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波:《伤别离》

伤别离

孙文波


孙文波(1956~)


中国古典诗中述说别离伤情的诗数量巨大,我们几乎可以在每一个传世诗人的作品中读到。以清人沈德潜所编《古诗源》为例,这部书辑录的作品以上古为始,至隋代止。书中收有这一年代跨度很大的历史时段几百位诗人的作品,亦包括《古诗十九首》这样的无名氏的作品。虽然统而观之,古典诗在这样一个很长的历史时期内,数量巨大,形式多有变化,但题材涉及的范围却不广泛,述说别离之情的诗篇数量几乎占了一半。也就是说:在那样的时期里,别离是中国古典诗最为重要的题材。而且就类别言,还可以细分为:别故乡、别亲人、别朋友。在如此巨大的关于别离的诗写作中,反映出来的是什么样的中国古典人文思想呢?

想来这个问题并不简单。是不是与中国人的伦理、道德认识有关?或者在于中国人看待人生的态度起着作用?这样一来,我们就有必要先探究中国人的人生观。而几乎每一个中国人都了解,中国人看待世界和人生的方式,是与最古老的典籍相关的,这些被称为“经”的典籍所宣传的观点,决定了中国人的人伦、人性观。也就是说:正是这些具有指导性的古老典籍,培养了中国人处理人与人、人与土地的关系的方法,最终使得我们在面对与土地、人有关的事件中,总是将情感放在重要的位置,即总是放在了第一位考虑。既然是放在第一位考虑,它带出来的各种事件,我们对之反应的敏感度就高。碰上这种事,情感的反应肯定强烈。

直到今天,别离仍然是中国人最伤神的事件。这两天看一部电视剧,虽然整个剧显得有些过分刻意,但其中有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镜头:在送别的一幕中,车站上哭成一片。我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这使我想:可能没有哪个民族会像中国人,把普通的分离看得如此重,一碰上就让人肝胆俱裂。这里面好像还潜藏了这样的意思:人只有相聚在一起,在看得见摸得着的情况下,一切才是实在的,而一旦离开视线,不在一地相处,存在的意义就变了似的。我自己在生活中的确有这样的感觉,朋友离开了,总是生出再也见不到的恐慌。而生活中这样的事的确发生过,就在今年,我的一位小友,突然落入澜沧江,从此人鬼殊途。

这让人不能不由此想到当苏武、李陵等人在写诗时心中的感慨,读他们的作品,总让人感到凄凉之情萦绕其中,还有王昭君这位历史上著名美人,宫内孤独的生活本就惨淡,还因为不愿贿赂画师,最后被送至塞外,在这种双重不幸的情况下写出的作品自然愁情如雾,字字笼罩。我不爱读悲伤的诗,但它们却是中国诗中最精绝的部分。写它们,那是人对绝望的抵抗,也是人情感的绝对真切的流淌。于是,又一个问题生出来了:诗的确关乎情。前几年,我与朋友们谈论当代诗的叙事性,引发了写作的一股潮流。也使得不少人从此认为诗当以讲故事为主。很显然他们误解了,以为我们从此不再谈诗的情感。他们没有搞懂,对于我们而言,情感仍然是诗最为重要的元素。

至少现在我这样认为:如果不是情感支撑着,中国诗的半壁江山将不存在。尤其是传世作品少的人,像项羽、刘邦等,我们将不知道他们还写过诗。而像《孔雀东南飞》这样的鸿篇巨制,也就不会进入我们的眼睑。所以,不管今天我们谈什么,把写作的基点放在什么上面,都不意味着放弃了诗对情感的要求。如果有人在我们的作品中没有读出情感的存在,那只能说明他对于我们写作的真正目的还不了解。举例来讲:我可以说出被称之为当代写作中技术运用最复杂的几位诗人,像肖开愚、臧棣,他们的作品中情感的存在是显明的。还有张曙光,他被称为最早把叙事性作为写作的重要方法的诗人,他的作品中,情感的强烈同样显而易见。

只是,与古典诗相比,当代诗所涉及的内容要广泛得多。虽然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别离作为主题的存在,但是它所占有的比例已不是那么大。这一方面是由于当代生活的复杂性,另一方面我们还应该看到现代世界改变了人们的空间感,使得别离在某种意义上讲,已不再像古典时期,具有那么大的生死两别的意味。在这样的情况下情感的方向肯定会发生转变。譬如说,我们可以看到在今天的诗歌中,人们抒情的方向的确非常多。而且由于现代文明的发展,使得人们在面对事物时的态度有了更多的由科学支撑的理性。因而诗歌本身的存在,在内涵上亦发生改变。今天诗歌本身还有发现自身奥秘的要求。

这并不是说古典诗没有提出过这样的要求。从汉代开始,像陆机、班固等人就谈过此类问题,更有刘勰以《文心雕龙》做了概括似的论述。只是这些论述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中国古典诗题材上的关注点。中国古典诗真正扩大题材范围的时代要到唐中叶。不过,就是唐中叶出现了李白、杜甫这样的伟大诗人,拓展了诗歌处理题材的能力,离别仍然是他们全部诗篇中份量极重的一块。今天大多数人熟悉的诗篇,不管是李白、杜甫的,还是李商隐、韩愈的,是与别离有关的作品。人们还特别喜欢津津乐道这些作品,并从中发现可以为自己所用的东西。我们可以把这一点看作是人们对诗的认知要求决定的,即:一般意义来讲,人们希望从诗中获取的是情感的刺激。

这样的要求当然没有什么可以指责。只是如果仅把对诗的认知局限于此,那么对当代诗的理解就很难完成。就像现在,虽然我看到中国古典诗里,别离伤情是最重要的部分,但是并不想以此作为要求,用来判断当代诗写作。我甚至认为中国诗进入白话写作以来,尤其是周作人将之定义为“人的文学”以来,在没有放弃情感作为诗的要素的情况下,诗与人的关系变得更复杂。远的不说,以新时期为例,诗写作已将自己的触觉伸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这方面,无论是朦胧诗人,还是第三代诗人,以及后来的诗人,写作的复杂化已经是显而易见的现象。而如果举例,可以找出很多例证,就像谈论良知、诗的见证功能,谈论文体责任,这些都是过去很少说的。

这就是说:当代诗就社会化的情况而言,在具体的执行中与古典诗已有很大不同。一些古典诗基本的范式已不能框定它。可能正由于此,不少人反对当代诗,认为当代诗背离或者说弱化了诗最重要的功能。这样的言论我们不能说它全错,但它的错误在于没有看到当代诗的发展所具有的内在必要性,这就是:现代生活对人认识事物的方式、方法,以及看待问题的态度,都有了不一样的要求。诗在抒发人的情感的同时,还必须做到使人们真正理解到它是人类精神生活的方式,人类在面对世界时,存在着特殊的精神活动反应。过去,也许别离是最能够激发人这种精神活动的因素,但现在,人在面对更多事物时,亦能够反应强烈了。

我很骄傲于这样的情况的出现。由于此,虽然在阅读古典诗时非常感动,但是我知道不管是《古诗为焦仲卿妻作》,还是《箜篌引》,都已经是过去。正是这样,我认为其他的不说,仅就题材的处理范围而言,虽然我们仍然不排除别离伤情之叙,但是在更多的方面,譬如在谈论范围更大的事物方面,当代诗应该有比过去更多的手段,并且我们还必须将之看作是必要的责任。也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尽管我们可以学习古典诗,并真正看到其中最好的部分的伟大意义。但是,没有必要认为它们必须被我们当作范式、标准和尺度。说一句玩笑话:到了今天,那种“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东西,已经不存在。

以这样的眼光来看待问题,很显然阅读的意义被改变了。今天,当我读《古诗源》这样的作品集时,不管是陶潜的澹淡自然,还是谢灵运的理趣机健,阅读的满足是有限的。它们激起的对于当代写作的问题意识的考虑却是多方面的。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就是:如果当代诗也像我们阅读古典诗的感觉那样,翻下来只是发现谈论某个问题的作品占了太多的篇幅,很显然这样的感觉肯定不妙。虽然我们承认从认知上来说,作为一种民族文化传统,中国人在看待事物的方式、方法上,已经被“经”以来的思想锻铸出某种可以称之为血脉的东西,不过,到了今天需要的却是我们将之向更广大的领域覆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


〖来源:文学自由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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