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罪之教化场--下 心理罪之教化场在线

第二十五章 失乐园

姜德先从黑色奥迪 A6 车中钻出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快步走向省医院住院部。他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口,另一个在路边报亭买杂志的年轻人动作迅捷地跟了过去。
马路对面,一辆黑色吉普车里,方木放下望远镜,用对讲机叮嘱了几句:
“别跟得太紧,小心惊着他。”
几日来,警方一直在方木的建议下监视姜德先,然而收获甚少。姜德先出院后,似乎一
直沿着原有的生活轨迹平静地走下去,每天开车上班、与当事人见面、出庭,偶尔和妻女在
楼下的园区里散散步,一派安宁祥和的样子。鉴于手中掌握的证据不足,而对方又是法律专
家,警方决定暂时不对姜德先进行讯问,而是通过监视他的活动,试图寻找有力证据。
半小时后,姜德先忽然从门诊部的楼里走了出来,他脚步匆匆,尽管动作不大,但方木在望远镜里仍然能看出他在前后左右地观察,随后,他就发动汽车,快速离去。
另一组人员驾驶着一辆白色桑塔纳轿车,悄然跟上。
姜德先的车开远,负责跟踪他的警察才跑过马路,径直上了吉普车。 “什么情况?”郑霖回过身来问道。
“不清楚。”那警察稍歇了口气,“这小子在住院部大厅里等电梯的时候,遇见了两个人。我感觉他们认识,但肯定是偶遇,因为双方都是一脸惊讶,彼此还交谈了两句。我离得远,没听清他们在谈什么。随后姜德先就离开住院部,沿着通道去门诊部了,挂了一个神经内科的号,看过医生后,又去药房拿了点药就出来了。”
“方木,”郑霖想了想,“你说我们是不是已经惊着这小子了?” “有这种可能。”
姜德先去门诊部显然是临时起意,在神经内科挂号,他自述的症状肯定是头疼,这是最
简单,同时也是最不容易检验的一种就医理由。他这么做,显然是为了掩人耳目。姜德先径
直去了住院部,这说明他肯定是为了去看望某人。那他为什么又突然改变主意,去了门诊部
呢?
难道是因为在一楼遇见的那两个人?
“那两人长什么样?”
“是一男一女。”那警察回忆着,“女的挺漂亮,男的嘛,跟我差不多高,看起来挺时 髦,好像还染着头发??哎,哎!”
他忽然手指窗外,大声叫起来,“就是那两个。”
一对青年男女从住院部门口匆匆而出,径直上了门口的一辆出租车,绝尘而去。方木和郑霖交换了一下眼神,彼此都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讶。又是一个熟人。
那个男人是谭纪。
“兄弟,再麻烦你跑一趟,”方木的目光从谭纪消失的方向收回,“你去查查姜德先看 什么病,拿的是什么药。”
那警察爽快地答应一声,跳下车去了门诊部。
“老郑,咱俩去看看医院里住着什么人,”方木拉拉郑霖,“没准还能遇见熟人。”
姜德先从医院出来后直接回了律师所,并在所里一直工作到下班。然后回家,始终再没 有出过门,也没跟其他人接触过。
至于他在医院里自述的症状果真是头疼,并对医生说自己最近睡眠不好,在药房所配的 药剂是最普通的镇静剂。
至于方木和郑霖这边,倒有一个不能算是收获的收获。由于姜德先曾在大厅里等过电梯,所以方木和郑霖决定从三楼开始查起。查看了住院病人名单,并来到病房逐一核对之后,并
没有在病人中发现可疑人员,倒是普外病房里有一个病人在当天下落不明,这引起了方木和
郑霖的注意。
这名病人叫李明,症状为头皮裂伤和左前臂锐器割伤,伤及神经和肌腱,并有轻微脑震
荡,送诊时间为前天晚上。据主治医生回忆,患者为男性,自述 35 岁,身高在 175CM 至

180CM 之间,相貌平平,没有明显特征。不过给医生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患者就诊时情绪极
不稳定,结合头皮裂伤的位置(头部右侧偏上)和左前臂的锐器割伤,怀疑患者系自伤。
院方介绍,李明不辞而别的原因应该不是无力负担医疗费,因为他预交的医疗费里尚有
3000 多元余额。警方按照他留下的地址进行调查,结果查无此人,看来李明这个普通至极
的名字是个假名。
尽管此人无从追查,但是至少可以提供这样一个思路:此人可能与姜德先和谭纪都认识,姜德先和谭纪不约而同的探视对象就是他。如果上述假设成立的话,那么他们之间必然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以至于双双放弃探视,“李明”也从医院不告而别。

这次的聚会只有四个人:Q 小姐、T 先生、罗家海和 Z 先生。
Z 先生面色阴沉,不停地吸烟喝茶。T 先生也冷着脸,抱着肩膀一言不发。
Q 小姐低着头摆弄着衣角,不时看看 T 先生,又看看 Z 先生。倒是罗家海显得置身事外,躲在窗帘后,掀起一角朝外面窥视着。
“我记得我曾经说过??”Z 先生终于开口了,但是语气强硬,“我们彼此之间不要私 下里接触,稍有不慎,就可能前功尽弃。”
“对不起。”Q 小姐看 T 先生要开口反驳,马上抢在他前面说道:“我们下次不会了。”
“现在 H 先生只能在家养病,”Z 先生似乎越来越生气,“J 先生也在短期内不能来参
加我们的行动了。这全都因为你们??”
“我们怎么了?”T 先生终于忍不住了,“我和 Q 都很关心 H 先生,J 也是。H 出了这
么大的事,作为朋友不该关心一下么?”
“朋友?”Z 先生冷笑一下,“我们只是互相帮助的搭档!”
“只是搭档?”T 先生激动地站起来,“当我们知道教化场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就已经联在一起了。否则我们也不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救罗家海!”
“Z,你当时也同意去救 L,其实,你也是把我们当作生死与共的朋友的。”Q 小姐柔声
说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本来就应该在一起,不是么?”
Z 先生低头不语,片刻,他回头看看依旧站在窗边的罗家海。后者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似乎对他们的谈话充耳不闻。
“总之大家一切小心。”Z 先生低声说:“我们既要完成计划,拯救我们自己,也要保 护自己。”
他叹了口气,“其实上一次行动让我很不满意,J 先生选择的地点太危险了。”
“只要他自己觉得合适就行。拯救自己比杀死那些混蛋更重要。”T 先生的语气也有所缓和,“别担心,我们做了这么多次,不是没事?”
Z 先生笑了笑,挥挥手说:“大家散了吧,分头走。T,你先走吧。”
T 先生走后,Z 先生看了看罗家海,开口说道:“L,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一直站在窗边,仿佛木雕泥塑般的罗家海终于回过头来,“嗯?”
Z 先生示意罗家海坐到自己对面,“本来计划先解决你的事情,好让你尽快离开这个城 市。可是现在 H先生的情况很不好,我们可能要先帮助他,你的事往后拖一拖,行么?”
“行。”罗家海很快回答。
“多谢了。”Z 先生友善地笑笑,拍拍罗家海的肩膀。在那一瞬间,罗家海似乎有一个本能的躲闪动作,但是很快他就坐正了身子,端起一杯茶。
Q 小姐看看手表,“下一个是我还是 L,或者你?”
“你先走吧。”Z 先生说道:“一会我送 L 回去。”
Q 小姐点点头,刚要起身,Z 先生又开口了:“Q,我有件事要问你。”
“嗯?”Q 小姐面朝 Z 先生,表情有些紧张,“你问吧?”
Z 先生并不急于发问,而是细细地端详着 Q 小姐的脸,直到那张脸慢慢变红。 “Q,你是不是在跟 T 恋爱?”


方木放下电话,跟边平请了个假,驾车向天使堂开去。
周老师很少主动打电话给他,这次在工作时间让他去天使堂一趟,估计是有重要的事情 发生。
刚转入天使堂门前的马路,方木就看到几辆高级轿车停放在路边,几个衣着光鲜的胖子和几个剪着平头,皮衣黑裤的男子被附近的居民团团围住,似乎在争执什么问题。方木无心他顾,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径直开到天使堂门口。
停好车,绕过热情地扑上来要求划拳的二宝,方木匆匆地跑进二层小楼。
周老师和赵大姐都在,他们坐在周老师的房间里,面色阴沉。见方木进来,周老师挥挥手示意方木坐下,赵大姐则哼了一声就把头扭过去。
方木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两个人开始都不说话,这让方木越发的迷惑,又问了一遍,周老师才抬起头,一副欲言 又止的样子。
赵大姐看周老师不开口,直截了当地问道:“方木,你单单资助廖亚凡一个人,到底是 什么居心?”
方木听出赵大姐言辞不善,更加摸不着头脑,他把目光投向周老师,“这是怎么了?”“你说,”赵大姐站起身来,手指着方木的鼻子,“你是不是对亚凡有什么坏心眼?” 方木惊讶之余更有些恼火,“这是从何说起啊?”
“小赵!”周老师抬手喝止赵大姐,“你不了解情况,别一上来就跟机关枪似的。” 赵大姐狠狠瞪了方木一眼,气哼哼地坐下不说话了。
“方木,你也别着急。”周老师递过一根烟,“你最近是不是送给亚凡什么东西了?” “是啊。”
“你看,你看!”赵大姐又跳起来,手指着方木不断地抖动,“他自己都承认了。”
“我承认什么了?”方木火了,“那些衣服、裤子,还有文具什么的,你们不也都看见 了么?周老师不是还嘱咐你分几次给廖亚凡么?”
赵大姐愣住了,刚才还咄咄逼人的手也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 “哎呀,小赵,你就别在这儿瞎搅和了。”
周老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心形的缎面小盒子,递给方木,“这是你送给亚凡的么?”
“这是什么?”方木心下纳闷,随手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吓了一大跳。是一枚闪闪发亮 的钻石戒指。
“这是谁送的?”他茫然地看看周老师,又看看赵大姐,“送给廖亚凡的?”
周老师仔细看看方木,似乎在判断他有没有撒谎,几秒钟后,他转头对赵大姐说:“应 该不是小方送的。”
赵大姐有些尴尬,“那能是谁呢?”
方木问道:“在哪里发现的?”
“廖亚凡的枕头底下。”
“会不会是她在外面捡的?”
“不会。”周老师摇摇头,“这孩子要是捡到这么贵重的东西,肯定会交给我的。”
“是啊。”赵大姐插嘴,“前些日子,亚凡捡了不少易拉罐,卖废品的钱都如数交给我 们了。”
“那会是谁送给她的呢?”方木皱起眉头。赵大姐打趣道:“这下你这警官可以大显身 手了,帮我们立案调查一下。”
方木还有点生她的气,不冷不热地“唔”了一声。赵大姐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句 “我去看看孩子们”,就转身出去了。
赵大姐一出门,周老师就压低声音问道:“真不是你送的?”
“周老师!”方木又委屈又好笑,“我哪买得起那玩意?我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一都交给 这里了,哪还有那么多闲钱啊。”

“呵呵,不说了不说了。”周老师笑着摆摆手,“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不想让你送她 太贵重的东西。”
“哼,赵大姐可不是这么想的。”
“你别在意。亚凡是个女孩子,我这个老头不好过多关心她生活上的事情,小赵平时操心得多一些。再说,她也不知道你和亚凡之间的渊源——不知者不怪嘛。”
方木笑笑表示理解,紧接着眉头又皱起来,“那会是谁送的呢?”
“现在还不知道,等亚凡回来问问她就清楚了。”周老师想了想,“这孩子不会去偷东
西,我只是担心她交上什么坏朋友。”
方木沉默了一会,想起一件事。
“拆迁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件事显然让周老师更郁闷,他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长叹一声。
“不是很顺利。”周老师用手按按太阳穴,“开发商给出的补偿款太低了,附近居民都 不满意,双方谈崩了。”
方木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别上火。就算拆迁,一时半会也落实不了,最起码要等 到明年春天以后。”
“希望如此吧。好歹让我熬过这个冬天再说。”
忽然,院子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和赵大姐尖利的叫骂声。周老师望窗外瞄了一眼,立刻跳起来冲了出去。方木见状,来不及问什么,也跟着跑了出去。
院子里一片大乱。刚才方木在路边看到的那伙人站在院子里,二宝躺在地上,嘴角流着
血。赵大姐冲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连嚷带叫,孩子们也纷纷帮腔,一时间,嘈杂声不绝于耳。
周老师跑过去把二宝抱起来,二宝的嘴唇破了,血和泪水、灰尘混在一起抹在脸上,看
上去凄惨无比。
“这是怎么回事?”周老师语调微微颤抖,听得出他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愤怒,“为什 么打人?”
原来,刚才赵大姐领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玩,忽然从门口闯进了一伙人,对着小楼和院子
指指点点,嘴里还说着“这栋楼要拆掉”、“把大树砍倒”之类的话。赵大姐问他们是做什
么的,这伙人没理她,还冲到菜地里一通乱踩。偏偏这时二宝又挤过去跟那个领头的胖子玩
猜拳,胖子嫌他身上肮脏,躲了几下没躲开,一巴掌扇到二宝脸上,又把他踹倒在地。
周老师的脸色越听越阴沉,给二宝擦脸的手也不停地哆嗦。
那伙人也认出了周老师,其中一个人在领头的胖子耳边嘀咕了几句,胖子的脸上立刻换 了一幅笑脸。
“误会,都是误会。”他向周老师伸出手来,“周国清老先生是吧?” 周老师没理会那只手,冷冷地说:“你是谁?”
旁边的人立刻插嘴,“这是我们侯总。”
胖子不羞不臊地放下手,一脸倨傲地说:“鄙人是恒金地产的副总,侯国富。周老先生, 借一步说话。”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揽过周老师的肩膀,强行把他拖到一边。
“周老先生,我知道你是这伙老百姓的头儿,上次拆迁会议,就是你代表他们发言的对吧?”侯国富低声说,“咱们废话少说。你不就是要钱么?我给你比其他人多三成的拆迁补偿,再给你五万块钱,你帮我搞定这帮老百姓。”
周老师拨掉他的手,高声说道:“拆迁的事有法律,有政策,还有政府,该怎么办就怎 么办吧。”
“多四成,八万?”
“侯总你请回吧。”周老师盯着侯国富的胖脸,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是你得给我的孩 子道歉!”
侯国富看看二宝,金丝眼镜后的小眼睛里冒出咄咄逼人的光。

“周老头,你这种刁民我见得多了。”他阴着脸说道:“别弄个傻子出来博取同情。你 这是什么地方,傻子窝?”
周老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抬手向侯国富脸上打去。侯国富躲闪不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金丝眼镜也飞了出去。周老师还要再打,刚刚挥起手,一个皮衣男子就在他身后 狠狠地踹倒了他。
周老师扑倒在地上,另外几个皮衣男子也围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死老头,敬 酒不吃吃罚酒!”
赵大姐尖叫着扑过去,拼命要拦住这些打手,孩子们也挥起小拳头在他们身上捣着。
周老师挣扎着要爬起来,刚才踢倒他的皮衣男子又抬脚欲踹,刚把腿抬起来,却忽然眼 前一黑,整个人也横飞出去,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方木脸色铁青,手握一根 ASP 警棍站在周老师身边。
皮衣男子捂着嘴在地上打滚,鲜血从指缝间不停地涌出来。另外几个打手都吓傻了,醒
过神来后,纷纷从身上摸出刀子。正要一拥而上,侯国富叫了一声:“都给我停手!”
打手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老板,侯国富则盯着方木手里的警棍。
“标准的警用品啊。”侯国富扫了一眼地上不停翻滚哀号的皮衣男子,“兄弟,你是哪
儿的?”
方木没有回答他,朝旁边一努嘴,赵大姐拿着方木的手机正对准这边,显然是在录像。 方木冷冷地说:“你走不走?”
侯国富干笑一声,挥手示意手下把刀子收起来,随后,他用手点点方木:“我会再找你 的。我们走!”
一伙人气势汹汹地走出院子,恰好与放学归来的廖亚凡和几个孩子打了个照面。廖亚凡看着他们气急败坏地爬上汽车,又看看门口的墙垛,飞跑过来。
“怎么回事?”她的目光依次扫过满身灰尘的周老师,一脸血渍的二宝和手握警棍的方 木,“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方木收好警棍,忙着察看周老师的伤势,赵大姐翻开二宝的嘴唇,嘴里小声咒骂着。孩子们都吓坏了,挤成一团簌簌发抖。
“到底怎么了?”廖亚凡见没有人搭理她,急得大叫。
赵大姐仿佛刚刚看见她,不由分说,一把揪过她就往小楼里拖。方木也扶着周老师走回他的房间。他让周老师趴在床上,掀起他的上衣,后背上一片淤青赫然在目。
方木有些担心,毕竟周老师年岁大了,就提议去医院看看。周老师坚持不去,方木劝了
一会,见周老师态度坚决,只能作罢。
“我倒没事,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周老师有些担心地问。
“没关系。人民警察遇到这种情况出手制止是应该的。”方木笑笑,“恐怕那混蛋短期 内别想啃排骨了。”
周老师被逗乐了,随后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方木急忙在他背后轻轻拍着。 “周老师,没想到你也这么大脾气。”
“咳,他要是说别的我就忍了,”周老师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说二宝是傻子,说 天使堂是傻子窝,这我可忍不了。”
说到二宝,周老师费力地站起来,让方木跟他去看看二宝的伤势如何。
刚走出门口,就看见满脸通红的廖亚凡怒气冲冲地从赵大姐的房中跑出来,边走边整理着裤子。赵大姐紧跟着走出来,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嘀咕着:“这孩子,这孩子??”
廖亚凡走过方木身边的时候,脸已经红到了耳根,还是硬挺着向周老师一伸手: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亚凡,”周老师和颜悦色地说:“东西还给你可以,但是你要告诉爷爷是谁送给你 的。”
廖亚凡紧抿着嘴唇,手倔强地伸着,似乎在说:“就不!”
赵大姐也在一旁帮腔,“对!不说清楚,就别想要回去。”

廖亚凡的眼中渐渐盈满泪水,她看看周老师,又看看赵大姐,最后把乞求的目光投向方木。方木有些不自在,无奈地冲她撇了撇嘴。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廖亚凡大叫一声:“你们凭什么拿走我的东西!”就转身跑掉了。

直到晚饭时廖亚凡也没有出现,也许是因为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晚饭的气氛很沉闷,唯一兴高采烈的就是二宝,嘴唇上的伤口并没有影响他对食物的兴趣,依旧吃得开心无比。
周老师的伤不轻,无法挺直腰板,只能佝偻着身子,于是简单吃了一点东西就回房休息
了。廖亚凡不在,方木自告奋勇帮赵大姐收拾碗筷,赵大姐死活不让,方木也只好停手。
在周老师房里聊了一会,方木就起身告辞。路过赵大姐的房间的时候,又看见了那孩子
的遗像。方木忽然意识到赵大姐似乎从来不关门,想了想,走了进去。
房间里灯光昏暗,烟气缭绕,由于长年都点着长明灯和烧香的缘故,四壁都被熏得黑黄。方木凝视着黑镜框里的孩子,忽然想起赵大姐曾说过的那句话:
“我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的。”
她长年拜祭自己的儿子,而且从不关门,似乎确实在等自己的儿子回来。香炉里厚厚的香灰下,埋藏的是一颗母亲的心。方木拈起两株香,点燃了插进香炉里,轻轻地说:“如果 你真的泉下有知,就回来看看吧。”
“一定会的。”不知何时,赵大姐回来了。她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床边坐下,放下挽得 高高的袖子,又怕打一下身上的灰尘。
“你坐啊,小方,大姐这里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 方木应了一声,坐在桌旁的椅子上。
“赵大姐,你在周老师这里工作多久了?”
“六年多了吧。”赵大姐掐指算算,“六年零七个月。” “你今年??”
“41 了。”赵大姐爽快地说:“老太太了。”
“怎么没考虑再组建一个家庭?”方木斟酌着自己的词句,“也许还能再要个孩子??”“不。”赵大姐坚决地摇了摇头,“我等着我的儿子,他一定会回来的。”
“赵大姐,”方木想了想,忍不住说道:“人死不能复生??”
“的确不能复生!”赵大姐打断方木的话,“但是人死了之后会有鬼魂,鬼魂是能回来 的!”
方木无言以对,赵大姐看看方木的表情,慢慢地说:“你不信是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我信!”赵大姐的眼眶渐渐红了,“我一万个相信。七年前,我就是因为不信这个, 才失去了我的孩子!”
毫无征兆地,赵大姐失声痛哭起来。
方木乱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茫然无措地坐着,喃喃地说一些无关痛痒的
话。
母亲的哭声回荡在一片安静的天使堂内,许多孩子躲在床上,裹紧了被子。另一个房间 里,老人垂下头,轻轻地叹息。
赵大姐哭了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方木过去拉着她的手,递给她一条毛巾。 “大姐,到底怎么回事,跟我说说行么?”
赵大姐擦拭着满脸的泪痕,边哽咽,边慢慢讲述。
“那时候我有一个很幸福的家,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维维不算聪明,但是也听话、懂
事。他 8 岁那年,有一天突然张皇失措地跑回家,一头扎进卧室就不出来了。孩子他爸问他
怎么了,维维战战兢兢地说在学校的厕所里看到鬼了。我和孩子他爸都没当回事,以为是小
孩子的胡思乱想。谁知第二天维维说什么也不去上学,说怕再见到鬼。孩子他爸说了几句,
最后动了巴掌,孩子才哭哭啼啼地去了。从那开始,维维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每天都无精

打采的。老师打电话给我们,说维维在上课时经常趴在桌子上睡觉。我回家追问他,维维说他晚上不敢睡觉,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鬼。没办法,我和孩子他爸只能轮流陪他睡。可是,麻 烦又来了??”
赵大姐用毛巾捂住嘴,又呜呜地哭起来。
“过了几天,我发现这孩子不肯吃饭,更不肯喝水,一问才知道他不敢去学校的厕所,
怕再见到鬼。后来连自己家的厕所都不敢去了,好几次都尿在床上,拉在裤子里。我和孩子
他爸都没什么文化,没想到要带维维去看看心理医生,认为这孩子就是太娇气。有一次他爸
爸气急了,硬逼着孩子喝了两大杯水,结果半夜我们被维维的哭声惊醒,他说他要上厕所,
孩子他爸陪他去,却发现这孩子怎么也尿不出来,仔细一瞧,维维居然在自己的小鸡鸡上绑
了根线。我跟他爸赶紧把维维送到医院,医生把线剪断后,他还是尿不出来。医生说这孩子
在有意憋着尿,让我们带他到厕所去,慢慢尿出来。孩子他爸硬拉着维维去了厕所,我去楼
下交钱,结果我身上的钱不够,就回来找孩子他爸。孩子他爸从厕所里出来给我拿钱,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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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孩子就不见了。孩子他爸知道不好,赶快扑到窗边一看,维维就躺在楼下,孩子他爸
一着急,也跳下去了??”
赵大姐的脸埋在毛巾里,哭声又起。
“??孩子当时就没了,他爸在医院里挣扎了一个多月,也没了。操办完他们爷俩的后事,我花光了积蓄,又变卖了房子,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就在这时,周老师找到了我??”
赵大姐渐渐平静下来,“老周给了我工作,还给了我一个住的地方。我不知道自己上辈
子到底是怎么了,家破人亡,却又让我遇见这么好的人??”
“是啊。”方木难掩心中的震撼,喃喃地说。
“我现在很知足,”赵大姐擦干眼泪,勇敢地笑笑,“我要照顾好这里的孩子,多积德,
老天爷会把我的孩子送回来的,哪怕是他的鬼魂也行。到时候,我要对他说??”
她扭头看看镜框中的孩子,泪水再次盈满眼眶,“??我要对他说,妈妈错了,妈妈相
信你??”

方木离开的时候已经快夜里 9 点半了。他不知道廖亚凡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回没回来,
就坐在天使堂的院子里抽了一根烟。天使堂,多美好的名字,只是每个天使,都有个受伤的
故事。
吸完一根烟,方木走到院子外,上车,发动,车灯点亮的一刹那,他看见廖亚凡就站在 车前不足五米的地方。
他看着她,在刺眼的灯光下,廖亚凡显然看不清驾驶室中的自己,但是她丝毫没有抬手遮挡灯光的意思,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把自己全然暴露在方木面前。
方木关掉车灯,又跳下车。
“你怎么在这里?吃饭了么?”
黑暗中,廖亚凡的眼睛亮得吓人,方木清楚地听到她的牙齿在互相碰撞,宛若碎冰般清
脆。冷不防,廖亚凡一把抓住了方木的胳膊,方木察觉到,她在发抖。
“我们这里,天使堂??”廖亚凡的声音如同她的身体一样在哆嗦,“??是不是要拆
掉了?”
“你听谁说的?”
“是不是?”廖亚凡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手上的力度也骤然加大,“你告诉我,你不 要骗我??”
方木忽然想起下午她曾在外面的墙垛处停留片刻,扭头去看,果真在墙垛上看到了一个 大大的红圈,里面是红色淋漓的一个字:拆。
“你别担心,会有办法的。”方木已经想不出更好的话来安慰她。然而这句话无疑已经证实了廖亚凡的猜想,她的手一下子松下来,整个人似乎也要瘫软下去。
“快回去吧,赵大姐都等急了。”

廖亚凡的身子晃了晃,却没有动。方木叹了口气,抓起她的胳膊把她带进了院子。廖亚
凡步履轻飘,似乎失去了全身的重量,任由方木把她带进二层小楼,一直交到赵大姐手里。
回去的路上,方木留意观察了一下附近的房屋,触目惊心的“拆”字随处可见,这让他感到自己仿佛飞驰在一条行将毁灭的路上。有人以城市的名义毁掉别人的家,尽管有补偿,有新房,可是又有几人愿意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房子?
又有几个天使,愿意离开温暖的天堂?


第二十六章 跟踪
医院的偶遇让方木确信姜德先和谭纪之间有某种联系,这也为他的推断增添了几分砝码: 迷宫杀人案、福士玛超市杀人案和市第 11中学杀人案之间是有内在联系的。虽然第二起案 件的联系不明显,但是第一和第三起案件的犯罪嫌疑人互相认识却是事实。当然,如果他们可以称得上犯罪嫌疑人的话。
谭纪有不在场证明,姜德先的作案嫌疑也不明显,但是在方木心中,这两个人的形象在所有嫌疑对象里是最突出的。他从不怀疑自己有察觉犯罪的天赋,但是在罗家海那件事看走眼了之后,多少影响了一些自信。更何况,依据现有的证据,很难把这两人列为重点怀疑对 象,更别提并案侦查了。
不过从目前反馈回来的信息来看,边平关于“赎罪”的思路似乎行不通。警方对与夏黎黎关系密切人员的调查进展缓慢,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这多少给方木赢得了一些空间,在他的建议下,郑霖要求技侦部门对谭纪和姜德先的手机进行跟踪定位。从调查结果来看,与姜德先联系的人群中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多是亲属和诉讼当事人。与谭纪联系的人群也差不多,没发现与姜德先交叉联系的人物,但是近一个多月以来,一个手机号码与谭纪接触频繁,每天的通话少达四五次,多则十多次,其间还互通大量短信。
机主的资料很快就调查清楚。曲蕊,女,25 岁,汉族,某外资企业营销部副主管,算
是个白领。从她与谭纪之间的短信内容来看,二人应该是男女恋爱关系。
鉴于姜德先当日在医院的表现,怀疑姜德先已经对警方的行动有所察觉。这是一件比较
头疼的事情,因为姜德先是一名资深律师,他对警方查案的一套了如指掌,如果他有所警觉,
侦查工作就很难展开。如果姜德先和谭纪确有联系,那么相信谭纪也会有意逃避侦查,这将
使案件的侦破难上加难。于是警方决定调整侦查策略,以秘密侦查为主,重点监控两个人的
手机。
这种手段其实是无奈之举,甚至可能有犯罪嫌疑人脱离控制的风险。因为姜德先和谭纪
都可能使用其他的手机号码进行单线联系,但是在尚未掌握有力证据之前,也只能姑且为之。
然而这无奈之举,却有了一个小小的收获。警方经过几天的监控后,发现曲蕊与谭纪之
间的联系突然中断,从中断的日期来看,恰好是方木和郑霖在医院看到他们之后的第二天。这不得不让方木产生了一个怀疑:如果曲蕊与谭纪仅仅是恋爱关系,与案件无关的话,谭纪大可不必与之中断联系。也就是说,曲蕊也可能有作案嫌疑!
边平提醒方木,也许是二人恰好在当时中断了恋爱关系,毕竟对当今的男女而言,分分合合是常有的事情。方木特意安排了几次对曲蕊的跟踪,前几次跟踪都没有什么收获,跟踪到第五天的时候,恰逢一个周末。曲蕊下班后打车去了一家大型商场,在女式内衣区挑选内衣时,男侦查员怕自己跟进内衣区太醒目,容易暴露,遂要求更换女侦查员,就在交接的时候,曲蕊却消失在监控范围内,手机也关闭了。失去目标后,方木还不死心,又派人在曲蕊家楼下化装成保洁人员蹲守,守候三天后,终于在曲蕊家的一个垃圾袋里发现了一张被撕碎的用餐小票。从点餐的数量来看,消费者肯定不是曲蕊一个人。方木拿着谭纪的照片去了那家餐厅,一名服务员证实当日确实是谭纪和曲蕊在餐厅里吃过饭。

这说明谭纪和曲蕊仍然保持着联系,而且已经对警方的行动有所警觉。由此看来,曲蕊 也与案件脱不了干系!
这案子越来越有意思了。

下雪了。这是这个北方城市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不大,仅能给路面覆盖上薄薄的一层白色。而当车辆驶过,那刚刚留存没多久的洁白又荡然无存。雪花被车轮卷起,混杂了尘土后面目全非地落下,变得与路面一个颜色,渐渐消融。
罗家海静静地看着窗外,双眼无神。
沈湘说她出生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所以一生钟爱白色。方警官说得对,喜欢白色的人往往向往纯洁,沈湘就是这样一个人,好像窗外飘洒的雪花,美好又脆弱,小小的污垢都能 让她毁灭。
为什么有人忍心碾过那洁白平整的雪地?
为什么有人忍心伤害那单纯可爱的女孩?
罗家海的拳头渐渐攥紧,每次想到这些,他都会感到痛彻心肺,随之而来的就是刻骨的 恨。都是那个人!都是他毁了自己和沈湘!
罗家海很后悔答应 Z 先生把自己的事情往后拖一拖。他每天焦躁不安地在这间屋子里走来走去,感举胸中的仇恨好像一个膨胀的气球,它每分每秒都在涨大,压得他无法呼吸!每次离开这里,前往那间路边小店的时候,他都会感到稍稍放松。可是看到 Q 小姐和 J 先生如释重负的表情和大仇得了的畅快时,他又感到迫不及待。为沈湘复仇是他留下来——甚至是活在这个世上的唯一理由,可是这一天,何时能来到呢?
门忽然被敲响了,长短规律的敲门声让罗家海刚刚提起的心又落了回去。应该是 T 先生 来送吃的东西。
罗家海打开门,门口站着的却是 Z 先生。Z 先生看他愣着,微笑着努努嘴,示意他快点 让自己进去,好把门关好。
“T 怎么没来?”罗家海看着 Z 先生把手里的两大包东西放在餐桌上,有些不安地问道。
“他短期内不能再来了。”Z 先生皱着眉头,随手拿起一条烟扔给罗家海,“听 T 说,
你学会抽烟了?”
罗家海接过烟,眼睛始终盯着 Z 先生,“出什么事了?”
“警察可能盯上他了。”Z 先生略略沉吟了一下,“这家伙在和 Q 谈恋爱,搞不好连 Q 都不安全了。”
“J 先生呢?”罗家海马上问道。
“他也一样。”Z 先生的眉头皱得更紧,“上一次的行动,我们有太多考虑不周的地 方。”
“那怎么办?”
“没事。警察手里没有证据,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只是以后要更小心些了。” 罗家海沉默了一会,问道:“你们??也帮助过 T先生么?”
“是的。”Z 先生看看罗家海,“你知道,我们这些人,包括你,都是‘教化场’的受 害者。”
“那他??是怎么回事?”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Z 先生笑笑,从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十几 年前,T还只是个小孩子,天真烂漫,跟别的小孩没什么不同。有一天,他在放学回家的路 上,遇到一个男人,他说他是 T 的爸爸的同事,还直接叫出了T 的名字。他问 T 想不想跟他 一起去看武打片,T 很高兴地答应了。随后,男子带 T 去了一家电影院,还给 T 买了一瓶汽 水,可是T 喝了汽水后就睡着了,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塞在了座位底下,他拼命爬出来,发现整个电影院已经空无一人。你可以想象,在漆黑一片的电影院里,一个小孩子该多么害怕。他叫,他喊,却没有人回应。他哭着,摸索着东奔西走,却只是一次次撞在那些冷冰冰的椅子上。就这样,直到第二天,进场的观众才发现了昏迷不醒的 T。”


“后来呢?”
“T 的父母当晚就报警了,可是在 T 的父亲的同事中没发现那个人。T 在家休息了半个月,身体恢复了,可是他从此却失去了一样东西——方向感。”
“方向感?”
“对。”Z 先生的表情凝重,“T 再也无法分清左右和东南西北。读书的时候他需要父
母送他上下学,否则连家都找不到。上大学以后没法参加军训,因为训练队列的时候他就乱
转一气,曾被教官训斥,同学也认为他有意破坏集体荣誉。大学四年,他只能跟着别人上课、吃饭、回宿舍、上厕所,否则就会在校园里迷路。工作后,只能选择最不需要方向感的职业
——文字编辑,而且只能打车上下班,万一司机不熟悉公司所在的地点,就只能拉着他在市
区里一圈一圈地绕。”
“天啊,这可怎么活下去啊?”罗家海听得目瞪口呆,“后来呢,你们也找到那个人 了?”
“找到了。”
“然后??也杀了他?”
“当然。”Z 先生轻松地说,面露自得之色,“我们设计了一个很完美的计划。我们把那个人绑到了店里,身上绑好电线,把店里布置成毫无光线的密室状态。然后把红外摄像装 置连接在电脑上对准他。我们还做了一个遥控触发装置,让T 带着它去了一家网吧。通过网 络,T 可以在网吧的包厢里看到密室里的情况,还可以通过语音跟那家伙对话,当然,更可以用那个遥控装置让他尝尝电击的滋味。”
“哦??”罗家海恍然大悟,“这也是一个不在场证明,对么?”
“是啊。”Z 先生嘿嘿一笑,“T 这家伙很聪明,自作主张地即兴表演了一场大闹网吧 的戏。让那里的服务员都记住了他。”
“尸体呢?怎么处理的?”
“我们把它扔进了一个迷宫。”
“迷宫?”
“对。那是谭纪经常光顾的一个地方,他还给我们画了一张详细的地图。说来也奇怪,这小子在迷宫里反而如鱼得水。看来能走出迷宫的只有两类人:方向感特强的人和压根就没 有方向感的人。哈哈。”
“可是,为什么要把尸体扔在迷宫里呢?”
“谁知道?”Z 先生耸耸肩,“你也知道,每次我们结束的时候,都是由主角自己选择
谢幕的地点。我想,T 一定非常仇恨那个人,要让他死后也找不到方向,呵呵。”
罗家海不说话了,低着头想心事。Z 看看他,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L,跟你说这些,希望能让你相信我们一定会安全、彻底地帮你给沈湘报仇。”
“嗯。”
“等到你作主角的时候,一切都听你安排。”Z 先生顿了一下,“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之 下。”
“好的。”罗家海把手按在 Z 先生的手上,“谢谢大家。”
“那我先走了。”Z 先生看看手表,“你也早点休息。”
起身的时候,罗家海注意到 Z 先生似乎把什么东西塞进了自己的口袋,定睛去看,好像
是他刚刚吸过的烟头。送他出去,又关好大门后,罗家海突然意识到,Z 先生从进门到离去, 始终没有摘下他的手套。
一上班,方木就被叫到了边平的办公室。边平阴着脸,问他最近都干什么了。方木有些 纳闷,说我还能干什么啊,查案呗。
“那为什么有人举报你滥用警械?”边平指指桌上的一张纸,“都告到厅里了,厅长让 我问问你怎么回事。”

方木立刻就知道是因为天使堂的事情,他没有解释,直接把手机里的视频放给边平看。边平反复看了两遍,脸色稍有缓和,指示方木把这段视频刻录成光碟,好拿给厅长交差。交待完了,边平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方木:“你怎么会在哪里?”
方木简单解释了一下,边平听后沉默了一会,开口说道:“你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好。拆
迁的事情,涉及到的利益方太多,轻易别往里搅合。”正说着话,桌上的电话响了。
边平一边冲方木指指茶几上的烟盒,一边接听电话,刚说了几句,脸色就变了,那是一
种混合着喜悦和诧异的复杂表情。方木看在眼里,心头的疑惑渐多,边平放下听筒却不说话, 坐在椅子上好像在运气。
“你小子这下可以大显身手了。”边平终于开口了,“还记得那个玩具熊里面的头发么? 是罗家海的。”


第二十七章 H 先生的故事

我的职业相信大家也都知道,我是一个货车司机。我的文化不高,跟你们比起来,我算是一个粗人。过去我觉得只有那些酸了吧唧的知识分子才会有心理疾病,现在看起来,任何 人的脑袋都会出问题。
那件事发生在两年前,当时,我结婚还不到三年的时间。我妻子跟我一样,都没什么文
化,但是也温柔善良。我们的日子虽然不宽裕,但是也其乐融融,当时,我们打算要个孩子,我也在公司里拼命干活,希望能给她们娘俩好日子过。
6 月份的一天早上,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刚一接通,手机里就传来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你在哪儿呢?快来芙蓉小区!快来!!”
我有些莫名其妙,急忙问他:“你是谁啊?”
“我是陈冰她老公,陈冰她??她跳楼自杀了!!”说罢,电话就挂断了。
我吓了一跳,再回拨过去,对方的手机已经无法接通。我想了想,决定开车去芙蓉小区看看。一路上,我拼命回忆陈冰这个名字,终于想起她是我的初中同学。可是我们毕业后就再没有见过面,平时也素无瓜葛,他丈夫怎么会有我的手机号码?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首先 打电话给我呢?
我赶到芙蓉小区,看到门口停着警车,而园区里的一栋楼下已经聚拢了好多人。我跑过
去,还没等跑到跟前,就看见人群“哗”地闪开一个缺口,几个急救员抬着一副担架跑出来,而担架上,躺着一个覆盖着白布的人,从白布下露出的黑色长发来看,这是个女人。我吓傻 了,难道这真是陈冰,难道她真的自杀了?
正在我发愣的时候,一个男人突然从人群中冲出来,一把拉住我就往另一栋楼后拖。我好不容易挣脱了他,他却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抬手就在我脸上重重地打了一拳。我被打懵了,捂着脸冲他大叫:“你是谁?为什么打人?”
他冲我吼道:“我是陈冰的老公!你这个王八蛋,都是你害死了陈冰!”说罢,他把一包东西摔在我身上,转身跑了。当时有很多人都往这边看,而我当时的想法,就是赶快离开这里,我顾不得被打破的嘴,捡起那包东西,就匆匆开车离开了。
那天我没有回公司,也关掉了手机。我把车停在路边,坐在驾驶室里打开了那包东西。里面是几本日记和一沓信,从日记和信的日期来看,都是从十几年前一直写到现在的。我翻看着那些日记和信,发现居然都是写给我的。她在日记里说,她从初中开始就一直暗恋我,却始终不敢对我表白。毕业之后大家各奔东西,她也嫁作人妇,却始终对我无法忘怀,还辗转托人知道了我的电话号码和工作单位。这期间,她还给我写了好多信,却都没有寄出去。后来,她老公发现了她的日记和信,大怒之下把她暴打一顿,此后就像盯贼一样盯着她,有不顺心的事情还打她撒气,几番折磨之后,陈冰也对自己的婚姻彻底失去了信心。就在她跳楼自杀的前一天晚上,她丈夫还因为一些琐事找茬打了她一顿。陈冰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给我写了最后一封信后,在窗台上一直坐到天亮,然后跳了下去??


(H 先生忽然把脸埋在青筋必现的大手里,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完全变了。我拼命回忆陈冰的长相,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的初中毕业照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后来联系了一个初中同学,在他的帮助下,才在毕业照上找到了她的身影。她那时瘦瘦的,不爱说话,初中三年,我对她完全没有印象。可是从那天开始,这张脸就时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从始至终,我都没有看见她的尸体,但是我觉得我目睹了她跳楼的整个过程。她就坐在窗台上,抱着窗框呜呜地哭,嘴里还喊着我的名字,然 后,一松手,跳了下来??
(H 先生的话戛然而止,突然,他跳起来,端起面前的托盘就朝自己的脑袋狠狠地砸了
下去。茶壶和茶杯乒乒乓乓地滚落到地上,滚烫的茶水也泼了他一身。)
众人急忙拦住他,而 H 先生脸色苍白,牙关紧咬,似乎已经快要休克过去。Z 先生指示
大家把 H 先生扶到墙角的毛毯上躺下,又撬开他的嘴,塞了两片镇静剂进去。处于半昏迷状
态的 H 先生烦躁不安地挣扎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什么。片刻,他的动作渐渐轻微,最后
沉沉地睡去。
大家回到桌前坐好,Z 先生重新泡好了茶,略一沉吟,说道:“接下来的事情,我来替 H 说吧。”
H 先生在脑海中不停地幻想陈冰跳楼的场景,每一次都让他痛苦得无以复加。他认为陈冰的丈夫说得对,的确是自己害死了陈冰。这种强烈的内疚感让他已经无法正常地工作和生活。他从心底里厌恶自己,觉得只有毁灭自己才能平息他对陈冰的内疚。于是,H 先生到医 院去,要求捐献自己的器官。医生发现 H先生的情绪极不稳定,怀疑他有精神障碍,就拒绝 了他。如是几次,H 先生越发觉得自己令人厌恶,终于有一天深夜,他在卫生间里用刮胡刀割伤了自己,这一幕恰好被他妻子发现。H 先生无法对妻子说明实情,只能用狂呼乱吼来回 答她。H的妻子不明就里,又被自己的丈夫吓坏了,就回到娘家暂住。
“那,那个叫陈冰的女人,”Q 小姐问道:“是不是真的因为 H 而自杀呢?”
“呵呵,不是。”Z 先生翻看着手里的材料,“这件事跟我们所遭遇的事情一样,都是
一个预先设计好的实验。根据我所掌握的资料,陈冰确有其人,也确实是 H 先生的初中同学。
但是她五年前就患上了重度抑郁症,前前后后已经自杀数次。相信‘教化场’的始作俑者事
先研究了陈冰的病例,知道她早晚还会自杀,并选择了 H 先生作为陈冰自杀后的实验品。”
“那些日记和信件是怎么回事?”T 先生问道。
“当然是伪造的。”Z 先生笑笑,“而且据我所知,陈冰暗恋 H 先生的事情纯属子虚乌 有。”
“既然都是假的,陈冰的丈夫还那么配合?”Q 小姐又问道。
“呵呵,那个也是假的。”Z 先生从资料里抽出一张照片,“也是‘教化场’招募的所
谓志愿者。这家伙是一个演员。他算准了 H 先生不敢去找他核实真假,当然就无所顾忌了。”
大家传看着照片,气氛凝重。
“最近 H 先生的病情突然加剧。”Z 先生语气低沉,“Q 和 T 也看到了,H 先生又开始 自我伤害。”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Z 先生看了罗家海一眼,“我们营救 L 的时候,H 先生配合 J 先生制造了一场车祸。他目睹了车祸的惨象,无意中加重了自己内心的歉疚感。这也是 PTSD 最常见的发病原因。所 以,”Z 先生转向罗家海,“我们提前帮助 H先生,你不会有意见吧。”
罗家海看看在墙角沉睡的 H 先生,摇了摇头。
“没意见。”


第二十八章 实验

市局在方木的建议下,决定将迷宫杀人案、福士玛超市杀人案、市第 11 中学杀人案进行并案侦查,并成立专案组专门负责侦破此系列案件,郑霖被任命为专案组组长,方木和边 平都是专案组成员。
之所以作出这个决定,那个爱炫耀的技侦人员功不可没。
这小子在单位没日没夜地加班,备受冷落的女朋友直接找到了局里。为了哄女友开心,
他就给她演示 DNA 对比的过程。他用毛绒玩具熊里的头发作为样本,然后在数据库里随手挑
出一份进行对比。他原本是想得出一个不符合的结论,可是对比完毕后,结论让他大吃一惊:
两组数据相似率达到了99.99%!他急忙翻找出刚才的对比数据,发现此组信息采自罗家海。
罗家海被起诉的罪名中包括强奸罪,为了确定是犯罪中止还是犯罪既遂,曾提取了罗家海的
血液样本与被害人的阴道内容物进行比对。没想到,在罗家海脱逃后,这组信息竟发挥了作
用。
能够将这三起案件进行并案侦查是一个大突破。对方木而言,这一方面证实了他此前的思路是正确的,而另一方面,并案侦查也仅仅只是个开始。正如边平所言,方木擅长从连环杀人案中描绘犯罪嫌疑人的心理变化轨迹,并对其体貌特征、职业背景等进行画像,但是眼 前这三起案件,并不那么简单。
连环杀人案之所以有迹可循,原因在于凶手经常会在案件中留下一些标记。而这些标记通常是一些明显的行为模式,并且属于凶手的性格特征之一。通常状况下,这种标记行为是凶手在作案时不必实施的,但如果实施,就意味着这一行为要满足凶手的某种特殊的心理或情感需要。而这三起案件中的标记,太奇怪了。
这三起案件有明显的共同点:多人作案;使用机动车辆;杀人现场和弃尸现场分属两处;现场强烈的仪式感。尤其是最后一点,这是方木坚持这三起案件存在联系的重要依据。然而这三起案件表达出的情绪却截然不同。迷宫杀人案的仪式象征着“复仇”,福士玛超市杀人 案的仪式象征着“证明”,而市第 11中学杀人案的仪式象征着“挽回”。这么复杂的情绪 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结合多人作案的情况,方木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这三起案件,很可能是由彼此联系的三个人分别干的。
“你的意思是??”边平皱着眉头,“??互助杀人组织?” “我觉得有这种可能。”
“那他们为什么纠结在一起,目标是什么?”
“这个我也想不通。”方木坐在边平对面,“所以请师兄来帮帮忙。”
从现有的证据材料来看,三起案件的被害人显然不是凶手随意挑选的,都与凶手存在着某种联系。这样就会形成一个奇异的组合:蒋沛尧——谭纪;申宝强——罗家海;马春培— —姜德先。
“所以,我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查查蒋沛尧、申宝强、马春培之间有没有什么内在联
系,如果有线索的话,谭纪、罗家海和姜德先之间的关系也就清楚了。”
方木觉得边平的建议很有道理,但是他也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觉得申宝强和罗家海之
间并不是对应关系。如果罗家海要杀人的话,被害人肯定是当年残害沈湘的人。而从福士玛
超市杀人案的现场来看,完全不像是因为遭遇性侵害而报复杀人的样子,此外,沈湘曾自述
的案情中,也没有提及与玩具熊有关的情节。不过,这也引出另一个结论:如果罗家海仅仅
是参与的话,说明与申宝强对应的凶手另有其人,这个互助杀人组织可能包括四人,甚至更
多!
“也有这个可能。”边平想了想,“你还记得福士玛超市提供的录像资料么,那块幕布 下至少有四个人。”
更严峻的事实摆在眼前:既然可能有多人参与这个组织,那么命案可能再次发生。

专案组开始着手调查三个被害人之间是否有交叉关系。同时,鉴于犯罪嫌疑人可能已经对警方的行动有所警觉,所以决定暂时不对他们展开直接调查,仍然保持秘密侦查状态。方木的任务是继续研究三起案件的有关证据材料,力求寻得蛛丝马迹。在他的办公桌的隔断上贴满了照片和复印件,其中,处于最醒目位置的,是罗家海的照片。
罗家海是将三起案件串联起来的关键人物,而在他身上,仍然有很多线索值得挖掘。
其一,种种迹象显示,罗家海依然潜伏在本市。C 市警方对他的围捕已经不像前段时间
那样严密,而现在恰逢年末,车站、机场的旅客流量大,现在逃跑,是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他没有逃离本市,显然是另有目的。如同方木曾设想的那样,罗家海是一个报复心很强的人,他留下来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给沈湘复仇。
其二,罗家海能够在 C 市潜伏这么长时间而不被人发现,有人在暗中掩护他的可能性很大。这不得不让人怀疑罗家海的越狱乃精心谋划的结果。姜德先很可能就是策划者,至少也是参与者。至于那个引发连环车祸的货车司机黄润华,也许也是参与者之一。姜德先先是极力争得为罗家海辩护的机会,力求免罗家海一死,辩护失败后又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救罗家海出来,必然是出于某种极为重要的原因。而这个原因,可能就是罗家海参与杀死申宝强的原因,更有可能是这个互助杀人组织成立的初衷。
市局户籍科的同事送来了一张照片,方木把它粘在了罗家海的照片旁边。照片上是一个 清秀可人,略显羞涩的女孩——沈湘。
案情发展至今,沈湘也许也是一个关键人物。这可怜的女孩因为受到性侵害而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灵创伤,尽管曾短暂享受过爱情的慰藉,但最终她的伤痛还是被公之于众,在对生活完全绝望之后,她和罗家海杀死了泄漏当年秘密的人,男友身陷囹圄,自己也用一把刀子 结束了生命。
想到这里,方木忽然心思一动。假设罗家海是为了给沈湘复仇而加入这个互助杀人组织,那么与这些参与者有关的就可能不是罗家海而是沈湘。
这个新的思路让方木一下子兴奋起来,他抓起电话想到市局调取本案的案卷资料,可是刚拨了两个数字就放下了。他想起这案子当年并没有报警,所有的案情陈述都是从罗家海那 里听来的。
方木铺开纸笔,开始逐字逐句回忆罗家海讲述的案件始末。纸上很快布满了长长短短,勾抹涂改的字迹。渐渐,其中两段话被方木重重地划上了圈。
根据罗家海的讲述,那个强奸犯曾对沈湘说:“你的身体里从此就留下了我的东西,你一辈子都会带着它的味道。”这句话虽然经过罗家海的转述,但方木不怀疑它的真实性,因为这对于沈湘来说是一生不可磨灭的遭遇,其中的每个细节,都可能记忆深刻。而这句话, 让方木有奇怪的感觉。
是的,它显得太刻意了,就好像一句早已准备好的台词。这样的话从一个强奸犯嘴里说出来显得怪异无比。如果说这是犯罪人变态心理的一种真实流露的话,那么同期肯定有类似 案件发生。方木大致估算了一下,请求市局提供 7-10年前立案的所有强奸案的卷宗材料。 他在办公室里整整看了半天卷宗,没有发现与本案相似的案例。那么,犯罪人属于心理异常的可能性就不大了。既然如此,就不妨假设犯罪人说这句话是有意为之,那么,它听起来就是一个暗示,似乎犯罪人希望沈湘对“味道”产生极强烈的反应。
另一段话是罗家海提及沈湘每次去洗澡,或者去购物的时候,都会感觉有人在跟着她。如果说沈湘由于早期遭遇性侵害而患有被害妄想症的话,方木丝毫不会觉得奇怪。感到有人在跟踪她,这也许是沈湘的错觉或者幻想。但是如果结合犯罪人有意使沈湘对“味道”形成情绪反应的假设,那么沈湘所感到的所谓跟踪,也许就不是她的错觉或者幻想。换句话来说,的确有人在跟踪沈湘,而跟踪的目的,就是观察及纪录沈湘的种种过激反应。
方木心头一凛,难道是某种心理实验?不,不会,这太残忍了。如果用强奸行为作为实验手段的话,那么这已经不仅仅是违背心理学研究伦理的问题,而是犯罪!

可是,如果这个假设真的成立的话,那么这个互助杀人组织的其他人,会不会也与这个 心理实验有关呢?
方木凝视着沈湘的照片,这是一张户籍登记照片。当时沈湘大约十七八岁,眼神中却过早地蒙上了一层阴郁,那略带羞涩的笑容中有一些紧张,一些拘谨。然而这一切都掩盖不住她的青春与秀气。想到她对自身味道的恐惧和近乎自虐般的掩饰,方木也不觉黯然,但是同时他也猛然意识到,其实沈湘的过激反应是典型的创伤后压力障碍症的症状。
“PTSD??”方木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如果她当时遇见杨锦程博士,也许一切都不会发
生。

杨锦程照例在下班前对研究所进行了当天最后一次巡视,同往常一样,一切都很令人满意。他所到之处,看到的都是忙碌的身影和有条不紊的工作。他喜欢这样,只有不懈奋斗才会有收获,多努力一分,离成功就更近一步。心情愉悦,脚步就显得轻快,杨锦程比平时提 前 5分钟结束巡视,决定会办公室换衣服回家。
推开办公室的门,杨锦程却发现本应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却多了一个人,而且就站在他 的办公桌后。
陈哲微微颔首,笑着打了一声招呼:“杨主任。” 杨锦程看看门外,“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进来。”
“有事么?”
“哦,是这样。患者夏天的妈妈刚才打电话来,希望能跟您约定下次治疗的时间。”陈
哲指指杨锦程摆在桌上的台历,“您不在,我就看看您最近的日程安排,好给夏天妈妈一个
答复。”
“哦。”杨锦程面无表情地看看陈哲,站在原地不动,陈哲急忙从桌后绕出来,拉开靠 背椅等杨锦程入座,然后垂手站在桌边。
杨锦程看看台历上纪录的日程安排,说道:“约在下周二吧,上午九点。”
“好的。杨主任,那我出去了。”陈哲转身退出了办公室,还把门小心地带好。 杨锦程看着门口若有所思,片刻,他伸手打开了电脑。


第二十九章 折翼天使
专案组对三名死者的背景和社会关系再次进行了深入的调查,希望能够找到交叉点,然而结果令人失望,这三个人就好像三条平行线,各自生活在各自的空间中,丝毫找不到有价 值的线索。
方木没有灰心,他坚持认为自己的推断是准确的。然而,这仅仅是一个推断,仅靠这个
是无法将他们送上被告席的,他还需要更有力的证据。鉴于该组织可能有多人的情形,专案
组决定继续秘密监控谭纪、曲蕊、姜德先、黄润华四人,对与该四人接触频繁者也要进行监
控。
这天傍晚,方木一直在研究案卷材料,想起抬头看表的时候,才发现早已过了开饭的时
间,食堂里估计只剩下刷锅水了。方木揉揉饿得发疼的肚子,决定出去找个小店解决一下晚
饭。
走到车前,方木打开车门,再抬头的时候,赫然看见廖亚凡就站在车的另一侧。
方木可以肯定前一秒钟那里还空空如也,廖亚凡仿佛从天而降,但是却并不看他,低着 头绞着胸前的书包带。
“你怎么在这儿?”没有回答。
“你是来找我的?”还是没有回答。
方木轻轻地叹口气,“上车吧。”

这次廖亚凡有了反应,她顺从地爬上车,安安静静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方木原打算随便吃碗面条了事,现在多了个廖亚凡,这顿晚饭就别应付了。
在车上征求了几次廖亚凡的意见,她依然是沉默,方木无奈,最后决定还是去那些孩子 们喜欢的餐厅。
这一次方木带她去了必胜客。匹萨饼同样是方木不喜欢的食物,他不知道廖亚凡是不是喜欢,看她没有拒绝,就点了新推出的一款匹萨饼,几样小食,两杯饮料。
匹萨饼果真很难吃,方木吃了半块就不想动了。周围的顾客们倒是对眼前的面饼蛮有兴
趣,令人不解的是,大家都斯斯文文地用刀叉。外国人对这种快餐都是用手抓着直接往嘴里送,到了这里却成了和鹅肝、鱼子酱一样的稀罕食物,不用刀叉不显其珍贵。
廖亚凡的刀叉也用得笨手笨脚,见方木不吃了,也有些紧张地停下来。方木注意到她的
窘迫,不得已又抓起那半块匹萨饼,塞进嘴里大嚼起来。方木的动作似乎鼓励了廖亚凡,她 也学着他的样子,大口吃起来。
晚饭吃到一半,方木的电话响起来,是周老师。周老师焦急地问方木能不能开车去帮他找找廖亚凡。方木捂住话筒,小声问廖亚凡是不是偷着跑来的,廖亚凡没回答,依旧低头吃饼。方木无奈,对周老师说廖亚凡跟他在一起。周老师长长地“嗐”了一声,让方木把手机递给廖亚凡。廖亚凡既不接手机,也不抬头看他,依旧小口撕咬着匹萨饼。
方木没办法,只能对周老师说:“吃完饭我就送她回去。”挂断电话,对面的廖亚凡终于抬起头来,手里捏着半块匹萨饼,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不回去。”
“别说孩子话。”方木指指盘子里的食物,“快吃,要不周老师该着急了。”
“我不是孩子。”廖亚凡一动不动地盯着方木,清澈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坚硬的东西。
“好好好,你不是孩子。”方木又好气又好笑,“廖亚凡女士,快吃吧。”
廖亚凡低下头去,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不动,忽然,一滴泪水落在桌布上,紧接着,两滴、
三滴??
廖亚凡无声地哭起来,却始终捏着那半块匹萨饼不松手,似乎吃不下去,又把它当作唯 一可以牢牢抓住的东西。
方木尴尬无比,邻桌的男女已经投来了诧异的目光,似乎对他们的关系表示怀疑。的确,如果说他们是父女关系,方木显得太年轻,如果说是恋人,方木又显得太老。也许唯一合理的解释是:方木是一个勾引高中女生的成年流氓。
几分钟后,廖亚凡的哭泣戛然而止,就像开始那样突然。她用餐巾擦擦眼泪,抿抿头发,继续吃那块已经被她捏变了形的匹萨饼。满桌的食物方木基本都没有动,却被廖亚凡一点点
吃光了。她并不是食量大,而是在有意拖延晚饭的时间,邻桌的客人都换了三拨,这顿漫长
无比的晚饭才吃完。
方木看看手表,已经九点多了,衣袋里的手机又在振动,不用看就知道是周老师在催他。
方木结完账,站起身对廖亚凡说:“走吧。”廖亚凡坐着不动,手按着桌角,眼睛一眨
不眨地看着方木说:“我不回去。”
方木板起脸,“不行。”
廖亚凡把头扭过去,意思很明显:那我就不走了。 方木无奈,“好好好,不回去。”
廖亚凡又转过头来,“你保证?”
“我保证。”
按照廖亚凡的要求,车只能行驶在远离天使堂的城南。她以手托腮,贴着冰冷的车窗看着夜色中的城市。看似沉思,其实这女孩敏感无比。每次方木向北转弯,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廖亚凡都会无声地扭过头来,长久地盯着方木,直到他再次转南。
接近夜里 11 点的时候,方木把车停在了路边。
“太晚了,你必须得回去。”


“不。”女孩的声音轻轻,却很坚决。
“那我们也不能在车里呆一夜啊。这么冷的天,我们会冻坏的。” 廖亚凡沉默了一会,扭过头去不看方木,片刻,传来颤抖的声音:“你带我去宾馆吧。”
方木无语,摇下车窗,又吸了半只烟,一踩油门。
吉普车朝天使堂的方向飞驰,廖亚凡盯着方木足足看了 5 分钟,也许是察觉到方木这一 次不可能再宽容自己,她慢慢地低下头。
“今天晚上你即使送我回去,我一样会再跑出来。”
方木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开过几个路口后却一打方向盘,向另一条路驶去。

十分钟后,方木把车停在了宿舍楼下。
“跟着我,别出声。”方木可不想让同事们看到自己深更半夜地把这么小的女孩子带回宿舍,廖亚凡倒显得既紧张又兴奋,很不必要地猫着腰,小心翼翼地跟在方木身后。
短短两层楼的路程显得无比漫长,幸运的是,在走廊里始终没有遇到同事。终于进了自
己那间宿舍,方木靠着门,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廖亚凡倒是显得很放松,她把书包甩在方木的床上,在小小的宿舍里好奇地东张西望。
方木从水房里打了一盆水回来,又从暖水瓶里倒了些热水进去,指指窗台上的洁具示意她先
洗洗脸。廖亚凡顺从地走过来,脱下校服外套放在椅背上。方木赶紧关好门,站在走廊里打
电话。
周老师的声音很着急,“你怎么不接我的电话?”
“你别急,我也是没办法。”方木捂住半边嘴,压低声音说道:“亚凡说什么也不回去, 也不知这孩子怎么了。”
“你们现在在哪里?”
“我的宿舍。恐怕今晚她得在这里过夜了。”
周老师有些犹豫,而方木清清楚楚地听到赵大姐在那边说“不行”。
“好吧。”周老师最后还是同意了,“明天一早你直接送她去学校。” “没问题,你放心吧。”
再回到宿舍,廖亚凡已经洗漱完毕,清清爽爽地坐在床边。方木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一 时无话,最后冒出一句:“你的作业写完了么?”
话一出口,连方木自己都觉得可笑。他拿起车钥匙,站起身来说:“你睡吧。明早我来 叫你。”
方木的手刚刚搭在门把手上,就感到一只手拉住了他的外套。 “你别走。”
随后,一双手臂就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
一瞬间,方木的身体变得僵硬,头发也“唰”地一下全竖起来。他本能地要转身推开廖亚凡,可是那双手抱得如此之紧,无论他转向那里,廖亚凡都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他无端地想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自己是那只母鸡,廖亚凡是一只躲在他身后的小鸡。
方木又去掰廖亚凡的手指,掰开一只,再去掰另一只的时候,前一只手指又会不依不饶地重新箍紧。两个人心怀默契般无声地挣扎,掰来掰去,方木累了,也怕把廖亚凡的手指弄 伤,只能站着不动。
廖亚凡高度戒备了一会,察觉到方木没有继续挣扎的意思,就舒舒服服地把脸贴在方木的背上,方木的全身又是一抖,下意识地向前躲避,廖亚凡也顺势随着他的动作贴过去。这种弯腰弓背的姿势可坚持不了多久,又过了五分钟,方木只好投降。
“我不走,你先放开我。”
廖亚凡的手松开了一些,“你保证?”


“嗯,我保证。”
那双手犹犹疑疑地放开了。方木龇牙咧嘴地捶着腰回身的时候,廖亚凡已经逃回床上,背对着他躺下了。有那么一瞬间,方木很想趁机拉开门溜出去,可是一想把这女孩一个人留在宿舍里,还说不准会闹出什么事,只好郁闷无比地坐在椅子上。
睡觉是不可能了,方木打开电脑,摊开资料,准备彻夜工作。看了一会资料,还是忍不住扭头看看床上。廖亚凡面朝墙壁,抱着肩膀一动不动地躺着。方木想了想,把床尾的被子摊开,小心翼翼地盖在廖亚凡的身上。女孩纹丝未动,但是方木很清楚她并未睡着。苦笑了一下,方木打开台灯,又关掉电灯,回到桌前继续工作。
工作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它可以让你忘记饥饿,忘记寒冷,忘记自己的床上睡着一个无
法对外人道明的少女。方木再抬头看表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两点半。女孩缩在被子里睡得正
香,能听见均匀的轻微鼾声。方木悄悄地起身,拉开一点窗户,靠在窗台上点燃了一根烟。
室内灯光昏暗,香烟燃出的烟气泛着淡淡的蓝色,刚刚吐出口,就被窗口的缝隙飞快地
吸走。玻璃上已经冻起了霜花,楼下值班室门口的红色吸顶灯在窗户上氲开一片模糊的橘黄,
看上去,似乎有暖暖的温度。方木把手指按上去,却立刻感到了指尖处传来的刺骨冰冷。
身后的女孩发出轻轻的呢喃,方木回头一看,廖亚凡翻过身来,被子被踢到了旁边。方
木赶紧拉好窗户,走到床前,刚弯下腰去给她把被子拉好,女孩的一只手忽然抓住了他的胳
膊。
“妈妈??”
廖亚凡显然还沉浸在睡梦中,脸上是混合着撒娇和乞求的复杂表情。方木试着拉回胳膊, 女孩却不松手。
“妈妈??”
仿佛是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轻轻触动,方木犹豫了一下,踢掉鞋子,半靠在床头躺下。几乎是同时,廖亚凡的身子依偎过来,把脸紧紧地贴在方木的胸口,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妈妈??”她轻声呢喃着,声音渐低,最后沉沉睡去。
方木的手悬在半空,足有半分钟后,终于轻轻地落在女孩的肩膀上,透过薄薄的绒衣,能感到女孩凸起的肩胛骨。她太瘦了,轻巧得像一片羽毛,头顶的长发虽浓密却显现出营养不良的枯黄。方木的手微微用力,轻而易举地就把女孩全然揽入怀中。
她是天使堂里年龄最大的孩子,其他的孩子只是对拆迁的后果懵懵懂懂,廖亚凡却知道天使堂一旦解散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将再次失去一个可以暂时栖身的地方。未来会怎 样,前途在哪里,她统统看不到。
迷茫,对廖亚凡来说,是最可怕的事情。

从夜幕深沉到天色微明,从寂静无声到人声渐响,方木一动不动地抱着廖亚凡,大睁着眼睛看着窗户上的霜花一点点亮起来。然而不知什么时候,他还是睡着了,再猛然醒来时, 廖亚凡已不在怀中。
方木噌地一下爬起来,在室内惶然四顾,却发现廖亚凡静静地坐在窗前,手里捧着一本 外语书,看着窗外发呆。
方木有些尴尬,转头去桌子上寻找眼镜,却发现书桌被收拾得整整齐齐,凌乱的资料被叠好,塞得满满的烟灰缸也倒掉了。宿舍里的其他地方也是如此,看起来焕然一新。方木坐在床边,看看始终背对着自己的廖亚凡,一时竟无话,只能起身去水房打水。
廖亚凡洗漱完毕后,方木也草草地擦了把脸,示意廖亚凡跟自己悄悄地出门。
单身的懒鬼们不到八点钟是肯定不会起床的,方木和廖亚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顺利下到一楼,站在拐角处等了一会,终于听到值班的大爷起床开大门,上厕所,方木赶紧带着廖 亚凡一溜小跑出了宿舍楼。
吉普车开出公安厅宿舍的院子,方木才松了一口气。他问廖亚凡:“几点上课?”廖亚 凡乖乖地说:“7点钟上早自习。”方木看看表,一踩油门。

路过一家 KFC 的时候,方木下车买了一份早餐交给廖亚凡,嘱咐她找时间吃掉。廖亚凡小心地把早餐放进书包里,然后就安安静静地坐着,一直到校门口。
校门口进出的都是些哈欠连天的孩子,都穿着和廖亚凡一样的蓝白色运动服。方木看看
手表,六点五十五分。
“快下车吧。下课后直接回天使堂。”
廖亚凡低着头不动,手里反复捻着书包带,片刻,她小声说:“你能不能带我走?” “什么?”
廖亚凡的脸渐渐红起来,方木看着那一抹红色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根,廖亚凡用耳语般 的音量喃喃说道:“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
“你你你别想那么多,”方木的身子一震,脸色惨白,口吃起来,“快快快去上课。”
廖亚凡的头更低了,声音却高起来,“我可以帮你打扫卫生、做饭、洗衣服??我什么
都会??我保证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方木猛地伸手打开另一侧的车门,“下车!”
廖亚凡吓了一跳,紧接着扭过头来盯着方木。
方木看到了混合着屈辱和仇恨的复杂眼神。
廖亚凡跳下车,重重地甩上车门,一溜小跑进了校园。跑过门口的垃圾筒时,方木分明 看到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样东西,狠狠地扔了进去。


第三十章 枪
对姜德先、黄润华、谭纪、曲蕊四人的秘密监视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专案组相信这个互助杀人组织迟早还会作案,为了不打草惊蛇,主要采用手机定位配合派人跟踪。几天后,技侦部门终于反馈回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当天中午十二时许,曲蕊用手机和姜德先通话 2 分 37 秒,具体内容不详。
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专案组迅速做出判断,此二人很可能为该组织的联络人和召集人,如果准备当晚作案的话,那么其他成员也可能同时出现。此时正值元旦前夕,警力不足的情况时有发生,专案组决定撤回对其他人的人力监控,只监控手机,集中力量监控曲蕊和姜德先二人,并安排特警待命,希望可以将组织一网打尽,彻底瓦解。
当晚 18 时 30 分左右,曲蕊从公司出来,搭乘出租车前往城北,一组警察立刻悄无声息地跟上。几乎是同时,另一组人员传来消息,姜德先离开了律师所,也驾车前往城北。半小 时后,两个人在一家湖南菜餐厅会面。进了 210包房之后,二人一直没有出来。专案组派两 名警员以顾客的身份进入 210 包房对面的 213 包房用餐,严密监视此包房人员的进出情况。同时,在与餐厅沟通后,一名警员化装成服务员进入包房送菜,反馈回的信息是:包房内只 有姜德先和曲蕊两个人,别无他人。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2 小时后,210 包房仍无人进出。晚 21 时 20 分左右,姜德先和
曲蕊在饭店结账后离开,一同乘车开往城东,半小时后,又进了一家茶馆。
郑霖觉得不对,指示手下继续化装成顾客和服务员进行监视的同时,又联系了技侦部门,反馈回的信息是:谭纪和黄润华的手机处于开机状态,从位置上来看,仍停留在各自的住处。郑霖想了想,指示化装成服务员的警察以送赠品为由再次进入包房,尽量偷听两人交谈的内容。孰料两人始终在包房内低声交谈,服务员进入后就一言不发,再次失败而归。
“这是在搞什么鬼?”边平在指挥车里不停吸烟,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时间已经临近午夜,考虑到前几次案发时间都是在凌晨时分,专案组不敢贸然撤离,只能继续等待。
方木始终坐在后座上沉思,越想越觉得此二人不像打算和其他人会合。他犹豫了一下,
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几分钟后,方木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一上车就说:“我们可能中计了!”


他刚才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分别拨打了谭纪和黄润华的手机,都是长时间无人接听。这
说明,谭纪和黄润华可能把受到监控的手机留在家里,而本人很可能早就离开,换句话来说, 这两个人已经脱控了!
调虎离山!
专案组留下一组人继续监视姜德先和曲蕊,其他人立刻撤离。一发动汽车,新的问题又来了,如果其他的组织成员已经开始作案,那么该去哪里寻找呢?
“城西!”边平一指地图,“他们把我们调到城东,作案地点就肯定在城西。”

城西。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正门。
一辆白色金杯面包车停在距离正门 200 米左右的路边,H 先生手握方向盘,一副情绪高 涨、跃跃欲试的样子。T先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不时朝路的两边张望着。
“还不行么?”
“再等等。”T 先生看着依旧有人进出的医院门口,“Q 刚才打电话给我,警察还在她 那边看着呢,不用着急。”
“没用她自己那个号码吧?”
“你这家伙!”T 先生捶了 H 先生一下,“你以为 Q 像你那样粗心?”
H 先生呵呵地笑起来,看上去情绪不错,他摸出两根香烟,一根递给 T 先生,另一根甩给后座的罗家海,自己也点上一根,美美地吸起来。
“H,一切都结束后,你有什么打算?”T 先生问道。
“我?”H 先生的脸上露出笑容,“把我媳妇接回来,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再生个大胖 小子,你呢?”
“呵呵。”T 先生一脸幸福,“我嘛,我会辞职,然后跟 Q 一起去外地。” “啊哈,原来你小子真的在跟 Q 处对象!”
“是啊。”T 先生红着脸笑了,“共同经历了这么多事,只有我们能互相理解,互相信任。到时候我们也跟你一样,结婚,然后生个大胖小子!不过,”他急忙加上一句,“你们 要给我保密啊,否则 Z 又会唠叨了。”
H 先生连说没问题没问题,罗家海却始终吸着烟,一言不发。
T 先生察觉到罗家海的冷淡,也热情地问道:“L,你呢,以后有什么打算。”
罗家海戴着棒球帽,半张脸都隐藏在竖起的衣领后面,半晌,才听到他闷闷地回答: “不知道。”
H 先生看看罗家海阴郁的脸,有些歉疚地说道:“对不起啊,L,大家先帮了我。如果 我能控制自己,你的事情早就解决了。”
“别这么说。”罗家海抬起头,勉强一笑,“要不是你,我早就被枪毙了。”三个人边吸烟边聊天,狭小的车内很快就被厚重的烟雾灌满。
“L,拉开点车窗,太呛了。”H 先生一边咳嗽,一边问 T 先生,“怎么样,现在就 干?”
T 先生看看医院门口,除了那盏孤零零的灯,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好!”T 先生回过头,“L,你把那袋子往车门口挪挪,到时候动作利索点。”
罗家海应了一声,正要低头搬动那个袋子,车窗突然被敲响了。
那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对三人而言无异于炸雷一般,一时间,大家都不会动了。
车外站着两个警察,为首的警察不耐烦地敲敲 H 先生一侧的车窗,后面的警察举起手电 筒朝车里照射着。
“开门,我们是警察。”
T 先生朝 H 先生使了个眼色,H 先生摇下一半车窗。 “有事么?”
后面的警察毫不客气地用手电筒照照 T 先生的脸,“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等人。”
“等人?”为首的警察皱皱眉头,“等谁?”
“我家属在这里住院,我接她出院。”H 先生朝医院努努嘴。
“现在出院?”为首的警察满脸狐疑,正要发问,身后的警察忽然一把拉住了他,手里
的电筒在后座快速照射了几遍后,退后一步,右手扶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所有人,立刻下车!”他示意同事拔枪,“快点!”
话音未落,H 先生的左手忽然从车窗里伸了出来,一把手枪赫然在目!
“轰!”

鲁旭今晚值班,整理了一天的接警纪录后,正准备拿去归档,就听见楼上传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他急忙来到走廊里,看见特勤中队的小伙子们全副武装地跑下楼来。其中一个特警肩膀上的无线电正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叫:“??各单位注意,犯罪嫌疑人已沿着永泰大街向北逃窜??注意,犯罪嫌疑人可能携带枪支??”
鲁旭一把拉住他,“怎么了?”
那个特警急着执行任务,匆匆忙忙地说了句“两个巡警在医大那边发现罗家海了”,就 快步冲出了大门。
鲁旭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忽然像豹子似的一跃而起,直奔停车场。

郑霖放下无线电,眼睛里是遏制不住的狂喜。
“发现罗家海了,就在城西的医大附属医院周围!”
“什么?”边平和方木不约而同地扑到前座,“几个人?怎么发现的?”
“两个巡警发现的,算上罗家海,至少有三个人。”郑霖马上联系留下监控姜德先和曲蕊的那一组警察,“给我牢牢地盯住!绝对不能跟丢了,听到没有?!”
下完命令,郑霖又催促司机加快速度。
“大围捕已经开始了。”郑霖眯起眼睛,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这下看他们还往哪里 跑!”

白色面包车在路上飞驰,后面 300 米开外,一辆拉响警笛的警车正急转过来。
H 先生面色铁青,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的路面,旁边的 T 先生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 “你怎么会有枪?”
H 先生没有回答他,脚下的油门猛然加力,面包车的速度已接近极限。
T 先生看他的脸色可怕,不敢再问,猛拍了自己的脑袋几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往城外开吧。”
“不行!”H 先生不时看着倒车镜,“现在全城的出口肯定都已经被封死了。”
的确,就在他们拼命逃跑的同时,交管部门正通过各路口的摄像监控随时向警方通报面 包车的逃窜方向,而 C市通往外地的各主要道路也已经被警方彻底控制。
“那怎么办?”T 先生已经彻底乱了方寸,“这下完蛋了??”
“你们都给我闭嘴!”罗家海的声音突然从后座传来,“Z,是我,我们被警察发现
了??对,警察正跟着我们??”
T 先生回过头,罗家海正拿着手机通话。
“好的。我明白了。”罗家海挂断电话,“H,往小路上开,主要道路不安全。” H先生重重地“嗯”了一声,在下个路口突然来了个右转弯。

交管部门已经有 5 分钟没有提供面包车逃窜方向的信息了,而从唯一一辆还在紧追的警 车上汇报的情况来看,犯罪嫌疑人已经进入了 C市的旧城区。

“他妈的,这下坏了。”郑霖一拳砸在车门上。旧城区是 C 市的棚户区所在地,道路狭窄,地形复杂,很不利于围堵。犯罪嫌疑人一旦进入旧城区,随时可以弃车逃跑,成功逃离 的可能性很大。
郑霖想了想,又拿起无线电:“继续围捕,重点放在旧城区,如果发现犯罪嫌疑人,不要贸然行动,先通告方位,然后等待支援。多调派些人手,请求武警部队支援。”
边平眉头紧锁,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驾车的也许是黄润华,他既有高超的驾驶技术,同
时熟悉本市的道路情况,脱身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坏消息还是传来了,10 分钟后,最后一辆紧追的警车宣告失去目标,但是汇报了犯罪嫌疑人消失前的最后方位。郑霖命令所有警力立刻将该地区包围,从外围向内进行搜索。
这是最后一招了。如果犯罪嫌疑人摆脱追踪后,寻找僻静处弃车,然后分头逃离,抓捕
工作的难度就太大了。
一时间,指挥车上的人都不说话了,郑霖手上的无线电对讲机也只是传来嘈杂的电流声。目前,似乎除了火速赶往该地区,别的什么都做不了。郑霖脸色铁青,其他人也都是一副懊恼的样子,几十分钟前还以为可以将这个组织一网打尽,没想到这伙人的狡猾程度远远超过想象。方木一脸木然地盯着窗外,难道,这一次又让罗家海逃掉了?
突然,对讲机里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C09748 呼叫总部,C09748 呼叫总部??”郑霖精神一振,急忙按下通话键:“我是郑霖,什么情况?”
“我是警员 C09748,在昌盛路发现犯罪嫌疑人所驾车辆,正由南向北逃窜,重复,在昌盛路发现犯罪嫌疑人所驾车辆,正由南向北逃窜??”
“继续跟踪,不要贸然行动,随时保持联系!”郑霖立即命令所有单位火速向昌盛路附 近集中,准备实施抓捕。
下完命令,郑霖回头兴奋地说:“回去查查这小子是谁,给他记一功!”
“C09748??”方木轻轻念叨着,忽然瞪大了眼睛,这不是鲁旭的警号么?
甩掉那辆一直紧追不舍的警车后,三个人都松了口气,H 先生的脸上渐显自得之色。 “小样,还敢跟我飚车?”
“别得意太早。”罗家海捏着手机,“Z 让我们把车扔了,分头跑出去。”
其余两人不敢怠慢,正在减慢速度,寻找合适的弃车场所的时候,后面忽然再次警笛大 作,转眼间,一辆警用摩托车从后面赶上。
鲁旭已经察觉出犯罪嫌疑人的意图,他们减速是要寻找机会弃车,如果他们分头逃走,那会给抓捕行动带来极大的困难,必须要让他们留在车上,后援赶到就好办了。
面包车果真重新加速逃窜,鲁旭在后面保持一定距离,始终紧追。

“他妈的!”T 先生急了,从仪表盘上一把抓起 H 先生刚才用过的枪,打开车窗,冲着 鲁旭扣动了扳机。
毫无反应。但是鲁旭却在月光下看到了那只手上拿着的——是一支枪!一瞬间,他已经全然没有了躲闪的意思,向下一拧车把,摩托车唰地一下冲了过去!
“停车!所有人立刻下车!!”鲁旭单手扶把,另一只手指向车窗,“把枪交出来!”
“妈的,怎么不响?”T 先生气急败坏地摆弄着手枪。
H 先生嘴角紧抿,忽然向右猛打方向盘,面包车向摩托车撞过去。鲁旭一捏闸,车速骤 减,顺势转到面包车的左侧。
“把我的枪——交出来!!”
H 先生已经几近疯狂,又向左猛撞过去,鲁旭再次灵巧地闪开。路边一排自行车被面包车撞倒,飞起的残片撞在鲁旭的身上,头上,他竟感觉不到疼痛。
狭窄的路面上,面包车和摩托车各自撞击闪躲,一个要夺回失去的枪,一个要拼命摆脱,同时急欲置对方于死地。不知不觉间,这条路已经接近尽头,前方不远处,是一座桥。

H 先生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前面的路,只有不断在他左右飞驰的那个警察,借着微弱的月 光,H先生发现那个警察已经血流满面,惊讶之余,杀机渐盛。
好,既然你这么不要命地穷追不舍,老子就成全你!
他眼见摩托车再次出现在右侧,一咬牙,向右连打两把方向盘,向摩托车狠狠地撞过 去??
他没看到,前方就是高高的水泥桥墩。
察觉时,H 先生本能地向左转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面包车的车头右侧重重地撞在了
桥墩上,整个车身横了过来,巨大的惯性让它在路面上连翻了几个跟头,鲁旭的摩托车紧急
刹车,也在瞬间失去了平衡,车、人腾空而起,在翻转的面包车上弹了一下,摔了出去。
之后的几分钟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H 先生第一个清醒过来,他在侧翻的面包车里拼
命拽开安全带,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看见前挡风玻璃上有一个大洞,身边的 T 先生已经不知
去向。他来不及多想,手脚并用地爬出车外。听见罗家海在车里大声呻吟,又返回去把他拽
了出来。
两个人哆哆嗦嗦地在桥上站定,在残存的一盏车灯的照耀下,罗家海扫视了一下满是车 辆碎片的路面,“T 呢?”
“不知道。不能把他扔下,快,快找找。”
两个人蹒跚着四处张望,边走边小声喊着:“T,T,你在哪里?”
毫无回音。H 先生挣扎着走到桥边,黑漆漆的桥下什么也看不见。
“会不会??”他指着桥下,声音颤抖,“??T 会不会掉下去了?”
话音未落,H 先生就感到自己的腿被一双手死死抱住了,是那个警察!
他又惊又怒,拼命踢开了那个警察。那个警察向后仰躺在桥面上,满头满脸都是血,已 经奄奄一息,还是挣扎着要爬起来。
“不??要走,把我的??交出来??”
H 先生抬脚向警察的胸部踹去,骂声中已经带了哭腔:“我杀了你父母还是你老婆?为 什么不肯放过我!为什么!!”
肋骨折断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异常清脆,警察的胸部塌陷下去,喉咙里咯咯作响,一只 手还是不屈不挠地向空中抓着。罗家海焦急万分地抓住 H先生的肩膀向后拖,“你疯了么? 别打了,我们快走!”
忽然,桥的一侧射来强烈的灯光,警笛大作。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好几个声音同时 呼喝着:“不许动,趴在地上!”
H 先生先是惊恐,随后心底一片绝望,他转身猛地推了一把罗家海,“快跑!”罗家海 向后趔趄了两步,顺着桥边的斜坡滚落下去。
H 先生再回身时,眼前已满是耀眼的手电光,奇怪的是,他竟感觉心里平静无比。他弯腰捡起一片碎玻璃,抵在那警察的脖子上,刚喊了一句“别过来”,枪声就响了。
黄润华倒在地上抽搐着,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有机会,
他要告诉别人,中枪并不疼,只是好像被人猛推了一把似的,除了瞬间感到的炽热,随之而 来的,就是深深的寒冷??

方木不等车停稳就跳下来,推开面前身着各色制服的人,直奔现场而去。这一段不足
200 米长的距离似乎漫长无比,他看到了摩托车的残骸,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
黄润华的尸体已经被特警队员们团团围住,好几支枪指着那张已经失去表情的脸。现场
唯一的伤者已经面目全非,可是方木还是从他胸前的警号辨认出这是鲁旭。
鲁旭的身体残破不堪,胸骨可怕地凹陷下去,方木不敢轻易搬动他,只能大声在他耳边
呼喊着:“鲁旭,鲁旭??”
鲁旭的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随后就冒出一大股泛着沫子的鲜血。方木的心底一片冰凉,看来折断的肋骨已经刺破了内脏。他失声大叫:“救护车!快,快叫救护车!!”
忽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鲁旭嘴里传出:“枪??枪??”

方木急忙在四周寻找,可是满地的零件和碎片,到哪里去找枪?突然,方木看到了不远 处侧翻的面包车,心下顿时雪亮。
“快!快!枪!”他急得语无伦次,“快去车里找枪!”
几个特警队员应声而动。方木低下头,一边拭去鲁旭嘴边不断外涌的血沫,一边喃喃自 语:“没事??没事??你一定要坚持住??”
鲁旭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身体在微微地抽搐,被方木紧紧攥住的手也渐渐失去温度。
几分钟后,一个特警边喊着“找到了”边挤进人群,把一个沉甸甸的家伙塞进了方木的
手里。
深度昏迷的鲁旭听到这句话,被血污糊住的眼睛竟缓缓张开一条缝,失神的眸子瞬间冒出一丝亮光。方木却看着手里的枪愣住了。这是一支用发令枪改造过的火药枪。
鲁旭的手抬起来,声音也高了许多,“枪??枪??”
方木的大脑一片空白,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旁边一个巡警腰间的枪套,他一言不发地拽
过那个巡警,伸手把枪抽出来。那巡警本能地要阻止他,想了想,默默地从裤子上解下枪纲。
方木把枪塞进鲁旭的手里,大声说:“找到了,鲁旭,枪找回来了。”
鲁旭的眼睛已无法聚焦,手上的力度却猛然加大,他几乎是把枪抢过来抱在怀里。
“我??”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在他脸上慢慢绽开,“总算??”
这句话还没说完,警员 C09748 眼中的光芒就骤然暗淡,最后渐渐消失了。


第三十一章 捐赠者
姜德先合上电话,脸色惨白。他关掉手机,拔掉电话卡,又一把抓过桌上的餐巾,把手 机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又示意曲蕊把手机递给他。
“专线联络那部,快点!”
曲蕊不知所措地把手机递过去,姜德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然后用餐巾把手机包好,小心地揣在怀里,起身对曲蕊说:“你在这里别动,我很快回来。”
一出门,姜德先就感到对面包房里的顾客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佯装没有察觉,径直
走向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关上卫生间的门,他就把怀里的手机掏出来,扔进一个隔断中的废纸桶里,又把电话卡扔进马桶冲走。随后,他拉开裤子,站在小便池边小解,从窗户向外看去,两个人影正在楼 下的路边来回溜达。
他苦笑了一下,整好裤子推门出去。外间的洗手台上,一名男子正往手里挤着洗手液, 姜德先认得他是对面包房的顾客之一。
回到包房里,曲蕊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了?”
姜德先压低声音说道:“H 先生那边出事了。”
曲蕊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谭纪怎么样了?” “还不知道。”
曲蕊猛地站起来,一把抓起手包就要往外冲。姜德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低声喝道: “你干什么?”
“我得去看看。”曲蕊拼命挣扎,“你别拦着我!”
“坐下!”姜德先的脸可怕地扭曲起来,“你要害死大家么?”
“反正也出事了,你以为还有什么活路么?”曲蕊已经几近疯狂,“你放开我!”“啪!”一记耳光重重地打在曲蕊的脸上,连痛带惊,曲蕊的动作也停下来。“对不起,Q。”姜德先低声说:“也许事情还有转机。我们不能先乱了阵脚。”他的话让曲蕊暂时冷静下来,可是没过多一会,她又掩面抽泣起来。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谭纪??”

姜德先苦笑着安慰她:“你别急,应该很快就有人来告诉我们消息了。不过你要记住, 什么都不要说。”
果真,不到半个小时,包房的门被人猛地一脚踹开。暴怒的郑霖带着几个警察鱼贯而入, 边平和方木紧随其后。
姜德先站了起来,“你们干什么??”
话音未落,两个警察动作利落地将他反剪双手,脸朝下按在桌子上,另一名警察立刻上 前搜身。
“搜查证呢,你们有搜查证么?”姜德先被牢牢压住,嘴里兀自叫喊着:“你们这么做 是违法的!”
郑霖没有理会他,接过负责搜身的警察递过来的手机,另一个搜查曲蕊的女警也搜出了一部手机,郑霖分别拨打了这两部手机,脸色一变。
“不是这两个,继续找!”郑霖看看满脸通红的姜德先,挥挥手,“先放开他。”
两个人的物品都被翻了个底朝上,却再没有发现第三部手机。郑霖想了想,把留下负责监控的一组人叫到外面。在楼下负责封锁的人员表示包房的窗户和卫生间的窗户始终没有拉开,排除抛往室外的可能。负责在对面包房监视的警察一拍脑门,跑到卫生间里,片刻,他又跑回来,手里的物证袋里装着两部手机。郑霖端详着这两部手机,问那个警察:“你亲眼 看见他扔进去的?”
那个警察略显尴尬地说:“没有。我只看见他进了卫生间。”郑霖小声咒骂了一句,指 示下属把手机带回去检验指纹。
郑霖回到包厢,曲蕊已经被带到另一间包厢里。他在衣冠不整的姜德先面前坐下,死死地盯着他看了足有一分钟,缓缓说道:“说说吧,你心里清楚我为什么来找你。”
已经恢复平静的姜德先冷笑一声,“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诱供对我没用。”
郑霖也笑了,“别得意太早,你以为我没有把握就会来抓你么?”他挥手示意身后的警
察,“把他给我带回去!”
今日零时三十分许,两名巡警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附近巡逻时,发现一台可疑车辆。上
前盘查时,发现车内一人与通缉犯罗家海非常相似,巡警要求所有人下车接受检查时,司机
忽然开枪并驾车逃离。所幸两名巡警所穿的多功能执勤服较厚,火药枪喷射的铁砂只伤及皮
肉。市局接到案情报告后,迅速组织围捕,并于今日凌晨一时二十分将犯罪嫌疑人所驾车辆
截获。犯罪嫌疑人黄润华被击毙,犯罪嫌疑人谭纪重伤,另一名犯罪嫌疑人罗家海在逃。警
方在这次围捕行动中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编号为 C09748 的警员鲁旭光荣牺牲。
另两名犯罪嫌疑人曲蕊和姜德先被依法拘留,考虑到此二人有结伙作案的重大嫌疑,专 案组拟定向市局申请将拘留期限延长至 30 天。

医大附属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面戴氧气罩的谭纪平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粗粗细细
的管子。方木站在他的病床前看了一会,转头问一直抱着肩膀默立的郑霖:“情况怎么样?”
“特重型颅脑损伤,刚做完手术。”郑霖叹了口气,“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他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不知道。可能是 3 天,也可能是 30 年。”郑霖的脸色更阴沉了,“医生说他很可能 变成植物人。”
方木的心一沉,目前没有充足证据指控曲蕊和姜德先,黄润华也死了,只能依靠谭纪的
口供,否则 30 天后只能放人。而谭纪苏醒的日子遥遥无期,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抓住罗家
海。
正想着,衣袋里的电话响起来,方木拿出手机一看,是边平。 “你马上回市局,在那辆面包车里有发现!”

经过今日凌晨的撞击,面包车已经严重受损,但是勘验人员还是在车里发现了大量物证, 其中最重要的,是一具尸体。
死者为男性,年龄大约在 35-40 岁之间,全身赤裸,被装在一条麻袋里。法医推断他 的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天夜里 20时至零时之间,死亡原因为机械性窒息,从尸检情况来看, 应该是被人徒手扼死的。
死者皮肤粗糙,但从其面部提取出部分化学物质,经检验应该是一些护肤产品,从死者头发上厚厚的定型啫喱水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很注意个人形象的人。
方木弯下腰,在死者身体上来回嗅着,然后吸吸鼻子,“都死了这么久,还这么香。”
“嗯。”正在操作的法医头也不抬,“这小子喷了不少香水。”
方木想了想,转头问专案组的同事:“死者身份确定没有?”
“没有。死者身边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不过我们已经发出认尸告示了。”
“嗯。”方木点点头,“去大中型娱乐场所问问,带文艺表演那种的。”
那同事应了一声就出去了。方木回头指指尸体上遍布的红色圆圈,“你们画这些红色圆 圈是什么意思,重点检验么?”
“不。”法医停下手里的工作,“那不是我们画的。”
“什么?”方木很惊讶,“你的意思是——尸体送来的时候,上面就有这些红圈?” “对。”
有意思。方木兴奋起来,他仔细观察这些红圈,发现死者的眼眶上有一对,躯干部位也 有几个。
“后背上还有两个。”法医伸手在自己的后腰上比划,“在这里。” “这些红圈框住的——是什么位置?”
“哦,这我倒没想过。”法医也来了兴致,在死者身上大致比量了一下,“这是心脏,这是肝脏,这里是小肠,这里嘛,应该是胰脏,后背那两个是肾脏??嘿嘿,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方木急忙问。
“你看,”法医指指死者眼眶上的红圈,“这里对应的应该是眼角膜。心脏、肝脏、小肠、胰腺、肾脏,加上眼角膜,都是可捐赠移植的器官。如果再加上骨骼、皮肤、血管和造血干细胞??”他在死者身上比划着,“??这家伙就全身都是宝了,嘿嘿。”
方木没有笑,而是陷入了沉思。
据那两个巡警讲,发现面包车的时候,它正停在医大附属医院附近,而死者的身上又被凶手在可供捐赠的器官位置上画了红圈,难道他们是想把死者当作一个捐赠者弃置在医院?
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死者身份待查,就算是无名尸体,也会被医疗单位用作试验和教
学,不可能随便割下器官用来移植的。也就是说,凶手的真正目的并不是让死者捐赠器官, 而是利用它的尸体来表达自己的某种情绪。
这又是一个仪式。
问题是,在这三个人中,仪式的主角是谁?
方木比较倾向于是黄润华。如果他估计得没错的话,以谭纪为主角的仪式已经进行完毕;如果这次的主角是罗家海,那么这个死者很可能就是当年强暴沈湘的人,可是从现场的情况 来看,报复性犯罪的意味不是很明显。
他仔细查验了黄润华的尸体,发现他的身上除了枪伤之外,还有几处陈旧的皮肤割伤。从伤口的位置来看,很像是自己为之,看来他生前曾有过剧烈的自虐行为。方木忽然心思一 动,也许想去捐献器官的是黄润华自己?
他马上安排人去走访黄润华的妻子,自己拿着黄润华的照片去了本市的几家医院。经过整整两天的调查,两家医院(其中就包括医大附属医院)都证实黄润华曾来要求捐献器官,医院见他情绪极不稳定,而且不符合捐献条件,都将其拒之门外。而从对黄润华妻子的调查走访结果来看,她证实曾亲眼目睹丈夫在家里的卫生间里用刀子割伤自己。

看起来,黄润华对自己的身体极其厌恶,恨不得毁之而后快。从心理学角度来看,这种情绪的起因往往是强烈的内疚。而黄润华将死者杀死后,打算将其作为捐赠者弃置医院,有 一种“转嫁”心理危机的味道。
一直困扰专案组的问题似乎有了些眉目:这个互助杀人组织成立的初衷也许是为了摆脱 某种心理疾患。
方木看看手里黄润华的照片,已经中弹身亡的他眉头紧锁,嘴巴大张,似乎心怀不甘。也许他当时满心以为已经摆脱困扰,可以重新生活了吧。
方木疲惫地闭上眼睛。黄润华一定掌握着很多秘密,可惜,他永远也说不出来了。

死者的身份很快就查清了。聂宝庆,33 岁,大学学历,职业:演员。说是演员,其实
就是在全市各娱乐场所表演一些格调低俗的小品。案发当天,聂宝庆要去金达酒店表演节目, 晚 18时左右,他居住的小区保安见他从家中离开,然而当晚 20 时节目开演,聂宝庆还没有到金达酒店,初步推断聂宝庆就是在这段时间被劫持的。
死者是娱乐场所的演艺工作者,与之接触的人员成分复杂。然而黄润华的妻子和同事都坚称黄润华平时安分守己,从不涉足此类场所。那么死者与凶手到底有何瓜葛?他与凶手的 极度憎恶自己身体的心理有什么关系?
谜团一个接着一个,而可能掌握秘密的五个人一死,一伤,一逃,另外两个始终不肯开
口。

转眼间,十余天过去了,谭纪依然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距离 30 天的拘留上限仅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如果还不能找到有力的证据,只能把对姜德先和曲蕊的刑事拘留变更为取 保候审或者监视居住,最多也只能监控 12个月。专案组面临着巨大压力。
姜德先和曲蕊在被拘留后立即接受了第一次讯问,然而二人都提出要取保候审,随后就
一言不发。市检察院拒绝取保后,姜德先和曲蕊的表现倒有了不同。姜德先每日在看守所闭
目养神,每次接受讯问时只回答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对涉及案情的闭口不答。曲蕊则向办
案人员反复追问谭纪的情况。虽然并没有告知二人案件进展,但是相信他们已经知道谭纪在
医院里昏迷不醒,姜德先能气定神闲地等待拘留期限届满,恐怕也是这个原因。
在现场一共发现四部手机,通话记录中共出现了 6 个号码。根据技侦部门提供的情况,
除谭纪和黄润华使用的号码外,另外四个号码最后出现的地点分别是那间茶馆(即怀疑曲蕊
和姜德先使用过的号码)、撞车那座桥附近和城北的一间酒吧里。根据这 6 个号码的通话记
录,专案组初步推断,罗家海从现场逃离后,用手机与酒吧里的神秘人物通话,然后该人指
示罗家海关机,拔卡后丢弃,而后指示曲蕊和姜德先立刻遗弃手机,自己也如法炮制。而从
茶馆里找到的两部手机上没有发现任何指纹,所以目前可供起诉姜德先和曲蕊的证据几乎没
有。
酒吧里的神秘人物很可能是该组织的头目,但是显然已无从追寻,唯一的希望,就是尽 快抓住罗家海。
市局将鲁旭的事迹上报到省政府,为他申请革命烈士的光荣称号。省里却不批,理由是鲁旭参与抓捕属于擅离职守,不能享受革命烈士的待遇。暴怒的邢至森带着郑霖去省政府拍了桌子,以辞职相要挟,省里才最终通过了市局的请求。
鲁旭的遗体告别仪式在龙峰墓园举行,除了留守必要的警力外,几乎全市的警察都来给 鲁旭送行。
告别大厅中央,鲁旭身着全套制服,静静地躺在花丛中,遗容安详。在他的腰间,一只
塑胶警用训练枪插在枪套里。这是方木送给他的临别礼物。他为寻枪牺牲,就让他带着枪上
路吧。当方木眼含热泪向他三鞠躬时,眼前依然是鲁旭在小酒馆里紧紧握住自己的手的样子。
“兄弟,兄弟。”
如果有来世,我们还作兄弟。


鲁旭的遗体火化后被安葬在革命烈士公墓。几天来,前来凭吊的人络绎不绝,有当天没有赶上遗体告别仪式的警察,也有闻讯自发前来哀悼的市民。
方木也一直守在龙峰墓园,不过他的目标不是鲁旭,而是罗家海。
1 月 23日是沈湘的生日,如果罗家海尚未逃往外地,也许他会在近日来此地祭奠沈湘。警方在沈湘的墓碑附近秘密安装了视频监控装备,同时在墓园的工作人员中安插了大量警力, 一旦罗家海出现,立刻将其抓捕归案。
前几日均无发现,23 日当天上午,监控器里终于出现了一对男女,经辨认后确认是沈
湘的父母。二位老人在墓前耐心地打扫,摆设祭品,冲着墓碑喃喃自语,最后哭泣着相拥而
去。此后监控器内再无可疑人员出现,在墓园的各个角落里巡视的警察也不断传来“一切正
常”的消息。边平指示所有设伏人员保持高度警惕,做好罗家海夜间前来祭奠的准备。
夜幕渐渐降临。在监视器前守候了一天的方木在边平的再三催促下,拿起早已变凉的盒
饭狼吞虎咽。正吃着,负责监视的同事忽然“咦”了一声,随后就大叫有人来了。
方木把盒饭一丢,起身扑到监视器前。虽然室外的天色已黑,但是启动了夜视功能的视
频设备还是把图像清晰地传回到监视器上。大理石墓碑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缓缓弯腰,
向沈湘鞠躬。
“这不是罗家海啊。”边平大失所望,“靠,我差一点就下命令抓人了。”
方木没有动,始终盯着眼前的监视器,画面上的老人已经让他的内心震撼到了极点!


第三十二章 斯金纳的箱子

尽管敲门声规律且熟悉,罗家海还是打开门镜向外窥视,被扭曲的走廊里,Z 先生略显 紧张地四处张望着。
罗家海打开门锁,顺手把手里的匕首合上。
Z 先生飞快地闪进来,把手里的一盒蛋糕放在桌子上,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喘着粗气。 “怎么累成这样?”
“哦,”Z 先生抬手擦汗,“爬楼梯上来的。” “怎么不坐电梯?”
“电梯里有视频监控,不安全。”
谈到这个,两个人都一时无话。又坐了一会,罗家海问道:“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J 和 Q 还在看守所里,T 始终在医院里躺着。”Z 先生语气低沉,“H昨天上午火化
了。”
“H 是为了掩护我,”罗家海痛苦地抱住头,用力揪着自己的头发,“否则他有机会逃 走的。”
“你别多想了,这只是个意外。”Z 先生把手放在罗家海的肩膀上,“再说,H 一直觉 得欠你一份情。”
罗家海用力地摇头,肩膀也在微微颤抖。
“现在最庆幸的是其余的人还都安全。”Z 先生犹豫了一下,“即使 T 醒过来,相信他 也会守口如瓶,否则 Q 就完了。”
“我能为他们做点什么?”罗家海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什么都行!”
“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护好你自己。”Z 先生在罗家海的肩膀上用力按按,“大家决定在一起做这件事的时候,都作好了出事的心理准备,你不必太放在心上。过一段时间, 我们会给 T 先生和 H先生的家人凑一笔钱。”
罗家海擦擦眼泪,点了点头。
Z 先生笑笑,指指桌上的蛋糕,“你要的蛋糕我给你买来了。” “嗯,谢谢。”

“你要这个干嘛,你过生日?”
“不,是沈湘的生日。”
“哦,”Z 先生知道罗家海要做什么,起身说道:“那我不打扰你了。”“Z,”罗家海突然开口说道:“我的事情??什么时候办?”
“恐怕要等一等了。”Z 先生沉吟了一下,“现在风声太紧,J 和 Q 在短期内也不可能参与行动了。你耐心点,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
Z 先生走后,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罗家海表情木然地呆坐了一会,把视线投向了桌上的蛋糕。看到它,罗家海似乎又焕发了一些生机。
他拆开蛋糕的包装,把附赠的蜡烛一根根插在蛋糕上,又逐一点燃,接着,抬手熄灭了 电灯。
小小的房间因为那摇曳的烛光竟有了些许温馨的气氛,罗家海呆呆地看着那些婆娑跳动
的亮点,眼前渐渐幻化出一个身着白衣的清秀女孩。他笑笑,两行泪却从眼眶中扑簌簌落下。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罗家海轻轻地鼓掌,低声吟唱,却
因为不住地哽咽而唱不成句。
沈湘,生日快乐??

边平发现方木最近几天很反常,今天民政局,明天户籍科,偶尔在厅里看见他,还一言
不发地坐在电脑前查资料。边平以为他又有什么重大发现,试着问他,方木却是一副遮遮掩
掩的样子。边平心里不快,这小子居然学会跟自己玩心眼了。他忍住不问,自己是他的师兄,
又是上级,好歹得有点架子。好不容易等到方木主动来找自己,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把边平吓
了一大跳:
“师兄,我需要一支枪。”
坐在吉普车里,方木感到腰间那个沉甸甸的铁家伙硌得自己很不舒服。刚才在枪房选枪的时候,方木没有选小巧的六四式和七七式,而是选了最大最重的五四式,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个家伙看起来踏实可靠。其实这也是一线干警的共识,关键时刻还是五四式故障率最 低,最好使。
带着枪是为了以防万一,方木却在心里暗暗祈祷不要用上它。

天使堂墙外的树上安装了高音喇叭,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反复念叨:“树立大局意识,积极配合政府工作,自觉搞好拆迁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
赵大姐看见方木的车停在门口,一直紧皱的眉头稍稍放松了些,挤出一个笑容迎上来。“你来了?”她打开铁门,“把车停进来,别放在外面。”
方木心里有事,无意寒暄,听到这话也有点奇怪,“为什么?”
“怕那帮王八蛋祸害你的车。”赵大姐朝树上的高音喇叭努努嘴,“附近有好几家不肯 走的,窗户都被砸了。”
“没事。”方木拿起一个厚厚的文件夹,关好车门,“周老师在么?”
“在。”赵大姐自告奋勇,“你去吧,我帮你看着车。”
方木“嗯”了一声,看看面前的二层小楼,深吸一口气,大步走过去。

周老师正在一间宿舍里修理床铺。他对方木的来访颇有些意外,笑呵呵地问: “你怎么来了?”
方木没有笑,直截了当地说:“周老师,我想跟你谈谈。”
“好啊。”周老师察觉到方木脸色不对,示意他坐下,“关于廖亚凡么?” “不。”方木一字一句地说,“是关于沈湘。”
周老师仿佛被雷击了一般浑身一震,手里的扳手“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周老师的反应让方木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认识沈湘,对么?”
周老师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背靠着栏杆一点点滑坐在床上,半晌,才喃喃说道:
“你怎么知道?”
“1 月 23 日晚,你去龙峰墓园祭奠沈湘了,对吧?”
周老师哆嗦起来,片刻,他低声说道:“给我一支烟。”
方木掏出烟盒递给他,看着他颤抖着抽出一支,点燃后狠命地吸了两口。 “周老师,”方木盯着他失神的眼睛,“你到底是什么人?”
周老师的样子显得痛苦不堪,他微闭双眼,摇了摇头,似乎在努力摆脱某些难以回首的 记忆。
“周振邦,男,1945 年 9 月 7 日出生于 C 市,1964 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
1971 年 7 月分配至 C 市师范大学任教,1983 年 C 市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成立,周振邦被
任命为主任。1999 年,周振邦突然辞职,之后去向不明。”方木合上手里的文件夹,“不
过据我所知,周振邦 5 年前改名为周国清,之后成立了天使堂孤儿院,而他本人,就坐在我
面前。”
周老师苦笑了一下,“你居然调查得这么清楚。”
“我第一次在天使堂吃晚饭的时候,你曾经提起你去哈佛大学一座最高的白色建筑里听课的事情。”方木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图片,“哈佛大学最高的建筑是威廉詹姆斯楼,外观酷似一座白色写字楼,而那里恰恰是心理学系的所在地。我在 C 市的心理学家中搜索周姓人 士,很容易就找到了你的资料。”
“你既然查得这么清楚,又何必来问我。”
“我想知道的是,你和沈湘到底是什么关系?”
周老师没说话,又抽出一根烟,慢慢地吸。方木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耐心地等他开口。
一根烟吸完,周老师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说道:“小方,你想要知道的,我都
可以告诉你。但是请你把这当作一个老人对他前半生所犯错误的一个忏悔。我不知道你听了
之后是否会原谅我,但是请你相信,从我创办天使堂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打算用自己的余
生来赎罪。”
方木看着那双混浊的眼睛,此刻那里满是歉疚与痛悔的泪水。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吧。”周老师捏紧双拳,仿佛在鼓励自己吐露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你听说过 Skinner's Box 么?”
“斯金纳的箱子?”方木睁大眼睛,“你说的是伯尔赫斯? 弗雷德里克? 斯金纳么?”“是的。”周老师有些惊讶,“你真的是个普通警察么?”
方木没有回答他。斯金纳是美国著名心理学家,行为主义学派最负盛名的代表人物。斯
金纳反对仅用精神分析的方法探讨人的内心世界,主张预测和控制人的行为而不去推测人的
心理过程和状态。他提出了一种“操作条件反射”理论,认为人或动物为了达到某种目的,
会将一定的行为作用于环境。当这种行为的后果对他有利时,这种行为就会在将来重复出现;
不利时,这种行为就会减弱或消失。由此,人们可以用这种正强化或负强化的办法来影响行
为的后果,从而逐渐修正其行为,这就是行为修正理论。斯金纳最初将行为修正理论用于训
练动物,并制作了著名的“斯金纳箱”。箱子里有控制杆、喂食盘、迷你踏板等装置,斯金
纳把动物——例如鸽子、老鼠——放入箱子进行研究,据传,他还曾经把自己的女儿当作试
验品放进斯金纳箱。
可是,这样一个备受争议的科学家,和这些案件有什么关系呢?
“八、九十年代,那是一个思想遭受长期禁锢,又猛然喷发的时期。”周老师眼神迷离,似乎在回忆一段伟大而热烈的年代,“我在文革中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一旦有了可以施展自己抱负的空间,我的激动是可想而知的。人生不过匆匆数年,哪个学者不想给后人留下传世的理论和经典呢?所以,我在担任心理研究所的主任后,选择了一个当时在我看来可能改变 人类进化轨迹的课题——教化场计划。”
“教化场,什么意思?”

“斯金纳根据实验结果推论出人类没有所谓的自由意志,纯粹受增强物控制摆布。这种理论虽然备受诟病,但是却让后世受益匪浅。治疗恐惧症和焦虑症的脱敏疗法和满灌疗法都是以斯金纳的行为理论为依据的。斯金纳梦想以行为工程学来建构人类社会,以行为理论来控制人类的行为。事实求实地讲,我对此很感兴趣,因为我在文革期间看到了太多违背人们本性的行为,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引发了那次全民性质的集体失常。如果能找到那种神奇的力量,我们将彻底强化人类的社会性,以此构建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我们设想建立一个在外部影响人类行为的场域,并把它命名为教化场。”
“你的意思是??”方木突然感到一阵恶心,“用训练来培养人类的个性进而影响行为 ——就像训练动物一样?”
“我理解你的反应。”周老师痛苦地闭上眼睛,“我也知道这个计划是违背伦理的。但是对我而言,学术成就实在是一个太有诱惑力的东西。我当时想,即使我将来像斯金纳那样受到世人的唾骂,只要能为人类探索自身奥秘作出贡献,那也是值得的。所以,我还是决定 启动教化场计划。”
不觉间,窗外的天色开始阴沉下来,大块乌云渐渐布满天空,一场大雪似乎就要来临。
狭窄的宿舍里越发显得昏暗,两个人的脸都躲在阴影里,只有香烟上的红点若隐若现。
“整个计划只有我和我的助手才知道内情。我们首先选择了一些人作为实验对象,主要
是一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每年都有很多大学毕业生到心理研究所来实习,我从实习生中选出
一些人来对这些实验对象进行跟踪,要求他们客观记录实验对象的日常生活,但并不告诉实
习生任何关于实验的内容。同时,我在社会上秘密招募了一些志愿者,这些志愿者也是普通
人,并且经过严格审查,确认彼此间没有交叉的社会关系。对实验对象跟踪研究一段时间后,我就安排志愿者在实验对象的生活中人为制造一些突发事件,例如目睹性行为、突然被陌生
人拥抱、带至黑暗场所等等。事件发生后,我要求志愿者签署保密承诺书,然后发给一笔报
酬,从此再无瓜葛。然后,撤换掉所有负责观察实验对象的实习生,改派其他实习生跟踪记
录实验对象在突发事件后的反应情况,当然,试验的目的和内容对他们也是严格保密的。这
样,就可以确保实验的目的和过程无人知晓。”
“你在实验对象的生活中,人为地制造一些遭遇?”方木皱起眉头。
“对。”周老师艰难地吐出这个字,“这样可以让实验对象按照我们的设想去思考,去行动,换句话来讲——经历我们为他们选择的人生。”
方木抬头看看面前的老人,他佝偻着身子,低垂着头,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可是 谁能想到他曾有过恶魔一般的心肠?
“后来呢?”
“第一批实验对象共有 5 个人,除了一个目睹性行为的孩子之外,其他人在试验过后并
没有显现出剧烈的情绪反应,于是十年后,我们又选择了第二批实验对象。当时我的信心很
足,我打算让这个计划长期进行下去,用 20-25 年的时间来完成这个实验。如果实验能顺
利完成的话,我将会在学术上取得任何人都难以企及的成就。斯金纳证明了奖赏对于建立良
好行为的帮助,而我将证明惩罚对于塑造人的行为同样有效。可就在两年后,意外发生
了??”
“什么意外?”方木急忙问道。
周老师长叹一声,额头对着床铺的栏杆轻轻撞击。
“我在看一份跟踪报告的时候,发现一个实验对象的情绪反应非常奇怪,比我设想的要强烈得多。由于这个实验对象是我的助手负责的,我就询问他实验的情况。他吞吞吐吐的不肯说,最后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终于承认是志愿者出了问题——他没有按照计划行事,而 是强奸了那个女孩子??”
“沈湘?”方木失声叫道。
“对。”两行眼泪刷地一下从周老师苍老的脸上滚落下来,“我震惊得无以复加,整整一天没有出办公室。我开始思考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真正的科学研究,也第一次萌发了放弃实验的想法。而之后发生的另一件事,让我彻底下了决心。”


“什么事?”
周老师已经无法回答了,他靠在栏杆上大声抽泣起来。方木看着面前哭泣的老人,说不 清心里究竟是厌恶,还是同情。
良久,周老师终于恢复了平静,他用袖子擦擦眼睛,颤抖着说道:“有一个孩子在实验后,承受不住内心的恐惧,自杀了。那孩子,就是维维??”
“啊?”方木震惊得一下子跳起来,“赵大姐的儿子?”
“对。”周老师看着方木,似乎很希望他扑上来打自己一顿,“维维死后,我决定彻底
放弃教化场计划。我销毁了全部实验记录,包括我辛辛苦苦写就的几篇论文。然后,我辞了
职,因为我觉得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做一个心理学家了。我改了名字,彻底脱离了原有的生活
圈子,还在郊区买了一块地,建了一所孤儿院,把已经濒临绝境的赵大姐接了过来。我伤害
了太多的孩子,我就要好好培养那些曾受过遗弃,受过伤害的孩子们,以此来为我前半生所
犯的错误赎罪。”
说完,周老师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无力地靠在栏杆上,但是从他的表情来看,将折磨自己多年的秘密一吐而出,似乎心中轻松了不少。
方木却无法轻松,他点燃了一根烟,强行命令自己的情绪尽快平复下来。眼前的老人曾是他非常尊敬的一个人,然而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恰恰就是他。
一根烟吸完,方木打开文件夹,尽量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道:“周老师,当年的实 验记录你一点都没有保留么?”
“是的。”
“那你还能不能记得当年实验对象和志愿者的名字?” “有些能记得。”
“那好。”方木抽出文件夹中的一张纸,又递给他一只笔,“把这张名单上你认得的名 字标记出来。”
周老师戴上眼镜,拿过名单从上到下浏览了一遍,脸色微变,抬头问道:“你从哪里得 到这份名单的?”
方木面无表情地说:“你先标记出来再说。”
周老师略一思索,在几个名字上画圈,又递还给方木。
被周老师标记过的名字分别是沈湘、谭纪、姜德先、蒋沛尧、马春培、夏黎黎。见方木皱眉,周老师又追问道:“这份名单是怎么回事?”
方木想了想,决定如实相告:“警方怀疑谭纪杀死了蒋沛尧,而姜德先杀死了马春培。”“什么?”周老师大惊,“蒋沛尧和马春培正是当年对应谭纪和姜德先的志愿者啊。”方木脸色铁青,“你让他们对谭纪和姜德先做了什么?”
“我想想,”周老师急得脸色大变,“按照计划,蒋沛尧把谭纪遗弃在散场后的电影院
里;马春培和夏黎黎在姜德先的面前以父女的名义发生性关系??对了,夏黎黎呢?”
“夏黎黎 6 年前死于三期梅毒。”方木冷冷地说,“否则她也会被姜德先干掉。”
周老师的脸色惨白,他一把抓过方木手里的名单,“那,黄润华、曲蕊、申宝强、聂宝
庆又是谁?”
“申宝强和聂宝庆是另外两起杀人案的死者,我们怀疑凶手是曲蕊和黄润华。”
“曲蕊、黄润华和谭纪、姜德先有什么关系么?”周老师似乎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我们相信他们四个人是同伙,包括目前在逃的罗家海。”方木盯着周老师的眼睛,
“就是沈湘的男朋友!”
周老师大长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木,几秒钟后,他颓然跌坐在床铺上,年久失修的 铁架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声。
“也就是说??”周老师喃喃自语。
“也就是说,”方木替他把话说完,“教化场计划并没有终止!”
“不可能!”周老师一跃而起,情绪几近失控,“当年的实验记录都被我销毁了,他们 不可能知道志愿者的身份!”

“没什么不可能!”方木向前迈了一步,逼近周老师的脸,“你当年的助手是谁?”
这句话好像提醒了周老师,他怔怔地盯着方木,可是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
“对不起,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但是请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弄清楚。”周
老师言辞恳切,“这是我种下的孽根,请给我个赎罪的机会。”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缓缓说道:“好的,随时跟我保持联系。”说罢,他就起身告
辞,走到门口的时候,方木突然转过身,低声问道:“当年强奸沈湘的志愿者叫什么名字?”
“王增祥,当时是自来水公司的一名员工。”周老师坐着没动,眼睛盯着房间的暗处,
“对不起,我当年没有报警的勇气。”

隐忍了一整天的天空终于开始飘落雪花,雪越下越大,天地间很快就白茫茫一片。方木
把车停在路边,打电话回专案组查王增祥的资料,并反复叮嘱一旦落实他的行踪,立刻实施
24 小时监控,因为罗家海的目标就是他。通话完毕,方木关掉手机,无力地靠在驾驶座上,
想了想,又把手机打开。果真,边平的电话紧接着就打进来,直截了当地问他王增祥是怎么
回事。方木说回去再谈。边平察觉到方木情绪异常,没有追问,嘱咐了一句当心开车就挂断
了电话。
向前望去,天空低得仿佛要砸下来,这条郊区公路似乎一直通往乌云翻滚的天边。向后望去,不远处的天使堂已经彻底笼罩在一片雪雾中,无论怎么用力分辨,那星星点点的灯光 也看不见了。
天使堂。教化场。
方木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忽然明白周老师为什么要将孤儿院命名为天使堂。天使有一 对可以自由飞翔的翅膀,不受教化,不受玷污。
方木踩下油门,吉普车在这条雪雾弥漫的路上奋力前行。穿过郊区,市区里的辉煌灯火隐约可辨。刚才还连接天地的一片苍白忽然变成了暗哑沉闷的灰暗,重重地笼罩在同样灰色的城市上空,看起来,仿佛一口从天而降的大铁锅。
驾驶室里并不冷,方木看着眼前越来越近的城市,却不住地发起抖来。 他想到黄永孝,想到马凯,想到孙普,想到夏天??
这座城市,就是一个巨大无比,危机四伏的教化场。


第三十三章 所谓命运
“??Ok,I think we will creat a nicer world,Good bye.”杨锦程放下电话,
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他向后靠在宽大舒适的皮椅上,眼盯着天花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来。
距离登上人生顶峰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想到这里,杨锦程不由得环视一下这间小小的密室,心中竟有几分不舍。这是杨锦程的办公室里的一个小套间,除了他和自己的导师,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间密室的存在。而当年那个伟大的计划,就是在这个密室里诞生和一步步实施的。杨锦程抚摸着略显陈旧的桌椅,心中不禁感慨,若干年后,这里也许就会像保存了斯金纳箱的威廉詹姆斯楼地下室一样,成为 后辈心理学家顶礼膜拜的圣地。
杨锦程痴痴地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但是很快他又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模样,在椅子上坐 正,伸手打开了电脑。
显示器上出现了一个视频窗口,画面上显示的正是自己的办公室。他拖动窗口下方的进
度条,看着自己在办公桌后滑稽地快速运动着,起身在室内走动,出门,又回来,再次出门。
忽然,杨锦程看到了自己要监控的那个人,他趁自己出门的时候溜进了办公室,左右看
了看,然后大大咧咧地坐在了那张皮椅上,左右晃了两圈,脸上痴迷的表情跟刚才的自己毫

无二致,而更可恶的是他居然拿起自己那个价值两万元的茶杯喝了两口。如果别人看到这一幕,几乎会以为那个悠然自得的人就是杨锦程本人。
杨锦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将这个视频保存后起身离去。
他走出密室,按动机关让墙上那排书架回归原位。书架中央有一个十分微弱的红色亮点,杨锦程知道那个摄像头还在工作着,他朝那个亮点微微一笑,做了一个 V 字手势。
整整身上的白大褂,杨锦程准备进行今晚的最后一次巡视,刚把手搭在门把手上,就听
见走廊里传来一阵喧嚣。
两个保安员正扭住一个衣着寒酸的老人,而后者正在拼命地挣扎,嘴里不住地叫着。陈
哲拦在他的身前,半是恼怒半是无奈地解释:“对不起,没有预约你不能见杨主任??”
“放手!”杨锦程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陈哲一回头,杨锦程站在办公室门前,满脸
惊愕。
“杨主任,他??”陈哲急忙向杨锦程解释,可是杨锦程看都不看他一眼,急步走过去,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连连摇晃了数下,才吐出几个字:“周老师,你怎么来了?”
老人表情冷淡,杨锦程却是一脸的激动,他回头对陈哲和那两个保安员说道:“今后,
你们见了他,就要像见到我一样尊重,听到没有?”
两个保安员喏喏称是,陈哲也是一脸尴尬,搓了几下手说:“杨主任,我去安排会客 室??”
“不用了。”周老师依旧冷着脸,他把头转向杨锦程,“锦程,我想找你谈谈。”杨锦程一怔,随即满面堆笑,“好的,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金辉浴宫里人迹寥寥,由于警方最近严打卖淫嫖娼等违法活动,所以同往日里顾客盈门 的情形相比,今天的生意显得格外冷清。
偌大的浴场里只有三个浴客。一个年轻人手握毛巾,脸冲着墙淋浴,另外两个浴客分别趴在两张床上搓澡。很快,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搓好了,冲洗后跟另一张床上的老人打了个招 呼,起身去了按摩房。
给老人搓澡的师傅用力搓了几下,无奈地拍拍老人的肩膀,“老先生,您还得去桑拿房
蒸蒸,搓不下来啊。”老人应了一声,费力地爬起来,进了旁边的木头屋子。
老人一进门,搓澡师傅就迫不及待地对在一旁休息抽烟的工友说:“嘿,你刚才看见没
有?”
“看见什么?”
“呵呵,这老头没有那个。”
“没有什么?”
搓澡师傅用手指指自己胯下,“没有男人的那杆枪啊。” “是么?”工友来了兴趣,“这老头是个太监?”
“什么太监啊,我刚才实在没忍住,就问他了。”搓澡师傅眉飞色舞地说道,“老头还挺大方,一点没掖着藏着。他告诉我,他在文革时挨过一枪,把那话儿给打掉了。”
“嘻嘻,那这老头这辈子可亏大发了??”
两个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进了那个年轻人的耳朵里,他全身一震,似乎对这件事大感意外。随后,他就关掉水龙头,快步走进了桑拿房。
老人坐在桑拿房里的木椅上,双眼紧闭。年轻人关好门,慢慢地坐在他的对面,把目光 投向他的下身。
老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微睁开双眼,看见年轻人正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两腿之间。
他显然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注视,宽容地微微一笑,重新闭上眼睛。
忽然,他觉得这个年轻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的木椅上已经空无
一人。

更衣间里,已经穿戴整齐的罗家海看着手里的照片,西装革履的周振邦对着镜头自信地 微笑着。这是 Z先生一小时前交给他的。罗家海若有所思地收起照片,用毛巾重新把刀子包 裹好,起身离去。

已经洗浴完毕的周老师披着浴袍走进包房,却被沙发上突然坐起的白面怪物吓了一跳。
“呵呵,对不起,吓着您了。”杨锦程撕下脸上的面膜,“怎么样,学生还没忘记您当
年的老习惯吧,您说过,最舒服的事情就是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了。”
他指指已经摆满丰盛菜肴的茶几,“您坐,今天咱们边喝边聊,一醉方休。”
杨锦程从茶几上拿起一瓶五粮液,冲周老师晃晃,“这也是您最喜欢的。”说罢,拧开
盖子就要往杯子里倒。
周老师挡住他的手,表情冷峻:“我不是来喝酒的,我有话问你。” 杨锦程放下酒瓶,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您说。”
“你是不是??”周老师顿了一下,“还在继续教化场实验?” 杨锦程的脸色微变,随即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是,当年我复制了所有的资料。”
周老师捏紧拳头,脸色铁青,“你为什么没按照我的话去做?”
杨锦程不紧不慢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我觉得,我继续这个实验,才是真正地听您的 话。”
“你说什么?”周老师怒不可遏,“纯属胡说八道!”
“的确,您当年因为内心的负疚感放弃了实验。”杨锦程盯着周老师的眼睛,“可是您 敢说您真正放弃了么?”
“你什么意思?”
“您刚才说您成立了一个孤儿院,我知道您想做什么。”杨锦程抿了一口酒,笑笑,
“天使堂,教化场——听起来多么相像的两个词。其实我们做的事情也是一样的,我们都在教化别人,只不过,你用奖励,而我继续用我们曾为之努力的——惩罚。”
“一派胡言!”周老师跳了起来,“我怎么会和你一样?”
“坐下!”杨锦程的语调一下子升高,他猛地掀开周老师的浴袍,“您看,您从不避讳 身体上的缺陷,到现在您依然是这样。”
“那又怎样?”
“您说过,只要相信那只是三条海绵体,与男人的尊严无关的话,那么有没有这个家伙
都无所谓,就像人有没有阑尾都无所谓一样。这么多年来您清心寡欲,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
在科研上,却从未听您说过寂寞。换句话来说,您教化了您自己。”杨锦程朝包房外努努嘴,
“您这样睿智、意志坚定的人都可以被教化,外面那些平庸的人,有什么不能被教化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周老师依旧板着脸。
杨锦程硬把周老师拉坐在沙发上,把脸凑过去,盯着周老师看了几秒钟,缓缓说道:
“您当年做得没错,同样,我现在做得也没错。您说过行为科学可以改变世界,我至今仍深信不疑。我们可以塑造人类的行为,强化人类的行为,当然,我们也可以消除它。就像斯金纳说过的那样,理想社会的管理者不应该是政治人物,而是宅心仁厚且掌握各种控制手段的 行为学家。”
“你??”
“所以——”杨锦程大声打断周老师的话,同时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而后慢慢攥成
一个拳头,“未来不是掌握在军人和政客手里,而是我们——行为学家的手中。”
“可是你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人,永远只能是目的,而不能是手段!”
“科学发现的价值就在于它的实际运用,从人类发明科学这个词开始,它唯一的用处就
是构建社会!”
“可是你有什么资格安排别人的命运?”周老师几近失控,“你以为你是神么?”

“说到命运,”杨锦程反而冷静下来,嘴边显出一丝微笑,“古希腊的奥狄浦斯终生都在跟自己的命运抗争,最后杀父娶母,仍然没有摆脱命运的安排;历代多少君王都在苦苦追寻长生不老的魔药,但是又有谁逃得过生命的终结?古往今来,人类一直忧虑是否真能掌控自我行为,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可以掌控到何种程度?”
杨锦程顿了一下,猛地张开双臂,“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所以,在这种意义上,我, 就是神。”
周老师瞠目结舌地看着杨锦程,半晌,才喃喃说道:“你会被后世唾骂、诅咒几百年、 几千年??”
“无所谓。”杨锦程向后靠在沙发上,“爱因斯坦发明了世界上最不人道的武器——核武器,但是他依然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科学家。”
“好了。”周老师彻底绝望了,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说服杨锦程,“我以老师的名义命令你,不,恳求你,放弃教化场实验,毁掉所有数据和成果!”
“不可能。”杨锦程直截了当地拒绝:“我们已经在教化场上付出了二十多年的心血,
现在距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我绝不可能放弃。”
“你知不知道已经有人为此送命了??”
“我当然知道!”杨锦程猛地站起来,“沈湘和她的那个愚蠢的男朋友对吧?没有任何
科学成就是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取得的!而且,我付出的代价和承担的风险一点也不比他们
少!”
他的脸上挤出一丝古怪的微笑,“我不妨告诉你,当年强奸沈湘的,是我。”周老师震惊得无以复加,回过神来之后,狠狠地给了杨锦程一记耳光!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杨锦程的脸上凸现出五个清晰的指痕,他吐掉一口血水,缓慢而清晰地说道:“你还记得么,在实验初期,大多数实验对象并没有如我们预期那样产生剧烈的情绪反应,你和我都很焦急。按照计划,我要安排王增祥在沈湘身上泼撒带有异味的污物,我觉得,那根本起不到什么震撼的效果。所以,我把王增祥支走,强奸了沈湘??”
情绪彻底失控的周老师抬手又要打,却被杨锦程一挥胳膊,摔倒在沙发上。
“你以为那是性欲的结果么?”杨锦程冲周老师大吼:“不!我是为了实验!我甘冒坐牢的风险,就是为了让实验对象出现我们预期的效果!”
他颓然跌坐在沙发上,双手猛地抱住头,“你以为这件事对我就没有影响么?我直到
35 岁以后才能重新享受性爱。我妻子病危的时候,我还坐在办公室里彻夜研究实验数据!”
忽然,杨锦程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几秒钟后,哭声又戛然而止。
“所以,请别怪我对你无理。”杨锦程擦擦脸,转眼间就恢复了冷漠的模样,“如果你有机会决定别人的命运,你会怎么做——我绝对不会放弃教化场计划。”
说罢,他又拿出一张面膜,展开来贴在脸上,整个人向后仰躺过去。
周老师呆呆地看着杨锦程,眼神空洞,过了几分钟,他苦笑一声:“你在干嘛?这也是
自我教化么?”
“这与教化无关。”杨锦程看着天花板,语调冷淡,“过段时间我要去参加一个国际研讨会,同时去国外一个科研机构商讨加盟的事宜,如果成功,机构将给我提供上千万美元的 科研经费。”
他突然坐起来,凑近周老师,被白色面膜覆盖的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 “未来的人类领袖应该有一张完美的脸,不是么?”
周老师咬紧牙关看着面前这张呆板的脸,缓缓说道:“我想告诉你的是,教化场计划并
非只有你和我知晓,已经有几个实验对象杀死了当年的志愿者。”
看着得意洋洋的杨锦程瞬间变得惶恐,周老师的心底涌起一丝快意,他冷冷地说:“你尽快找出泄露资料的人,然后把全部数据交给警方。”
想了想,周老师又低声加了一句:“这是你赎罪的最后机会。”说罢,他就起身离开了 包房。

路边餐厅,二楼。
“做完了?”Z 先生的瞳孔里映射出屋顶的灯泡,看上去双眼闪亮。 “是的。”罗家海垂下头,“做完了。”
“按照原计划?”
“对,在桑拿房里刺死他,然后把阴茎割下来塞进他嘴里。” Z 先生呼出一口气,看上去如释重负。
“那,你的事情呢?”罗家海问道。
“再说吧。等这段时间过去,我会让 J 和 Q 帮助我。”Z 先生表情轻松,一把揽住罗家
海的肩膀,“当务之急是先解决你的问题,然后你就可以了无牵挂地离开这里了,我打
算??”
忽然,楼下传来了敲门声,一个外地口音大声嚷着:“老板,还营业不?” Z 先生示意罗家海不要出声,起身下楼。
Z 先生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楼梯口,罗家海就一跃而起,一把抓过 Z 先生那个从不离身的皮包,在里面翻找了几下之后,抽出一个塑料文件夹,迅速塞进了墙角的一个软垫下,随后 又把皮包拉好,放回原位。
楼下传来 Z 先生的声音:“不营业了,抱歉。”来访者显然很不满,骂了几声后,加重 货车的轰鸣声由近及远,渐渐消失了。
Z 先生重新上楼,看见罗家海一动不动地坐在桌边,笑了一下说:“是不是一下子觉得 心里空落落的?”
罗家海勉强笑笑,点了点头。
“呵呵。J 和 Q 他们做完后,也是这种感觉。”Z 先生坐在罗家海的对面,“不过你要 往好处想,毕竟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有 5 万块钱,密码是 6 个 0。明天一早,我开车送 你去 F市,然后你可以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谢谢。”罗家海接过那张银行卡,“然后——我们就不再联系了,是么?”
“对。”Z 先生的表情凝重起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在别处快快乐乐地活着,对 我们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罗家海无语,把银行卡小心地放进衣袋。
“那我先走了。”Z 先生站起身来,指指桌上的一个塑料袋,“这里面有水和食物,你 早点休息,我明天一早就来接你。”
几分钟后,Z 先生的车消失在这条郊区公路上。躲在窗后窥视的罗家海放下窗帘,快步走到墙角,从那个软垫下抽出塑料文件夹,急不可待地打开来。
里面是所有关于教化场计划的资料,既有作为实验对象的沈湘、姜德先、谭纪、曲蕊、黄润华的资料和跟踪记录,也有作为志愿者的蒋沛尧、申宝强、马春培、聂宝庆、周振邦的 资料。罗家海反复翻看,唯独没有任何关于 Z先生的资料和实验记录。
这个文件夹一直在 Z 先生手里,始终密不示人。难道,Z 先生并不像他所说的那样也是 一个实验对象?
今天晚上的目标周振邦显然不是当年强奸沈湘的人,Z 先生为什么要骗自己?
罗家海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冷汗已经开始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他渐渐意识到自己早就陷 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

方木心不在焉地坐在家里的客厅里吃饭,不时瞄一眼摆在旁边的手机。
“你这孩子,吃个饭也不专心。”妈妈嗔怪着夹起一大块排骨放进他的碗里,“好好吃 饭,工作的事情吃完饭再想。”
方木应了一声,低头扒饭,心思却无法集中在面前这顿丰盛的家宴上。


经过专案组的调查,当年强奸沈湘的志愿者王增祥虽然已经找到,但是他在五年前就已
经死于晚期肺癌。以他为饵钓出罗家海的计划自然也就落空。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周
老师了。
周老师虽然没有透露当年的助手是谁,但是方木可以肯定他就是杨锦程。但始终在幕后策划,并在酒吧里消失的那个人却不可能是杨锦程,因为他如果把计划泄露给实验对象,无异于自我终结学术生命,而且他也没有必要杀死那些志愿者。
方木只希望周老师能够说服杨锦程交出所有实验资料和数据,并能向警方提供可能掌握教化场计划的第三人的线索。专案组经过权衡,此事由周老师出面,成功的可能性要大于警方。只要能证明姜德先和曲蕊的作案动机,案件的侦破就会顺利得多。
晚餐过后,妈妈端着一大堆碗筷去厨房洗涮。方木要去帮忙,妈妈却怎么也不同意。方木无奈,只能点燃一支烟,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妈妈在水池边忙碌。忽然,他的脑子里冒出一个想法,沉吟再三,小心翼翼地问道:“妈,我给你领回来一个妹妹怎么样?”
“嗯?”妈妈立刻回过身来,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方木的脸,“你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方木一时心虚,转身想溜,妈妈一把抓住方木的胳膊,眼中有一丝笑
意。
“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快说!”
“哪有什么女朋友啊,”方木又羞又急,“没有没有。”
“快说实话,”妈妈却不放手,“领回来给妈瞧瞧。”
方木和妈妈正在撕扯,客厅里传来一阵铃声,接着就听见爸爸大喊:“小木,你的手机 响了。”
方木趁机脱身,疾步走到客厅拿起手机,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喂,你好。”
听筒里先是一阵沉默,方木又“喂”了两声,对方还是一声不吭。方木以为又是那种吸 金电话,刚要挂断,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方警官,我是罗家海。”
Z 先生把车停在车位上,拎起皮包要下车,忽然发觉皮包的手感不对,似乎轻了许多。他心头一凛,急忙打开皮包翻找,最后干脆把皮包里的东西都倒在驾驶座上,几秒钟后,他 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Z 先生呆坐了一会,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掏出手机拨打罗家海的电话号码,占线。“操!”他用力关上车门,脚下一使劲,汽车飞也似的蹿了出去。
方木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挥手示意爸爸把电视的音量关小,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你在哪里?”
“这个我暂时不能告诉你。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罗家海的语气犹疑, 似乎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妥当。
“关于教化场?”
“你知道了?”罗家海大惊,“你??你怎么会知道?” “这个你先别问。你先把你知道的情况告诉我。”
“好吧,现在,我也找不到可以信赖的人了。”罗家海似乎下定了决心,“你应该知道
我越狱的事情,其实越狱是在姜律师的安排下进行的,随后,我在一间屋子里躲了一段时间, 之后,一个叫 T先生的人带我加入了一个组织。”
“T 先生是谁?”
“他叫谭纪。是这个组织的成员之一,除了我,这个组织一共有 5 个人,分别是 Z 先生、 J 先生、H 先生、Q小姐、谭纪。”

“他们分别叫什么名字?”方木感到自己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你一个一个说。”
“我手里有一份资料,从资料上看,H 先生叫黄润华,Q 小姐叫曲蕊,哦,对了,J 先
生就是姜律师。”
“Z 先生呢?”方木急切地问:“Z 先生叫什么名字?”
“这就是我给你打电话的原因。”罗家海的声音充满了疑惑,“资料里没有任何关于 Z 先生的纪录。”
“靠!”方木小声咒骂了一句,“你继续说。”
“Z 先生是这个组织的发起者,按照他的说法,他是教化场实验的试验品,在一个非常
偶然的情况下得到了教化场实验的资料,而后按照资料召集了当年深受其害的其他试验品。”
“然后呢?”
“这些试验品都像沈湘那样有严重的心理疾病,而 Z 先生好像精通心理学,他带领我们排演一种话剧似的东西,反复几次后,大家的情况都有所好转。”
心理剧。这些试验对象应该都患有创伤后压力障碍症。
“除了排演话剧,你们还做什么了?”
“我们??每个话剧的结局,都是杀死那些当年伤害过他们的志愿者,他们把我救出来
的目的,也是要帮我为沈湘报仇。T 先生杀死志愿者后,把他扔到了一个迷宫里;伤害 Q 小
姐的志愿者被我们装进一个玩具熊,挂在了一个超市里,不过那次是 T 下手杀人的;伤害过
J 先生的志愿者被我们扔在了他的母校;至于 H 先生,我们原本打算把那个志愿者扔在医院,
后来的事情你应该都知道了。”罗家海迟疑了一下,“??其中有些行动,我也参与了。”
“你们怎么联系?”方木用笔在纸上快速记录着,“在哪里杀人?”
“我们彼此间有一部专线联络的手机,每做完一次就重新更换一批电话卡。而杀人,就 在郊区公路边一个小饭店的二楼,这是 H先生去年盘下来的。”
“罗家海,”方木定定神,“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话筒那边一阵沉默。良久,罗家海低声说:“我觉得不对劲,我和其他人,可能被 Z 先 生利用了。”
“嗯?”
“他今天让我去杀强奸沈湘的人,可是当我看到那个所谓志愿者的时候,我发现他不可能是当年那个强奸犯,因为他压根就没有性能力。回来之后,我偷了 Z 先生皮包里的一份资料,里面有我们所有人的资料和实验数据,偏偏没有他的。我想,他压根就不是什么试验品, 我们都被他利用了。”
“他让你杀的人,叫什么名字?”
“周振邦,是一个老头。”
“什么?”方木失声大叫,“你快说,Z 先生长什么样子?” 话筒里传来咕咚咚喝水的声音。
“30 多岁吧,中等个,看起来挺斯文??哎呦??” 电话那边的罗家海突然开始呻吟。
“你怎么了?罗家海,你怎么了?喂,喂??”

路边餐厅的二楼,罗家海全身颤抖着斜靠在桌子上,嘴里不时泛起一股苦杏仁味。他挣扎着举起手中的水瓶,又看看桌子上的塑料袋,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手机跌落在地毯上,“啪”地一声合上了翻盖。
几乎是同时,楼下的门开了。几秒钟后,气喘吁吁的 Z 先生小心翼翼地爬上楼梯,一眼就看到了俯卧在地的罗家海。他看看罗家海手边打翻的水瓶,轻轻地笑了笑。
Z 先生捡起地毯上的手机,查看了一下通话记录,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小声咒骂了一
句后,转身迅速下楼,再上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个大塑料桶。


他把塑料桶里泛红的液体泼洒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浓烈的汽油味顿时布满了整个二
楼。看到桌上打开的文件夹,他想了想,随手抽出一张,然后把文件夹扔在罗家海的尸体上。
把罗家海的全身都洒满汽油后,Z 先生倒退着慢慢下楼,沿途都洒上了汽油。下到一楼
后,一桶汽油也刚好用完。Z 先生打开门,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那张纸,那恰好是沈湘的照片的彩色复印件,少女清秀的面庞在火焰的吞噬下慢慢扭曲。
Z 先生一扬手,那团燃烧的纸落向了地上那滩液体。
电话突然挂断后,心急如焚的方木立刻通知技侦部门查找持机者的位置,技侦部门很快就确认了罗家海的大致方位。方木打电话通知专案组即刻赶往该地点,自己跑下楼,发动汽 车,拉响警笛疾驰而去。
根据技侦部门提供的情况,罗家海所处的位置应该在环城公路南出口以西 15 公里左右的地方。方木一边风驰电掣般赶往该地点,一边反复拨打罗家海的手机。最初是无人接听,后来就是无法接通了。方木的牙咬得咯咯直响,一路猛踩油门。
罗家海显然是出了意外,他还活着么?
不祥的预感很快就演变为现实,刚过 13 公里,漆黑一片的路面前方突然出现了火光。 方木的心一沉,一脚把油门踩到底。
这是一间路边餐厅,已经被烟熏黑的墙上还依稀可辨“饭店”二字。方木刚拉开车门,就感到一股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他把外套脱下来罩在头上,试着一点点靠近火场。
整个二层小楼已经彻底被熊熊的大火吞噬,火舌从窗口翻卷而出,被它舔舐之处都变成
一片焦炭,大片的玻璃被高温烤炸,火场里不时传出玻璃炸碎的清脆声音。方木感到喉咙滚 烫,睫毛也似乎在一点点卷曲。
“罗家海??”呼喊声在冲天的烈焰前显得微不足道,方木扑到路边,从地上捧起几把积雪摔到外套上,又连拧带拽地扯下一大把灌木枝,猫着腰一步步向小楼走去。
刚迈出几步,方木就被人拽住了。是边平。
边平的一只手遮挡在额头前,另一只手死死地拽住方木的袖子。 “你他妈不要命了?”
“罗家海在里面??”方木红着眼睛拼命挣扎,“??他手里可能有重要证据??”
边平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方木拽倒在地,方木要翻身爬起来,边平狠狠地踹了 他一脚。
“都他妈烧成这样了,还能剩下什么?!”边平冲方木大吼,“你给我老实点!”
不知是边平这番话起了作用,还是方木彻底没了力气,他瘫坐在地上不动了。喘了半天 粗气,方木低声说:“叫消防队来救火吧。”
在他身后,大火还在尽情享用着怀里这顿美餐,似乎决心要把一切都消灭得干干净净。


第三十四章 绝路
孩子兴高采烈地吃着冷包子,手拉着栏杆一下下晃动着身体。廖亚凡站在栏杆的另一面, 伸手抹去他脸蛋上的一点碎屑。
“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汽水罐?”廖亚凡踢踢脚下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该不会都是 你喝的吧?”
孩子笑着不说话,脸上是自豪和一点羞涩的表情。
“谢谢你了。”廖亚凡莞尔一笑,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
孩子仿佛受了鼓励,站直了身子大声说:“只要你需要,我还可以帮你,什么都行!” 廖亚凡苦笑了一下,“你帮不了我的。”
孩子急切地说:“我能我能,你说吧,让我帮你什么?”

廖亚凡轻轻地拍拍他的脸,月光下,孩子的面庞宛若象牙般洁白光滑。她看看孩子充满自信的眼神,又回头看看天使堂的二层小楼。
“我想离开这里。”

大火被扑灭后,警方迅速进入火场。这栋街边二层小楼已经几乎被完全烧毁,简单清理现场后,警方在楼上发现一具焦炭状的尸体,其他的一无所获。
死者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紧急送检后,通过 DNA 比对确认死者是在逃犯罗家海。法医在对罗家海进行初步尸检时发现死者呼吸道没有吸入式灼伤,也没有烟尘,怀疑死者被焚烧前已经死亡。经毒物检验后确认死者是死于氰化物中毒。
火灾原因也很快被查清,引燃物为汽油。结合死者之前曾与方木通话的情况,罗家海是 被人灭口后焚尸灭迹。
由于死者系俯卧,因此身下部分衣物得以保存,警方在死者衣袋里发现了一张尚未完全烧熔的银行卡。在发卡行调取相关资料后,确认该卡的办理人使用了虚假的身份证明,而银 行卡里只有 10 元余额。
罗家海曾承认火灾现场就是系列杀人案的第一现场,因此方木要求勘验部门反复勘验现场,希望能找到血迹和毛发等物证,然而勘验部门坦言现场几乎被烧成一片焦炭,已经没有 勘验价值。至于罗家海从 Z先生处盗得的资料,在现场也没有发现。
一场大火,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

“什么?”周老师一脸惊愕地站起来,“有人要杀我?”
“对!”方木一脸凝重,“那天晚上你去哪里了?”
“我在一家浴池洗澡??然后就回天使堂了。”
“你,是不是??”方木斟酌着词句,“??没有性能力?”
“是的。”周老师很痛快地承认,“你还记得我腿上曾中过一枪么?生殖器被完全毁掉 了。”
明白了,罗家海应该在浴池里近距离接触过周老师,确认他不是当年强奸沈湘的人,由 此产生了对 Z 先生的怀疑。
“是谁要杀我?”
“是罗家海。”方木犹豫了一下,“有人告诉他,当年是你强奸了沈湘。”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家海加入了一个互助杀人组织,组织成员就是当年教化场计划的实验对象,为首的 一个人叫 Z先生,就是他告诉罗家海,是你强奸了沈湘。”
“那罗家海呢,你们抓住他了?”
“罗家海死了。”方木铁青着脸,“我们相信是那个 Z 先生杀了他灭口,并销毁了所有 证据。”
周老师脸色煞白,双眼无神地盯着方木,片刻,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死命 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忽然,他猛地抬起头来,“Z 先生是谁,你们调查清楚了么?”
方木没有回答他,而是意味深长地盯着周老师的眼睛,“你当年的助手,就是杨锦程, 对吧?”
周老师瞪大了眼睛,他很快就明白方木的言外之意,一个劲儿地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是他,我是他的老师,他怎么会??再说,那天晚上他一直跟我在一起。”
“那你们去浴池的事情,还有谁知道?”
“当时??”周老师皱着眉头回忆,“我们在研究所里??周围的人??”
他用力地捶捶自己的脑袋,“好象好几个人都知道我去找他,但是,应该不会有人知道 我们去浴池啊。”

方木不说话了,沉默着吸烟,一根烟吸完,他站起来。 “我们去找杨锦程谈谈。”
杨锦程似乎对他们的来访早有心理准备,既没有寒暄,也没有起身让座,只是坐在桌子 后面,轮流打量着方木和周老师,静等对方开口。
方木也索性直奔主题:“杨博士,我需要有关教化场的所有资料。”
杨锦程扫了周老师一眼,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着,重新戴好眼镜后,他轻轻地说: “不可能。”
周老师一掌拍在桌子上,激动得满脸通红,“锦程,这件事已经不是科学伦理那么简单了!有人掌握了教化场计划,而且显然要杀死所有知情者。这个人已经派人来杀我,如果你不交出所有数据,尽快让警方破案的话,连你自己也有危险!”
杨锦程似笑非笑地看着万分激动的周老师,似乎觉得他很滑稽,却丝毫不为其所动。 “我不想再重复了——不可能。”
气得发狂的周老师还要开口,方木抬手阻止了他。
“杨博士,教化场的资料和数据涉及到几起系列杀人案,我不妨告诉你,幕后指示者叫
做 Z 先生,他已经销毁了证据,你手里的资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此外,”方木提高音调,
“这个人应该就在你的身边,我希望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及早将他找出来。”
“对不起。”杨锦程摇摇头,“我帮不了你。”
方木盯着杨锦程看了几秒钟,“杨博士,我有权要求你配合警方??”
“但是我没有必须配合你的义务!”杨锦程打断了方木的话,“如果你们要硬来的话, 请相信我有一万个办法让你们空手而归!”
方木的双手按在桌面上,上身前倾,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杨锦程,杨锦程半仰着头,毫不退让地回望着他。片刻,方木缓缓说道:“杨博士,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说完,他就转身拉着周老师向门口走去,刚拉开门,就听见杨锦程在身后叫了一声:
“周老师!”
周老师满怀希望地回头,看见的却是杨锦程面无表情的脸。
“周老师——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叫您,请相信我,”杨锦程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会 让心理学变得更加伟大。”
周老师苦笑一下,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方木跟在他身后,想了想,回过头来说道:“你不是想让心理学变得更伟大,你只是想让你自己变得伟大。”
心理学的伟大毋庸置疑,然而,在心怀恶念的人手中,再伟大的科学也只是更残酷的凶 器而已。回去的路上,方木突然想起了孙普。
孙普在地下室里活活烧死了乔教授,其实,那也是针对方木的一场心理剧——创伤场景的重新组织。只不过大多数治疗师用它来救人,而孙普却拿它来害人。
当时的孙普和此时的 Z 先生,是多么的相像!
Z 先生显然非常熟悉心理剧这种治疗手段,他知道心理剧的所有主要技术都应该配合受
创伤者的特别需要。只是他将治疗性的仪式——这个心理剧的最后阶段篡改成了杀人灭口。
Z 先生应该很清楚,这不仅不会帮助姜德先他们摆脱心理疾患,更可能造成再度创伤。
方木捏紧方向盘的手渐渐用力。必须尽快找出这个 Z 先生,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抱有同样想法的,除了警察,还有一个人。
咄咄逼人的来访者消失在门外,杨锦程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在座椅上,刚才还不动声色的脸上呈现出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表情。
看来周老师并不是吓唬自己,的确有人掌握了教化场的秘密,而且就如方木所言,这个 人就在自己身边。

杨锦程坐着发了一会呆,忽然一跃而起,端起面前昂贵的茶杯,将里面的冷茶一饮而尽, 然后起身按动开关,走进了密室。
他要尽快找出这个人。在出国之前,决不允许再发生意外。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郑霖、边平和方木三人围桌而坐。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每个人面前的烟灰缸里都插满了烟头,而每张隐藏在烟雾后的脸,都写满了沮丧。
“事情就是这样。”方木掐灭烟头,静等两位领导开口。
边平看看郑霖,“老郑,你有什么看法?”
郑霖阴沉着脸,把烟头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申请搜查杨锦程吧。”
“没用。”方木摇摇头,“杨锦程说得对,他绝对有办法让我们一无所获。”
“那他妈怎么办?”郑霖突然爆发了,“杨锦程肯定就是那个 Z 先生!除了他,谁还会对心理剧那么在行?他怕教化场计划泄露出去,所以就杀人灭口!”
边平看了方木一眼,“我觉得老郑的分析有道理。”
方木马上说:“那他为什么要对那些人进行心理剧治疗呢?”
郑霖一时语塞,求助似的望向边平。
边平略略沉吟了一下,开口说道:“这样可以让那些实验对象对他产生信任,进而按照他的要求去杀死那些志愿者。这么做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即使将来姜德先他们发现杨锦程在利用他们,也不敢去告发,否则无异于自寻死路。”
方木摇摇头,“不,我觉得杨锦程这么做的可能性不大。按照周振邦的说法,整个计划的知情者恐怕只有他和杨锦程。杨锦程完全没必要告诉那些??”
郑霖打断方木的话:“这恰恰说明了杨锦程要杀周振邦的动机!将来有一天杨锦程公布
了科研成果,知情者要么死了,要么永远不敢开口,他就能永远高枕无忧了!”
“那他为什么要杀罗家海?”
“罗家海跟其他人不一样。我们没有证据抓姜德先和曲蕊,却有证据抓罗家海,罗家海
一旦被捕,难保不把他供出来!”
郑霖分析得头头是道,方木却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边平一看气氛紧张,急忙打圆场道:
“你们别激动。罗家海曾说 Z 先生精通心理学,而且能掌握杨锦程和周振邦的行踪,他
即使不是杨锦程,也很可能是心理研究所的人。杨锦程不提供线索,我们以此为范围展开调
查总归是没错的。”
郑霖把拳头攥紧,骨节咯咯作响,“总之我绝不会让鲁旭白白送命!”
“方木,”他把头转向方木,“你继续盯着周振邦,暂时别让他露面。Z 先生如果是杨 锦程,他迟早还会对周振邦下手。如果不是,那这个 Z先生肯定还会有所行动。”
方木应了一声,起身往外走。边平问道:“你去哪儿?”
“医院。”方木头也不回地说:“我去看看谭纪。”

谭纪恢复的情况很不乐观,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鉴于他的特殊身份,警方专门安排人员保护谭纪的安全,除了他的父母和专案组以及医疗人员之外,任何人都不准靠近他,以防 其他团伙成员杀人灭口。
方木坐在床边,久久地凝视着那张似乎永远不会醒来的脸。跟其他植物人的痴肥不同,谭纪消瘦得厉害,和初见时已然判若两人。医生介绍说,谭纪正在一点点衰弱下去。
也许用不了多久,谭纪就再也没有被灭口的危险了。不知道这样的结局对他会不会更好
一些,如果他知道被 Z 先生利用了,恐怕死也不会甘心。
在某种程度上,他和黄润华、罗家海一样,既可恨,又可悲。 既是恶魔,又是羔羊。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嚣,能听见警察大声的喝止和一个年轻女子的苦苦哀求: “我求求你们,就让我进去看一眼,站在门口看就行??”

方木起身走到门口,看到披头散发的曲蕊正在和两个负责保护谭纪的警察撕扯着。看见
方木,曲蕊马上认出这是当晚来抓她的警察之一,撕扯的动作略有缓和,脸上的表情却更加
哀怨。
方木盯着她默默地看了几秒钟,突然开口说道:“脱下外套,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掏出 来。”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但是曲蕊很快就明白了方木的意思,疯狂地把羽绒服和挎包都从身上脱下来甩在地上,又把裤子的口袋都翻出来,以示身无旁物。
方木朝又要拦住她的警察使了个眼色,缓慢而严厉地说道:“不能靠近他,更不能触碰 他,你听懂没有?”
曲蕊飞快地点头,伸手抹平头发,又把脸上的泪痕擦了又擦,宛若一个急于赴约的少女。 方木略一侧身,“进来吧。”

病房并不大,方木走了几步就已经到了谭纪的床边,再回头,曲蕊却依然站在门口,一只手捂在嘴上,死死地盯着床上一动不动的谭纪。
她全身颤抖,好像一个正在发病的疟疾病人,成串的泪珠从眼中滚落,哭声却被她死死地捂在嘴里。她似乎不能相信,又似乎不敢上前确认,只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向前挪动着脚 步,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那张形容枯槁的脸。
被拼命压抑的悲痛终于从指缝间挣脱出来,狭小的病房里渐渐响起一个女人轻细却尖锐的哭声,那声音宛如垂死者的指甲在抓挠玻璃,既恐惧又绝望。
有好几次,她向床上的人伸出手去,似乎想触摸到爱人熟悉而陌生的脸,又想拚尽全力抓住他,把他从可怕的命运中拉回来。可是每次接触到方木警惕而冰冷的目光,那急切的眼 神又变得怯懦,直至完全绝望。
终于,曲蕊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背靠墙壁滑坐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

五分钟后,方木把曲蕊的衣物递给呆坐在走廊长椅上的她,想了想,又递过一包面巾纸。“谢谢。”曲蕊感激地笑笑,“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方。”
“谢谢你,方警官。”
方木看着她重重地擤着鼻子,举手投足间已没有初见时的优雅。 “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曲蕊惨然一笑,“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谢谢你能让我看谭纪一眼,但是,对不起,我 没什么好说的。”
方木无语,沉默着点燃一只烟,看着她慢慢地穿上外套,突然说道:“罗家海死了。”
曲蕊全身一震,穿衣服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可是很快她又咬着牙,缓慢而艰难地把手臂
伸进袖子里。
“是 Z 先生杀了他。”
曲蕊面无表情地一个个系好扣子,整理一下挎包,站起来向方木稍稍欠身,头也不回地 走掉了。
方木目送那略带踉跄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又看看病房门口来回巡视的警察,忽 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哀伤。

天使堂。
已是深夜,二层小楼里灯光尽熄。然而树上的高音喇叭仍然兀自喋喋不休,不知道能有 几个人安然入梦。
在那单调冰冷的噪音中,楼门的轻微吱呀显得微不足道。狭窄的门缝中,一个纤弱的身影迅速闪出,疾步穿过空旷的院子,直奔外墙而去。

听到那细碎的脚步声,另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墙外站了起来,他显然已经在寒风中等了好 久,脚有些酸麻,身子在微微地颤抖着。
廖亚凡手扶栏杆,胸口不住地起伏,她认真端详着面前的孩子,月光下,廖亚凡的眼睛 闪闪发亮。
“你真的能带我走么?”


第三十五章 计中计

方木和周老师在一家小酒馆里相对而坐。方木把谭纪的情况向周老师简单介绍了一下,周老师始终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面前的酒瓶已经空了大半,菜却一口都没有动。
良久,他才哑着嗓子问道:“谭纪??还能醒过来么?”
方木犹豫了一下,“希望很小。”
周老师咧了一下嘴,不知是苦笑还是想哭。他操起面前的酒瓶,咕咚咚喝了一大口,方 木想伸手去抢,已经来不及了。
几天没见,周老师竟像苍老了十岁一般,以往睿智明亮的眼睛变得呆滞无神,本来就消 瘦的身体更显得弱不禁风。
方木看着一线残酒顺着他的下巴流到皱巴巴的衣服上,不忍再看下去,劈手夺过了酒瓶。
猝不及防的周老师把一口酒呛在嗓子里,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紧接着,就手扶桌角哇哇大
呕。
方木急忙掏出 100 块钱扔在桌子上,扶着全身瘫软的周老师出了酒馆。
周老师在外面的雪地上吐了很久,吐出来的却只是酒和胃液,看来他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好不容易等他吐完,方木又买了一瓶矿泉水搀着他喝下去,冰冷的水似乎让他清醒了 一些,也能站住了。
坐在车里,满头冷汗的周老师渐渐停止了发抖,脸色也好了一些。方木见他已无大碍,
低声说:“我送你回去吧。”周老师没有吭声,靠在座椅上发呆。方木叹口气,发动了汽车。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快到天使堂的时候,周老师突然开口问道:“我能为你们
做点什么?”
方木减慢车速,想了想,苦笑一声:“我们都什么也做不了,何况你了。” 周老师不再说话,呆呆地看着前方。
不远处,一辆黑色本田吉普车里,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男子放下望远镜,咧嘴笑起来, 由于缺少了几颗牙齿,那张脸显得狰狞不堪。

入夜,这片地处郊区的社区一片漆黑。几日前,天使堂和附近的民宅忽然莫名断电,电
力部门检修后发现是人为破坏。是谁做的,大家心知肚明,也报了警,可是断电仍不时发生。有些居民不堪其扰,已经纷纷签署了协议搬走了,留下来的,也是早早就关灯休息。
一片死寂中,一辆黑色的吉普车悄然滑行在路面上,最后无声地停在天使堂的墙外。几
个黑影从车中鱼贯而出,翻过围墙,直奔二层小楼右侧而去。
锅炉房的门上只缠绕着一段铁丝,为首的黑衣男子掏出钳子,几下拧开,迅速闪了进去。
几秒钟后,幽暗的手电光在狭窄的锅炉房中亮起,另一个黑衣男子用手电筒上下照着锅
炉,嘿嘿地笑了笑,伸手关闭了进水阀。
几个人虚掩好门,刚要离去,就听见天使堂的楼门吱呀一声响了。他们急忙缩在角落里,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轰鸣声渐高的锅炉,一边窥视着楼门前的动静。
一片昏黄的灯光从楼门里倾泻而出,一个晃晃悠悠的小小身影出现在门口,解开裤子开
始往院子里撒尿。
几个人松了口气,为首的黑衣男子却一跃而起,另一名男子急忙拉住他:“武子,你干 啥去?”

叫武子的男子拉下一直蒙在脸上的口罩,缺少牙齿的嘴像一个嚅动的黑洞:“你们先出 去,我去办点事就回来。”
孩子撒完尿,闭着眼睛往回走,刚走进门,却突然被凌空抱起,刚要大叫,就听见一个 恶狠狠地声音在耳边说:“周老头在哪个房间?”
孩子挣扎着,咿咿呀呀地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挥舞着手臂。男子紧张地观察着周围的
动静,又看了孩子一眼——长长的绒线衣袖子里,伸出了两根手指。
男子哼了一声,狠狠地把孩子朝墙上摔过去,沉闷的“扑通”一声后,孩子蜷缩在地上
再无声息。
男子猫着腰,沿着楼梯迅速跑上二楼。刚一上楼,就看见靠近楼梯的一间房里亮着灯,开着门。男子屏住呼吸,小心地挪到门边,迅速往里看了一眼。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能看见被子里正睡着一个人。男子想了想,悄悄地走到旁边的房间,轻轻地推开门,里面是 6 张上下铺,孩子们姿态各异,睡得正香。
连看了几个房间,都是如此。
男子暗暗点头,知道那个开着门的房间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他拉上口罩,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啤酒瓶,点燃了塞在瓶口的布条。骤然亮起的火光中, 男子戴着口罩的脸微微抽搐,似乎满怀快意。
正当他要把手里的瓶子扔进房里的时候,床上的人忽然一下子坐起来,一脸期待地冲着 门口喊道:“维维,是你么?”
男子一下子傻了,那是个女人!
女人也呆在原地,刚要开口大喊,男子一个箭步窜进房里,一把卡住女人的脖子,低声 喝道:“别出声!周老头在哪儿?”
女人喘不过气来,脸憋得通红,她一边跟男子厮打,一边挣扎着要爬起来。
男子一只手拿着燃烧瓶,只能用另一只手跟女人撕扯,很快就被这女人挣脱,女人退到床头,呼救声刚刚出口,就听见楼下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轰隆!”
霎那间,整个小楼都在爆炸声中摇晃起来,一个摆在桌上的像框也哗啦一声摔在地上。
男子慌了神,勉强站定后把手里的瓶子往地上一丢,转身就逃。
随着一下清脆的碎裂声,房间里腾地一下烧起来。
几分钟后,吓傻了的孩子们被统统赶到院子里站着,几个稍大点的孩子在周老师的带领
下冲进去救火。惊魂未定的赵大姐被拉出来,不顾身上的衣服还在冒烟,一把拉住周老师的
胳膊:
“老周,有人要杀你!”

研究所的员工们发现这几天杨锦程主任很奇怪,一直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不出来,就连每天固定的几次巡视都免了。所以当同样几天没露面的陈哲助理出现在研究所里的时候,好几个人都围上去打探消息,陈哲笑而不答,径直去了杨锦程的办公室。
他没有敲门,拧开门把手就大踏步走了进去,一屁股坐在杨锦程面前,似笑非笑地看着
他。
奇怪的是,杨锦程似乎对他的无礼并不意外,而是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 跟他对视着。
这种态度让陈哲始料不及,对视了足有半分钟后,他顶不住了,定定神说道:“杨主任, 我想跟你谈谈。”
“你说吧。”杨锦程慢条斯理的样子好像在面对一个问诊者。
陈哲有些恼怒,索性开门见山:“我要求你把研究所主任的位子让给我,并且把你刚刚完成的科研成果转给我。对了,”他略显得意地笑笑,“如果你已经拿到了下星期参加国际 研讨会的机票的话,最好也一并交给我。”
杨锦程听完,却并不答话,而是摘下眼镜慢慢地擦着,擦完,重新戴好。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这个。”陈哲把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拍在杨锦程面前,“教化场。”
他原以为杨锦程听到这三个字会吓得魂飞魄散,可是杨锦程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伸手 掂掂文件夹,轻声说道:“我可以叫你 Z先生么?”
陈哲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了镇定,“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们就别废话了。”
杨锦程收敛了笑容,镜片后的双眼也变得咄咄逼人,“你是怎么知道我电脑的密码的?”
“密码是 Skinner'sBox1990。”陈哲的眼神毫不退让,“破解这个密码足足花费了我
一年左右的时间,直到我发现书架上那本斯金纳的《超越自由与尊严》——那是你翻阅次数最多的一本书。另外,斯金纳卒于 1990 年,对吧?”
杨锦程眯起眼睛,“你到底是什么人?”
“七年前,我只是一个心理学专业本科毕业生,却做梦都想到这里来工作。我报名来这
里实习的时候,被研究所拒绝了,而我的同学却被批准了。我感到很奇怪,因为我的学习成
绩要比他好很多啊。更奇怪的是,他的实习尚未结束就被退了回来。后来他跟我说起实习的
事,说每天的任务就是纪录一些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当时我并没有在意,而是努力考取了研
究生,毕业后顺利进入研究所工作。做了你的助理后,我发现所里有一些非常奇怪的制度,
很多实习生一夜之间就换了新面孔。这让我意识到当年我的同学所参与的,也许是一个秘密
的心理实验。”陈哲的面色渐渐凝重起来,“我知道这个实验是你一手操控的,所以,我就
决心一定要弄个清楚。”
杨锦程不动声色地听完,又看看面前的资料袋,“为什么要杀人?” 陈哲马上闭起嘴巴,上下打量着杨锦程。
杨锦程轻蔑地笑笑,“你觉得我会告发你么?”
陈哲有些尴尬,但是很快他的脸上又恢复了自信。
“从我拿到教化场资料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他拿起那个文件夹向杨锦程晃了晃,“这些资料可以让你身败名裂,也可以让我平步青云。我将会取代你成为这家研究所的首脑,也将会获得前所未有的学术地位和声誉。但在此之前,我要保证所有知情者 都闭上嘴。”
“杀人灭口。”杨锦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能保证姜德先他们不告发你么?” 陈哲笑起来,似乎对方说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哈哈哈,告发我?那就大家一起完蛋!”他突然逼近杨锦程,“就像我肯定你不敢告 发我一样。”
杨锦程盯着那张因为激动而略显扭曲的脸,慢慢说道:“你想要什么?” “你的位子!论文!”陈哲几乎喊了出来,“还有那张机票!”
杨锦程的嘴突然撇了一下,随即上扬,变成了一个笑的表情。
“你笑什么?”陈哲惊讶地看着杨锦程的脸,“别笑了。”
“哈哈哈。”杨锦程捂着嘴,笑得全身发抖。
“你他妈是不是疯了?”陈哲脸色煞白地站起来吼道:“别笑了!”
杨锦程连连摆手,似乎眼前的人是一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小丑。好不容易止住笑,他开口 问道:“你知不知道教化场的实验目的是什么?”
陈哲一愣,不由自主地说道:“PTSD 的成因与心理剧治疗。”
杨锦程笑笑,“你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心也够狠。如果当年我和你一起进行这个
实验的话,可能效果会好很多。不过可惜的是,你的聪明没用对地方。”
他指指桌子上的文件夹:“我没打算永久保留这个秘密,教化场计划在几十年后肯定要
公布于众,如果顺利的话,可能还要更早。所以,你所作的一切,对我没有害处,也威胁不
了我。”
杨锦程没有理会呆若木鸡的陈哲,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超越自由与尊严》扔在 桌子上。
“我建议你好好看看这本书,也许你就会理解‘教化场’这三个字的真实含义。”

诧异、惊慌、绝望的表情在陈哲的脸上依次闪过,好像一个拿着头奖彩票去兑奖的人发 现彩票上被蹭掉了一个数字。
“如果我现在就公布于众,你就会身败名裂!”他不甘心地大吼。
杨锦程并不回应,而是微笑着指指那本书:“好好看书吧。你会发现,历史将给我们一个公正的评价,例如爱因斯坦、斯金纳,还有我。”
他慢慢踱向门口,“你从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当然,我也不会告发你。下周我就要去国外参加研讨会了,也许很久才会回来。我会向上面建议接替我的人选,不过请相信我,那 个人绝对不是你。”
杨锦程环视一圈办公室,“既然你这么喜欢坐在这里,我就允许你在这里再坐一会,不 过,我警告你,不要碰我的杯子。”
说罢,他就拉开门向外走,刚迈出一步,又转过身来。
“对了,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杨锦程对陈哲充满揶揄地一笑,“周振邦没死,前天我们还在一起聊过天。”说完,他就把面如死灰的陈哲扔在办公室里,转身出去了。

一出办公室,杨锦程的脚步骤然加快,对周围鞠躬致意的员工视而不见,径直进了会议
室。
会议室里空无一人,杨锦程登上讲坛,在桌面下摸索了一阵,很快拽出一个门禁刷卡器。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轻轻一刷,随着“嘀”的一声,讲坛下的隔板露出一道缝隙。
杨锦程拉开隔板,猫腰走进了地下,穿过一条 20 余米的过道后,面前又是一道装着门
禁系统的门。
打开那扇门,杨锦程又回到了办公室的密室里。
周振邦走后,杨锦程秘密改造了密室,当时只是为了不时之需,没想到几年后果真派上 了用场。
电脑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办公室里的影像,陈哲背靠在办公桌上,依然是一幅失魂落魄 的样子。
杨锦程悠然自得地坐下,静静地欣赏着对手的败相。
他并非要全然击败陈哲,而是给彼此都留一条路。在杨锦程看来,最理想的结局是:陈
哲就此离开这里,而杨锦程无需告发他,仍然按照原计划出国,然后加盟新的科研集团。
杨锦程知道,如果把陈哲逼急了,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但是他忽视了一点:如果一个人满心以为自己能获得百万大奖,结果只得到50 万的话,
他是不会甘心的。
画面上的陈哲突然动了起来,他站起身来,环视着这间装修考究的办公室,脸上是混合着仇恨和决绝的复杂表情。随后,他攥紧拳头,仰头紧闭双眼,似乎在为自己打气。
几秒钟后,陈哲掏出一张电话卡塞进手机里,随后按下了一串数字。
杨锦程的眉头皱起来,不由得起身贴近屏幕,同时把耳机塞进耳朵里。
电话似乎接通了,而陈哲的声音也迅速变得焦虑、恐惧:
“喂,是周先生么??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我想告诉你的是,有人要杀你??那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说的??是,是杨主任??对,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策划的,他就是 Z
先生??我?我只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我要离开这里了,否则他不会放过我的,好了, 就这样。”
合上电话,陈哲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重新换好电话卡后,他转头看了那张空 空的座椅一眼,眼中杀机顿起。
杨锦程万万没想到陈哲会来这么一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陈哲拉开门出去,脸上的肌肉 突突跳动。

片刻,杨锦程叹了口气,从表情看,似乎有一点惋惜,但是很快,这点情绪就消失在脸 上那些硬冷的线条中。
他回到办公室,掏出手机拨通了陈哲的号码。
“陈哲么?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改主意了。”
周老师捏着手机坐在花坛上,突然觉得全身无力。身下的凉意很快透过衣服传遍全身, 本来就酸胀的双腿,此刻更是动弹不得。
已经变形的锅炉横躺在地上,锅炉房也只剩下一片残砖断瓦。天使堂的二层小楼虽然没塌,但是靠近锅炉房的一侧墙体也已经被炸开了一条触目惊心的裂缝。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请了假,领着其他孩子清理现场。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喊饿,满身灰尘的孩子们悄悄地搬运 着碎砖,不时偷偷看看一脸木然的周老师。
不知什么时候,厚重的乌云又开始慢慢聚集在头顶,深灰色的天幕下,天使堂的二层小 楼似乎摇摇欲坠。
周老师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去想失去采暖设备的小楼还怎么住,也不去想医院里的 赵大姐和二宝。
没有天使堂了。
周老师抬头看看铅灰色的天空,突然笑了笑。

杨锦程阴沉着脸把手里的东西一样样摆在桌子上。
“这个 U 盘里是全部研究资料和数据,还有我打算在国际研讨会上宣读的论文——你可
以属上你的名字;这个是我写给省里领导的推荐信,相信他们会尊重我的意见。这是我的辞
职信,你可以一起送上去;对了,还有这个??”杨锦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下星期
的机票。”
陈哲的脸上是难掩的喜色,行动间却依然谨慎。 “你为什么又决定放弃了?”
“我从未想过要放弃。”杨锦程的脸宛如一块铁板,“但是相对于其他的东西,我更尊 重我的专业!”
陈哲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杨锦程。
“你要的不外是名利与地位。”杨锦程垂着眼皮,“好,这些我都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聘请我做研究所的顾问。一来,我可以辅助你完成这个计划;二来,我虽然退居幕后,但是我可以亲眼看到我的科研成果对世界的改变。”
陈哲点点头,“好,我答应你。”
“那,我要的东西呢?”
杨锦程的话已经让陈哲完全没有后顾之忧,他爽快地从衣袋里拿出一个 U 盘递给杨锦程。 “所有的资料都在这里。”
杨锦程抬头看了陈哲一眼,脸上是将信将疑的神色。
“呵呵,你还不相信我?”陈哲笑起来,“我不会留后手的。现在把这事泄露出去,损 害的不是你的名誉,而是我的。”
杨锦程苦笑了一下,神色黯然。
陈哲拍拍杨锦程的肩膀,“行了,老杨,别苦着脸了。你要结果,我要名利——我们这 叫各取所需。”
杨锦程一侧身,闪开他的拍打,又颇为伤感地在办公室内环视一周。
“陈哲,我希望你遵守承诺,让教化场实验的成果能应用于世。”
“我更希望你叫我陈主任。”陈哲俯视着杨锦程的眼睛,“当然,如果你舍不得这里, 我可以允许你再坐一会。”
杨锦程看着陈哲布满揶揄笑容的脸,艰难地站起身来。

“不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的手慢慢离开那张宽大的座椅,似乎颇为不舍,“这里的东西都留给你了。不过,我可以拿走这把杯子么?”
陈哲看看那把价值不菲的茶杯,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杨锦程高傲的样子。 “??我警告你,不要碰我的杯子。”
陈哲把手按在杯子上,轻轻地说道:
“不。”
方木拎着一大袋食品疾步登上省医院住院部的三楼,走进烧伤科 313 病房,赵大姐却不在自己的病床上。方木想了想,转身去了普外科。
赵大姐果真在二宝的病床边。她的整只右臂都包裹着厚厚的纱布,脸上也有些烧伤的痕迹,即使这样,她还是费力地用另一只手给二宝擦着身子。
方木放下东西,一把抢过赵大姐手里的毛巾。赵大姐看是方木,虚弱地笑了笑,靠在床 头上看方木给二宝擦身。
头缠绷带,手臂上打着夹板的二宝看见袋子里的食品,立刻咿咿呀呀地上去抢。方木不敢用力按他,在后背上草草抹了两把就任他去大快朵颐。
赵大姐看看袋子,半是感激半是埋怨地说:“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你们要住好几天院呢,”方木把毛巾丢进脸盆,“得增加点营养。”
“那可不行。”赵大姐看着二宝狼吞虎咽的吃相,苦笑了一下,“我明天就回去,家里 一大堆事呢,老周一个人可应付不过来。”
“没事,你安心养病。”方木把毛巾拧干,搭在床头,“我明天去帮他。对了,你怎么 跑到二楼去住了?”
“这段时间,拆迁的人不停地来捣乱。”赵大姐一脸痛苦地按按自己的右臂,“老周和我分睡在两个楼层,也好照应孩子们——查清是谁干的了么?”
“分局已经立案了。”方木顿了一下,“初步怀疑跟拆迁有关。”
赵大姐突然有些局促不安,看着方木,嘴唇嚅动着,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
“方木,周老师不让我告诉你,但是我觉得还是跟你说说比较好。”赵大姐终于下了决 心,“有人要杀他。”
“嗯?”
赵大姐把那天晚上有人闯进她房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方木,方木的脸色越加凝重, 正要打电话回专案组,衣袋里的手机却响起来。
是周老师。
电话接通,周老师却不说话,方木接连“喂”了几声,才听见周老师异常低哑的声音: “小方,帮我照顾好天使堂,照顾好孩子们??”
方木的心一沉,“周老师你在哪里?”
“??我自己种下的恶果,我会自己解决。”说完,电话就挂断了。 方木急忙回拨过去,周老师却已经关掉了手机。
赵大姐看见方木脸色大变,也急得不行:“老周怎么了?”
“周老师那边可能出事了。”方木站起身就往外跑,一路狂奔至停车场,刚发动汽车,就看见一身单薄病号服的赵大姐踉踉跄跄地跟着跑出来。
“你跟着来干什么?快回去!”方木吼道。
赵大姐拉开车门跳上车,“开车!”
方木无奈,一踩油门,吉普车箭一般蹿了出去。
刚开过两个路口,方木突然掉头,同时拉响警笛,朝相反方向开去。赵大姐一看离天使 堂越来越远,急得大叫:“你这是往哪儿开啊?”
方木咬着牙一言不发,死死地盯着前方,脚下的油门一踩到底。


他已经知道周老师在哪里了。

周老师推开研究所一尘不染的玻璃门,径直走向电梯。门口的保安员刚要起身查问,却
赫然发现这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就是杨主任口中“见了他,就要像见到我一样尊重”的那个人,慌忙把一个抬手阻止的动作变成了敬礼。周老师目不斜视,电梯门一开就迅速闪了进去。
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位于顶层的主任办公室,推门走了进去。杨锦程半靠在座椅上,脸
上覆盖着面膜,正在闭目养神。
周老师一路走来,每接近研究所一步,心中的恨就增加一分,看到杨锦程脸上的面膜, 那份仇恨瞬间就达到了顶点。
你毫不留情地杀了这么多人,却那么在乎你那张脸!
周老师走到办公桌前,盯着那张惨白的脸慢慢说道:“你不是要杀我么?我来了。”
侧对着他的杨锦程毫无反应,细细去听,轻微的呼吸声似有似无——他睡着了。
周老师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一咬牙,绕到杨锦程背后,从衣袋里掏出一根细细的铁丝。
那曾是他最优秀的学生、最得力的助手,然而此刻周老师的心中没有半点犹豫,他把铁
丝从杨锦程的头上慢慢套下,双手猛然发力,死死地勒住了杨锦程的脖子!
沉睡的躯体突然开始痉挛,似乎要挣脱这致命的绞索。周老师的手上愈发用力,直到那
身体逐渐瘫软下去。
周老师的眼中渐渐盈满泪水,他凑到杨锦程的耳边喃喃说道:“没有教化场了,也没有天使堂。如果科学家把自己当作神,他创造出来的,只能是地狱??”
随着舌骨折断的轻微声响,杨锦程已经再无声息。
良久,周老师才放开手里的铁丝,他站直身子,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如释重负,又似乎 万念俱灰。
伸手抚平杨锦程额上的乱发,周老师盯着那张永远不会醒来的脸,颤抖着去揭开他脸上 的面膜,刚掀起一角,就听见房门被猛地撞开了。
方木平端手枪,疾步闯了进来。
“不要动!”
几乎是同时,周老师一步跨到落地窗前,反手打开了窗户。 “你别过来!”
方木看见瘫软在座椅上的人,又看见他脖子上缠绕的铁丝,心底一片冰凉。 “那是??杨锦程?”
手扶窗框的周老师点点头。
方木心头大乱,他放下枪,刚要开口,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尖叫。赵大姐以手掩口,惊恐万状地看着杨锦程的尸体,看见站在窗边的周老师,更是急得要冲过去。
“你们都别过来!”周老师放开一只手,大半个身子危险地挂在窗外。
方木一把拉住赵大姐,把枪插进枪套,张开五指冲着周老师。
“周老师,你别激动,你先下来,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会帮助你,相信 我。”
周老师惨然一笑:“我没想挽回。”
大股冷风从周老师身后呼呼地灌进室内,周老师头发纷乱,身上破旧的衣服被风吹得鼓起来,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宛如一个即将被摧毁的破败的玩具。
方木死死地盯着周老师的手,小心翼翼地踏出一步,立刻就被周老师的表情阻止。“周老师??”方木几乎在恳求,“你千万别做傻事。”
“傻事?”周老师苦笑着摇摇头,“我这辈子造过的孽,何止是傻事!你觉得杨锦程罪 无可恕,其实我跟他,没有分别??”
“可是你也要想想天使堂,想想那些孩子啊!”
“我没有资格再回天使堂了。”两行泪从周老师的眼中流淌下来,“我是一个罪人,我
一直把他们当作我换取内心平静的工具。可是到头来,我还是害得他们无家可归??”

“我知道,我知道!”赵大姐突然疯了似地叫起来,“周老师,我那天听到了你和方木的谈话??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一直在赎罪??真的,我原谅你了??”
周老师愣住了,片刻,一丝略显欣慰的笑容在他嘴角浮现。
“谢谢你,小赵。你让我在临走前还能有一丝安慰。”
“周老师!”方木和赵大姐同时大叫。
“你们听我说!”周老师的语气骤然严厉,“小赵,天使堂已经不可能保住了。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尽量让孩子们有一个新家,能吃饱穿暖,能有书读,将来可以自食其力就行。 能做到么?”
已经泪流满面的赵大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哀哀地看着周老师。 “能做到么?”
赵大姐艰难地点点头。
“那好。”周老师又把头转向方木,“帮我照顾好廖亚凡,照顾好孩子们。我知道我犯了死罪,但是我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它。从此不会再有教化场了??”
“周老师!”方木激动得语无伦次,“你马上下来,不然我??不然我??你不见得一
定会被判死刑的!”
“方木,你还不明白么?我并不是无法面对法律和刑罚。”周老师深深地看着方木, “我无法面对的是我自己的内心。”
他用手指指杨锦程的尸体,一字一句地说道: “其实,我们都该死。”
说完,周老师的脸上呈现出安详的微笑,他看看方木,又看看赵大姐,松开了抓在窗框 上的手。
方木狂吼一声,扑上去抓他,无奈距离太远,他扑到窗口的时候,只能眼睁睁看着周老 师张开双臂,向坚硬的大地落下去??
方木撇下失声尖叫的赵大姐,转头冲入了走廊,撞开听到动静前来察看的员工,一路沿 着消防通道狂奔而下。
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楼下已经围聚了几个人,方木推开他们,扑倒在周老师的身前。周老师面色安详,后脑
处流出的血已经把雪地染红了一大片。他的眼睛半睁半闭,身体微微痉挛,随着每一次抽搐, 大股血沫从嘴角慢慢涌出。
“叫救护车!”方木抬起头声嘶力竭地狂喊:“救命啊!”
围观者开始手忙脚乱地拨手机。方木俯身看着周老师越来越苍白的脸,一句完整的话也 说不出来:
“挺住??挺住??救护车就要来了??”
忽然,方木感到周老师的手动了一下,他急忙握住那只冰凉的手,专注地盯着周老师的
脸。
周老师的嘴嚅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手上的力量却在一点点加大。 方木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我知道。”他用力捏捏周老师的手,“我保证。”
那只手的力道骤然松懈下去,周老师微笑了一下,慢慢合上双眼。

救护车很快赶到,急救员确定周老师已经死亡,同时把昏厥的赵大姐抬上救护车进行急
救。
方木脱下外套盖在周老师的身上,又摸出手机,拨通了专案组的电话。 “我是方木,我在心理研究所,就在刚才,周振邦勒死了??”
“研究所主任助理陈哲。”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方木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回头——


身着白大褂,双手插兜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杨锦程。

杨锦程面无表情地看着震惊不已的方木,低声说:“跟我来吧。”


结局一

第三十六章 尘土归尘土

杨锦程静静地站在办公桌前,盯着死者脖子上的铁丝看了一会,轻叹口气,从衣袋里掏 出一个 U盘连接在电脑上,点击了几下鼠标后,把显示器转向了方木。
“你自己看吧。”
那是两段视频。第一段视频里,助理陈哲来送文件,见杨锦程不在办公室里,四下张望了一下,就大大咧咧地坐在办公桌后,在那张宽大的座椅上晃来晃去,还举起杨锦程的茶杯 喝了一口。
第二段视频就是周老师勒死陈哲的全部过程。
方木默不作声地看完,又走过去掀开死者脸上的面膜,不错,的确是那个一直在杨锦程 身后谦卑恭敬的陈哲。
“他就是你们一直要找的 Z 先生。”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方木盯着杨锦程的眼睛,“你有证据么?”
杨锦程笑笑,脸上疲态尽显,“你应该知道我的答复的。不过你可以拿陈哲的照片给姜德先和曲蕊,看看他们的表现你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对还是错——你跟别人不一样,我相信你 有这个分辨能力。”
“那周老师又为什么杀了陈哲?”
“你可以去搜搜陈哲的口袋,那里应该还有一张电话卡。”杨锦程指指陈哲,“他打电 话给周老师,说我是 Z先生,让周老师来杀我。”
“后来呢?”
“陈哲对我的位子垂涎已久——你在刚才的视频里也看到了——甚至学我的样子敷着面膜,用我的杯子喝水。但是很不幸,我在我的杯子里下了麻醉剂,这倒霉的家伙睡死过去, 当了我的替死鬼。”
“你在你自己的杯子里下麻醉剂?”
“对。因为我严重失眠,需要睡一觉,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喝而已。”杨锦程把身子转向 方木,“你觉得这理由成立么?”
方木脸色铁青,向前逼近一步,“你用什么说服我这不是你一手策划的?”
“我并没打算说服你。”杨锦程毫不退让地回望着方木,“但是你同样无法证明这是我 策划的,不是么?”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缓缓说道:“你知道周老师要来杀你,所以想办法诱骗陈哲喝下你杯子里的水,等他昏迷后,你又在陈哲的脸上覆盖了面膜,然后静等着周老师来杀人。这样,你既除掉了陈哲,又逼死了周老师,对么?”
杨锦程似笑非笑地看着方木,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楼下突然传来警笛声,杨锦程走到窗前看看,回头说道:“警察来了。他们走进这间办公室后,我就什么都不会说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方木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牙咬得咯咯作响。 失败,彻底失败了。
“那好。”杨锦程笑笑,“我最后奉劝你一句,不要针对我我本人进行任何形式的侦查活动,你自己也清楚,那是毫无价值的,顶多是浪费你我的时间。”


方木感觉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顶,他猛地伸手到腰间打开枪套??
“不不不。”杨锦程的表情仿佛是在面对一个鲁莽无知的孩子,“这屋里还有第三只眼 睛呢,你不会那么愚蠢吧?”
房门被猛地推开,边平和郑霖大步走进来,见到对峙的方木和杨锦程,两个人都不由得 愣住了。
“方木,这是??”
方木忽然举起一只手,示意边平不要再问下去了。他仿佛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摇摇 晃晃地穿过惊讶不已地同事们,慢慢向门口走去。
“方警官!”杨锦程突然在背后叫了一声,似乎饱含悲怆,“其实周老师的死,我也很 难过。”
方木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径直走了出去。

C 市科学院心理研究所杀人案已侦查终结,现场发现的视频资料证明周国清(原名周振邦)就是杀死陈哲的凶手。鉴于犯罪嫌疑人周国清已经畏罪自杀,案件撤销。
教化场系列杀人案陷入僵局,由于缺少证据,姜德先和曲蕊被依法监视居住,如果在
12 个月内找不到有力证据的话,对二人的强制措施只能撤销。

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附近的一间茶室里,方木和姜德先、曲蕊相对而坐。
曲蕊一直无动于衷地看着窗外,马路对面,住院部灰色的大楼静静伫立。而姜德先始终不肯和方木对视,但是随着方木的讲述,脸色已几近死灰。
“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方木把陈哲的照片摆在桌子上,“他就是 Z 先生,对 吧?”
曲蕊只扫了照片一眼,就继续观望着住院部的大楼。姜德先则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从他 脸上的表情,方木已经肯定了心中的判断。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良久,姜德先艰难地开口。
“不为什么。”方木又点燃一根烟,“作为律师,你应该知道我们依然没有证据起诉你们。但是这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是觉得,应该让你们知道真相。”
三个人重新归于沉默。
忽然,曲蕊站起身来,冲方木和姜德先笑了一下。她已经瘦脱了相,那笑容在脸上是说 不出的诡异与凄凉。
“探视时间到了。”
说完,她就抓起手包,匆匆走出了茶室。
隔着玻璃窗,方木目送着形销骨立的曲蕊穿过马路,跑进住院部的大楼。 “方警官。”
“嗯?”方木回过头,姜德先第一次直视自己,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欲言又止。“你说吧。”方木明白他的意思,“我没带任何录音设备。”
姜德先苦笑,目光投向窗外。
“其实,杀了人之后,我并没有觉得轻松。而且我相信,其他人也一样。” 方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下一片宁静。
“我们会承担这一切的。”姜德先低声说:“请给我和曲蕊一点时间。” 方木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长出了一口气。
“你随便吧。”
说完,方木起身离开了茶室。
C 市火车站的站台上,背着书包的廖亚凡一脸焦急地四处张望着,不时看看手腕上的塑 料电子表。

随着一声尖锐的汽笛,又一列火车进站了。成群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跳下火车,又有成群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拼命挤上车。站台的广播喇叭里,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反复念叨着:“和谐春运,安全出行,请各位旅客??”
调度员的哨子已经响起,一个男列车员冲廖亚凡不耐烦地吼道:“你到底上不上车?”
廖亚凡最后看了一眼人潮如织的进站口,咬咬牙,转身跳上了已经徐徐开动的列车。

智? 苑小区。
杨锦程的家里已经是一片狼藉,衣物、书籍资料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满头大汗的 杨锦程正努力地把一个塞得满满的行李箱封好。
身后,杨展的卧室里正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摔打声,有玻璃瓶扔在墙上的碎裂声,也有 “咔啦咔啦”拼命摇动门锁的声音。
脸色铁青的杨锦程又操起一个行李箱,把书房里摆放的各种荣誉证书一股脑塞进去,刚 拉好拉链,就听见门铃响了。
杨锦程透过门镜一看,是邻居。
杨锦程小声咒骂了一句,拉开门,一脸不耐烦地问道:“干嘛?”
“我说杨博士,你们家都闹了好几个小时了,我连电视都看不了了??”
“你去物业投诉我吧!”杨锦程打断他的话,当着他的面关上了房门。
刚走回客厅,又听见杨展在卧室里声嘶力竭地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心烦意乱的杨锦程大吼一声:“你他妈给我闭嘴!”
卧室里的喊叫声戛然而止。杨锦程松了口气,抬手抹抹额头上的汗珠,拉过一把椅子取下妻子的遗像,简单擦拭后,小心地放进一个塞满泡沫塑料的盒子里。
突然,他的鼻子里窜入一股焦糊味。杨锦程吸吸鼻子,立刻意识到这味道是从儿子的卧
室里传出来的。
杨锦程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打开房门一看,一身外出打扮的杨展正用打火机烧着床单。
杨锦程彻底失控了,他一把揪住儿子的头发,狠狠地扇了他两记耳光,又一脚把他踹到
墙角。
“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
嘴角流血的杨展从墙角挣扎着爬起来,冲着父亲声嘶力竭地吼道:“我不走!我不要出 国!”
已经红了眼睛的杨锦程顺手操起桌上的鱼缸,朝儿子狠狠地砸了过去。
鱼缸撞在杨展头顶不足半米的墙上,顷刻间就粉身碎骨,鱼、水和玻璃碎片落在杨展身上,孩子吓得尖叫一声,双手抱头,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你他妈再闹,老子就打死你!”说完,杨锦程怒气冲冲地抓起还在冒烟的床单,起身 去了卫生间。
把床单塞进洗手盆里,余怒未消的杨锦程返回客厅整理行李,嘴里依旧叫骂着:
“没脑子的臭大粪!老子辛辛苦苦为了什么?还不是他妈的为了你!我上辈子到底造了 什么孽?养活了你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他翻检着地上的书籍资料,有的直接丢弃,有的放进行李箱里,丝毫没察觉到杨展已经 像幽灵一样悄悄地站到了自己身后。
他更没看到杨展手里握着一支转轮手枪。
满脸泪痕的杨展无声地抽噎着,通红的双眼里漫出无尽的绝望与仇恨。 他慢慢地举起枪。
“砰!”
“砰!”
站台上负责维持秩序的警察已经注意这个小孩好几天了。他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站台上,然后在准备上车的旅客中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第四天,当这班列车开走后,他似乎彻底放弃了寻找。静静地在站台上站了一会之后,他到食品车那里买了一个汉堡和一罐可乐,坐在长椅上慢慢地吃完。之后,孩子把易拉罐的拉环套在手上,反来复去地端详了半天,紧接着,又把罐子远远地掷了出去。
空可乐罐在地上轱辘着,最后落到站台下,静静地躺在铁轨中间。 警察看见孩子向自己走来,脚步从容,面色平静。


尾声 一些城市背面的镜头

C 市《城市早报》2 月 6 日所载新闻节选:
??杨某供称,其所持枪支已丢入我市最大的人工湖——北湖中,警方迅速组织潜水人员进行打捞,截至发稿前,仍未发现该枪支。目前,本案正在进一步侦查中。

3 月 10 日所载新闻节选:
??鉴于杨某枪杀其父时不满 14 周岁,不构成犯罪,且没有别的直系亲属,C 市公安 局决定将杨某送至 C市少年犯管教所执行收容教养??

3 月 22 日所载新闻节选:
??公司副总侯某等七人因涉嫌爆炸罪被市公安局依法逮捕后,恒金地产立即发表声明,声称侯某等人的行为属个人行为,与恒金地产无关。据悉,其中一名武姓男子还将面临故意 杀人罪(未遂)的指控??

周老师死后一个月,姜德先与妻子协议离婚,名下所有财产交割给其妻。三天后,姜德 先的前妻和女儿移民新加坡。
一星期后,谭纪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静静地死去。翌日,姜德先和曲蕊来到 C 市公安局 投案自首。至此,教化场系列杀人案全案侦查终结,已移送C 市人民检察院起诉。

C 市某小学。黄昏。
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夜色正一点点吞噬着红土跑道和塑料草皮。校园东北角的秋千架下, 一个小小的身影若隐若现。
夏天坐在秋千上慢慢摇荡,空洞的眸子里一片漆黑,也无半点闪亮。他轻声哼着歌,曲调古怪,歌词含混,听起来更像一个梦呓者的喃喃自语。
在他的脚下,反复碾着一只小狗的尸体。随着秋千的摇摆,毛绒绒的小狗在夏天的鞋底 翻来滚去。

C 市的公路上,深夜。
方木驾驶着吉普车,不停地在大街小巷来回巡视着,每当看到年轻女孩的身影,他就放 慢车速,看清后又重新加速。
手机在仪表盘上不停地震动、鸣叫,方木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屏幕,随手把手机扔向了 后座。
昏黄的路灯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方木神色疲惫,目光却依然锐利、焦虑而执著。

C 市少年犯管教所的门口,二十几名被收容教养人员正往一辆卡车上搬运着成筐的玻璃
珠子。搬运完毕后,卡车轰轰地开走。所有人员列队,看守清点人数后,喊着号子跑了回去。
漆黑一片的卡车车厢里,一个装满玻璃珠子的大筐突然摇晃起来。随着成串的珠子噼里
啪啦地落在地上,一个头顶木板的孩子从筐里站了起来。

卡车在一个路口等红灯,重新开动后,执勤的交警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他发现卡车车厢的门敞开着,一个个大筐正在车厢里摇摇欲坠。
他拉响警笛,发动了摩托车,径直追了上去。
一个小小的灰色身影迅速跑过马路,钻进了一条小巷。
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明显不合体的便装,沿着马路慢慢地走。

天使堂的院墙已经被拆掉,二层小楼也千疮百孔。各种重型建筑装备正向外运送着残砖
断瓦。昔日生机盎然的菜地里已经堆满了建筑垃圾,只在那些缝隙中能看见一丝拼命挣扎的
绿。
尘土飞扬的拆迁工地上,孩子呆呆地看着面目全非的天使堂,全然不顾脸上、身上已是 厚厚的一层沙土。
尖利的哨音在工地上响起,正在施工的工人们纷纷退到马路边。一个叼着烟卷、神气活现的司机驾驶着拆迁车轰隆隆开近天使堂的二层小楼。工人们摘下帽子,拄着工具,一边嬉 笑交谈,一边耐心等待着。
拆迁车长长的摇臂缓缓摆动,下方坠着的大铁球也随之挥舞起来,司机找准角度,操纵 铁球向小楼狠狠地砸去。
“轰!”二层小楼晃了一下,大块碎砖散落下来,却并没有坍塌。
围观的工人们开始“欧欧”地起哄,司机吐掉烟卷,又一次挥动着铁球砸了过去。 “轰!”
小楼再也坚持不住,随着一阵可怕的断裂声,彻底倒了下去。
随着楼体的坍塌,厚重的尘土迅速卷起,刚才还兴高采烈地围观的工人们纷纷躲避。 只有孩子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尘土扑面而来。

几分钟后,尘埃落定。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回到工地干活。孩子擦掉脸上的尘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脚走向 院子里那棵最高的树。
春天已经到了,沉寂一冬的大树也开始渐渐焕发生机,枝头随处可见刚刚绽开的绿芽。孩子爬到一个树杈处,伸手从一个废弃的鸟窝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
他慢慢地滑到树底,又背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塑料袋里是一个被几层报纸包裹着的物件,外面还缠绕着黄胶带。孩子耐心地拆开胶带 和报纸,那支乌黑的转轮手枪露了出来。
孩子熟练地打开弹仓,把六发子弹和弹壳一股脑倒在手心里。覆铜钢弹壳依旧黄澄澄的,凉滑如新。孩子扔下子弹和弹壳,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冰冷的枪身,又扳下击锤连连扣动扳机。毫无阻滞的转动和清脆的空枪敲击声让他很满意。孩子把玩得兴致勃勃,他发现这个漫长的 冬天并没有让这支枪变得锈蚀。
孩子肮脏的脸上绽露一丝笑容。
不远处的工地上,人声鼎沸,机器轰鸣,每个人都在认认真真地捣毁这个曾经的天堂。没有人注意这个孩子,更没有人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家伙。
孩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片废墟和其上忙碌的人群,片刻,他低下头,在地上散落的子弹 和弹壳间翻找着,最后挑出一颗子弹塞进弹仓。
他拨动弹仓让它旋转起来,然后“啪”地一声甩回枪身。
四周似乎一下子静了下来,只听见小鸟在头顶的树枝上愉快地鸣叫。孩子吸吸鼻子,仿 佛嗅到了那个好看的女孩子身上的味道。
孩子面向已经不存在的天使堂,平静地抬起右手,把冰冷的枪管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咔哒。
咔哒。

(全文完)


结局二

第三十六章 尘土归尘土

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附近的一间茶室里,方木和姜德先、曲蕊相对而坐。
曲蕊一直无动于衷地看着窗外,马路对面,住院部灰色的大楼静静伫立。而姜德先始终不肯和方木对视,但是随着方木的讲述,脸色已几近死灰。
“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方木把陈哲的照片摆在桌子上,“他就是 Z 先生,对 吧?”
曲蕊只扫了照片一眼,就继续观望着住院部的大楼。姜德先则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从他 脸上的表情,方木已经肯定了心中的判断。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良久,姜德先艰难地开口。
“不为什么。”方木又点燃一根烟,“作为律师,你应该知道我们依然没有证据起诉你们。但是这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是觉得,应该让你们知道真相。”
三个人重新归于沉默。
忽然,曲蕊站起身来,冲方木和姜德先笑了一下。她已经瘦脱了相,那笑容在脸上是说 不出的诡异与凄凉。
“探视时间到了。”
说完,她就抓起手包,匆匆走出了茶室。
隔着玻璃窗,方木目送着形销骨立的曲蕊穿过马路,跑进住院部的大楼。 “方警官。”
“嗯?”方木回过头,姜德先第一次直视自己,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欲言又止。“你说吧。”方木明白他的意思,“我没带任何录音设备。”
姜德先苦笑,目光投向窗外。
“其实,杀了人之后,我并没有觉得轻松。而且我相信,其他人也一样。” 方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下一片宁静。
“我们会承担这一切的。”姜德先低声说:“请给我和曲蕊一点时间。” 方木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长出了一口气。
“你随便吧。”
说完,方木起身离开了茶室。

智? 苑小区。
杨锦程的家里已经是一片狼藉,衣物、书籍资料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满头大汗的 杨锦程正努力地把一个塞得满满的行李箱封好。
身后,杨展的卧室里正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摔打声,有玻璃瓶扔在墙上的碎裂声,也有 “咔啦咔啦”拼命摇动门锁的声音。
脸色铁青的杨锦程又操起一个行李箱,把书房里摆放的各种荣誉证书一股脑塞进去,刚 拉好拉链,就听见门铃响了。
杨锦程透过门镜一看,是邻居。
杨锦程小声咒骂了一句,拉开门,一脸不耐烦地问道:“干嘛?”
“我说杨博士,你们家都闹了好几个小时了,我连电视都看不了了??”
“你去物业投诉我吧!”杨锦程打断他的话,当着他的面关上了房门。
刚走回客厅,又听见杨展在卧室里声嘶力竭地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心烦意乱的杨锦程大吼一声:“你他妈给我闭嘴!”
卧室里的喊叫声戛然而止。杨锦程松了口气,抬手抹抹额头上的汗珠,拉过一把椅子取下妻子的遗像,简单擦拭后,小心地放进一个塞满泡沫塑料的盒子里。

收拾停当,杨锦程给自己倒了杯水,又点燃了一根烟,坐在沙发上喘粗气。一根烟还没吸完,他突然意识到杨展的卧室里已经足有十多分钟毫无声息了。
杨锦程拧开门锁冲进去之后,才发现卧室里已经空无一人,扑到窗前一看,一条床单拧
成的绳索正随风飘扬。

C 市火车站的站台上,背着书包的廖亚凡一脸焦急地四处张望着,不时看看手腕上的塑 料电子表。
随着一声尖锐的汽笛,又一列火车进站了。成群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跳下火车,又有成群的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拼命挤上车。站台的广播喇叭里,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反复念叨着:“和谐春运,安全出行,请各位旅客??”
调度员的哨子已经响起,一个男列车员冲廖亚凡不耐烦地吼道:“你到底上不上车?”
廖亚凡最后看了一眼人潮如织的进站口,咬咬牙,转身跳上了已经徐徐开动的列车。

几乎是同时,一个背着旅行包的孩子从人群中挤了过来,边跑边喊:“等一等,别开 车??”
调度员一把拽住孩子,“小孩你干嘛?”
孩子急得直跳:“我要上车??我有车票??”
“你家大人呢?”调度员四处望望,“上车了?”
列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无数张好奇的脸庞在孩子眼前飞速闪过。孩子在那些面孔中徒劳 地寻找着那个人,似乎指望她能拉自己上去。
忽然,孩子看到了调度员挂在胸口的哨子,顿时两眼放光。 “快,你快让车停下来!”
“行了行了,别闹了。”一脸无奈的调度员推着孩子的后背,“回家吧。” “快点,求你了。”孩子满脸是泪,“我要上车??”
调度员冲站台上的警察挥挥手:“你把这孩子带到??”
话还没说完,他就感到手里的孩子一下子挣脱了,低头去看,眼前是黑洞洞的枪口。“让车停下来!”孩子举着一支乌黑的转轮手枪,声嘶力竭地大吼:“停下来!”调度员最初吓了一跳,随后嘻嘻地笑起来:“小破孩,拿个玩具吓唬谁啊?”
孩子咬着牙,突然冲调度员脚下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让喧闹的站台瞬间安静下来,随后就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尖叫和呼喊。人们纷纷退去,站台上很快就出现了一片空地,中间是手握转轮手枪的孩子和吓得瘫软在地的调度员。
几个警察从站台两侧跑过来,边跑边用无线电向分局通报情况。一个警察小心翼翼地靠
近孩子的侧后方,慢慢地从腰间拔出手枪,刚要瞄准,就被人压住了手臂。
“别开枪。”一个满脸绝望的男人拼命地抓住警察的手,“那是我的儿子。”

杨展尽量躲在调度员后面,一边用枪向四周胡乱指着,一边含混不清地吼着:“你们别
过来??我只是想上车??呜呜??”忽然,他在那些警察中看到了试图靠近自己的父亲。
在那一瞬间,杨展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但是这表情很快就淹没在无边的绝望中。
“你别过来!”杨展冲父亲举起枪,“我会开枪的!”
杨锦程挣脱身边的警察,怒气冲冲地吼道:“枪是从哪里来的?快给我扔掉,快点!” “我不!”杨展终于哭起来,“你关心过我么?”

他冲杨锦程挥挥手里的枪,“这支枪就在我床头放了几个月了,你看见过么?你进过我 的房间么?”
杨锦程紧闭了一下双眼,换了稍微和缓的语气说道:“儿子,把枪扔掉,你年龄小,没 事的??”
“我不!”杨展把枪顶在调度员的脑袋上,“我要离开这里!” “爸爸带你去国外??”
“我不去!”杨展已经几近疯狂,“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去,我不要跟你在一起!”
高度戒备的警察们更加紧张起来,拉动枪栓的声音在杨锦程身边此起彼伏。杨锦程急得
大吼:“别开枪,我能说服他,我是心理学家??”
“你给我滚一边去!”一个年长的警察毫不客气地说:“你儿子都成这个样子了,你算 什么狗屁专家!”
杨锦程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向杨展走去。 恐惧的神色又回到杨展眼中,手里的枪举起来,却抖得厉害。“你别过来,我开枪了??”
杨锦程没有停步,牙咬得咯吱作响。
“你别逼我,我真的会开枪??”
话音未落,杨展的左脸已经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
站台上一下子静下来,片刻,杨展呜呜地哭起来。他现在看起来又是一个委屈的小孩, 胆小,脆弱,手中的枪也被父亲劈手夺下。
“我要离开你??”杨展抽噎着说:“我不做你的儿子了??”
调度员手脚并用地悄悄爬开,周围的警察也一拥而上。杨展无力反抗,似乎也无心反抗,任由几个警察把他脸朝下压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反剪双手。
杨锦程拼命推搡着那些警察:“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的儿子??”
“你闭嘴吧,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年长的警察伸出手来,“把枪给我!”
杨锦程看见一双铮亮的手铐咔嚓一声戴在儿子的手上,突然大脑一片空白,似乎周围的一切都在坍塌。恍惚间,他意识到有人在掰他的手??
杨锦程突然爆发了。他一把甩开那只手,举枪指向那些正拖着杨展向外走的警察。 “放下我的儿子!放下!”
警察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杨锦程,有几个人已经把手伸向了腰间。
杨锦程的脸上浮现出痴痴的笑容,他冲过去,一把拉住杨展的手臂。 “爸爸带你离开这里,走??”
“呸!”杨展把一口浓痰吐在杨锦程的脸上,咬牙切齿地说:“我宁可坐牢,也不会跟 你在一起!”
杨锦程愣在原地,似乎那口浓痰是一颗子弹。他完全被打懵了,不能动,不能说,不能 想??
突然,杨锦程像一头野兽般嚎叫起来:
“啊——啊——”
随后,他猛然把枪管塞进了嘴里??
砰!


尾声 一些城市背面的镜头

C 市《城市早报》2 月 6 日所载新闻节选:
??鉴于杨某取得枪支时不满 14 周岁,不构成犯罪,且没有别的直系亲属,C 市公安 局决定将杨某送至 C市少年犯管教所执行收容教养??

周老师死后一个月,姜德先与妻子协议离婚,名下所有财产交割给其妻。三天后,姜德 先的前妻和女儿移民新加坡。
一星期后,谭纪在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静静地死去。翌日,姜德先和曲蕊来到 C 市公安局 投案自首。至此,教化场系列杀人案全案侦查终结,已移送C 市人民检察院起诉。
C 市的公路上,深夜。
方木驾驶着吉普车,不停地在大街小巷来回巡视着,每当看到年轻女孩的身影,他就放 慢车速,看清后又重新加速。
手机在仪表盘上不停地震动、鸣叫,方木无动于衷地看了一眼屏幕,随手把手机扔向了
后座。
昏黄的路灯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方木神色疲惫,目光却依然锐利、焦虑而执著。

C 市某小学。黄昏。
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夜色正一点点吞噬着红土跑道和塑料草皮。校园东北角的秋千架下, 一个小小的身影若隐若现。
夏天坐在秋千上慢慢摇荡,空洞的眸子里一片漆黑,也无半点闪亮。他轻声哼着歌,曲调古怪,歌词含混,听起来更像一个梦呓者的喃喃自语。
忽然,他背后的阴影中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夏天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和他年龄相仿 的孩子慢慢走过来。孩子穿着一件奇怪的制服,胸前印着少管所7526。
孩子摸摸秋千上粗重的铁链,转头冲夏天一笑。
“一起玩吧。”

(全文完)


后记

两个结局都呈现给读者朋友们,说老实话,我并不知道哪一个更好一些。恶之花已然开
放,必然会结出恶之果。也许区别仅在于由谁亲口咽下而已。要对有些读者说声对不起,因
为我讲了个悲伤的故事。它让人觉得压抑,觉得绝望,觉得无能为力。其实人与人之间的交
集又何尝不是如此——微妙而又不可预期。每个人都不知道下一秒钟向你走来的,究竟是贵
人还是命中煞星。在漫长的一生中,在那些可能改变命运的分分秒秒,我们,真的敌不过彼
此的心血来潮。
所以,我真诚地希望每个人都能够与人为善,彼此原谅。别吝啬微笑,别硬起心肠。让每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人,都记得你伸出的温暖的手。
方木会继续寻找亚凡,邰伟会继续在奔跑中拔出手枪,边平会继续面对那些失常的面孔,二宝会继续自己的猜拳游戏。那么多身负重压的人都在倔强地追寻理想,我们为什么不能呢?
悲伤。悲伤也是一种力量。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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