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听《湖心亭看雪》
坐了一天,早上八点半到下午五点。
听了六节课,两节语文,两节数学,两节英语,外加一个点评。
语文是听了多次的《湖心亭看雪》,不知道为什么上课者总喜欢选择这篇;数学、英语隔行如隔山,听得云
里雾里,属于外行看热闹。
两位女老师同课异构《湖心亭看雪》,一强灌,一慢引,高下都是技术上的。对于文本,几乎都没读懂,换
种方式照搬教参罢了。
感觉挺遗憾的。
宁愿听一堂有个性的不成熟的属于“他(她)”的课,不愿意听一堂看似完美其实缺乏教师只有教参的课。
教师教的是学生,不是那些或浅薄或深邃,二十分钟就可以备好(或抄好)的课。
孔夫子说,不读诗无以言。
对于教师而言,不读书,无以教;不思考,无以言。
崇祯五年,张岱三十六岁。
张氏在江南世代为官,家族显赫。虽然到张岱父亲这一代科业屡挫,但家大业厚,足够张岱优游秦淮、西湖
之间,交游名士,寻花品酩。他风光的时代,正是明朝走向全面崩溃的时代,内忧外患,天灾人祸,每况愈下。
但查遍张岱的履历,却不见他为国家出过一力,献过一策。直到明亡那年,张岱四十八岁,还在携友同游武林,
访胜求藏,忙得不亦乐乎。
写《湖心亭看雪》这一篇的时候,已经是明亡之后,张岱在苍凉破败的余光秋雨里苦捱。人在困苦之时,总
会回忆起自己以前最潇洒最风光的日子。
听上课老师把这篇文章一层层没有过程只有结论的解读,八年级的学生都开始怀疑自己的理解力了。诧异的
眼光盯着文本,一遍遍地在老师的带领下寻找文字里那个迷藏藏得太好的“主旨”来。
老师每解读一层,都要问:你们理解了吗?
看着他们怯生生地吐出那个“理解了”,感觉挺可怜的。
其实这篇文字给人的直观印象是:张岱吃完晚饭,夜赏西湖雪景,在湖心亭见到两个怪人。被灌了几杯酒,
张就回返了,船家大雪天被他这么神经兮兮地折腾,不免口吐怨言。
语文老师总喜欢“微言大义”,喜欢从字里行间生吞活剥一些所谓的结论出来。比如上课者总喜欢抓住这个
开头的年号和文本的出处《陶庵梦忆》,活生生地掏出一个“故国之思”和“愁苦情怀”来。
一开头的“崇祯五年”四字,每次都被上课者提到,说张岱还在使用明朝年号,表明在他心目中明代始终是
没有灭亡的,所以值得称道,从而得出他的“故国之思”的结论。
语文老师需要历史。崇祯五年时,尚处关外的后金汗皇太极还没有立国号为清(时为后金天聪六年),后金
与明朝是并存关系,张岱那时是明朝人,回忆时当然用明朝年号,就连清廷官修的《明史》,在这一段说明朝人
的事,也一直用崇祯年号,直到顺治进京,才改成“我大清”的“顺治某年”。
所以用“崇祯五年”是一个基本常识。如果张岱在另外写自己四十八岁之后日子的文章里,敢用南明政权的
“弘光某年”“永历某年”,那说明张岱真是有种,而且也不想活了,但崇祯五年,离明亡还有十二年呢,张岱
完全没有必要考虑纪年的问题。
明朝灭亡,张岱四十八岁。
家破人散的他确实一怒之下,披发入山,想学伯夷叔齐,不食周粟而死。但饿了两日,便后悔,出山,剃
发,寻找生计去了,他后来写道:“然瓶粟屡罄,不能举火,始知首阳二老直头饿死、不食周粟,还是后人妆点
语也。”好死不如赖活着,清军进城之际,东林领袖钱谦益也想自沉,但入池几步,便觉水冷,遂绝此念。
这些举动,倒符合张岱前半生声色犬马的感觉。
其实,崇祯五年,张岱的家里倒出了一点事情。他父亲病死了。张岱在干嘛呢?张岱也没闲着,他去峨眉山
游玩了一圈,访友赏泉。后来做了一篇文字,叫《祭义伶文》,追忆一个相好的戏子,文字凄美,字里行间,璨
然泪下。据说,他和他父亲关系不好,但是再不好,面对生他养他的父亲尚且如此薄情,一个离他还算比较遥远
的前明朝廷,他会有好多真情呢?
清冷的西湖也被当做他“清高孤傲”的绝美背景,这个倒确实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天地苍茫,万籁俱寂,
西湖中人鸟声俱绝,此时此刻,在上下一白中,孤身沉浸在这苍茫一色中,是有一种孤高自傲之感。
只是这些结论的得出,如果不借助参考资料,从文中,再读多少遍,我是决计读不出的。为什么张岱去赏雪
时,湖中清冷无人呢?查下资料,回到现实,又让我们有点失望。因为当时大旱、兵灾的缘故,生民凋敝、百业
冷清,哪里有人还能被兴致顶着去看雪呢?惟独张岱这样的玩家还迈得动步。
金陵,也是上课者一直不愿意放弃的一个信号。
由金陵,而追问学生,金陵是哪里?是明朝的南京……
上课者总是满意这样的引导,因为这样引导之后,张岱明朝遗老的味道就出来了。
回到原文看一看: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单凭文字,得出上面结论不太容易。
到底金陵对张岱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十几年前什么都不太清楚,唯独这句回答记忆犹新呢?
它代表着繁华与喧乐,有名的汉奸贰臣阮大铖就曾在金陵风光多年。这位阮大铖是一位昆曲艺术家,著有
《燕子笺》《春灯谜》《双金榜》等名戏多种,风靡江南。阮大铖是官迷,出道以后“误投”阉党,很不幸,不
久魏忠贤被崇祯打倒。崇祯年间,东林复兴,对阮大铖的打击不遗余力,不但把他罢了官,后来连金陵也不让他
呆了,赶到乡下山里当土财主去了。
但那是后话,张岱当年在秦淮深处做玩家时,常是阮府演出堂戏时的座上客。后来阮大铖投降清朝,这般繁
华胜景早已黄花不再,张岱特地在《陶庵梦忆》里做过一篇《阮圆海戏》,追挽当年阮府开戏盛景,唏嘘不已。
提到金陵的那一刻,也许让张岱想到了自己曾经的风花雪月吧。
怀念故国比较牵强,怀念故国的那段小资感觉很浓的生活倒是比较顺贴的。
被语文老师如此赞美的张岱在清朝实际上活得好好的。清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南明永历帝被吴三桂亲
手杀死之后17年,83岁高龄的张岱在家里寿终正寝。
回到文字本身,假如不空降那些结论,只是循着张岱的回忆文字,我们可以读出什么?或者说,我们可以让
学生读出一点什么呢?
可以读出天地间的清冷,可以读出张岱寥寥几笔勾画出来的冰雪世界。
“大雪三日”是正面写,“人鸟声俱绝”侧是从侧面从感官角度写,“拥毳衣炉火”则是从侧面从细节写,
反正多种描写汇成一个意思:雪大天寒,寂寞西湖冷。
那段白描的确要分析,但是不是从白描的景色里得出什么结论。而是让学生明白白描和渲染的区别,以及为
什么这里用白描最好,而不用渲染呢。其实最简单的道理是,任何描写手段的选择都是要遵循对象的特点和当时
的氛围的。
很难想象,如果朱自清先生写“春花图”时,如果只有“花开,蜂飞”,我们语文老师能不能有现在这么多
的解读和分析来。
人入湖中,别人不至张岱至。可以读出张岱的一种文人气质,读出他的一种独特志趣,尤其那句“湖上影
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可以读出一种苍茫世界里渺渺何所似的渺小感
和孤独感。
最多切入一点背景资料,切入一点关于他有关西湖的诗文,可以看出他对两位金陵人对冬日西湖的唐突,而
非他那样的很偏执的湖人合一的独赏。
要不然再加点时代背景,可以读出张岱文中淡淡的追忆味道,最多是追忆那段和西湖相关的快意日子,只要
不说什么对故国的思念对前明朝廷的怀念,说点他对往昔不再的哀愁,我觉得也是可以的。
文本的出现,是要我们通过使用它教给学生什么,而不是我们将其拔高或者胡乱解读一遍传递给学生什么。
我们教的是学生,教的是学生如何学语文,我们教的不是《湖心亭看雪》,更不是张岱,当然二者作为文化
的存在,也是该教的部分,但肯定不是全部,也不应该是最主要的,更不要说没有过程的结论了。
张岱还有本书不错,是那本为谋生计赚稿费的书,叫《夜航船》,是一本文史掌故集子,余秋雨先生称之为
“一部许多学人查访终身而不得的书”。
余先生也在说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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