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楔子
我认为时间能够改变一个人的生活方式。只要活得足够久，或多或少会受到所处时代的影响。
比方说我，我学会了从左往右认字，写简体字和网络用语，看七点档恶俗狗血连续剧顺便叫外卖。易月生对我摇头，季萱，只要你不半夜一点去酒吧泡夜店，我就对你放心了。
他也曾经这样对我说，我最羡慕你的地方，就是你能够顺应时代生存下去。而我是时间之海上那块孤立的岩石，任凭潮水怎么冲刷，都留不下痕迹——不管是外表还是思想上。
你以为那是历史必然，其实是我们创造了历史。
——《历史管理局》党章·第一页
一
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执行的第一个任务，名字是代号X。
那是民国六年，兵荒马乱的年代，我刚从美国威尔斯利女子文理学院留学回国。说是回国，其实是被叔父家的账房先生骗回来的。
我家在苏州世代做丝绸生意，早年丧父，家业由叔父掌管。那天易月生突然出现在学院的接待大厅里，带来了母亲病逝的讣告和叔父的信函。
我当着他的面读完信：“葬礼完就是婚礼，叔父不觉得心里有愧吗？”
嫁出去的姑娘等于泼出去的水，再不能和他争家产。易月生是叔父的管账，穿着灰色对襟长衫，站在学院的接待大厅里，语气低缓：“季先生的意思是，大小姐总该出嫁的，毕业后总不能真的要去演什么戏吧？”
“演员和戏子不一样。”我说。
他亦不争辩，把我带到附近的酒吧，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为我点了洋酒。我还记得透过玻璃窗望得见春天的草坪，有一株苹果树正开花。他什么也不喝，只在对面坐着看我。等我再醒来时，已在回国的渡轮上，舷窗外是连天的深黑色海浪，已望不见海岸线。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
他就坐在我床边，在起伏摇晃的船舱内安然品一盏茶叶，依旧和颜悦色：“麻醉药。”
叔父把我卖了个好价钱，订婚的是某个当权家族的纨绔二公子，不过他大概也没料到，无节操如我，会在婚礼的前一天晚上翻窗跳墙，乘乌篷船连夜逃婚。
我一路逃到了上海。
上个世纪初的上海，电影方兴未艾，我试着去几家电影公司，几经曲折，终于考上了演员。那时电影还是默片，只能看荧幕间黑白明灭无声笑靥，上海滩小电影公司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雇我的环球华影公司办公室不过就一栋破旧洋楼。导演叫黎家铭，巴黎留学归国，熟识以后很聊得来，剧本角色上常常照顾我，终于让我在戏里从小姐的丫鬟，一直演到了小姐本人。
“黎某是想用电影唤起国人血性，季小姐是为什么回国？”他问我。
我不能说逼婚，只好跟着点头：“我也是，想用电影反映时事嘛，为国为民。”
黎家铭激动得一击掌：“太好了！我加入了一个救国会，你愿意参加吗？”
于是我每隔数日跟一些青年学生在咖啡馆小聚，黎家铭坐在他们中间侃侃而谈，穿着时髦的西装，圆片眼镜，神采飞扬。我居其间，负责倒咖啡，偶尔还被人认出来：“咦，这不是演过某某电影的季小姐么？”
大约过了半年，黎家铭忽然说：“季萱，我们有任务了。”
他背对着窗，递给我一张纸条，纸条写着三个字：代号X。
这是救国会的暗杀任务，X是被暗杀者姓氏的英文首字母，我猜不是姓徐就是姓肖。
“肖树则？我没听过这个人。”我皱起眉头。
“肖树则，是个坏人。”他对我说。
黎家铭给了我肖树则的资料。看完资料后我明白了一件事——这个人必须死。
民国初年，军阀割据，段祺瑞当权。肖树则在外蒙有战功，是军中主战派，颇得段祺瑞信任。他头脑精明，心思缜密，而重权在握。所做的事情归纳起来就是跟着A军阀打B军阀，转身又把B军阀卖了，自己鲸吞势力，大发战争财。军阀之间，打仗，就能征税，征税就能发财。他像一个猎鹰，敏锐地察觉每一个向同僚开战的理由和时机，若找不着，则善于制造。
发的是国难财。
苦的是黎民百姓。
此人不死，国无宁日。
黎家铭对我笑道：“季萱，肖树则月末来沪。他不爱别的，就爱看电影。因而我啊，想请你去见见他。”
“季萱，你是我手下最好的演员。你演一场爱情戏，我们见机行事。”
二
初见肖树则，是舞会上。三月初春，春寒料峭，我穿了素蓝段子旗袍，借了条白狐狸毛坎肩围着，穿过纸醉金迷的人群，走向他坐的咖啡桌。舞会灯红酒绿中，他竟然穿着戎装，独自坐了一角，两只手指在玩白瓷盘里的一颗樱桃。
听说是军人，以为会五大三粗，不料二十有余，一副斯文模样。黎家铭给我介绍，他转过来点点头：“季小姐？我看过你演的电影，叫《花赏草》？”
我虽然演戏，不过不出名，没想到肖将军当真看过。
他又添一句：“我特别欣赏戏里面，季小姐逃婚，和男主半夜私奔，翻窗不成掉下来那段。特别有意思。”
我总觉得他的赞扬有哪里不太对。
那天舞池里小提琴手把弦都拉断了，肖树则却始终不买舞票请我跳舞。事后黎家铭问我如何，只能据实相告：“冷淡得很，恐怕你得另谋出路。”
“多半是你给人家摆了大小姐架子。”黎家铭很不满意，从办公室的老梨木柜子里翻翻找找，扒拉出几卷胶卷，往放映机里放，“季萱啊季萱，你反省过自己为何不红么？心气太高，不肯低头，光脸长得漂亮有什么用？对肖树则这样，对记者也是这样，因此不能四面讨欢心。”
他特意为我找来旧胶卷揣摩学习，是十多年前巴黎红极一时的片子，演得很好。
昏暗的小放映室，黎家铭按下播放钮，刺眼的灯光打到对面墙上，映成影像。
因为早期的默片，布景和镜头都很粗糙，意外的发现有东方演员。
那是一名美到极致的女主角。
淡色的旗袍，坐在巴黎露天咖啡馆下和人说话。微微低着头，浓得化不开的睫毛，镜头拉近时，嫣然一笑，仿佛有一朵花在幕布上盛开。
“片子里的女星当年在巴黎轰动一时，可惜后来隐退了。”黎家铭看了我一眼，皱起眉头，“季萱，你怎么了？脸色有点不好。”
“你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吗？”我觉得手心有点发凉。
黎家铭怪异地瞥了过来：“除了和你有点像之外，还真没什么不对劲。”
我试了两次才发出声音。
我说屁话，肯定和老娘长得像啊，因为那是我妈。我扶着椅子站起来，向画面伸出手：“——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过，她做过演员。”
我继承了母亲温婉的眉眼，却没继承她江南女子温婉的性格。
记忆中母亲很传统。小时候，祖宅临河，每到傍晚的时候，母亲会在卧房的雕花窗边放一只美人靠，做一些针线活，听外面船橹咿呀。夕阳的余晖落在她样式简单的旗袍上，流光溢彩。
直至母亲去世，我都不知道，她竟然去过巴黎，还拍过电影。有过一段这样的人生。
然后我忽然注意到另外一件事情。
母亲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人。灰布长衫，负手而立，淡然自若。
他不是雇来的群众演员，而是无意中被摄进去的。
那是易月生。
让我惊奇的不是易月生出现在荧幕上，而是他的脸。
十九年过去了，母亲眼角已经添上了细细纹路，而荧幕上的他和现在看来依旧是一模一样，永远是三十不到的样子。就好像二十年光阴荏苒，而他自岿然不动。
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这部默片拍摄于十九年前，而我今年十九岁。算起来应当是，十九年前易月生出现在巴黎，她立刻离开巴黎回国同父亲成婚。而当父亲去世，易月生来叔父身边做管账时，母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极力让我出国。
仿佛易月生代表着危险。
母亲一生逃避这个人，未能成功。
三
见面翌日，肖树则乘汽车回了北平，一去了无音讯。不料四月，忽然收到一封请柬，地址是他在沪的府邸。
登门时，肖树则还是一身灰蓝色戎装，从书房里出来，边走边剥一只橘子。他把橘子放在会客厅的摆盘里，盯着我笑：“素闻季小姐留洋回来，才气非凡，今日天气好，我们去花园里吟吟诗？”
我留美时一门心思想当演员，作诗全然不会，只好看着肖树则吟了两首，自己屁颠屁颠负责眷抄下来。他盯着我抄写，忽然表扬道：“和沪上名媛比起来，季小姐拍马屁的功夫还是不错的。”我费了心思讨他欢心，果然有成效，正得意，不料这厮又加一句，“胜在话少。”
我约他去逛公园，桃花树下深情对视，一颗子弹飞过来，打下朵树上桃花。
我们又去露天西餐馆吃法国菜，刚拿起刀叉，一只乌鸦中弹落下来，直接掉进我盘子里。
第三次在肖府，一张八仙桌，两只扶手椅，刚要落座，肖树则忽然伸手一拦：“季小姐，您坐这儿。”他指的座位靠着窗，极远处看得见房屋矮楼。这样的坐法肖树则靠内，我靠外，若是有人想从街上开枪，一枪打中的正是我所坐的位置。
他又解开自己的外套，弯下腰，披在我肩上：“季小姐，天气还是太凉，多加一件衣服好。”
这样从远处黎家铭来看，我就变成了坐在窗边的暗杀对象肖树则。
肖树则在怀疑我——这些看上去温柔体贴的聊天，其实是试探。他大概认为如果我真的参与了暗杀，理应知道当前情况凶险，多半已经如坐针毡了。
我内心骂了黎家铭一万遍，怎么没在第一次就把这只禽兽打死，声音依旧柔情似水：“多谢肖先生的衣服，暖和多了。”
他说多久，我便在窗边坐了多久，最后肖树则先坐不住了，走到阳台上去吹风。我站在他身旁，忽然听见破空声。
我本能的把肖树则往旁一推，只觉小腿一阵温热。
肖树则大呼小叫地喊医生，我一低头，就看见血顺着露出旗袍的小腿，蜿蜒而下。
这枪是黎家铭亲自开的，急得围着我床头团团转：“听到枪声就躲啊！姑奶奶你挡什么枪？！”
我裹在被子里痛得死去活来，冷汗都出来了：“你打得太偏了！我就装装样子一推，没想还没动就撞你枪口上!”
我拿花瓶扔他泄愤：“指着腿打，就算没偏最多就是残疾，不影响他上前线指挥……”
黎家铭抱着头满屋躲：“季萱，我担心你出不了戏，爱上他了。”
这怎么可能？
他要我的青春容颜，我要他的命。谁会在一场博弈中投入感情？
接连失败，我开始考虑退出代号X。肖树则带着花来探病，我彻底不敢见他，躲在黎家铭的公司电影的办公小洋楼的沙发上，打死不出门一步。他反而劝我：“哎哟，这不挺好？你现在可是他救命恩人，快快我们得赶紧想办法再策划一次行动。”
他说：“最近有传言说肖树则的直系部队要打皖系军阀，想想这一开战，又有多少生灵涂炭？”
那时我刚巧演完一位等情人从战场上归来的女子，日复一日，望穿秋水。黎家铭则扛着新式照相机上街头，一张张拍兵荒马乱年代，路人们绝望的表情。我看了他取的素材，看得人心痛。
“不行，”我还是摇头，“肖树则开始怀疑我了。一旦暴露，我的小命就没了。”
结果第一个出卖我的就是黎家铭。那时沪上跳舞风气盛行，我闲不住，腿还没好完就去了常去的歌舞厅。刚坐下点了一杯橘子水，就看见黎家铭带着肖树则找来了，脸笑得春花灿烂，一口一个军座。可惜他不做演员，不然肯定演得比我好。
肖树则在我对面坐下来，穿着新样式的亚麻衬衫，卡其布长裤，点燃一只香烟。架子很大，然而态度还是很诚恳的：“季小姐，如果我真的怀疑你，你早就没命了。”
眼看躲不过，我与黎家铭做了个交易。
我给了他一个名字：“如果要我继续参与代号X，你就得利用救国会的关系网帮我查一个人，他叫易月生。”
因为我一直在怀疑，母亲真的是病逝的吗？那时我远隔重洋，对家里的事情知之甚少。其实，我是对母亲的事情，知之甚少。
四
我本来以为，以黎家铭在组织中的地位，想动用救国会的关系网是极为困难的。然而他做到了。不过这不是因为黎家铭很厉害，而是因为他天然呆，转头就去问了自己的上线，易月生是谁。
大约月余，易月生出现在我住处，抱着一只猫。他和三年前毫无变化，灰布长衫上加了一顶尼帽，只是多了一只白色的波斯猫。这只猫是他在我母亲死后养的，有一双黑得惊人的眼睛，看久了会有莫名其妙的熟悉感。易月生的脸长得实在太平凡，让我一度以为他的相貌之所以二十年不改变，是因为时间直接无视了那张大众脸，一转身就把皱纹刻在别人脸上。
易月生靠着八仙桌坐了，自己烧了一壶水，优哉游哉泡了我这里最好的茶叶，抚摸怀里的猫：“大小姐别来无恙？听说你亲自调查我，就特来看望。三年不见，越发长得像夫人了。”
春寒尚在雨水多，我正抱着暖水袋热敷自己的伤腿，气若游丝：“你到底是谁？”
“黎家铭说我是谁？”
“他说你是救国会的上线，这次代号X的负责人。”
黎家铭直接找到了代号X的负责人，请他帮忙查一个叫易月生的人。他当然没想到，这位新来的负责人就叫易月生。
易月生又给怀里的波斯猫顺顺毛，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样子：“就跟你演戏一样，我每个时间都在做不同的事情。现在是在为大小姐的叔父，季先生做管帐，同时兼顾代号X任务。”
铁观音清碧的叶子舒展开，汤带着清苦的味道。
“大小姐，你可知暗杀肖树则，有何作用？你在改变历史。”
我不解地望着他。
“历史的车辕沿着既定的路线前行，然而通往未来的道路有无数分叉口。只要在恰当的时间和地点，于车轮下放置一颗恰当石子，便能通向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历史。现在的肖树则，便是这么一颗石子。他是挑起内战的导火线，如果他活着，举国将陷入十年战乱——直系军阀和皖系军阀开战，皖系和奉系军阀开战……这十年会耗费许多人力物力，死不少人。因此救国会才想除去他。”
“易先生，我想请教的不是这个问题。”我盯着他的眼睛，“你认识我母亲。在母亲嫁入季家之前，你们就在法国认识。”
易月生没有正面回复我，而是找来一张宣纸，就着墨水写下几个字。他在任何时候都只用一只秃了毛的老式毛笔，就算铅笔已经极为流行，也从来不用。他自顾自欣赏了半天，才想起把字给我看，竟然是自己的名字。
端端正正“易月生”三个大字。
确实写得骨肉匀亭，风姿秀丽……
“你问我认不认识你母亲，”他重新提起那个话题，“我的名字，就是少夫人取的——沧海有明月，十五共潮生，因此是易月生。我们隶属于同一个组织，然而她背叛了。”
不寒而栗。
起初我以为他所说的组织是救国会，然而十九年前，救国会远未成立。我不知道母亲从属过什么组织，而这个组织内的人比方说易月生，似乎永远不会老去。我忽然想到了，衰老得远比旁人慢的母亲。
“那么易先生，我还要请教一个问题。”我仰起头，“你是不是因为母亲的背叛，而像现在暗杀肖树则一样，杀害了她？”
他望着我，脸上一如既往，平静得像副扑克牌。在以后的生涯中，我无数次见过他这种表情，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他就先灭了房间的灯，再用黑洞洞大开的窗户对着你：“如果我说是，你还会在我手下工作，暗杀肖树则吗？”
一团怒火从胸口烧起。
我攥紧沙发巾的流苏：“家仇了家仇，国事了国事。于国于民，肖树则都该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