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上海京昆艺术中心删节:快乐杨杨
1983年11月。北京的深秋之夜,晴朗而又高爽。人民剧场内,座无虚席,掌声如潮。新编京剧《青丝恨》刚刚演出完毕,帷幕拉拢又启开,在剧中饰男主角王魁的演员,领着饰女主角敫桂英的青年姑娘和其他演员,向观众频频鼓掌致意。人们清楚地看到,这是一位反串男角的女演员。岁月,早给她的眼角刻上了细纹,但她站在舞台上,依然如此丰彩熠熠,雍容大度。
她的双眸热切地朝观众席寻去,与前排一位个儿中等、气宇清雅的老人的眼神相遇,刹时,两人微微一笑。理解?赞许?高兴?鼓励?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是一对夫妇。
他,是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杰出剧作家曹禺;她,是上海京剧院副院长、著名表演艺术家李玉茹。
他们的共同生活,仅仅4年。他们是在人生的晚年,幸福地走到一起的。
往事如烟,人们对一生的转折关头不会淡忘。
1947年,在李玉茹的记忆中永远是清晰的。那年秋天,她22岁,正参加大来演出公司组织的剧团,在上海挂牌演出。一起挂牌的,有李少春、叶盛兰、叶盛章、袁世海,有时还与周信芳先生同台演出。这样年轻,能与众多名角争辉,是很不容易的。但是,演技再高,在那个社会里仍被鄙视为“戏子”,她不知道自己从事的是艺术,更不知道在这条道路上该如何走下去。
有一天,她和周信芳同台演毕麒派名剧《坐楼杀惜》,遇到了两位气度不凡的观众。其中一位以十分内行的语言直言不讳地对她说:“您的戏,传统规范都有了,可是缺少神,淡而无味,与周信芳先生相比,内心的东西少。您要学他的戏的节奏,不要程式化,要化程式,不要被四功(唱做念打)五法(手眼身法步)捆住。”这位观众,就是刚从美国回来不久的曹禺,和他同行的,是他的老友巴金。
曹禺的名字,对李玉茹来说,早就如雷贯耳。她看过的第一个话剧,就是曹禺的《日出》。抗战时期,她又看了曹禺的另一个话剧《蜕变》,她迷上了曹禺的戏:《雷雨》、《北京人》、《原野》……她感到,那里面展现了那么丰富的人生哲理,多么残酷的社会现实,多么高超的戏剧技巧!如今,能当面听到这位大师的指导,她觉得十分可贵。
渐渐地,她把曹禺当成了自己的老师和朋友。她经常到曹禺的家去拜访,而他和夫人方瑞每次都非常亲切地接待这位年轻的京剧女演员,方瑞还多次到她的住所去看望她。在这个温和的充满书卷气的家里,她的视野第一次被引向世界文学之林。李玉茹原是苦孩子,她的父亲是北平的贫民,很早死去,她和母亲相依为命,从小没念过多少书。了解这些情况的曹禺和方瑞,象长兄长嫂般地关心她,鼓励她向进步书籍求知。在曹禺的介绍下,李玉茹生平第一次捧起外国文学名著。当李玉茹看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曹禺告诉她,这是一个为事业献身的艺术家形象,艺术是崇高的,值得为此艰苦努力。李玉茹仿佛一下子透过迷雾,看到了戏剧生活的真正意义和价值。
新中国成立后,曹禺的临别赠言得到了验证:李玉茹很快参加了国家剧团,受到了党和人民的重视和尊敬,开始了她艺术上的黄金时期。她深深感激和怀念自己在人生的艺术道路上的引路人。然而,由于双方都很忙,且又分隔两地,她只是在赴京开会或出国途中,才去拜望一下自己挚爱的曹禺夫妇。十年浩劫,彼此更不知音讯。
1974年,曹禺的妻子方瑞病逝了。
1979年4月,李玉茹参加中国上海京剧团赴欧洲五国演出,途经北京,便去看望自己的挚师益友。曹禺同志这时正因病住在医院里。见到李玉茹,尤其是见到她已经从劫后的余悸中振作起来,他高兴得从病床上坐了起来。李玉茹的心头却很沉重。她了解到曹禺的三个女儿有的已经结婚,有的正在读书,虽然爱父情切,却难以时时陪伴在曹禺身旁。于是,这位中国当代戏剧界的泰斗、自己尊敬的师友,却不得不忍受着病魔的折磨,孤独地躺在病床上。他应该得到爱和温暖,得到阳光和一切。一个想法在李玉茹的心里开始萌发。
生活的进程,常不容人多多思索。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李玉茹刚从欧洲回到国内,就收到曹禺寄来的一个邮件,打开一看,是几张香港的报纸,上面赫然用大字印着:中国当代最著名的剧作家曹禺即将同著名京剧花旦李玉茹结成百年之好!
怎么回事?原来,曹禺最小的女儿万欢去广州看望一个朋友,闲聊之间,谈到她爸爸和李玉茹之间常有书信来往,感情颇好。不知怎么的,这话被一位香港记者探听去了,便作了一番“合理推论”,抢先在报上宣布了这个消息,在海内外戏剧界引起了轰动。
万欢“泄露军情”,或许确实希望港报渲染的这一天能够来到。曹禺是聪明的,他寄来这些香港报纸,其实是巧妙而又慎重地征求李玉茹的意见,提请她考虑这个已成为现实的问题。
李玉茹不得不尽快决断。还需要考虑什么呢?他和她,都需要温暖,需要爱。人呵,应该珍惜生命!把自己交给未来吧,那些具体问题,让生活来安排!
1979年11月,第四届全国文代会在北京召开,他们又在首都相会了。12月7日,一辆小车载着这对剧坛伉俪,从复兴门外木樨地曹禺的住所出发,直驶婚姻登记处,开始了他们新的生活里程。登记完毕,小轿车驶向和平宾馆,举行了小小的毫不引人注目的婚宴。在座的除了两位新人,只有跟随曹禺同志几十年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司机史群吉。举杯吧,祝愿这对剧坛夫妇幸福、美满,祝贺他们经历了长长的、艰难的人生道路,终于结合在一起!
没有等蜜月结束,李玉茹就回上海工作了,这一段时间里,曹禺经常到上海来,甚至作为家属与她一起出发到外地去巡回演出。曹禺对自己的新头衔感到极大的满意,坐在观众席里,他既看台上妻子的表演,更加欣赏台下观众的投入,看戏的人给予妻子的鼓掌、叫好,让他兴奋不已。两人在温州和雁荡山开心的日子,常常使李玉茹笑得合不拢嘴。然而,曹禺不是个大闲人,北京需要他。因此夫妻两人聚少分多。
长相思是痛苦的,然而毕竟可以把自己心底的话,可能是从来不肯、也不敢对人说的话,以及瞬息闪过的念头向自己的那一半和盘托出,这又是最最幸福的。相知才相思啊。
1984年6月底,曹禺兴致而至,写了一首打油诗,送给妻子:
六月将近七月来,
荷花开满玉心开。
梦断江南风光好,
伴月偕影共徘徊。
在京友人问:“你的影子呢?”我常说:“我的影子长得很,在上海。”六月三十日午睡不成,竟作打油诗。寄玉茹
玉茹给老伴的回信中说:
我的亲人,我每天给你写信,不知怎的,你总不能按时收到我的信。我每天清晨上班,都是自己投入信箱,何以迟迟收不到?这真是怪事。难道邮递人捉弄我们么?(不会的,不过说句笑话而已。)
写着写着,李玉茹又想到了家务:
小楼的吊灯,我们一定换一只。我也觉得它太大了,房间小,这个吊灯很不协调。等你来,我们选择一个换掉它。这个台灯,我们买得很好。我看照片,你把它放在卧室里,确实很实用。
我虽忙,但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你。晚安!早点回上海来吧!(写于1984年6月21日晚)
真是长相思啊!似乎南方人说的“牵记”二字更加形象、准确地描摹出他俩的心情。上海的一点一滴,都牵着北京老伴的魂。
排练《青丝恨》后期,曹禺终于再次逃离北京(初期也在沪),来到上海妻子身边,天天跟着去排练场,拿出钱来给演员买巧克力和补品吃。正式演出前,李玉茹感到压力很大,抽烟很多,丈夫逼她戒烟,妻子努力配合,还是非常困难做到。一天早起,曹禺出去散步前,他给妻子留下便条一张:
茹,
你戒烟到了一个险关!!!切要把住,如在瀑布之巅,不立刻紧留一步,回到岸上,便一落千丈,粉身于碎石之上,追悔无及。万不可再动念头,一动心,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即晨一九八四.十·十二
(我出去散步,略迟归来,切勿寻我。我十分小心,故意不持手杖,放心!
1988年,晴天霹雳,曹禺被诊断为肾功能衰退,住进北京医院。医生和李玉茹谈话时一脸严肃,李玉茹二话没说,陪着老伴住进了医院,在一张钢丝小床上,一睡就是几年。人后,她哭得死去活来,当着老伴的面,却显得信心百倍,鼓励老伴跟她一起往前走。
在李玉茹的悉心照料下,9月3日曹禺78足岁生日的前三周,他审视和剖析自己,写下了这首诗和几句话:
破晓梦醒将去身,
惊闻寥落荒鸡鸣。
往事如水任流去,
忍堪重踏亡羊尘。
余年近79岁,回顾数十年来,如柳如萍,随风尘土,对人对己,大半谬失。怨天尤人乃庸人心理。虽行将归去,终不肯死前仍不能随心所愿,澹泊而勇于面对丑恶言行进行沉默(不是无行动)的鞭挞。尤其是针对自己的矛盾,须更重的反省,利用暮年作此认真的言与文,歧路亡羊,杨子长嗟,然回头是岸,大彻大悟,独可为。
何等有价值的自我剖白!李玉茹觉得他这种自我剖析像个勇士,她说:“我为他骄傲,这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能拿起手术刀对准自己长疮的痛处狠戳的,我崇敬他,更爱他了。”
1996年12月13日,曹禺去世,“于凌晨3:55分悄然离我走了……家宝今天独自一人睡在北京医院太平间了,我不能陪他了,好人家宝,我舍不得你。”
孤单单、空荡荡!“无休歇的思念与悲伤伴随着我这个年逾七旬的老人;往日的焦虑、担心、奔忙,赶赶落落计算着时间过活的我,一下子变成了一只停了摆的钟,泄了气的皮球,瘪瘪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切如昨,只是他去了,家里陈设一如既往,处处留着老伴的印迹。他不在了,他不再回这个家了。我盼他来入梦,但他一直没有来。”李玉茹仍然在长相思,然而却再也没有欢聚的指望了。
中国共产党党员、著名京剧艺术家、中国著名文学家曹禺先生的夫人李玉茹女士,因病于2008年7月11日9时51分在上海华东医院逝世,享年84岁。
李玉茹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1932年考入北京中华戏曲专科学校,工旦角,师承王瑶卿、梅兰芳、程砚秋等名家。1940年毕业后,组织“如意社”,自任社长并担任主要演员,先后与马连良、杨宝森、谭富英等名家合作演出。
中央戏剧学院原院长徐晓钟,在李玉茹追思会的书面发言中这样来描写李玉茹那一刻的苦与痛:
1996年12月13日凌晨,中国文学艺术界经历着一个痛苦的时刻:曹禺老师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永远不能忘记:当医生最终宣布救治无效时,玉茹老师紧紧地偎依着曹禺老师的脸颊不肯站起,哭泣着不停地呼喊着曹禺老师。……这使我回想到十多年来玉茹老师对曹禺老师心贴心的相伴、服侍与照顾,心中无尽的感谢她,尊敬她!
李玉茹对于曹禺的深深思念,投放进了为老伴编书的工作之中。从曹禺去世一直到2000年底,《没有说完的话》终于出版了,李玉茹在扉页上给孩子们写下了这么几句话,大意是:
这是妈妈花了大心血出的一本集子,也是妈妈做成了一件以前我不会做的事情。我尽量忠实地再现爸爸真实情感,还原他本来面目,让人们更多一些了解曹禺其人。
2010年10月25日-29日,文化部和湖北省在曹禺的故乡潜江举办“曹禺百年文化周”。
谨以此文祈福百年曹禺。
谨以此文作为本博《名人情侣》的开篇。
曹禺与第三位妻子李玉茹.
李玉茹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
1980年12月,曹禺、李玉茹夫妇在温州江心屿游览时的合影。
1978年是李玉茹一生中又一个重要的年头,她与曹禺再次相遇。
12月8日李玉茹与曹禺在宾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