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汉书》中,与审食其同名的,有和他同时的郦食其和武帝时的赵食其。这三个人是不同类型的人物。
郦食其是儒生,靠着在沛公麾下当骑士的同里人的介绍,才见到刘邦的。骑士说,沛公不喜儒,儒冠来见者,“解其冠,溺其中”,劝郦生不要以儒生的身份去见。然而,他却以为无妨。沛公召郦生(一说自往),郦生至,沛公正踞床令两女子洗足。见沛公傲慢的样子,郦生长揖不拜,故出惊人之语,问沛公是攻秦还是助秦,并谴责沛公“不宜踞见长者”。这一问一责,使得沛公不敢轻视这个儒生,态度转为严肃,于是郦生才为沛公画策取陈留。攻下陈留后,沛公赐他爵号广野君。可见,从归依刘邦时起,郦生就是一个不卑不亢,以本事取荣名的人物。当然,作为一个策士,郦生也有出错主意的时候,他建议汉王立六国之后来削弱项羽的势力,就险些造成大失误。郦生刻印待行,张良从外地来谒汉王。汉王正吃饭,但还是急着征询张良的意见,张良一连以八个不可劝阻汉王。特别是第八个不可,简直说到汉王心里去了。张良说,立六国之后,天下游士各归旧主,陛下与谁取天下。又说,六国因楚强大而从楚,陛下又如何臣服得了他们。汉王辍食吐哺,骂道:“竖儒,几败而公事!”但是,汉王是大度的,郦生也不因受指责而少出主意。楚汉相持,汉长期处于劣势。郦生见项羽攻下荥阳,却不坚守敖仓,反而引兵东向,认为相持的形势终于有了转机,建议汉王“收取荥阳,据敖仓之粟,塞成皋之险,杜大行之道,距蜚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效实形胜之势”。又为汉王画策,自请使齐,说服齐王田广附汉,他果然达到了目的。韩信听说郦生“凭轼下齐七十余城”,便率兵越过平原,迅速攻下临淄。田广认为郦生与韩信通谋,于是烹死郦生。郦生的死是壮烈的,可见他又是一个敢以生命取荣名的人物。刘邦由沛公而汉王,由汉王而皇帝,始终钦佩郦生的胆略。大封功臣时,刘邦思念郦生不已,封其子郦疥为高梁侯。
赵食其是位将军,武帝元狩四年,以右将军从大将军卫青出定襄击匈奴。大将军得知单于居处,自率精兵深入漠北袭击,命前将军李广与右将军赵食其并为一军,从东道会合。由于两位将军迷道后期,贻误军机,致使单于遁逃。回军之前,李广以年老“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引刀自刭。赵食其则在回军之后,下狱定成死罪,后来赎免为庶人。虽然如此,赵食其仍不失为一位犯了过误而令人同情的将军。
作为人臣,与郦、赵二人相比,审食其既无文韬又无武略,但却是一个处于权力中心,而又与帝王家务事紧紧缠在一起的人物。他与吕后的特殊关系,使他封侯任相,也使他几度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而他的平庸,最终把自己送到仇人的铁椎之下。
审食其是刘邦的同乡,最初以舍人身份追随刘邦,职责是陪侍沛公家属。刘邦初起时,转战沛郡周围地区,他和将校们的家属并不随军。后来,西向攻秦,家属仍留故乡。刘邦先入关中,深为项羽所忌。特别是刘邦被封为汉王,乘关东兵祸连结,出关与项羽周旋的时候,留在故乡的家属就不得安生了。项羽北上击齐,汉王乘机远袭彭城。项羽迅速回兵,大破汉军。汉王西奔过沛,派人寻找家室,家人四散逃命,不知去向。这时,审食其只顾护着太公、吕后抄小路逃走,而弃孝惠、鲁元于不顾,但却没有逃脱,反被楚军擒获,留在军营作了人质。二子年幼,孝惠五六岁,鲁元大一些,也许不该命绝,流亡路上竟遇见汉王。汉王车载以行,后面楚兵紧追,而马匹又不堪重载,汉王几次把一双儿女推下车去,幸而夏侯婴抗命收载,才得保全。汉王退守荥阳、成皋间,与项羽相持。他巩固关中后方,笼络反对项羽的力量,才逐渐转为优势。项羽自知寡助乏食,与汉议和,以鸿沟为界,归还汉王父母妻子。后来,汉王终于战胜项羽,即皇帝位。第二年大封功臣,审食其被封为辟阳侯,侯功是“侍吕后、孝惠沛三岁十月,吕后入楚从一岁”。从侯功看,他与其他以军功、辅佐功封侯的人都不同。
审食其以侍后而封侯,又始终得到吕后的宠爱和信用,但他所依恃的不过是和吕后的特殊关系而已。而这种特殊关系,在汉高祖死后,就成为人们经常议论的丑闻。单纯从这一点来看一个人,是片面的,何况对大人物来说,这不过是小节罢了。问题在于要看审食其每当关键之时都做了些什么,譬如孝惠太子地位受到严重威胁时,高祖死时,吕后死时,他是如何面对重大事变的。
高祖做汉王时,已立孝惠为太子,但以为孝惠仁弱,不类己,常有改立戚姬子赵王如意为太子的想法。戚姬深得高祖宠爱,高祖去关东处理军务,常带她同行。她日夜啼泣,想立己子代太子。吕后年长,常留守关中,很少见到高祖,显然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孝惠太子地位不保,吕后的地位就不保。按说,这时的审食其该急吕后之所急了。要他象叔孙通、周昌等大臣那样谏争;或象张良那样为吕后画策,“令太子卑词安车,以迎四皓”,或许期望过高。不过,既以侍后而封侯,总该有所表示的吧,但他却没有。
高祖死,吕后害怕局势失控,四日不发丧,却与审食其商议屠灭功臣宿将的事。审食其对吕后的阴毒之计是附和的。密谋泄漏,有人告知郦商(郦食其之弟)。郦商急忙去见审食其,说:“如果真的屠灭功臣宿将,天下就非常危险了。陈平、灌婴领兵十万守荥阳,樊哙、周勃领兵二十万定燕、代,若听说皇帝死,诸将被杀,一定连兵回攻关中。大臣内叛,诸侯外反,灭亡可翘足而待。”审食其把这话对吕后说了,吕后才醒悟过来。可见,审食其是一个只知附和吕后,而处事一点不计后果的人。
孝惠帝即位后,与审食其的关系很紧张。想起幼年亡命,曾被母亲和审食其当作累赘而抛弃,心中不免怨恨;又时常听说这位辟阳侯行为不正,得幸于母后,仁弱的孝惠帝大怒了,把审食其下了狱,要杀掉他。这对审食其来说,的确非常危险:吕后心中有愧难言,不好为他开脱;大臣们本来就对这位太后的宠臣不满,也想乘机除掉他。后来终因平原君朱建用计,他才免罪出狱。朱建曾做过淮南王黥布的相,黥布反,朱建不赞成,也不与谋,才没受牵连。朱建家住长安,是一个“行不苟合,义不取容”的名士。审食其想交结他,却被他拒绝。朱建母死,家贫无以发丧。陆贾素与朱建友善,劝朱建只管去发丧而不必去借贷。陆贾凭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他认为辟阳侯想交结朱建,是可以利用的。陆贾往见辟阳侯,以平原君母之死相贺。辟阳侯不解,陆贾就劝他厚送丧,说这样就能使平原君为他效命了。于是,辟阳侯奉百金吊丧,列侯贵人因辟阳侯之故,也纷纷前往吊丧。平原君母的丧事就这样办成了,而且办得很风光。辟阳侯在狱中,想见平原君,平原君虽以狱急不敢见推辞,却私下去见孝惠帝幸臣闳籍孺。平原君对闳籍孺说:“你所以得皇帝的爱幸,天下没有不知道的。现在辟阳侯因太后爱幸而下狱,路人都说是你谗毁的缘故。今天辟阳侯被杀,明天太后发怒就杀你,何不负罪请皇帝释放辟阳侯呢?皇帝听你的话放了辟阳侯,太后大欢,两主都喜欢你,你就富贵加倍了。”闳籍孺大为恐慌,只好听从。果然,审食其就这样被释罪。从表面上看,审食其的不死,是平原君设计救助的结果。其实,还有更深刻的原因,那就是当时维护刘氏利益的公卿大臣,在无法改变吕后擅权的情况下,必须搞妥协。象陆贾、朱建这些免官家居的名士,正是靠着对时局的正确分析和善于玩弄权术,所以才活跃于汉廷公卿和诸吕之间,声名大著。在朱建看来,审食其不过是闳籍孺一类人物,他利用同性恋比不正当的异性恋更是丑闻这一点,轻轻松松救了审食其。
吕后擅权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孝惠帝在位时,主要是不择手段打击刘氏的势力;孝惠帝死,太后称制,干脆直接掌握政权,立诸吕为王,并企图逐步取代刘氏。太后称制,辟阳侯的地位一下变得十分煊赫。右丞相王陵因公开反对立诸吕为王,被免职,于是以左丞相陈平为右丞相,以辟阳侯审食其为左丞相。左丞相不管具体政事,专管宫中之事。官做到相,又有出入宫禁的自由,审食其终于迎来了自己的黄金时代,与吕后分享着人主的权力和尊严。所以《史记》说他“得幸太后,常用事,公卿皆因而决事”。吕后称制期间,审食其一直当着专管宫中之事的左丞相。吕后一死,审食其先是以左丞相为帝太傅,随即被免相职。诸吕势力很快被汉宗室和大臣连手铲除干净,但和诸吕关系如此密切的审食其,虽然丢了官,却仍做着他的侯爷。《史记》说:“计画所以全者,皆陆生、平原君之力也。”为什么陆贾、朱建能保住他呢?也许是他用事之时,在吕后枕边吹过风,也曾救助过一些忠于刘氏的公卿吧!
难道等待着这位侯爷的都是幸运?厄运终于来临了,淮南厉王刘长报母仇,结果了审食其的性命。厉王刘长,是高祖最小的儿子,他的母亲是故赵王张敖的美人。高祖从东垣过赵,张敖献美人。美人得幸有身,张敖不敢让美人住在内宫,另建外宫居之。不久,赵相贯高谋反的事暴露,赵王张敖虽不知情却受牵连。张敖之母、兄弟、美人皆下狱,厉王母也在其中。厉王母告诉狱吏,曾得幸于上,有身孕。狱吏上闻,但高祖正怒赵王,不理厉王母之事。厉王母弟赵兼,通过辟阳侯审食其,请求吕后转告高祖。吕后不肯说,辟阳侯也不强争。厉王母生下厉王,因为怨恨就自杀了。狱吏抱着刚出生的厉王去见高祖,高祖后悔不理厉王母,令吕后收养,而葬厉王母于真定。高祖领兵击灭黥布,这位皇子才三岁就受封为淮南王,王黥布故地。第二年,高祖病创而死。也许是辅臣善于辅导吧,年幼的淮南王总算平安度过了孝惠、吕后时期。表面上附和吕后,恭恭敬敬,唯唯诺诺,心底里却深埋着恨。他恨吕后的妒,也恨辟阳侯的不争。吕后死,诸吕被铲除,孝文帝即位,短短三四个月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厉王生而失母的悲哀,长而受制于人的痛苦,一下迸发出来。吕后死了,活着的辟阳侯怎能让他安享荣华。过去,想复仇也要把自己的欲念强压下去。现在,终于挺起腰杆来做王了,想复仇就复仇,要考虑的只是怎样做才一定得手。文帝三年,这位二十刚出头,“有材力,力能扛鼎”的年青王爷,决定在朝见皇帝留京期间,击杀辟阳侯。厉王“自袖铁椎”往见辟阳侯,辟阳侯出见,厉王即以铁椎把他捶死,还令随从魏敬刺断他的喉管。厉王于是驰走阙下,肉袒谢罪说:“臣母不当坐赵事,其时辟阳侯力能得之吕后,弗争,罪一也。赵王如意子母无罪,吕后杀之,辟阳侯弗争,罪二也。吕后王诸吕,欲以危刘氏,辟阳侯弗争,罪三也。臣谨为天下诛贼臣辟阳侯,报母之仇,谨伏阙下请罪。”以这三条理由杀审食其,是令人同情的,在当时情势下也是无人能反驳的。文帝伤其志,免了厉王的罪。
审食其封侯二十四年而被仇人杀死,其子平嗣侯二十二年而坐反罪(受吴楚七国之乱的牵连)国除。纵观审食其的一生,不见有什么主动的时候,似乎糊里糊涂参加了沛公的队伍;糊里糊涂当了主公的管家;糊里糊涂做了主母的情夫;糊里糊涂封了侯,做了相;糊里糊涂获罪又被救;最后,又糊里糊涂被仇人杀死。当主公的管家,竟做了主母的情夫。以侍后封侯,却不为保全后子分忧。关键时无良策,危急时不力争。这样一个人,如果也有优点,那就是他从来不会对主子说“不”。他的忠诚,仅此而已。而他主子所需要的,也正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