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空中飘着蒙蒙雾雨,让原本有些灰暗的天空,显得更加不真切。心思转动,忽然有些想去瞧瞧孤竹山上的拂桑花,其实自己并未有多么的喜欢那种花,只是听说那人很喜欢罢了。
撑起一把纯白色的孟宗竹油纸伞,缓缓步入雨中,看着那些在雨中匆匆而过的路人,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未融入过这个世界!呵,我怎么就忘了呢,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想到这,手指不自觉的握紧伞柄,直到指尖泛白。
孤竹山的拂桑花,听说一年四季常开不败,甚是神奇。远远的瞧着,半山紫红色的重瓣拂桑花隐在一片烟雨朦胧中,如一副泼墨写意的完美画卷。拾阶而上,不过几步台阶,眼前便是一座重楼,楼门前挂着一副巨大的五色珠帘,风拂过,将五色珠帘微微掀起,叮当作响。
我静立在珠帘旁,眼眸望着远处的天空,脑子里想着许多往事,许是想得有些出神了,竟没发现有人前来。直到——“这镯子,可是姑娘的?”怔了怔神,忽然察觉到有人在跟我说话。隔着伞沿,我瞧着他手中的那个黑玉镯子,那个刚才在我上台阶时随手扔掉的镯子,此刻正完好的躺在他的手心里。“在下,与姑娘似乎在哪里见过?”这样老套的搭讪实在是没什么新意,没有去理会那人,我只是盯着那镯子许久,心中微不可察的一声叹息,最终决定还是把它留下来,毕竟这镯子我再怎么不喜欢却已戴在身上十几年了,摔毁了也就罢了,如今就这样让一个陌生人捡去始终不妥....撑起伞一步一步的步下台阶,在与他隔着一步台阶处停下来,道了声谢,伸手接过镯子,却不想,那人却乘机拉住了我的手指,指尖的冰凉触感让我有一瞬间的惊愣,本以为这人只是言语上轻浮了些,没想到举止也如此下流,正要出手教训这登徒子,却听见那人低笑一声之后不慌不忙道:“在下,柸中公仪斐,敢问姑娘芳名?”柸中公仪斐!他竟然是公仪斐!那个自小就与我分开的双胞胎弟弟!此刻我心里如打翻的酱油,五味陈杂,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呵,没想到这世界这么奇妙,竟然让我在这里遇见了他。
微微抬高伞沿,垂眸冷冷的打量着他,除了袖口处绣着的紫色重瓣拂桑花外,和自己一样,一身的白衣白服,而那张带着若有似无的笑容的容颜的确与自己有着五分的相似。压下心里的复杂情绪,收拢手指,我听到自己清冷的嗓音缓缓的在雨中晕开:“永安,卿酒酒。”
许多年以后,我仍是很清晰的记得那一天初遇的情景。而在此之后的未来很多个孤寂的日子里想起来时,心间总是被一种淡淡的情怀萦绕着,挥之不去。只是那时,我被仇恨蒙蔽着,没有察觉。
这是我们第一次相见,我却不是第一次知道他——我的亲弟弟公仪斐。早在我六岁那年被养父从妓院里买回来后,我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们同是公仪家的嫡亲血脉,命运却是千差万别。一个一出生就是高高在上的公仪家继承人,另一个却是一出生就注定不容于世。我何其无辜,却被迫成为公仪家的牺牲品。如果当年我一出生就被赐死,那也就罢了,可是上天偏偏让我活了下来。想起自己悲惨不堪的童年,以及这么多年为了报仇,而不断努力提升自己的辛苦付出,心中的仇恨如野火蔓延,烧至全身。公仪斐!公仪家!你们欠我的,我一定会亲手讨回来的。
从前我一直在找一个机会接近公仪家的人,却每每无功而返。但这一次,孤竹山中偶遇公仪斐,无疑给了我莫大的鼓励。我开始计划着以后怎样去接近公仪斐,或者说怎样让我光明正大的回到公仪家,却没想到下一个机会会来得这么快。
今晚城中最豪华的青楼似乎十分热闹,隔着老远就看到临水而建的楼宇热闹辉煌,明亮的灯火几乎照亮了半面平湖,走到近处时,那些不堪入耳的男女调笑声清晰的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忍住心里的恶心,带着几名手下一脚踏了进去。迎面来了几个打手欲阻止我进去,毕竟女人来逛青楼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此刻我的眼中一片冰霜,挥手便是一阵鞭雨。大厅里的人似乎都被震慑住了,一个个面露恐惧尽量向两边靠去。许是楼下的动静太大了,终于惊动了楼上雅间里的人,在一片女子艳羡惊呼声中,我看见公仪斐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从其中一间房里走出来。
大概我们谁也没料到我们的第二次见面竟然是在这样的场景中。收起鞭子,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后,就朝楼上走去,我可没忘记今晚来这里的目的——带我现在的弟弟阿宁回去。但是,现在似乎有变了。老鸨走过来欲说些什么,被我身后的手下用金叶子堵住了。我依旧冷着一张脸,走进与公仪斐对立的一间雅间,看到阿宁有些局促不安的立在那里。 我这个弟弟年纪不大,性子也弱,时常都要受我的保护。只是没想到今天他竟然会有勇气逛青楼,并且还和别人争花魁,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而那别人不是其他人,正是我处心积虑要去接近的公仪斐。不管怎样,今晚这事,实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每次在我面前犯了错,都是那几句措辞。我思考着,是否平时对他太严厉了些,以至于让他如此怕我。低头看着楼下云石台阶上待价而估的姑娘,姿色中等偏上,看来他们的眼光还不错。但是偏偏公仪斐也喜欢她们,那么我就不能让他如意了。想罢,便问身旁的阿宁,“你喜欢哪一个?”
阿宁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抬起头看我。如若在平时我自然是不会让他与青楼接触,但是现在么...我虽没有抬头去看公仪斐,却也知道他一定把我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只见我们对面一直默然不动声色的公仪斐遥遥举起酒杯开口道:“方才在下已出到三千零五金,看兄台之意,是打算,要成全在下的好事了么?”神情戏谑,语气挪耶,分明是在刺激我。
我在心里冷哼一声,既然你想看戏,那我就成全你!瞥了他一眼,我朝着楼下冷冷开口:“两万金,这三个姑娘,我全要了。”楼上楼下众人目瞪口呆,大概是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在青楼叫姑娘叫的如此理所当然吧!极目四望,只有公仪斐一人从容地斟酒自饮,唇角还带着微微笑意。这样的笑容着实有些刺眼,想到以后我会从他手中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怒意便渐渐淡了下来。随即意有所指的对阿宁道:“既然跑来和人抢姑娘,就要抢赢,我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话毕,让卿宁从那三个姑娘里挑一个最好的,将他留在了青楼。
我知道自己这次一定成功的引起了公仪斐的注意,虽然一开始我来青楼的目的不是因为他,但是.....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从青楼走出来之后,我没有回去,而是提了盏风灯沿着湖堤散步。我知道他一定会在某个地方,而我会好好利用这个晚上接近他。
几乎绕湖一圈也没有发现公仪斐,心里忍不住自嘲,当真是高看了自己!心里正犹豫要不要放弃时,却不想,当越过一处低矮湖堤时,我看到月夜下与湖同饮的公仪斐立在一条靠岸的乌木船上。我故意的弄出点声响,造成偶遇的假象,让他发现我。而他也的确很快就看到了我,并且十分愉悦的邀我上船。
我从来不是一个懂矜持为何意的人,那些大家闺秀的样子我是做不来的。更何况,为了报仇,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所以我接受了他的邀请,上了船。
乌木船渐渐停在湖中,公仪斐微微撑了头,装出一副懊恼模样:“早知不该贿赂湖君那两盏酒,该叫它打个浪头来将我们都掀翻了才好。”
我心中一怔,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说这样的话,却不想接着便听到他说着十分含蓄的表白。
“小姐身手高强,想必此时,也只有这样才能近得了小姐的身吧。斐所愿甚微,自孤竹山一别,长久以来,不过是希望,能更加靠近小姐一些罢了。”
心思飞快的转动,却感觉有些抓不住头绪。刚才还在楼里跟别人争姑娘,现在又在这里从容的对才第二次见面的人表白,这样的人说的话我又怎么会当真。只不过,他既然想玩,就得承受得住这之后的代价。我撑着小几倾身靠近他,直到看清他眼里清晰的映着我的身影,心中莫名一颤,语声却极冷:“你想救我一回?这就是,你心中所想?”不待他回答,我靠得更近一些,唇几乎贴上他耳畔:“如果我跳下去,你真会救我?”
此刻,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让他娶了我,那么我不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公仪家了吗。这样想着,语气却极淡极轻道:“我不会凫水,你不救我,我就死了。”
不待他把话说完,也不给自己过多犹豫思考的时间,哗啦一声,我跳进冰冷的湖里。我不会凫水是真的,但这一次我愿意拿命去赌,我知道他一定会救我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
最后我的确赢了。
被救上船后,我们两人衣衫尽湿,公仪斐脸色似乎有些发白:“你这是……”
“我从不戏弄人。”咳了一声:“你也没有骗我。”脸靠他近一些,吐息近在咫尺:“既然如此,十天之后,来卿家娶我。”话一出口,便不可更改。
公仪斐似乎被我的话吓到了,没有立刻回答,神色间给我的感觉有些犹豫不决。我脸色一冷,一种被人戏耍的屈辱充斥心间,一把推开他,语声凉进骨子:“不愿意?你说的那些所谓思慕,果然是没意义的废话。永安卿酒酒不是你想惹就惹得起的人,公仪公子。”
公仪斐愣怔神色终于恢复过来,我看见碧湖冷月下,他的笑意渐渐地盈满眼睫:“怎么会?十日之后,我来娶你。”他握住我的手,唇角勾起来,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笑起来是这般好看。“我没有喜欢过谁,可酒酒,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该是我的。”
心里某处似乎被触动了,看着公仪斐一脸发自内心的喜悦,我别过头去,不让自己去胡思乱想。
这些天,我的内心并不平静,偶尔发呆时,脑海里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天晚上公仪斐的那张去了伪装后的笑脸。一个人感觉到开心大概就像他那个样子吧,从小到大我没有开心过,所以都快忘了笑这个表情,而那人却可以随意在众人面前显露他的开心....想着想着,心里有些苦涩和心酸,甚至是嫉妒。
命运把我们弄成今天这个样子,我退无可退,公仪斐更是逃无可逃。想想自己真的很疯狂,不仅想要毁了公仪家,而且也想毁了公仪斐,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更不惜毁了自己....原本要复仇,并不是非得嫁给公仪斐这一条路,只是我不想就那么轻易的放过他们,他们欠我的,我要他们十倍,百倍的还回来。
十日很快就过去了,今天清晨,我一身肃穆白衣,面无表情立在原本放置祭鼎的高台上,阳台上聚满了世家公子,这些人有些是为卿家财来的,有些是为了我的美貌。但是不管今天他们出于什么目的,最后的结果注定是一场空,因为今天的这个招亲原本就是我和义父为公仪斐准备的,那些所谓的考核和比试,不过是欺骗世人的一个幌子,外人只知今日永安卿氏女以舞选亲,却不知真实内幕竟是这般不堪。
我的义父,是永安的权贵富甲,在永安城中地位很高。八岁那年,我被他从青楼中买回来,他告诉了我的身世,之后就像雕琢一件精美的装饰品一样,培养我。妓院里不样闲人,不跳舞不做事就会没有饭吃。而在义父那里却是不养无用之人,所谓无用之人就是没能达到他所期望的那样,而无用之人的下场只有一个字——死。我心思敏捷,自小就有一双洞察人心的冷眼,尽管他在我面前掩饰的很好,我也知道我们骨子里同是冷血无情的人,不同的是他的眼中只有权势和地位,而我的眼中只有仇恨。为了报仇,我真的是用尽了心思和手段,义父只当我是他一颗拿下公仪家的棋子,却不知我一直都将他当做踏入公仪家的门梯,我们是各取所需!
其实直到现在,我的内心并没有想像中的那般坚定。对于公仪斐我似乎总是很难对他真正狠心,大概就是因为我们之间的斩不断,磨不破的血亲关系吧!就连现在也期望着他不要来了。我心里其实很明白,如果他不来,我只当计划失败,并不见得会有多么的恼怒和忿恨。可一旦他来了,我就会按计划嫁给他,然后如蚂蚁撼大树一般将公仪家一点一点的摧毁。然而,不待我仔细思考这个难题,公仪斐缓缓的出现在人群中。心里忽然感到一丝沉重,我有些无力的垂下眼眸,我无声的叹息着,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一开始就坚定要报仇的,现在这样犹豫不决又算什么了?伤害公仪斐是注定了的,毕竟是我一开始就在算计他,利用他,既然如此,再多几件又有什么关系呢!
以舞招亲很顺利,义父挑中了公仪斐作的一首舞曲。因而他也十分顺利的成了我的未婚夫。寻常人家办亲事所需的纳彩问名纳吉纳征等一系列繁琐的过程被义父十分委婉的省去了,不仅如此,义父更是有些迫不及待的与公仪斐商量好我们的婚期,就这样,我们的婚礼定在一个月之后,而我与他再也逃不开。
晚上,我失眠了,第一次觉得夜这么长,长得让我无从打发。随意的哼着白天公仪斐为我新作的青花悬想的舞曲,兀自练习着舞步。这支舞我已经练了很久,是我跳的最好的一支舞,可不知为何心中有点失落.....
忽然察觉到墙上有人窥视,我心中一恼,想也没想的在转身时,暗用内力朝那人射去一把飞刀,待看清是公仪斐,刀子已离他面门不过三寸。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袭上心头。幸好他反应够快,一个漂亮的闪身便躲过飞来的暗器。我脸色发白的望着立在墙垣上的公仪斐,看到他指尖拈着一串刚采下来的风铃草时,愣住了。
“你哼的,似乎是今日我呈给岳父的那支曲子。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曲子是谁做的。”说话间他已来到我面前,小心翼翼的将那串风铃草别在了我的发间。
从来,别人送我的东西我都是不屑要的,可不知为何,这次公仪斐送我这支风林草我不但没有拒绝,反而觉得有一些开心。
“即便是你作的,那又如何?父亲恰选中这支曲子,是他的鉴赏水平降低了。”我有些嘴硬的说道,心里却有一种被人抓到把柄似地慌乱。
公仪斐听后,似乎特别开心,我看到他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那更深夜重的,你哼着我作的不怎么样的曲子,和着专为这曲子排的舞步,是在等着谁?”
在人前,我不喜欢说话,待人也极为清冷,因而从没有人像他这样无所顾忌的跟我话。我听着不仅不觉得烦,心里反而滋生出一种异样,这样的感觉让我无所适从。微微皱眉:“我谁也没等。”
“原来果真是为这曲子专门排的舞步啊……”
我怔了怔,第一次发现这人说话真的很讨厌,不想理他了,正待转身离开,却被他拉住。“我想要看你跳舞,酒酒。今晨是跳给他们看的,今夜,我想你只跳给我一个人看。”
那样温柔的他是我从未见过的,心里的异样越来越清晰。这一刻我没有推开他,我定定看了他许久,心中坚定的报仇似乎因为他有一些松动。我们注定是不可能的,更何况像他那样花心的人,对付起姑娘来,可谓是得心应手,而现在他对我所谓的真心和真情到底有几分,只有他知道。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知道自己现在一点都不讨厌他,甚至对他有一种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感觉,大概是愧疚吧,我努力的麻痹自己,不让自己想得太明白。我从没在别人面前放下伪装,可今天晚上我想任性一回,我也很想知道快乐是什么感觉,但是在话语上我却并不想让他占便宜。
“你说得没错,我一个人练了这么久,是想要跳给你看,我的确是在等着你来。今夜之后,我再也不会跳这支舞。”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很想就这样一眼就望进他心坎里:“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跳舞。这些舞步,你代我记着吧。”我心里默念着,这支舞就当是偿还我心里对你的那一点点愧疚吧!以后我们还是敌人。
我十分用心的和着公仪斐弹的曲子舞起来,从前我很讨厌跳舞,因为那会让我记起儿时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可今夜,我却愿意跳给他看,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现在他眼前。
“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夜,以后回想起来,也会很快乐。”这是我对他说过的唯一一句真心话。
那夜之后,我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漠。我们的婚礼随着婚期临近,两边都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当中。但是他似乎很闲,常常半夜不睡偷偷翻墙来看我。我原本不知道未婚夫妻要如何相处,那些所谓的浓情蜜意更是不知是什么感觉。他来找我时,我没有多余的话可说,但是每一次见到我,他都显得十分开心,说的话也多。很多时候我就这样静静的坐在一旁,听着他说话,那种感觉既不喜欢也不讨厌。偶尔他觉得我闷了,就拉着我一起在墙垣上看星星看月亮,虽然那样的行为在我看来显得十分幼稚,可奇怪的是,我从没有想要去拒绝。
这样不咸不淡不清不楚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我们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我嫁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