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劝百讽一的汉朝大赋
在强大而短命的秦王朝的巨大刺激下,汉代文学以历史的批判发轫,经由大汉盛世时的歌功颂德,最后以东汉乱世的批判现实而告终。与此相应,西汉之初,文人高视阔步,出处从容,有战国遗风。到了雄才大略的汉武帝手里,文人被“以倡畜之”,只好低头。到了东汉末年,天下崩裂,批判之风涌起,纵是桓、灵之时,也是“匹夫抗愤,处士横议”。汉末的赵壹、祢衡近乎狂士,实开魏晋名士风流之先。
汉朝强盛,加之汉代文人贵于名行,好高尚义,轻死重气,故而文多奇气,铺张扬厉。于是汉赋成了卖弄才气,歌功颂德的好手段。司马相如说:“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揽人物。”汉赋追求广大的容量,恢宏的气势,不过以此种文体来口诛笔伐,恐怕太难了。
汉赋,介于诗文之间,它借鉴楚辞、战国纵横之文主客问答的形式,铺张恣肆的文风,又吸取先秦史传文学的叙事手法,常将诗歌融入其中。
汉初之赋以贾谊为代表。贾谊是屈原之后怀才不遇,人贤遭谗的典型。他生逢盛世却不得其用。《史记》中载:“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余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此文就是《吊屈原赋》。中有一句:
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
贾谊讽刺当世,说他“逢时不详”,一腹不满,铺排而出。其文对比鲜明,感情激切。鄙人有段仿写:
呜呼哀哉!逢时不祥。凤凰钻于草垛,猫头鹰漫天飞。门头小草得瑟,小人嚣张;圣贤统统下岗,正直倒霉。世人皆说岳飞、于谦脑袋进水,称道秦桧、和珅牛逼。宝剑当做烧火棍,木刀封为镇国宝。
肉食者们对屈原是不用其人,也不用其策;对贾谊是不用其人,而用其策。贾谊在上文帝书中将天下大事全盘指出:有一件事可以为之痛哭,有两件事可以为之流涕,有六件事可以为之叹息。文帝、景帝、武帝基本上就是安照贾谊的思路来解决汉朝问题的。难怪王安石在《贾生》中说:
一时谋议略施行,谁道君王薄贾生?
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
汉朝大赋成于枚乘的《七发》,后有名手司马相如、杨雄、张衡、班固,但这种“劝百而讽一”的东西只适合歌功颂德,讽谏之意几乎淹没在汪洋恣肆的铺张之中,靡丽的文辞甚至适得其反。司马相如曾作《大人赋》,本欲讽谏汉武帝喜好神仙,然而武帝不悟其旨,反而以为文章“飘飘有凌云气,似游天地之间意”。杨雄认为:“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入室的相如也无法用大赋明显有效地讽谏,可见汉赋的华而不实了。除非你想直说,如司马相如的《上书谏猎》。
此赋首段有“相如因上疏谏曰”;次段有“虽万全而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次段有“臣窃为陛下不取”;尾段有“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东方朔,据说是东方智圣,有趣多才。汉武帝时征四方士人,东方朔上书自荐,说自己“年二十二,长九尺三寸,目若悬珠,齿若编贝,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诏拜为郎。他经常直言切谏,汉武帝多多少少也听了一些。
他的才华不能使他身居高位,他又偶有不甘之语。于是,有人讽刺他自认为有才而又混得不好:
客难东方朔曰:“苏秦、张仪,一当万乘之主,而身都卿相之位,泽及后世。今子大夫修先王之术,慕圣人之义,讽诵诗书百家之言,不可胜记,著于竹帛;唇腐齿落,服膺而不可释,好学乐道之效,明白甚矣;自以为智能海内无双,则可谓博闻辩智矣。然悉力尽忠,以事圣帝,旷日持久,积数十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意者尚有遗行邪?同胞之徒,无所容居,其故何也?”(第一段)
他作《答客难》指出身处汉武帝大一统的时代,有才而无用武之地,“贤”与“不肖”没有两样,“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读此文可解今日青年男女若想出人头地而无爹或干爹可拼,便倾向献上肉体与灵魂一途了。亦知“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之论,古今同慨。
《答客难》是东方朔首创的一种古文体。东方朔以散文笔法通过反话正说、对比映照,在似是而非之中进行耐人寻味的发泄与嘲讽,名为客难己,实为独出心裁地难皇帝。
东方先生喟然长息,仰而应之曰:“是故非子之所能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岂可同哉?夫苏秦、张仪之时,周室大坏,诸侯不朝,力政争权,相擒以兵,并为十二国,未有雌雄。得士者强,失士者亡,故说得行焉。身处尊位,珍宝充内,外有仓麋,泽及后世,子孙长享。今则不然:圣帝德流,天下震慑,诸侯宾服,连四海之外以为带,安于覆盂;天下平均,合为一家,动发举事,犹运之掌,贤与不肖何以异哉?遵天之道,顺地之理,物无不得其所;故绥之则安,动之则苦;尊之则为将,卑之则为虏;抗之则在青云之上,抑之则在深渊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虽欲尽节效情,安知前后?夫天地之大,士民之众,竭精驰说,并进辐凑者,不可胜数;悉力慕之,困于衣食,或失门户。使苏秦、张仪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得掌故,安敢望侍郎乎!传曰:‘天下无害,虽有圣人,无所施才;上下和同,虽有贤者,无所立功。’故曰:时异事异。”(第二段)
此文流传甚广,多有借鉴者,因为中国文人统统认为自己怀才不遇。
东方朔尝言:“陆沉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金马门者,宦者署门也,门傍有铜马,故名。其实,他心中根本放不下,临死还劝皇帝远巧佞,退谗言。
杨雄与韩非一样,口吃而善文。他的大赋学习司马相如,除了华美也无大用。他的《解嘲》、《逐贫赋》较有特色。在《解嘲》中,他表示不愿作官,自甘淡泊。他用“当涂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旦握权则为卿相,夕失势则为匹夫”来揭露官场的黑暗。用“当今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俛眉。言奇者见疑,行殊者得辟。是以欲谈者卷舌而同声,欲步者拟足而投迹”来抒发不遇的愤懑。
到了晚年,可与相如并称的汉赋大家杨雄竟然认为欲讽反劝的辞赋是“童子雕虫篆刻”之举,是“壮夫不为”之事。唐太宗也对房玄龄说过:“比见前、后汉史载录杨雄《甘泉》、《羽猎》,司马相如《子虚》、《上林》,班固《两都》等赋,此皆文体浮华,无益劝诫,何暇书之史册?”(《贞观政要》)
王莽篡汉后,杨雄躲在天禄阁校书,不料被人牵连。他在被抓之时跳阁自杀,未死。此后杨雄默默无闻至死。诸葛亮在舌战群儒之时说到:
儒有小人君子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且如杨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阁而死,此所谓小人之儒也;虽日赋万言,亦何取哉!
东汉小赋尚可一观,若论口诛笔伐,还属东汉赵壹。
赵壹,本名懿,因《后汉书》作于晋朝,要避司马懿之讳,故作壹。字元叔。此人耿介狂傲,恃才傲物。桓、灵之时,多次惹事,党锢之祸之时差点死掉。灵帝之时因见司徒袁逢长揖不拜而闻名京师,后回乡,十征不顾,死于家中。
他为朋友所救之后,作《穷鸟赋》以答谢,并作《刺世疾邪赋》讽时刺世。(在前者中,他自比为“思飞不得,欲鸣不可”的被困之鸟。刘宋末年,卞彬每忤萧道成之旨,因此被弃数年,不得仕进,乃拟赵壹《穷鸟赋》作《枯鱼赋》以喻意。)《刺世疾邪赋》真是千古快文,兄弟戏仿如下:
新版《刺世疾邪赋》
原著:赵壹改写:一人
新旧社会虽不相同,得瑟大劲统统完蛋。物极必反,乐极生悲。道德宣传不能救乱世,杀一儆百岂可拯人心?八十年代尚要脸,九十年代且遮掩。手段各自强,为利疯且狂。
时至今日,情伪万端。小人得志,君子消亡。舐痔者开宝马,正色者压马路。女优名热,交结豪强。清高反俗,立致灾殃。追名逐利,日富月昌。众生皆醉,魂飞魄散。邪夫显进,直士下岗。
推究此病之所生,实为执政之不贤。小三掩其视听兮,二代窃弄威权。所好则说你行你就行,所恶则鸡蛋里挑骨头。虽想尽诚为忠,没人可有门路?北京不可轻去,恐入精神病院,外加黑监狱。安危决于旦夕之间,还是吃饱等死以度残年。如此种种,何异于船行大海没有舵,坐于柴堆等火烧?以领导重用为荣,谁管他仁义廉耻?法律遇官商而绕路,皇恩难泽于寒门。他妈的,宁可饥寒于尧舜之荒岁兮,不愿饱暖于当今之丰年。问心无愧,虽死不死;臭不要脸,虽生不生。
有张三者,乃为诗曰:黄河之清不可待,人命有限不可延。顺风草也直,富贵者牛逼。文章虽满腹,不如一囊钱。拍马登高位,不拍开港田。
李四闻此诗,随而作歌曰:有权有钱就有理,唾沫也被当珍珠。破衣烂衫有才德,兰花蕙草喂牲畜。贤者虽醒悟,鹤困于群鸡。且各守本分,别再瞎折腾。哀哉复哀哉,这他奶奶的就是命!
清代乾隆年间湖北一位私塾先生程明禋读了《刺世疾邪赋》,深受感动,在“所好则钻皮出其毛羽,所恶则洗垢求其瘢痕”;“宁饥寒于尧舜之荒岁兮,不饱暖于当今之丰年”;“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等句之上,密加圈点,并加批语云:“古今同慨。”被人告发,人头落地。
祢衡,东汉末年名士,代表作是《鹦鹉赋》。相对于他的文章,他的为人更有吸引力。《后汉书》中说他“少有才辩,而尚气刚傲,好矫时慢物”,就是爱骂人。他裸衣骂贼,最为痛快,事见《三国演义》第二十三回。
操即命绣作书招安刘表。贾诩进曰:“刘景升好结纳名流,今必得一有文名之士往说之,方可降耳。”操问荀攸曰:“谁人可去?”攸曰:“孔文举可当其任。”操然之。攸出见孔融曰:“丞相欲得一有文名之士,以备行人之选。公可当此任否?”融曰:“吾友祢衡,字正平,其才十倍于我。此人宜在帝左右,不但可备行人而已。我当荐之天子。”于是遂上表奏帝。
…………
帝览表,以付曹操。操遂使人召衡至。礼毕,操不命坐。祢衡仰天叹曰:“天地虽阔,何无一人也!”操曰:“吾手下有数十人,皆当世英雄,何谓无人?”衡曰:“愿闻。”操曰:“荀彧、荀攸、郭嘉、程昱,机深智远,虽萧何、陈平不及也。张辽、许褚、李典、乐进,勇不可当,虽岑彭、马武不及也。吕虔、满宠为从事,于禁、徐晃为先锋,夏侯惇天下奇才,曹子孝世间福将。安得无人?”衡笑曰:“公言差矣!此等人物,吾尽识之:荀彧可使吊丧问疾,荀攸可使看坟守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许褚可使牧牛放马,乐进可使取状读诏,李典可使传书送檄,吕虔可使磨刀铸剑,满宠可使饮酒食糟,于禁可使负版筑墙,徐晃可使屠猪杀狗;夏侯惇称为完体将军,曹子孝呼为要钱太守。其余皆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耳!”
操怒曰:“汝有何能?”衡曰:“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颜。岂与俗子共论乎!”时止有张辽在侧,掣剑欲斩之。操曰:“吾正少一鼓吏;早晚朝贺宴享,可令祢衡充此职。”衡不推辞,应声而去。辽曰:“此人出言不逊,何不杀之?”操曰:“此人素有虚名,远近所闻。今日杀之,天下必谓我不能容物。彼自以为能,故令为鼓吏以辱之。”来日,操于省厅上大宴宾客,令鼓吏挝鼓。旧吏云:“挝鼓必换新衣。”衡穿旧衣而入。遂击鼓为《渔阳三挝》。音节殊妙,渊渊有金石声。坐客听之,莫不慷慨流涕。左右喝曰:“何不更衣!”衡当面脱下旧破衣服,裸体而立,浑身尽露。坐客皆掩面。衡乃徐徐着裤,颜色不变。操叱曰:“庙堂之上,何太无礼?”衡曰:“欺君罔上乃谓无礼。吾露父母之形,以显清白之体耳!”操曰:“汝为清白,谁为污浊?”衡曰:“汝不识贤愚,是眼浊也;不读诗书,是口浊也;不纳忠言,是耳浊也;不通古今,是身浊也;不容诸侯,是腹浊也;常怀篡逆,是心浊也!吾乃天下名士,用为鼓吏,是犹阳货轻仲尼,臧仓毁孟子耳!欲成王霸之业,而如此轻人耶?”
时孔融在坐,恐操杀衡,乃从容进曰:“祢衡罪同胥靡,不足发明王之梦。”操指衡而言曰:“令汝往荆州为使。如刘表来降,便用汝作公卿。”衡不肯往。操教备马三匹,令二人扶挟而行;却教手下文武,整酒于东门外送之。荀彧曰:“如祢衡来,不可起身。”衡至,下马入见,众皆端坐。衡放声大哭。荀彧问曰:“何为而哭?”衡曰:“行于死柩之中,如何不哭?”众皆曰:“吾等是死尸,汝乃无头狂鬼耳!”衡曰:“吾乃汉朝之臣,不作曹瞒之党,安得无头?”众欲杀之。荀彧急止之曰:“量鼠雀之辈,何足汗刀!”衡曰:“吾乃鼠雀,尚有人性;汝等只可谓之蜾虫!”众恨而散。
衡至荆州,见刘表毕,虽颂德,实讥讽。表不喜,令去江夏见黄祖。或问表曰:“祢衡戏谑主公,何不杀之?”表曰:“祢衡数辱曹操,操不杀者,恐失人望;故令作使于我,欲借我手杀之,使我受害贤之名也。吾今遣去见黄祖,使曹操知我有识。”众皆称善。
…………
人报黄祖斩了祢衡,表问其故,对曰:“黄祖与祢衡共饮,皆醉。祖问衡曰:‘君在许都有何人物?’衡曰:‘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除此二人,别无人物。’祖曰:‘似我何如?’衡曰:‘汝似庙中之神,虽受祭祀,恨无灵验!’祖大怒曰:“汝以我为土木偶人耶!’遂斩之。衡至死骂不绝口,”刘表闻衡死,亦嗟呀不已,令葬于鹦鹉洲边。后人有诗叹曰:
黄祖才非长者俦,祢衡珠碎此江头。
今来鹦鹉洲边过,惟有无情碧水流。
却说曹操知祢衡受害,笑曰:“腐儒舌剑,反自杀矣!”
曹操欲借刘表之手杀之,刘表反借黄祖之手杀之,可惜了一代狂才。
弥衡骂人,虽是文骂,引经据典,却也刀刀见血,字字封喉。较之《金瓶梅》的武骂,真是各有千秋,各有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