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3、2:体液说
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之后的亚里斯多德并不认同前人的“力凭附说”。他虽然也相信天才与疯狂有密切关系,但是对天才怎样在疯狂中发生,有着与他们不同的看法。
在他的美学著作《诗学》中,亚里士多德声称:“诗的艺术与其说是疯狂的人的事业,毋宁说是有天才的人的事业。”据此书中文译者罗念生的注释说:“一般校订者把这句话解作:‘因此诗人要有天才,或者有几分疯狂’……”表明亚里士多德相信,疯狂对于一个天才诗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不过亚里士多德不像柏拉图,他没有把这天才的发生看作是在疯狂中有神力凭附,而认为是“出于人的天性”,因为在他看来,“那些自始即有天赋的人,逐渐予以发展”之后,便能“兴之所至,出口成诗”。那么亚里士多德这里所谓的“天性”指的是什么呢?
亚里士多德出身医生世家,他父亲任马其顿国王阿敏塔斯三世的御医,是以医神阿斯克列皮俄斯为名的学会的会员。医学是古希腊某些家庭的世袭领地,子承父业也是当时的惯例,因此亚里士多德从幼年时代起便学习行医的基础知识,并开始阅读西方医学之父、希腊最著名的医生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约公元前460—前377)的著作,使自己日后在医学的基础学科生物学研究中显示出极高的才华。
希腊医学发展到以希波克拉底为代表的柯斯(Cos)学派的时期,可以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威廉·C·丹皮尔在《科学史及其与哲学和宗教的关系》中就这一学派指出,“他们坚决主张进行精微的观察和周密地解释症候”,“因而具有现代精神”。由此可见,家庭的医学背景使亚里士多德比起柏拉图来,较少受“万物有灵论”思想的影响,而较多地接受由“具有现代精神”的希波克拉底学派所奠定的希腊医学和生物学的概念和实践。虽然从他的著作中看,亚里士多德常常从抽象出发,相信自然界的任何行为都有一个“最后因”,但是具体到对某些事物的看法时,很多方面仍然是物质的。希波克拉底承袭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观念,认为世界上一切的本质都可以在热和冷、湿和燥这四种不同而相反的本原中找到;正是这四种性质的两两结合,才形成土、水、气、火四种元素,再经由土、水、气、火这四种元素按不同比例,组成不同的物质。亚里士多德还相信希波克拉底学派的理论,认为人的躯体也是由四种元素——他们称之为“体液”(humours)——组成的。
在希波克拉底(事实上当然不是他一人所写的)《论人类的自然性》的第四章中这样说:“人的身体内有血液、粘液、黄胆汁、黑胆汁;这些元素构成了人的体质,通过这些元素便有痛苦的感觉或享有健康。这些元素的比例、能量和体积配合得当并完善地混合在一起时,人就有完全的健康。当某一元素过多或缺乏时,或一种元素单独处于身体一处,或与其他元素不相配时,便感到痛苦。当一种元素离开其他元素而孤立时,不仅仅是它原来的地方要闹病,就是它所停留的地方也要闹病;因为过多就造成痛苦和疾病。事实上,当一种元素流出体外超过所应当流出量时,这个空虚处便酿成疾病。另一方面,假如体内发生这种空虚,即当某一元素移动或离开其他元素时,依上面所说,人一定感到双重的痛苦:一在该元素所离开的地方,一在元素所流到的地方。”
希波克拉底“体液”学说的基点是:相信构成人体的血液、粘液、黄胆汁、黑胆汁这四种体液,分别与火、水、气、土有关,同时还受到各个星球作用的影响;人体的健康是由于体液的结合和谐(crasis),患病则是由于体液不调(dycrasis);而且这些体液的组合不仅影响到人的肉体的健康或患病,还影响着人的精神,包括人的气质、情感、行为和个性特征。如一个人的血液过盛,此人就属于多血质气质,若是粘液质、黄胆汁、黑胆汁这三种体液过盛,那么他们便分别属于粘液质气质、胆汁质气质和抑郁质气质。多血质气质的人一般都性格快活、乐观、温柔、仁爱;他们满怀希望,贪求享受,但为人轻信,遇到挫折也容易灰心失望、郁郁寡欢。这种气质常常是王子和恋爱的幸运儿所固有的。粘液质气质的人,特点是平静、冷漠,不易激动,怯弱胆小,愚钝呆笨,倔强执拗,好色淫逸,其中受到金星作用的被认为是妇女、儿童和淫荡子所固有的,受到月亮作用的则是属于傻子和蠢人所固有。胆汁质气质的人骄横急躁、鲁莽易怒、气量狭窄、妒忌任性、报复计较,其中受到太阳作用的是统治者和任性女子所固有,受到火星作用的则属士兵、酒鬼和爱喧闹的人所固有。抑郁质气质的人总是郁郁不乐、心情沮丧、冥思妄想、情绪反复、喜怒无常、尖酸刻薄,甚至往往患躁狂抑郁性精神病。
亚里士多德就承袭了这一“体液”理论,认为是这四种“体液”的组合,决定人的天性,使某些人具有天才的素质。在《论灵魂》和《问题》等文中,亚里士多德举例说到,与“大部分诗人”一样,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公元前490—前430)、苏格拉底、柏拉图等人之所以成为天才诗人和哲学家,就是因为他们体内那像酒一样迅速流动的“黑胆汁”在起作用。亚里士多德相信,黑胆汁不仅会使人经常显得不安静、容易激动、喜怒无常,甚至有一种精神错乱的倾向,但它同时也是激发一切天才人物的天性的火种;体内有适量黑胆汁的人是天才,而黑胆汁过多的人则是疯子,所以随着黑胆汁组合的变化,天才便常常陷入疯癫状态。由此,亚里士多德就有理由得出这样的结论:“所有在哲学、政治、诗歌和艺术上有非凡天才的人都明显地是忧郁症患者。”这就是说,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天才果然与疯癫密切相关,但是天才的发生并不是人在疯狂之时有神力依附,而是在于人体内体液组合的作用。
希波克拉底和亚里士多德有关体液对人的天性包括引发天才或疯癫的作用的观点,影响十分深远。著名的希腊传记作家普鲁塔克(Plutarch)在写作《希腊罗马名人比较列传》时,就常常按照这一学说的尺度来选择和猜测他笔下的政治天才,他可以说是第一个从这一学说获益的人。到了文艺复兴时期,这一学说就变得更为时髦了。
“体液”学说在文艺复兴时期的影响,在戏剧家们的创作中可以看得十分明显。那时,剧作家克里斯托弗·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1564—1593)和本·琼森(BenJonson,1572—1637)兴致勃勃地以“体液”理论来创作出了他们一系列的所谓“体液喜剧”(comedy ofhumours),批评家约翰·德莱登(JohnDryden,1631—1700)也借用这个理论来分析戏剧中的人物性格;特别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的人文主义代表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Shakespeare,1564—1616),他的那些不朽悲剧中的人物,就都是以这“体液”理论为根据来塑造的。正是基于体液组合对天才和个性的影响,莎士比亚才在《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把“智慧的疯狂”这两个似乎矛盾的概念联系在一起,在《威尼斯商人》中指出“脑子可以给血液制定出法律,但热烈的脾性会越过冷酷的法令”,在《仲夏夜之梦》中说“疯子、情人和诗人”一样“都富于混乱的思想和成形的幻觉”。在《哈姆莱特》中,莎士比亚对天才的发生更是谈得很多,如什么“神经有了毛病”,是“病态的结果”,甚至特别借哈姆莱特之口,进行了这样的病理分析: “……由于品性上有某些丑恶的瘢痣:或者是天生的——这就不能怪本人,因为天性不能由自己选择;或者是某种脾气发展到反常地步,冲破了理性的约束和防卫……”简直就像是在解释为什么体液会引得人陷入疯癫。
法国的医生和哲学家朱里安·奥弗鲁·德·拉·梅特里(JulienOffroy de LaMettrie,1709—1751)就从这唯理论出发,对精神现象作出解释,为心理学上的行为主义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梅特里从自己和病人身上观察到,心灵状态对肉体状态有紧密的依赖性。这种观察使他相信,精神现象与头脑和神经系统中有机的变化有直接的联系;人的生命和感觉能力完全附属于构成整个人体的元件,心灵不过是有机体的一种功能,尤其是脑的功能。因此,在他看来,一个人就好像是一部机器,并据此写出了《人是机器》(L omme machine,1748)这么一部著作。
在《人是机器》中,梅特里写道:“有多少种体质,便有多少种精神、不同的性格和不同的风俗。……只有医学才能借改变躯体而改变精神、风俗和习惯。这是真的,是黑胆、黄胆、粘液和血液这些体液按照其性质、多寡和不同方式的配合,使每一个人不同于别人。”(顾寿观译)
看得出来,梅特里这里说的就是希波克拉底的“体液”学说,是指由于体液的组合,才既会使一个天才变得愚蠢,又会使一个病愈的白痴成为非凡的天才。
另一位著名的唯理论者、法国哲学家德尼·狄德罗(DenisDiderot,1713—1784)对天才有很多精辟的论述。
作为一位唯理论者,狄德罗自然不相信柏拉图那天才起于神力的凭附的思想。他甚至曾经因为发表《给有眼人读的论盲人的书简》、宣扬唯物主义的无神论而遭到三个月的监禁。狄德罗涉猎过医学和生理学,尤其对感觉器官、神经、大脑作过认真而切实的研究,写出了《生理学基础》(1774—1780)一书,被认为“创立了现代心理生理学”。狄德罗的这本书里有一句名言,说“结构决定功能”,这话的内涵,借用研究狄德罗思想的法国学者亨利·勒费弗尔(HenriLefebvre)的话来说,是指一个人的生理结构能够“决定人的官能和需要”。在这本《生理学基础》中,狄德罗还说到,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生理上是完美和极为健康的,好像是直接针对尤维纳利斯“健全的思想寓于健全的躯体”这句格言而发的。在理解了狄德罗的这两个看法之后,对他有关天才发生的看法,大致也就不难可以猜到几分了。
在为他和数学家达朗伯(Jean Le RonddAlembert)共同主编的《百科全书》撰写“天才”这一条目作准备的一段笔记中,狄德罗写道:“有天才的人:诗人、哲学家、画家、音乐家,都有一种我无以名之的特殊的、隐秘的、难以下定义的心灵的品质;缺乏这种品质,就创作不出极其伟大、极其美丽的东西来。是想象力吗?不是。我见过一些美丽而丰富的想象力,它似乎大有可为,然而却毫无成就,或成就甚少。是判断力吗?不是。判断力强的人写出的作品松散无力而又乏味,这是屡见不鲜的。是风趣吗?不是。风趣的人说话漂亮,做的事却微不足道。是热情、机灵、甚至狂热吗?不是。热情的人激动了半天,什么有价值的也做不出来。是敏感吗?不是。我见过一些人,他们的心灵动辄被深深地打动,听见崇高的故事,就不能自制,兴奋、沉醉、疯狂起来;听见动人的词句,就要落泪,然而无论是说话还是写作,都像孩子一样结结巴巴。是情趣吗?不是。情趣与其说创造美,不如说弥补缺陷;这是可以或多或少地培养的才能,而不是天赋。是头脑和脏腑的某种构造,内分泌的某种结构吗?我同意,不过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必须承认,无论是我还是任何人,对这一点都没有确切的概念,此外还得添上观察力……”(桂裕芳译)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在狄德罗心目中,一切什么想象力、判断力或者风趣、热情、情趣等,与天才的关系都不是最主要的,而认为天才是“天赋”的“一种我无以名之的特殊的、隐秘的、难以下定义的心灵的品质”;并特别强调是由于“头脑和脏腑的某种构造,内分泌的某种结构”的缘故才发生的。至于他所说的“观察力”,则是指这种天赋可以“不必费劲、不必专心致志就能起作用;它不注意瞧,却一览无余;它无师自通,不下工夫就知识渊博;它记不住任何现象,但现象却使它深受触动;现象给它留下的,是其他人所没有的一种感觉;这是一种稀有的机器,它说,这事能成……果然就成;那事不能成……果然不成;这个对那个错……果然一一应验。无论在大事或小事中,它都显现出来。”这段话可以被看作是发表于1757年《百科全书》第七卷中“天才”这个正式条目里与此有关的详细论述的提要,但恰恰前面那段没有被写进这个正式条目,使人觉得狄德罗仿佛还对七年前的监禁心有余悸似的。而可贵的正是前面这段对天才与想象力、判断力或者风趣、热情、情趣等的关系,并像希波克拉底的“体液”学说那样,从生理学出发,指出天才的发生是起于人体的构造和结构,或者说是起于这些构造和结构的变化;至于不必费劲,不必专心致志,就能怎么怎么,则不过是指天才人物的人所共知的才性而已。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