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女性主义者子非鱼说;“实际上每一个值得写两笔的女人,你若想完整地写她的传记,就只能用悲剧的笔调。”(1)这样的女人很多,古代文学中有一个王翠翘,当代文学中有一个颂莲。
明末清初青心才人编次的《金云翘》以真人真事为根据,描述了封建社会下层妇女王翠翘的悲剧一生,谱写出一曲红颜薄命的悲婉绝唱。尽管作者以“王翠翘喜孜孜完宿愿”的团圆结局收笔,却丝毫没有妨碍《金云翘》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悲剧、王翠翘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悲剧人物这一事实。无独有偶,当代先锋小说作家苏童的《妻妾成群》描写了陈佐千的四太太——颂莲的悲剧命运。尽管故事发生的时代不同,作者的时代也不同,但这两部作品都演绎了一个红颜薄命的古老命题。红颜薄命,这一向来被我们斥之为带有封建迷信色彩的宿命论观点却一再在翠翘和颂莲们身上得到验证。
《金云翘》第一回作者开宗明义阐述了红颜薄命论,奠定了全书的悲剧基调,“佳人薄命,红粉时乖,生了绝代的才色,不能遇金屋之荣,反遭那摧残之苦。试看从古及今,不世出的佳人,能有几个得无破败!”接着列举了历史上九位著名的薄命佳人,作者对此的解释是“大抵有了一分颜色,便受一分折磨,赋了一段才情,便增一分孽障。”主人公王翠翘就是在这样浓郁的悲剧氛围中出场的。《妻妾成群》与之不同,苏童采用了完全置身事外的纯客观笔调冷静地进行叙述,对事件和人物不置一辞。通观全篇,找不到一个所谓红颜薄命的字样,但故事本身却频频向读者传达着这一信息。不但主题相似,甚至可以说,在红颜薄命这一命题的具体化上,两书所采用的叙事策略都有相似之处。
《金云翘》使用的是仙化暗示。运用虚幻之笔描写翠翘的梦境,使全书充满了神秘主义色彩。翠翘在清明节踏青时因同情已故名妓刘淡仙的悲剧身世而祭拜了她的坟墓,当晚即梦见刘淡仙来访,她说翠翘本是断肠会中人,须按断肠教主拟定的十个题目作十首断肠诗,送入“断肠册”中备案。临行又约定“钱塘江上定来相晤”。这一神话情节的设置实际上是一个象征与隐喻:所谓“断肠会”,是一个冥冥之中主管人世间薄命佳人悲剧命运的幻想性场所,表面看来独立于现实之外,实际上是现实女性生存境遇的一个对立幻境,入会者在现实中受悲剧性折磨,退会者便结束悲剧人生,负责向人世传达信息的妓女刘淡仙分明是薄命佳人的对立幻影。其中的十首断肠题目正是对王翠翘悲剧遭遇的预言与咏叹,只有历尽十首诗预咏的种种磨难,方可退出断肠会。所以第十九回翠翘投江自杀被救之后,梦见刘淡仙来通知她断肠会已除名,并奉还断肠诗,从此之后劫已消完,翠翘的宿命悲剧结束了。
这一仙化暗示方式时断时续,出现在翠翘命运的每一次重大转折关头。一方面暗示、提醒、预言着人物的下一步命运,一方面又向人物一步步强化这样一个信念:“其权在命,其定在数,固不由人也。”使人物认同红颜薄命的宿命,心甘情愿地接受悲惨的命运。翠翘卖身救父,临行对妹妹翠云说:“大约一生行径,不出断肠会外。”第五回中,为说服父母同意她卖身,翠翘一再说:“儿赋命原薄,不贱必夭。”既然一切不幸都是命中注定的,那么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这使翠翘由最初的顽强反抗转变为后来的消极接受。当她发现自己被马不进赚进妓院后,自杀未遂,昏迷中闭了眼便见刘淡仙在旁道:“孽债未完,如何去得。”因而翠翘意识到“此时虽勉强死了,到底来生要来还债,不如当场结了这重公案去吧。”自此便断了自杀的念头。二落娼门,她干脆未作任何反抗,从容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直到最后为践刘淡仙十五年之约,跳钱塘江自杀,她才历尽了红尘劫难,为红颜薄命的宿命论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妻妾成群》运用的是尘世预言,即通过紫藤架下的那口井预言小说中所有女性的命运。颂莲第一次见到那口井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却感到了那口井的不同寻常,“感到一种坚硬的凉意,像石头一样慢慢敲她的身体,”卓云告诉她那叫死人井,井里死过三个人,“都是上代的女眷,都是女的。”这给了少不更事的颂莲一个心理暗示,她的心中从此不再平静,开始思索自己的命运。所以,当陈佐千欺骗她说那口井里死的是两个自寻短见的女眷时,颂莲说是姨太太吧,“谁也没告诉我,我自己看见的,我走到那口井边,一眼就看见两个女人浮在井底里,一个像我,另一个还是像我。”由此观之,颂莲已经清醒的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不外乎姨太太的一贯结局。那口井就那样默默无言地等待着下一个女人的到来,颂莲知道那下一个女人很可能就是她自己,她觉得她在虚无中听到了某种启迪的声音。当她凝视井中时,“一个模糊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切入耳膜:颂莲,你下来。颂莲,你下来。”从此之后,那口井就成了颂莲的一个梦魇。后来梅珊告诉她偷男人的都死在这井里,陈家好几代了都是这样。颂莲每次到井边总是摆脱不了梦魇般的幻觉,“我怕,”颂莲这样喊了一声。正是由于对那口井的恐惧,她把对飞浦的爱情扼杀在了萌芽之中,因而她幸免于难,没有成为偷男人的女人,也就没有被投入井里。但是,她亲耳听到了偷男人的梅珊被扔到井里。颂莲精神失常了,她疯了。五太太文竹顶替了颂莲昔日的位置,她经常看见颂莲在紫藤架下枯坐着跟井说话,颂莲说她不跳井。
王翠翘是一个忠孝贞义俱全的女子。无论命运对她多么不公平,她都宗教情结般地追求忠孝节义,牺牲自我,成全男性为主导的封建伦理纲常,从来没有质疑过自己行为的意义。她永远都不会觉悟,恰恰就是她深信不疑的封建伦理害了她,酿成了她悲剧的一生。与她相比,上过一年大学的女学生颂莲就没有如此沉重的封建道德包袱。父亲破产自杀之后,在做工与嫁人做小两种选择中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做了陈佐千的四太太,从此陷入几个女人争风吃醋、明争暗斗的漩涡中。当所有梦想都归于破灭之后,她也曾经想放任自己的情感,对陈佐千的儿子飞浦产生了爱情。但是她最终也没敢越雷池半步,这不是因为她意识中有封建伦理起作用,而是因为她怕。那口井,就像一只父权制的眼睛死死的盯住了她,使她刚刚萌发的一点爱欲又被掐灭了。王翠翘与颂莲两位女性,对于封建伦理,一个是恪守,一个是根本就无意识,却同样都在封建伦理这道樊篱内辗转流离,都没有逃脱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控制与奴役。在《金云翘》中,作者骨子里的男权中心意识使他到底没有真正原谅翠翘的失身,把翠翘置于非友非妻的地位上。翠翘和金重虽保住了他们的感情,但此“情”已非彼“情”,是被抽空了性爱的残缺的“情”之木乃伊,徒具情的外壳而已。可以想象,翠翘的后半生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不如死的生活,“王翠翘喜孜孜完宿愿,”何喜之有?《妻妾成群》中,颂莲没有被扔到井里,她摆脱了现实中的井,却始终无法摆脱心中的井——那口吞噬她灵魂、情感与生命的井,最终被扔进了男权社会一夫多妻制这口杀人不眨眼的大井。总之,无论结局如何,翠翘和颂莲的命运无一例外都是悲剧,她们用自己悲惨的一生演唱出一曲曲红颜薄命的哀婉绝唱。
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这样说女性:“她所属于的那个领域,处处受到男性世界的封闭、限制和支配:无论她把自己抬得多么高,到多么远的地方去冒险,她的头上总是有一块天花板,四周总是有墙挡住她的去路。”(2)正如妻妾成群的陈佐千所说:“休想,女人永远爬不到男人的头上来。”无论翠翘和颂莲如何抗争、突围,最终还是陷落于男权社会的天罗地网中。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通过把自己给予男人,王翠翘和颂莲完成了她们的尘世命运。做奴隶或当偶像都不是由她们选择的。她们的悲剧意蕴归纳为一点就是:红颜薄命的悲剧是被父权制与男权中心文化放逐的悲剧。所谓红颜薄命的宿命,实际上是父权制派给女人的命,但绝不是什么天命,就像受奴役不是奴隶的天命一样。只要父权制一天还存在下去,红颜薄命的宿命论就一天还是真理。不然,《妻妾成群》的结尾何以又出现了一个五太太文竹呢?
注释:
(1)张念.不咬人的女权主义[M].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1。
(2) 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 陶铁柱译 中国书籍出版社, 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