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春天尼克松实现对中国的历史性访问以后,人们有了学英语的热情。除了反复诵读Long Live Chairman Mao以外,在那个视听材料匮乏的时代,从那里可以听到、学到真正的英语?那些在美国生活多年的华人回忆当年经历的时候经常会提到《英语900句》,署名“解滨”者写到,
“那个时候美*国*之*音在教《英语900句》,我就半夜里偷偷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偷听美*国*之*音的新闻节目,并学习《英语900句》。”
《英语900句》中说中文的主持人叫何丽达,很多人都记得这个名字,网上回忆她的回忆文字也不少见,署名“候勇”者写到,
“每天晚上八点半,我就准时打开收音机,欢快跳跃的开始曲之后,就是异乡情调的报幕词:‘这里是何丽达主持播讲的《英语900句》。’”
还有一位华人“巨矢”提到妻子来美国以后跟着何丽达学英语的印象:
“何老师看着略显清瘦,虽不苟言笑,但话语和蔼亲切。举止作派一如她的播音风格,舒缓幽雅、气质非凡。面对七旬老人,俺仍觉如沐春风。”
这段回忆至少写于10多年前。去年一个冬日的午后我拜访了何丽达家,她跟丈夫杰克一起住在华盛顿郊区马里兰州的一栋老年公寓里,两人都出生于1923年,几乎90岁高龄。我下午两点整到他们家的时候,只有何丽达在,杰克已经出门溜狗,他还要跟其他老人们社交以后才回来。话题围绕《英语900句》展开以前,何丽达带我到各个房间看了看,从门廊、客厅、饭厅到卧室,她说话的时候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发音都很清亮。
“福、禄、寿、禧”,老人念门廊的墙上挂着四个字,繁体,红底金字。
她的家每天有清洁工收拾,老两口也不用自己做饭,两室两厅的屋子显得宽裕、整洁、雅致,桌椅全都一尘不染。她从橱柜里取出几十年前中国第一次在华盛顿办文物展的时候买下的清代银器的仿制品,她给我介绍父亲40年代在青岛为胶济铁路工作时创作的国画,她说得最多的是书。
“我们家的书多得不得了,已经捐了不晓得多少书。”她说。
即便如此,每一个房间内仍然都有很充实的书柜,卧室内的书柜里还竖着电脑方面的英文大部头:《学会Office97专业应用》,《看图精通Windows 98》。他们夫妻俩十几年前一起用心学过电脑。
饭厅的桌上放着Testament of Youth,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自传,600多页的大部头,1933年首次出版。何丽达抚摩着精装的封皮介绍,
“主题是年轻人对战争的感受,还有战争的巨大消耗,我觉得作者传递的就是这种情绪。”
我看到的中文书不多,客厅的一张小桌上放着竖排、从右向左念的《毛姆小说集》。
“这是我的一个朋友翻译的,偶尔翻一翻。一般来说,我不喜欢看翻译小说。”
何丽达跟我说话的时候以中文为主,同时经常夹杂英文,两者之间的转换不算100%流畅,主要是说英文的时候寻找对应的中文遇到障碍。
“这是家里的Fireplace。Fireplace…叫什么?”
“壁炉。”我表示理解她的意思。
“这个礼物是我的father-in-law送给我的,我丈夫的父亲…叫什么?”
“公公。”我说。
“对了,叫公公。公公婆婆…想不起来这些了。”
何丽达出生在北京,青少年时期随父母移居青岛。她日本占领时期从辅仁大学毕业,1945年来美国,1947年从纽约的福特汉姆大学(Fordham University)拿到社会学的硕士学位。到纽约社会服务局工作几年以后,她1953年考入Voiceof America。1972、1973年前后,尼克松从中国访问回来的那段时间,何丽达开始为中国的听众筹办一个基础的英文教学节目。
“当时中文部的主任是个外交官啦,他从台湾回来,他说台湾用的一本教材很好,不妨我们试一试。”
外交官主任说的就是美国麦克米兰公司出版的English900,即《英语900句》。
“我看了那个教材觉得很喜欢,很好。它一共有60课,每一课是教15个句子。可是里头是好几个人的彼此谈话的方式,听众不好辨别。我就把它从好几个声音变成了两个声音,一男一女,这样就可以听出两个人的分别。”
何丽达从英文部请到两位习惯用慢速英语教学的播音员来朗读,她用中文解释对话发生的情景和含义。为方便听众跟读,她特意要求英语对话过程中留出空档时间。
“我还记得,”何丽达说,“节目每次的开头都是‘现在请各位收听美*国*之*音何丽达主持播讲《英语900句》。’”
即使是1970年代的中国,也有大量听众给何丽达写信,她非常清楚《英语900句》的巨大影响。
“我相信,大家欢迎这个节目也是因为它简单容易,我也动过一些脑筋。”何丽达说,“有一阵我们免费赠送《英语900句》课本,所以有很多很多听众来信索取,后来因为经费原因才停止。”
这个节目的录音每天播出,何丽达的主持一直持续到她1984年退休为止。70年代末《英语900句》的影响达到高峰,因为中国国内的电台开始引进同样的材料在各自的平台上播出,商务印书馆也在1978年正式出版了配套的图书。当年的资料很难找到,我手头最早的只有上海海文音像出版社1992年的版本,一本小册子配两盒录音带。录音中已经找不到何丽达的主持,只有一男一女的英语对话。
3点多钟的时候杰克溜完狗回到家里。两老非常爱狗,说是他们的孙子。杰克和何丽达的两个女儿都在华盛顿地区工作,他们结婚已经59年,很快就将迎来钻石大婚的纪念日。杰克是德国人,20多岁的时候才到美国念研究生,毕业后一直在联邦政府系统工作。两人相识于华盛顿,在教会朋友家的派对上第一次遇到。他们都是天主教徒。
“一见钟情?”我问。英语中有“一见钟情”的精确对应,loveat first sight。
“第二次,第二次。”杰克说。
事实上何丽达这个名字跟杰克有关。
“我本名姓茅,不是毛泽东主席的毛,是茅草的茅,涟漪的漪,茅漪。”何丽达说。青少年时期她在青岛加入天主教会,起的英文名字就叫Rita,丽达。“何”来自杰克,他姓Hechler。知道何丽达这个名字的人远远超过茅漪,即使他们在美国的亲朋好友中也是如此。杰克当然知道何丽达当年在中国听众中的名声。
“她是个好老师。可惜,我在遇到丽达以前已经学会了英语。”杰克说,“你呢?你从前熟悉不熟悉这个节目?”
我熟悉这个节目,也记得何丽达的名字,不过在我个人的学习经历中,《英语900句》起到的作用不算最重要。如果用技术装备将中国人的英语学习划分成几个阶段,我属于借助电视和磁带的一代,有别于后来的电脑、网络和播客的一代。从视听训练来说,BBC的《跟我学》和华东师范大学的《Step by Step》扮演着主要角色。比我更早的一代人唯一可靠的学习工具是短波收音机,他们才是最能体会《英语900句》价值的群体。直到今天,《英语900句》这个历史遗产仍然发挥着作用。一方面,它继续为学英语的人们提供直接的帮助。另一方面,从衍生品的繁荣可以看出“900句”的品牌价值。中国的英语教学领域内存在大量的“900句”:《新东方英语900句》、《旅游英语900句》、《疯狂英语900句》、《饭店英语900句》、《高考英语900句》、《正误英语900句》、《星火英语900句》,这个名单可以一直列举下去。
何丽达退休后还以当翻译、教英语、做义工等方式继续工作到1998年,那已经是14年以前。到今天,两位耄耋老人的生活仍然比较活跃。他们每天散步、溜狗、会朋友,每周去健身房做三次体操。过去15年他们都订有肯尼迪中心的歌剧季票,直到去年才放弃,主要是因为晚上开车变得比较辛苦,但他们白天还能开车到附近看电影。他们最近看的是《王者之声》(TheKing’s Speech)。我们最喜欢的电影院是同一家,以放映独立电影、艺术电影和外国电影为主的BethesdaRow。电影院离老人住的公寓很近,距离3公里多一点,开车5分钟就到。
“我们听说电影院旁边的停车场要拆迁,改建成商场,那样我们就不方便去了。”何丽达送我出门的时候嘱咐说,“我们今天谈了很多,一定要挑我说得精彩的那些用到你的报道里,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