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陆家嘴》杂志11月刊,杂志版有删节,未完待续)
2012年夏天,我动身到香港攻读为期十四个月的MBA,朋友听到这个消息都很替我高兴:“香港好啊,食品安全,空气质量高。”直到我开始在香港租屋而居之前,香港在我们很多大陆人的想象里一直代表着更高端的生活和工作水准,一个真正的国际化大都市。
可只有在这个城市驻扎下来,亲自去租房子、办银行卡、交水电费、买家具、和柴米油盐的生活打交道,我才真正开始了解香港和香港人的生活状态。
我住在港岛西区,香港大学的山角下。这里不是精英云集的中环,也不是游人如织的尖沙咀,而是普通香港人居住的地方。倘若港大校友张爱玲转世回来,一定会说港岛西环与她离开时相比变化不大:那些破败的沿街招牌、地面崎岖的山路、还有慢吞吞从街上滑过的叮叮车……因为没有人花钱修缮,都保存了原有的风貌。我的MBA同学,一位上海姑娘刚到这里时直言,这就是多少年前上海没拆迁改造时的样子。然而这里却属于香港发展最早的中西区,有如上海的卢湾、黄浦区。几十年过去了,张爱玲的上海几乎每个角落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港岛的普通居民区,却仍然是映照旧上海的“她者”。
(张爱玲时代就存在的双层的有轨电车——叮叮车,运行百年,曾经是摩登时代的象征)
香港的房屋面积以尺计算,大约十尺是一平米,如果有六十多平米就算是比较大的公寓房了。通常没分到宿舍住的内地学生会租住学校附近大约四十几平米的公寓房子,月租金也要一万三千港币左右,根据公寓位置和条件的不同而上下浮动。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在港的大学生和工作不久的年轻白领大多与人合租一套四十到六十平米的两室一厅。通常为了省钱,“港漂”们会把客厅也较便宜的租出去,一个十平米的客厅,在香港月租也要三千港币左右。所以香港人才是真正的蜗居,人均居住面积只有十几平米,就是住在火柴盒里。我的一个香港本地朋友说周末必须得出来活动,因为家里太小,一家人挤在屋里会觉得缺氧。
大多数香港的房子都是“裸租”,不提供家具,很多房子既没有床、桌椅,也没有冰箱、洗衣机等,所以住进来之后的添置费用也不少。我印象最深的是自己刚搬到新居后发现各房间都没有窗帘,于是麻烦房屋中介请了附近的小公司来丈量和安装窗帘,三面小窗装好一共要价三千多港币!后来才听说大部分租房者都是随便找块布挂着当窗帘。
日常生活的各种费用在香港也远比在内地贵得多,比如PCCW宽带月租为289港币,如果要收看CNN、BBC这些电视节目,每月月租138元起跳。这些付费频道中最贵的是那些体育赛事频道,在香港工作的朋友说如果想看比赛,通常他们都是大家一起到茶餐厅或酒吧。我这才明白老外喜欢聚在酒吧看球的这种习惯并不完全是为了图热闹,更主要的是没有付费无法在家收看到这些赛事。而我们大陆那些免费的视频节目在香港和国外很多都是无法观看的。
其他生活费用也都比内地贵很多:比如便利店里矿泉水、果汁等饮料通常是内地价格的两三倍,乘坐巴士或地铁的票价也比上海高出不少,如果住九龙而在港岛上班,一天地铁交通费要20几港币。香港人因为房子太小、下班太晚不方便做饭的缘故,在外面吃饭是很平常的习惯。所以港岛居民区附近平常的小饭馆,到了晚上或周末饭点儿,都是乌泱乌泱挤满了人。如果一天三餐都在麦当劳或街边小店简单吃,至少需要一百元港币吃一天。
在如此高企的生活成本面前,也许有人会说香港人收入高,但实际上在全球发达国家和地区中,香港的贫富差距是最大的。根据香港政府统计处(Censusand StatisticsDepartment)2012年公布的数据,2011年,香港的基尼系数上升到了0.537,超过了中国内地贫富差距水平的各种估计数据,同时还超过了新加坡、英国、澳大利亚,甚至超过了其他因贫富差距大而闻名的城市,如华盛顿和纽约。因为政府提供的公屋远远无法满足需求,在香港很多老年人会出来做些零工,比如捡垃圾、装货物。有一次我在一家连锁快餐店吃饭,无意中听到两个店员的对话。一个年老些的香港女工想请另一个年轻些的大陆女工帮她介绍对象,年轻女工不解:“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自己过不也挺好?”香港女工说:“我都六十岁了,不想再洗盘子了。”此中的辛酸不言而喻。
(港岛中心区破败的高楼以及构成香港空气污染主要来源的老旧出租车和巴士)
这几年中国内地饱受空气污染之害,有很多朋友认为香港空气质量高也并不是事实。2012年至2013年间,《华尔街日报》、《金融时报》都对香港严重的空气污染进行了专门报道。长期以来,包括大陆人、外国人都认为香港的空气污染主要来自珠三角的工业排放。而事实上,香港政府称,某些种类的路边空气污染有高达40%由出租车和小巴造成。据2013年8月彭博新闻报道,香港的1.8万辆以液化石油气为动力的出租车也是空气污染的主要罪魁祸首。香港街道狭窄,高楼密集,在这样的城市环境下,污染更不易扩散。据香港环保组织“健康空气行动”(Clean AirNetwork)2012年发布的报告显示,交通污染是威胁公共健康的最大问题。成千上万辆当地卡车燃烧柴油产生的尾气导致香港市民出现咳嗽的症状。香港街头的各家便利店、超市里,止咳药都与口香糖一样摆在最触手可及的货架上。我到香港不久,也患上了这种咳嗽病,吃各种药不见好转,不得已到校医院求诊,医生对我的症状显然司空见惯,他说这是空气污染导致的咽部过敏。
此外,香港是全世界最繁忙的港口之一,进出港口的大小船舶不断排放着充满二氧化硫的废气。流行病学家贺达理(AnthonyHedley)对《金融时报》提供观点称,因空气污染而导致的早死案例,近三分之一要归罪于船舶排放的废气。而根据“健康空气行动”的报告,每10万香港死亡病例中,有43例的死因是空气污染,其比例之高位列世界第八。从这些数字上看,香港空气污染的致命程度比中国内地高出逾20%。
香港是游客、富豪、金融业金领、想感受东方文化的外国人的天堂,唯独不是普通香港人的天堂。香港是香港人日益被外来人口挤占而自身生活状态却看不到改善的拥挤的家园。在中国内地生活了近三十年的我在香港与最普通的民众生活在同一条路上,呼吸同一方空气,终于明白了他们为什么抱怨,他们为什么有那么多政治诉求。在香港人眼里,无权选举特首可能就意味着特首不会代表他们的利益。
实际上香港政府在自由经济面前一直表现得非常软弱,放任而不是干预,这造成了香港长期以来形成的寡头垄断的经济格局得以继续维持。直到去年7月,香港才最终通过了《香港竞争法》,在此之前,香港没有任何一部反垄断法律。无条件拥抱自由市场的代价便是与民众生活息息相关的居住条件、空气污染等问题无法得到强有力的监管。我在香港大学攻读MBA的第一堂课上,就有外国教授一针见血地指出:香港既不是香港政府也不是中国政府统治的,而是由少数富豪统治的“李家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