宙斯对她有求必应。
虽然人不可能获得永恒,美好的事物似乎只能是昙花一现,但了解人生的局限和其中包涵的悲怆,正是鼓励人们一往无前地拼搏,追求幸福和美好。奥德修斯面对女神卡索普索的劝阻,坚定地回答:“我仍然每天怀念我的故土,渴望返回家园,见到归返那一天。即使有哪位神明在酒色的海上打击我,我仍会无畏,胸中有一颗坚定的心灵。我忍受过许多风险,经历过许多苦难,在海上或在战场,不妨再加上这一次。”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才是古希腊悲剧精神的核心。
但是,顺从命运或不畏死亡,并不是说生命不值得珍惜,现世生活不只是来世永生的准备,而且有其本身的意义和价值。搏斗不敌时抱住对手的膝盖祈求活命的人也不是绝无仅有,不但没有遭到责难和羞辱,而且仍然冠以勇士的美名。在荷马史诗中,“乞命”这种现在看来是怯弱的行为似乎并不是卑贱的懦夫行径,而所谓英雄或勇士(heros),只不过是指一个有身份地位、曾经或正在战场上拼搏的男子。在《伊利亚特》中,不但凡人中缺乏高大全的角色,联军主帅阿伽门农仗势欺人夺人所爱,最勇猛的英雄阿基琉斯心胸狭隘不顾大局,人类的感情冲动常常排斥他们的理智,从而使他们变成激情与冲动的奴隶。甚至永生的神祇也并非完美无瑕,也会自私、虚荣和褊狭。但在《奥德赛》中,奥德修斯足智多谋,勇敢无畏,热爱家国和妻儿,佩涅洛佩美丽聪慧,贞洁贤淑。人通过与自然的恐怖和人世的邪恶抗争,变得更加勇敢智能,具备更健全的性格和德行。
四盲诗人在大地上流浪时吟唱出的史诗
《伊利亚特》描绘了一个优美的人神共处的世界,神祇不但根据自己的好恶干预战争的结果,决断凡人的生死,甚至亲自加入战团。凡人是有限的,只能顺从神意而不能发挥决定性作用,但是人类又是自由的,在一定程度上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到了《奥德赛》,神对事件的参与显得表面化,人的理性光辉和自由意志更加彰显出来,英雄们的行为不单是表现对神的引领的祈求,更是坚定的主体精神和大无畏的人格力量,是遭遇苦难、直面苦难并超越苦难的内在禀赋,在生活和斗争中都遵循理性指导而不是走向虚无,对自己的行为负有道德责任。“人生来不是为了象兽一般活着,而是为了追求美德和知识。”奥德修斯深深眷恋故乡和妻儿,拒绝女神卡吕普索的爱情,尽管女神允诺如果成为她的丈夫就可以长生不老;他向菲埃克斯王叙述自己逃脱种种险境的经过时,排除了神明的助佑而归功于自己的努力。回家后对倒行逆施的求婚人的惩治,也具有了惩恶扬善的道德意义。
从《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主要采用伊奥尼亚方言来看,推测作者为伊奥尼亚人也许不算过于草率。据说因为来自北方的多利安人的入侵,迈锡尼文明到公元前1150年左右戛然中止,一批希腊人从雅典一带迁移到小亚细亚安纳托利亚西部沿海地区,建立了以弗所、米利都、科洛丰等中心城市,他们像雅典人一样讲一种方言,叫做伊奥尼亚语,因而被称为伊奥尼亚人。他们在诗歌中保持了辉煌时代的记忆,诗人们吟唱着神和英雄们的宏伟业绩,激励着后人与先代的国王们竞争,《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就是他们的文化灵魂,在作为希腊世界普遍语言的母语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英国不列颠博物馆收藏着一块神化荷马的公元前3世纪末的大理石浮雕板,时间的化身正在为登上神位的荷马戴上桂冠,荷马座椅两侧的两个蹲着的女子就代表着他的传世名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手持竖琴的阿波罗和缪斯女神,说明诗人是神意的接收者和解释者,是不同凡响的“通神者”,对荷马的尊崇溢然其间。
尽管荷马名垂青史,但人们对荷马的生平知之甚少,关于他的生年和出生地都是众说纷纭,甚至对荷马这个名字也做了很多考证。古代曾有篇《荷马传》流传下来,但那是纪元前后的人根据传说而臆想和杜撰的,不足征信。现在所能见到的关于荷马的最早记载,保留在公元前六世纪克塞诺芬尼的讽刺诗中,但据希腊地方志家鲍萨尼阿斯的说法,公元前七世纪初的诗篇里已经有关于荷马的记载,可见公元前八、七世纪荷马的名字已为人所共知。《历史》的作者、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约公元前484年-约前430至420年)称荷马生活在“距我四百年前”,也就是说大致为公元前九世纪,而近代西方学者倾向于赞同的是荷马大约生活在前八世纪。争得荷马的出生地,成为荷马的同乡,对当地人来说无疑是值得骄傲的,所以荷马的出生地多至十几处,其中证据和理由最多的是希俄斯(Chios)岛,但同样位于爱琴海东边的小亚细亚沿岸的斯慕耳纳(Smurna)也言之凿凿,不肯相让。
公元前六世纪以前,两部史诗尚未形成文字的定本。据罗马著名散文家西塞罗说,公元前六世纪中叶,学者们曾在雅典执政者的领导下编订荷马史诗。而从公元前五世纪起,每逢雅典四年一度的重要节日,荷马史诗就成为官方指定的赛会上吟诵的唯一史诗作品。公元前三、二世纪,亚历山大城的几位学者的校订本是史诗的最后定本,其中最著名的三位学者都是当时希腊学术中心亚历山大城著名的图书馆的主管人,一是泽诺多托斯(公元前285年左右),据说他对原诗颇有增删润色,现在两部史诗的卷数即由他编定。第二位是阿里斯托芬(公元前195年左右),他的校订则比较慎重。第三位是阿里斯托芬的弟子阿里斯塔科斯(公元前160年左右),他也很尊重旧抄本。今天所能看到的荷马史诗的旧抄本,最早大约在公元十世纪左右。
荷马史诗采用六音步诗行,不用尾韵,但节奏感很强。这种诗体是为朗诵或歌吟而创造出来,歌吟时可能还弹竖琴加强节奏效果。史诗经常重复惯用的语句,有时甚至整段重复,一字不改,有时有些形容词的重复使用,也只是为了音节的需要,未必是对本文意思的加强。古代的艺术手法虽然还比较简陋,但是通过诗人娴熟自如地运用和驾驭,许多重复字句的一再出现,就象交响乐里一再出现的旋律,给人一种更深刻的美的感受。荷马史诗还擅长用简洁的描写表达深厚的情感,运用比喻突出人物形象和渲染气氛。叙述情节时围绕一个人物的一个行动展开,起伏变化,详略得当,表明当时的史诗叙事艺术已达到相当高度。
受荷马影响的作家众多,古希腊三大悲剧家的埃斯库罗斯自称为“荷马伟大宴席上的残屑”,索福克勒斯则被罗马人尊为戏剧艺术界的荷马。古希腊的许多作家都引用过荷马史诗,包括希波克拉忒斯、品达、色诺芬、阿里斯托芬,荷马史诗在后代行吟诗人的咏唱中,流播广布,代代相传,到文艺复兴时期仍是畅销书,但丁在《神曲》中称荷马是“诗人之王”,同样是盲者的《失乐园》的作者密尔顿总是不无骄傲地把自己与荷马联系在一起,以及歌德、雪莱等诗坛上闪烁的名字都曾深受其影响。史诗内容丰富,在西方古典文学史上一直享有崇高的地位,公认为文学的楷模,而且从历史、地理、考古学和民俗学方面,都有值得深入探讨的东西。
荷马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诗人,而是人类智慧的导师,因为他道出了人性的智慧并铸成人类记忆的常青藤。历史记忆是民族魂魄中素朴内在而永远毁灭不掉的东西,希俄斯盲诗人在大地上流浪时吟唱出的史诗,并没有在千年风吹雨打中褪色,反而因岁月汰洗而愈加博大深沉。那激越高亢的吟哦,显示出人类的童真和超迈的尺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