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智宇同窗和柳智宇自己的文章(转 柳智宇 龙泉寺

在巴黎·出世与出家

柳智宇高中同窗


回巴黎已经一个星期了,慵懒得令人可怕!实习报告拖过了最后一天才上交,答辩PPT捱到了最后一晚才收工。今天上午终于了结了自己的暑期实习答辩。
回国待了一个月,法语的语感消退得很快,快得连我都不得不准备去背稿子上台了。两位评委,一位是光电系我最崇敬的负责人,另一位是法式口音很重的英语老师。他们两位都没有特意为难我,而这也是我所期望的——因为在匆匆赶制的报告和苍白的答辩稿面前,我没有奢求,我很有自知之明。所以此时,我便已经铆足了劲想早早为明年的实习未雨绸缪。
但这些天,每当筚路蓝缕的雄心壮志被激励,我就不由得立马浮想到了柳智宇——有时候是脑袋里充斥着无尽的问号,问自己这么多年还是否坚持当初的梦,问自己即使实现了梦那是成为了我自己还是扭曲了我自己。每每念述至此,我就独卧孤灯,久久不能成眠,任凭自上苍坠落的雨点透过天窗拍打在我的书桌上,那晶莹的雨滴再把对街的昏暗天灯折射入我的眼眸。
也就是前几天,柳智宇弃MIT的OFFER而选择入寺庙修行的消息在校内上不断被转载、分享、讨论,我就知道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注定。这个立于鹤群而广受崇敬的校园传奇,这个不谙世事而浮游天地的木讷同桌,这个厚积薄发而让众生汗颜的数学组标杆,这个在华师一可以足足影响一代代青年才俊的畸形丰碑,他终于还是无论无何也藏不住他的慧根。
慧根这东西,极有可能是天赐的,我想。
我想,慧根这东西,有时是指你在某一科学领域具有过人的造诣,更多时候是指你对自己的内心有着超越一般力量的洞察力。
如果要我自问是否有慧根,我自认为是有的。不过我的慧根,主要还是由悲悯之心和恻隐之情相生,这也是由老派中国人的儒家积淀所传承给我的。于是,在我的世界里,总是叹华夏沃壤已成文化荒原,天地不仁致使民生多艰,物欲浮华侵蚀人性纯真,绝对权力滋生贪腐纵横。每每念及于此,我便有舍此傲骨以成天下大义之痛触快感。
进入大学后,我常常又想,若天下无人能读懂你,即使有天大的抱负也不免为肉食者鄙;何不如先趋大势,随大流,逐中原之鹿而执天下之牛耳。于是,我也按部就班地入了Party,留了学。
然而,这些都是我独自站在俗世的山谷之中,为自己设计的上山的优化线路。这也是一个儒家读书人一辈子也逃脱不了的命,既然说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既然说了“学而优则仕”,既然说了“士当先天下之忧而忧”,那么你一辈子就注定是“牛”的命,不断地往前耕耘,最后难免年老弯了脊梁,落寞而终。不过这都是几十年后的事情了。
但是,既然做事效儒家之风,那么做人则应若道家之骨。高中过后,大学四年一抖擞,再无人与我一同引西江之水、临渭水之滨,再无人与我困陈蔡之上、踏濠梁之汀,再无人与我诵方生方死、诀小大之辩,其间孤寂无人可知,唯有佝偻承蜩而已。
我有时候怀念这些往事,当然不单单是忆起柳智宇。柳智宇高二后也很少把时间留给班里的同窗们,可我们会知道他也常常很疲累烦闷,他也愿意和我们分享青春的间隙。彼时班上之绝伦不凡者有,埋头苦干者有,仁和谦恭者有,但今时今日再去观之,我们生命之沉浮自有时代所主,我们急切之间改变不了什么,也没有勇气去挣脱出去。
挣脱出去?为什么要挣脱出去?挣脱,我想,就是出世吧!
其实,儒家的哲学体系是经不起无赖的反问的。
你说,人一生当有为以“修治齐平”;我也可以说,世道因人为而成糟糠,无为方能平治天下。
你说,天地不仁以至民生多艰;我也可以说,天地本就不仁,其以万物为刍狗,它怎么会在乎人的感受呢?相比天地,有些人难道不是比天地更残暴吗?
之所以我一直都主要信奉儒道,倒不是不愿意挣脱,或者不愿意出世,是的确囿于周遭的天地和内心的枷锁而不敢出世啊!
相比之下,柳智宇难道不是比我们又早跨出了这一步吗?虽然,我们都已不能和他一样纯粹执着,但我们至少可以在卑微的俗世中、在心中澄澈见低的泉眼处,为他燃烛祝福。
我想,我们真的是要感谢柳智宇。在我们的心智都还懵懂之时,在高中伊始便把道家尤其是庄子思想带到了班上,在暑假补课的第一堂语文课上就以他独有的铿锵语音一字一顿地把濠梁之辩稽读成诵。
然而,他也不是完人。他的智商应该不像现在网上有人说的280+,我坚信班上有比柳智宇聪明的,但却没有比柳智宇纯粹执着的;我也不大相信有人说他在幼儿园就思考“幂数列求和”的问题,因为在高二寒假之前,普遍都默认柳智宇和数学组另外一个同学之间还是有明显差距的。
我是这么认为的,柳智宇的强不在于他的锋芒毕露或者解难题能力超群,而在于他的稳健与执着。每次假期归来,数学组很多人都会水平倒退,简单题、难题会全面告急,但柳智宇却能让人感觉到他明显的进步。于是厚积薄发,他是以他惜时如命、锲而不舍的韧劲和那孱弱的身体为砖石,而成就了今天大家口口相传的“柳神”吧。
昨晚,把柳智宇的那篇《远慰风雨夕》又读了两遍。他高二还在班上上课的时候,一次语文课下了他过来问我,他问我高一高二我所有的课堂作文、札记乃至随笔都还在不在,他想借过去集中阅读——这是因为他实在不明白,为何老文总念叨我的文章有江流直下的气势和诙谐幽默的专属风格。我扔给了他一本我高一的札记,也礼节性地借阅了他的札记本。之后的一年里,他和班上很多人都会不定时但很守时地交换札记。
我发现,他的本子上,那厚厚的一本,满满的蜘蛛体的字,原封不动地抄录了屈原的《九歌》和《天问》。之后,他又结合自己的生活体验,模仿屈原的禀气,写出了他自己的《涉江》。
那时候的我,不明白他的世界和他的执着,后来几年,我的文笔也变得收敛许多。

后记:现在许多网友评论,说柳智宇不懂得感恩,国家、家庭、亲人把他培养大,最后没有为国为家作出一个“天才”应有的贡献就去修行出家了。
其实,当下的中国也许真的不缺给国家报项目揽资金的专家了,不缺建设重大基建项目的指挥者了,这些都已经让华夏大地三十年来热得发烫。
而,我们的民族,难道在这个关口,不是正需要一批开启数理、人文、美学、哲学、宗教、历史学、社会学、逻辑学诸多天窗的巨擘出现吗?而这些天窗,只有当你完全静下来之后,才能打得开,譬如修行。

远慰风雨夕

柳智宇
高三,数学竞赛最关键的一年,我的世界失去了光明.一开始眼睛只是有些异样,好像在寒冷的地方呆了很久,虹膜上凝了一层冰凉的露水,接着是发涩和疼痛.那时正是数学联赛最后两个月的冲刺复习,我每天只是看书做题,傍晚暑气稍退,就到操场上看一回晚霞。眼睛的疼痛以为不久自然会好,只是实在疼得厉害才停下来休息片刻,这时就好像有许多小沙子在眼睛里滚动.渐渐的,我必需睡午觉了,渐渐的,我只要一开始看书,眼睛就发酸,直到我发现自己走路时必需不断眨眼,甚至一整天不看书,第二天早上一起来,眼睛就已经干涩难当.

这一年我是怎样度过的呢?为了看病,跑遍了全市的各大医院。家随学校搬到了旷野,有时一大早起来就急急忙忙去赶早班的汽车,陌生又重复的街道,拥拥嚷嚷,两旁的建筑和车辆,就像水流从我心里流过,一点一点累积,淹没了大地。有时堵车了,身边的图景就凝在那里,我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只好看着太阳越升越高。医院里满是排队等候的人群,没有一丝亮丽的颜色,没有一个医生为我微笑。日光灯遍洒白色的光芒,我歪靠在一排蓝色的座椅上,这时我的母亲就会帮我念一会儿书,听也听累了,我就靠在她的膝上迷迷糊糊睡去。被唤醒,轮到我了。一遍一遍复述眼睛的感觉,母亲在旁边帮我说,我嫌她说的不对,有时就大声地反驳,医生会让我作各种各样的检查,幽暗的检查室里,冰冷的仪器触碰到我的眼睛,强烈的光线直射过来,眼皮被翻开,时间一长就觉得眼睛里充满了各种奇怪的色彩和图像,疼痛也要比平时强烈许多。医生可以被分成许多类,有自信的,有模棱两可的,有耸人听闻的,三个医院就诊断出三种眼病,开出三种药方,却没有哪一种有效。看完病,夜幕已经深垂了。
偶尔也会有一段时间眼睛突然就好一些,这时候我又开始看书,并且满怀热情地计划着未来,这样几天,仿佛眼病已经被我遗忘,已经成为一段斑驳的记忆。可是剧烈的疼痛从某一天早上突然开始,我重又不能看书了,所有的希望在转瞬间化为昔日的幻想。黑暗一点一点在我的世界里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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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轮比赛结束了,我发现即使不用眼睛,作数学题也不是那么困难。整个图形记不注,就把它分成局部,着就好象你不能记注整张地图,但是每到一个路口你都会知道怎样走一样。比赛的前一天,寅约我去打羽毛球。下午下着大雨,水流从伞的边缘流下来,从台阶和屋沿上流下来,在低矮的地方四处漫流着。我爬上五楼的教室去找他,又穿过整片校园,到六楼的寝室去找他。世界茫茫一片,教学楼的红色与白色此刻也显得暗淡。一滴水滴入我的眼睛,凉凉的。我感到背后很热,而且有些湿润,不知道是汗水还雨水。这样好几回没找到他,不知不觉走到了教学楼的最高处。我想寅这时候一定很着急,在到处找我,而且在埋怨我,别人误了时间时他总是很在意的。我在找一个人,我走到窗口想要看见些什么。这时候,风雨如晦,我看见整个荒原都凝固在一片灰色之中,雨就这样下着,仿佛流动着的雕像,仿佛我、这片校园,连同这里所有的希望与绝望都不曾存在过,我一下子呆住了,仿佛置身梦幻。寅就在这时从我的身边走过来。
“宇,我好紧张”,我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我曾说比赛的结果我不在乎,可我真的不在乎吗?今天早上我突然发现,我就是很想得一等奖,很想保送,很想上一所好的大学呀。”没有人回答他,我们并肩走进风中,雨中。刚配了眼镜,头一摇,整个世界就在眼前晃动,有时明明看准了球飞过来,一拍子打过去,却打了个空。寅挥拍很有力,逼得我来回跑动。“用力些,再用力些!”寅对我说,我也就拼尽了全力,就像这是一次殊死搏斗。我的手臂酸麻了,胸前像压了一块石头,太阳穴像要炸开一样。打了一个小时,我们离开了球场。我说我知道了。他说知道什么?我说眼睛看不见,全身不能动也就是这个样子,可是战斗,战斗到最后一刻。
忘不了联赛估分那天自习室里的气氛。组长涵苦笑着把答案发给大家,他一出考场就已经知道自己完了,他的动作依旧十分麻利,却只是出于习惯,甚至像是在梦游。有人把答案扫了一眼扔掉,就拿起书包离开;有人一题一题认真地看,甚至去看解答的每一个步骤,手把答案握得很紧,仿佛自己生命的重量就系在这张小小的纸片之上,看到后来就开始啜泣,但依然坚持着把最后一个字看完;寅静静地坐在那里自习,根本没有看答案一眼,他看的是一本高考复习的书。没有人大呼小叫,没有人哭喊,教室面对着阳台——我们原来自习在一个走廊上透不进多少阳光的教室里,后来就搬到了这里——现在整个教室正浸润着一层秋日的金光。这,像是一次伟大的送葬。
林走到我身旁“这次只有你有可能进入下一轮比赛呀”,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自己只丢了三十分,他说“我倒数第二题写得不好,可能要扣分”“那你也比我强,我最后一题算错了,倒数第二题又没做出来。”“他们会给你过程分的,可是我的倒数第二题”这时,他突然停住了,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突然冲回座位一阵演算,十分钟后,他又来告诉我说他倒数第二题完全错了,他一下子少了五十分。我一个人盯着答案,我想我大题做得很糟糕,只有小题全对才有可能过第二轮的分数线,这种可能性很小,谁能保证一点闪失都没有呢,但我做小题时状态的确很好。我一道题一道题地回忆,比较,居然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全对。
遏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我抬起头,却正迎着那些苦涩的目光。航走过来“我们学校都要靠你了,加油啊。”“是啊,不能让别人把我们数学组小看了!”“你要得块世界金牌回来!”“我们这一届物理化学也都没考好,你一定要加油啊。”我没有说什么,我也没有去设想这最后一年的奋斗历程在我眼睛的这种状况下会多么艰难,我看着黑板,数学联赛的前一天晚上,当老师宣布数学组正式解散之后,航竟冲上讲台写下一行大字“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第二天,我们开始了下一轮比赛的准备,老师说他会尽量为林和航争取分数,让他们也进入下一轮,并且保证他们得一等奖,保送没有问题,就让他们也一起准备。三个人分坐在教室的三个角落,许多整整齐齐的蓝色的课桌上铺洒着金色的阳光,一瞬间,我感到一种希望与喜悦,这是两个月来的第一次。这一天我们做了一份试题,我有一道题不会做,当我看到林在以那种一贯的满不在乎的神情答题的时候,我竟感到一阵紧张和嫉妒。其实我们三个人都知道只有我才有可能进入下一轮,而他们只是在陪我,他们都有可能要参加高考,如果是这样,现在他们就是在浪费时间。只是我,也许是我们不愿意立刻就承认这一点。
那该是许久以前了,湖水就在这片荒原上荡漾。湖上有桥,桥的两边杂生着水草和浮萍,通向那些遥远的市镇;湖心有岛,在黄昏就只能隐约遥望见青松塔形的轮廓,一条长长的堤直通到岛上,堤上满是碎石;中环线将在这里经过,建筑工地遍布,当夜幕深垂,路灯排成一条直线,两端无限地延伸着,焰火升起在旷野的各个角落,绽放,熄灭,散落向四方;许多小路在湖边蔓延,小路的尽头,有清蓝的天空下,映照湖水的弯月,有一堵土墙背后满野的荆棘和飘动的彩霞,有我祖辈的坟墓,有夕阳金光下的山坡和田野,有一支木船,泊在绿树丛中。
我多么想,在这神秘悠远的湖边,发生一些故事,一些欢快的故事,一些关于纯真的友谊和爱的故事,一些告诉我们寒冬总会过去,光明终将来临的寓言……
新的自习室里,常常只有我一个人。四张沉重的木桌子,当初三个人一起用力才一张张抬进来,当时我袖手站在旁边,因为我知道我的力量在这张桌子面前是微不足道的.这四张桌子有种我的鼻子无法忍受的奇怪气味,因此不管多冷,风多大,自习室都开着窗。至于那些充满了气味的抽屉,我是从来不敢打开的,于是我的书就横七竖八地堆满了我那张比我的双臂还要宽的深红色桌子.自习室里常不整洁,因为一周才做一次卫生。林有一个习惯,一边翘着腿看书一边把草稿纸撕成长条然后叠成三角形,他有时也去这样撕一些他认为无聊的卷子,他看得越认真撕得就越带劲,于是地上和桌上常常布满了各种形状的纸片.自习室是一间小办公室改造的,靠近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小白板,只是不常用.
我常常一个人闭着眼睛,思考属于这一天的题目,想出来了就睁开眼睛看下一题,记住了题目就再闭上眼睛沉思,有时也站起来四处转转。这样一来常常走神,有时候碰到计算量很大的题目,只好睁开眼睛计算,这时每看几秒钟就必须闭上眼睛休息。有时一上午做不出来题目,满脑子都是奇怪的想法,就干脆到校园里四处游逛。天越来越干燥了,我发现水蒸气会使眼睛舒服一些,就戴上一张口罩,把口里呼出来的水气引到眼睛里,一呼气,眼镜片上就凝了许多水雾,看东西白茫茫一片。早晨云彩还略带金色,有时会有鸟儿在结了霜的花坛间伫足,凉风吹动坡上的青草倒下又扬起,宛如绿色的波浪。风吹在我的头上,脸上凉嗖嗖的,口罩呼出的气又是温暖的,有时刹那间,也会觉得这样其实挺舒服。我试着闭着眼睛走路,透过眼皮,依然能感觉到太阳的温暖,从树阴下面经过,也感觉得到那晦明的变化。只是被绊倒了好几次,迈步总是小心翼翼的,有时觉得该转弯了,睁开眼睛眼睛一看,其实还离得很遥远。
那时候我还经常到班上去听课,一个人呆在自习室,会突然有种冲动很想看一眼我的同学们,我就去了,穿过长长的没有人的走廊,来到教学楼的另一头,听到那些熟悉的读书声,走到窗外,看到那些全神贯注的目光和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的高考复习资料,我突然感到一种疏离。语文老师不再讲诗,只是单调地发卷子,做题,讲解。下课了,我想找人说几句话却发现不再有什么可说的了。
好象熟悉的生活正在流逝,好像我一下子被投进了一陌生的世界。过去两年中所有的同甘共苦,所有的共同的梦想,仿佛全被分离,仿佛已成为回忆。
寅每天晚上为我念书,他要与我分享一本他喜欢的小说。他逃掉晚自习,我们走向一幢尚未起用的教学楼,要打开一间没有人的教室。傍晚,夜仿佛一种有颜色和温度的物质在空气间扩散,偌大的校园正一点一点隐没在半透明的夜色里,如同山峰藏进云海,那些白天就没有多少人来的地方更显得神秘,风的呼呼声从许多地方响起。推开门,日光灯闪了几下就一直亮着,寅坐在一张桌子上,没有桌子的时候我们就都坐在地上,我闭上眼睛,他开始念书。他念的是一个关于远古的英雄和他们的命运的故事。有时他停住了,我就睁开眼睛望着他,在他精致的脸上,每一丝变化,高兴或是气愤都看得很清晰。他说了很多,他讲到故事里的每一个细节,讲到这些细节告诉了我们什么,讲到他如何爱读这个故事,讲到从故事里看到的那个真实的世界。他说了许多,我却没有什么可说的,有些东西我也想到了,但仿佛一说出来就不是在用我自己的声音,觉得这些事情都朦朦胧胧,都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它们也许是对的,却解不开我的心结。那时我心中杂念从生,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做什么都觉得没有意味,白天总是走神,竟恍如梦游,听他的故事虽不至走神,却觉不出丝毫的喜悦,反而像要被这个故事淹没,心中更加沉重。晚上睡不着觉,故事里那些披着铠甲在火堆边起舞的武士,就出现在我眼前,我的心神仿佛都要被这些晃动的影像吞没。
寅和我吵架了,那天他念书年念到太晚,我的母亲来学校找到我们。她每天晚上都从城里赶来要为我念数学题。她说:“人家要高考,你干麻拉着别人帮你念书?他考砸了要怪你一辈子!”我说:“是他自己要为我念书的,他很喜欢读这本书,一定想要念出来。”母亲说:“哪有这回事,哪有像你们这样高考前不上晚自习出来闲逛的?”第二天我对寅说:“以后能不能在晚自习之前念完?你要高考,这样会影响你的学习。”寅说:“宇,我对你很失望。我在这里念书不是为你服务或怎么样,是我自己要把我的领悟读出来,而且希望和你平等地讨论。”我说:“昨天我妈把我训了一顿,我实在不敢再到那么晚,我们每天晚自习之前回去行吗?”寅说:“我每天想要读的东西有多有少。”我说:“那平均每天晚自习的时候回去行吗?我每天晚上也有自己的事情。”他恼了,嘴唇翘了起来“宇,你受的限制太多,你居然能说“平均”,你今天多知道了一点真理,明天就要故意少知道一点弄个“平均”吗?难道领悟真理就不是你的事情吗?你无法表达你自己的观点,前几天我们的讨论都是你随着我的意思附和,你是多么虚伪的一个人你知道吗?你这样下去一辈子都只能跟在别人后面走,你不能与我讨论就算了。“他说完就离开了教室。
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呆了好久,仿佛不再有一丝站立起来的力气。我想我的一生就真的就只能这样度过吗?昏昏惶惶,说出的话永远都是对别人的重复,永远只会做几道别人出的题目,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归宿。我就这样想着,我想前两年所有的欢乐竟能这样消散得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这几日魂牵梦绕,总是高一和高二的时光,可是越回忆越觉得不真实,仿佛那些欢乐不过是我的幻想。难道我的生命就真的只能在痛苦中度过吗?我好想找个人,找个人能够听我述说,能够给我安慰。可是刚才就有一个这样的人远去了。窗户玻璃外侧趴着许多扁平翅膀的飞蛾,我看得清它们翅膀上所有带着粉末的灰色条纹。
我离开教室的时候,关上灯,眼前一片黑暗,我突然发足狂奔,跑到自己喘不过气来,风在呼啸,建筑的黑色轮廓在我身边晃动。我跑到一个小池塘边,背对着池塘,脚跟悬空,把全身的重量支撑在脚尖上。我又冲到空无一人的操场,翻过栏杆爬上看台,沿着台阶一口气冲到最顶端,爬上平时不允许我们上去的高台,在上面蹦啊跳啊。我累了,浑身发热,就蹲在高高的帆布顶篷下喘气,我戴上口罩,透过镜片上的水雾,灯光仿佛简笔画里的太阳,发出金丝,散成光亮的一片。有一句话在我的心中越来越清晰了。
天地虽大,无一可载我只物
众生虽广,无一可立我之人
第二天,听同学们说不知道是什么人精神出了点问题,昨天晚上在操场上大叫,半个学校都听见了。有人证实说精神病人往往能说出一些至理名言,昨天这一位说的就是逻辑学中的绝对真理,他大叫了三遍都是“我是我”。这竟成为我们中午吃饭时的谈资。
接下来的半年,我和寅就再没有说过几句话。整个高三,我都在企盼,企盼明天太阳升起之后一切都可以好起来。也有过那么几次,我以为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可是不久以后,也许是两天,也许是一个星期,我发现依旧,是那熟悉又无比陌生的景物,是那越来越显得单调的荒原。
林有时走到我的身旁转悠,他转了几圈就来问我竞赛准备得怎么样,每次我们说不了几句他又想着离开。在谈话的最后他总会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看,我已经脱离苦海了,你还要继续奋斗啊。”
林高二一整年没有做过竞赛题。他刚进校的时候已经学完了数学竞赛的全部内容,然而除数学之外的全部课程都一塌糊涂。有一回他居然作对了一道化学选择题,化学老师要他当着全班的面将为什么要选择NaCl,他说因为他只认识NaCl。他也并不在乎别人的嘲笑,因为每当他看见有人在思考数学题的时候总会走过去瞟一眼,然后说:“这么简单都不会做,活着干什么,死了算了”。这种习气立刻传染给了我,并且迅速扩展到整个数学组。直到我后悔自己的轻狂,开始想改变数学组的气氛,我跟他谈了好几次,最后两个人一见面就要吵架。我受不了了,就选择在高一下学期的时候一个人回家自学,两个人分开倒也无事。高二时我几乎报名参加了所有的竞赛,林就拍拍我的肩膀说:“一门搞一个二等奖,保送三类大学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呀。”当时我什么也没有说,结果那一年我数学一等奖,他二等奖,差一分。那时候他的实力其实还是比我强,我一直都在以赶上他为目标。可是他高二就不想搞竞赛了,他说这些竞赛题作到后来有什么意思,不过是一些机械的训练,僵化人的思维,却对真正深邃的数学思想不闻不问。而且他即使一年不学数学,高三照样考一等奖保送。高二一整年,他都在学习大学数学的教材。我又学了大半年竞赛,竟也觉到了天天做题的无聊,我也开始学习一些大学的知识,那时我已有不懂就去问他,很多自己的想法也和他讨论,再高三考前复习之前的那几个月里,数学组竟形成了一种学术的风气。
可是不久,林就坐到了高考复习的教室里,开始学习那些他从前鄙视的学科。联赛一等奖的获奖名单上没有他,他原想即使没有一等奖,学校也会给他个自主招生什么的,可是今年的自主招生要动真格的考试,除了数学,他每一门都有挂红灯的危险。那几天就看见他在教室里认真地学呀学呀,他说要先学一个月试试,他根本没有尝试着学过的东西怎么知道学不学得好呢?第一天他就高兴地宣布他弄清楚什么叫化学反应了,他对前途充满信心。那几天我一直不敢走近他。当时班上的同学正在教我足球,我觉得这和他学化学的状况应该是很像的,而且由我第一天踢球就在一米远的地方照着空门踢进了一个的经验,我觉得他这样考上大学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就像我代领中国足球队夺得世界杯不是没有可能一样。老师说他要是实在过不了高考,可以直接去考研究生,这就只要考英语和数学。
过了一个星期,正式的获奖名单下来了,这回他榜上有名,他的分数第一回誊错了。这回他真的脱离苦海了。每天傍晚我站在教室外面五楼的阳台上,看见他和女朋友并肩走下食堂前面那些矮矮的青石台阶。他的女朋友长得很瘦小,于是每当这时,他就在我的心目中显得特别高大。
我要去参加下一轮的比赛了,那是一座南方温暖的城市。我还要和同学们一起最后吃一顿饭。大家都吃完离开了,只有涵陪我留下来。我说:“我这样继续搞竞赛到底有什么意义?我已经可以保送了,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曾经希望代表我们这个班,可是其它所有的竞赛都结束了,我自己考得再好又能帮得了谁呢?”他沉默了一会儿:“如果说要你为学校争光,你也许不会接受,说白了这只不过是要个面子。可是们一起学了这三年,都希望自己有个好结果,要是自己没有,自己身边的人也没有,就会觉得这三年很失败。人还是要一点面子的,换句话说,也就是尊严了。”这回轮到我沉默不语。我突然说:“告诉大家高考一定要加油。面对我们年级这样的竞赛成绩,你知道我是多难受吗?”接着又是沉默。我说:“你说人生究竟为了什么?总有各种各样的环境,有时候自己觉得很幸福,可是幸福的根基不过一片碎叶,几根枯枝,自以为稳固,其实无比脆弱。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他说:“对于一般的人有钱花,生活过得去就够了,可是总有那么一些人,这一辈子想做出点什么来。”
我突然想起他高一的时候写的一篇文章,他说天空如此浩渺,他仰望蓝天是常常想“蓝天中会有我的席位吗?”那时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中午我们很晚才去吃饭,因为可以避免排队耽误时间,多做几道题。那时天空总是很蓝,世界那么透明澄澈,那时学校还在城区。走下中午空荡荡的教学楼,穿过林荫道,心仿佛可以向四面八方无限的延展。我们就这样走在路上,说着那时我们的理科实验班,我们的数学组,又特别激动地讨论着语文课上学到的文章,思想。我们到的时候,食堂里已经没有几个人,我们就端两盘菜边吃边聊。他从来就很要强,他初中没有搞过竞赛,就凭着最初三个月的学习,他竟然做出了高一时联赛全省都没有几个人会做的题目,虽然后来发现了漏洞。那天下午他就在助教老师的办公室里算啊算啊,要补上这个漏洞。那天我也在帮他想办法,直到头昏脑涨,我走出办公室,在走廊里独自朗诵语文课上新学的诗歌,有一个片段似乎是这样的:你是残阳/我是迎风飘动的破旗/你映着我苍白的脸/显出金色的辉煌。我又到操场里转了一圈,星期五的下午,,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里仰望天空。我回来的时候他还在不停地计算,直到第二天,他告诉我他那个漏洞根本补不上,他已经找到了反例。那一年我和寅二等奖,他和林三等奖。他是数学组最用功的,我每次问他学到了哪里,总要大叫一声“你学得那么快!”高一竞选班委时,他自荐当上班长。一开始他管得很严,有一次开班会讨论班上的纪律问题,他居然被底下的人哄了下来。后来他慢慢变成了一个相当和气的人,和大家关系都很好。他高二没得到数学一等奖,他又参加计算比赛,也没有得到一等奖。后来他说他的理想就是搞出真正的人工智能。
我说:“我这段时间很郁闷,回顾我的整个高中,一次次地重建与打破,到最后还是找不到自己心灵的归宿啊。也许我一生都将这样颠沛,而生命的真谛对于我,就在这颠沛之中吧。不过你放心,心态对我的比赛成绩不会有影响,我的目标很简单:世界第一。”
出发之前,我拼命地听那些高一高二时让我感动的音乐,我来到湖边,走到湖心小岛上。飞机就要起飞了,前方是空漠浩渺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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