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千秋盟友谊双璧返他乡
屈指交情几断魂,波流云影幻难论。
荒坟树绝徐君剑,暮市蛛罗翟相门。
谁解绨袍怜范叔,空传一饭赠王孙。
扶危自是英雄事,莫向庸流浪乞恩。
世态淡凉,俗语常道得好:“只有锦上添花,没有雪中送炭。”即如一个富人,是极吝啬,半个钱不舍的,却道,我尽意奉承他,或者也怜我,得他资给;一个做官的,是极薄情,不认得人的,却道,我尽心钻拱他,或者也喜我,得他提携,一介穷人,还要东补西折,把去送他。若是个处困时,把那小人图报的心去度量他:年幼的,道这人小,没长养;年老的,道人老,没回残;文士笑他穷酸;武夫笑他白木;谨慎的说道没作为;豪爽的道他忒放纵。高不是,低不是,只惹憎嫌,再没怜惜。就是钱过北斗,任他堆积;米烂成仓,任他烂却,怎肯扶危济困?况这个人又不是我至亲至友!不□(似)豪侠汉子,不以亲疏起见,偏要在困穷中留意。
昔日王文成阳明先生,他征江西桃源贼,问贼道:“如何聚得人拢?”
他道:“平生见好汉不肯放过。有急周急,有危解危,故此人人知感。”
阳明先生对各官道:“盗亦有道。若是如今人,见危而坐视,是强盗不如了。”
国初曾有一个杜环,原籍江西庐陵。后来因父亲一元游宦江南,就居金陵。他父亲在日,曾与一个兵部主事常允恭交好。不期允恭客死九江府,单单剩得一个六十岁母亲张氏。要回家回不得,日夕在九江城下哭。
有人指引她道:“安庆知府谭教先是妳嘉兴人。怎不去见他?”
张氏想起,也是儿子同笔砚朋友。常日过安庆时,他曾送下程、请酒,称她做伯母,毕竟有情。谁料官情纸薄。去见时,门上见她衣衫蓝褛、侍从无人,不与报见。及至千难万难得一见,却又不理。只得到金陵来。
其时一元已殁。这张氏问到杜家,说起情事,杜环就留她在家。其妻马氏,就将自己衣服与她,将她通身蓝褛的尽皆换去。住了一日,张氏心不死,又寻别家。走了几家,并没人理,只得又转杜家。 他夫妇□□(如同)待父母般,绝无一毫怠慢。那张氏习久了,却忘记自己流寓人家,还放出旧日太奶奶躁急求全生性来。他夫妻全不介意。
屡写书叫他次子伯章,决不肯来。似此十年,杜环做了奉祀,差祭南镇,与伯章相遇,道他母亲记念。伯章全不在心,歇了三年方来。 又值杜环生辰,母子抱头而哭,一家惊骇,他恬然不动。
不数月,伯章哄母亲道:“去去来接母亲。”谁知一去竟不复来。那杜环整整供她二十年。死了,又为殡殓。夫以爱子尚不能养母,而友人之子反能周给,岂不是节义汉子!
不知还有一个:这人姓王名冕,字孟端,浙江绍兴府诸暨人。他生在元末,也就不肯出来做官。夫耕妇织,度这岁月。却读得一肚皮好书,便韬略星卜,无所不晓;做得一手好文字,至诗歌柬札,无所不工。
有一个吉进,他见他有才学,道:“王兄,我看你肚里来得,怎守着这把锄头柄?做不官来,便做个吏。你看如今来了这此鞑官,一些民情不知,好似山牛,凭他牵鼻。告状叫准便准,叫不准便不准;问事说充军就充军,说徒罪就徒罪。都是这开门按钞、大秤分金。你怎么守死善道?”
王孟端仰天哈哈大笑道:“你看,如今做官的什样人,我去与他作吏?你说吏好,不知他讲公事谈天说地;论比较缩脑低头,得几贯枉法钱,常拼得徒流绞斩;略惹着风流罪,也不免夹打敲捶。挨挨挤挤,每与这些门子书手成群;摆摆摇摇,也同那起皂隶甲首为伍。日日捧了案卷,似草木般立在丹墀。何如我或笑、或歌、或行、或住,都得自快,这便是燕雀不知鸿鹄志了。”
后边丧了妻,也不复娶。把田产托了家奴管理,自客游钱塘。与一个钱塘卢太,字大来交好,一似兄弟一般。又连着个诗酒朋友:青田刘伯温。他常与伯温、大来,每遇时和景明,便纵酒西湖六桥之上,或时周游两峰、二竺,登高陟险,步履如飞。大来娇怯不能从,孟端笑他道:“只好做个文弱书生。”
一日,席地醉饮湖堤,见西北异云起。众人道是景云。正分了个‘夏云多奇峰’韵,要做诗。伯温道:“什么景云!这是王者气,在金陵。数年后吾当辅之。”惊得坐客面如土色,都走了去。连卢大来也道:“兄何狂□(易)如此?”也□□□(吓走了)。只有王孟端陪着他,捏住酒盅不放。伯温跳起身歌道:
云堆五彩起龙纹,下有真人自轶群,
愿借长风一相傍,定教麟阁勒奇勋。
王孟端也跳起来歌道:
胸濯清江现[木蒥]纹,壮心宁肯狎鸥群,
茫茫四字谁堪与?且让儿曹浪策勋。
两个大醉而散。
闲中两人劝他出仕,道:“兄,你看如今在这边做官的:不晓政事,一味要钱的,这是贪官;不惟要钱,又大杀戮,这是酷官;还又嫉贤妒能,妄作妄为,这是蠢官。你道得是行我的志么?丈夫遇合有时,不可躁进。”
更数年,卢大来因人荐入京,做了滦州学正。刘伯温也做了行省都事。只是伯温又为与行省丞相议论台州反贼方国珍事,丞相要招,伯温主剿。丞相得了钱,怪伯温阻挠他,劾道:“擅作威福。”囚禁,要杀他。王孟端便着家人不时过江看视。自己便往京师为他申理。 此时脱脱丞相当国。他间关到京,投书丞相道:
法戒无将,罪莫加于已著;恶深省事,威□□□□(岂贷于倒)谋?枕戈横槊,宜伸忠义之心;卧鼓弢弓,适长□□(奸顽)之志。海贼方国珍,蜂虱余蠕,疮痏微毒。揭竿□□(斥清),疑如蚁斗床头;弄楫波涛,恰似沤漂海内。固宜减兹朝食,何意愎彼老谋?假以职衔,是叛乱作缙绅阶级,列之仕路,衣冠竟盗贼品流。欲弥乱而乱弥增,欲除贼而贼更起。况复误入敌彀,坚拒良图。都事刘基,白羽挥奇,欲尽舟中之敌;赤忱报国,巧借几前之筹。只慷慨而佐末谈,岂守阃而妄诛戮。坐以擅作威福,干法不伦;竟尔横付羁囚,有冤谁雪?楚弃范增,孤心膂将无似之;宋杀岳飞,快仇雠谅不异也!伏愿相公,秤心评事,握发下贤。谓叛贼犹赐之生全,宁幕僚混加之戮辱?不能责之剿捕,试一割于铅刀。请得放之田里,使洗愆于守剑。敢敷尘议,乞赐海涵。 书上。脱脱丞相看毕,即行文江浙丞相,释放刘伯温。又荐他做翰林承旨。王孟端道:“此处。不久,将生荆棘,□(走)狐兔,排贤嫉正,连脱公还恐不免,我缘何在此?”且往滦州探望卢大来。
只见卢大来两边相见。卢大来诉说:“此处都是一班鞑子。不省得我汉人言语,又不认得汉人文字,哪个晓尊师、重傅?况且南人不服水土,一妻已是病亡,剩下两个小女,无人抚养。我也不久图南回,所苦又是盘费俱无。方悔仕路之难。”
王孟端道:“你今日才得知么?比如你是个穷教职,人虽不忌你的才,却轻你甘清受淡,把一个豪杰肝肠,英雄的胸次都磨坏了。你还有志气,熬不过来,求归。有那些熬不过,便去干求这些门生,或是需索这些门生。勒拜见、要节礼,琐琐碎碎,成何光景?又如刘伯温,有志得展,人又忌他的才。本是为国家陈大计,反说他多事,反说他贪功,这个脏肮之身,可堪得么?我如今去便遨游五岳、三山,做个放人。归只饮酒做诗,做了废士什要紧?五斗折腰,把这笑与陶渊明笑。兄且宁耐□□□(安目下呵)遍走齐鲁诸山,再还钱塘,探望伯温。”就别了卢大来。大来不胜凄怆。
他走登州,看海市;登泰山,□(登)南天门,过东、西二天门,摩秦无字碑;踞日观,观日出,□□(倚秦)观望陕西;越观望会稽;上丈人、莲花诸峰,□□□□(石经、桃花)诸峪;过黄□(岘)、雁飞众岭;入白云、水廉、黄花、□□□□(各洞,盥漱)、玉女、王母、白龙各池,又憩五大夫松下,□□□(听风声)。然后走阙里,拜孔庙,遨游广陵、金陵、姑苏,半载方到家。 刘伯温已得他力,放归青田隐居。不期卢大来在滦州因丧偶,悲思成了病,不数月,恹恹不起。想起有两个女儿,一个馨兰,一个傲菊,无所依托,只得写书寄与王孟端道: 弟际蹇运,远官幽燕。复遘危疾,行将就木,计不得复奉色笑矣。弱女馨兰、傲菊,倘因友谊,曲赐周旋,使缙绅之弱女,不落腥膻,则予目且瞑。唯君图之。
孟端回杭不过数日,正要往看伯温,忽接这书,大惊道:“这事我须为了之!”便将所有田产,除可以资给老仆,余尽折价与人,得银五十余两,尽带了,往滦州进发。
行至高邮,适值丞相脱脱率大兵往讨张士诚,为□(逻)兵所捉,捉见赞画龚伯璲。
孟端道:“我诸暨王冕也。岂肯从贼作奸细乎?” 伯璲忙下阶相迎道:“某久从丞相,知先生大名。今丞相统大兵至此,正缺参谋,幸天赐先生助我丞相。愿屈先生共事,同灭巨贼。”
王孟端道:“先生,焉有权臣在内,大将能立功于外?今日功成,则有震主之威;不成,适起谗谮之口,方为脱公进退无据。虽是这般说,小生辱脱公有一日之知,当为效力。但是我友人殁在滦州,遗有二女,托我携归杭。脱公此处尚有公等,二女滦州之托更无依倚。去心甚急,不可顷刻淹滞。”
龚伯璲道:“这等,公急友谊,小生也不能淹留。”就在巡哨士卒里边,追出王孟端原挈行李,又赠银三十两。 王孟端不肯收,龚伯璲道:“公此去滦州,也是客边。恐资用不足,不妨收过。”还赠他鞍马、上都公干火牌一张,道:“得此可一路无阻。”又差兵护送一程。
果然,王孟端得鞍马、火牌,一路直抵滦州。到州学探访时,只见道:“卢爷已殁,如今新学正孛罗忽木已到任了。”
问他家眷时,道:“他有两个小姐,一个小厮。一个大小姐,十三岁,因卢爷殁了,没有棺木,州里各位老爷,一位是蒙古人,一位色目人、一位西域人都与卢爷没往来,停了两日,没有棺木,大小姐没极奈何,只得卖身在本州万户忽雷博家。得他棺木一口、银一两、米一石,看殡殓卢爷去了。还有一个小厮、一位十岁小姐守着棺木。新爷到任,只得移在城外,搭一个草舍安身。说道近日也没得吃用,那小厮出来求乞,不知真不真。” 王孟端便出城外寻问。问到一个所在,但见:
茹茹梗编连作壁,尽未搪泥;芦苇片搭盖成篷,权时作瓦。绳枢欲断,当不得刮地狂风。柴户偏疏,更逢着透空密雪。内停一口柳木材,香烟久冷;更安着一个破沙罐,粒米全无。草衣木食,哪里似昔日娇娥;鹄面鸠形,恰见个今日小厮。可是:
逢人便落他乡泪,若个曾推故旧心?
王孟端一问,正是卢大来棺木、家眷,便抚棺大哭道:“仕兄,可惜你南方豪士,倒做了北士游魂!”那小姐与小厮也赶来嘤嘤的哭了一场。终是旧家规模,过来拜谢了。王孟端见她垢面篷头、有衫无裤,甚是伤感。问她姐姐消息,道:“姐姐为没有棺木,自卖在忽雷万户家。前日小厮乞食到他家,只见姐姐在那厢把了他两碗小米饭,说府中道她拿得多了,要打,不知怎么?”王孟端便就近寻了一所房儿住下。自到忽雷府中来。
这忽雷是个蒙古人。祖荫金牌万户,镇守滦州。他是个胜老虎的将军,家中还有个赛狮子的奶奶。大凡北方人生得身体长大,女人才到十三岁便可破身。当日大小姐自家在街上号泣卖身,忽雷博见她好个身分儿,又怜她是个孝女,讨了她。不曾请教得奶奶。付银殡葬后,领去参见奶奶,只得叩了个头。问她哪里人,小姐道:“钱塘人。”她也不懂。倒是侧边丫鬟道:“是南方人。”问道:“几岁了?”答应十三岁。只见那奶奶颜色一变,只为她虽然哭泣得憔悴了些,本来原是修眉媚脸标致的,又道是在时年纪,怎不妒忌?
巧巧儿忽雷博回家来,问奶奶道:“新讨的丫鬟来了么?她也是个仕宦之女。”
奶奶道:“可是门当户对的哩!”
忽雷道:“咱没什狗意,只怜她是个孝心女儿。”
奶奶道:“咱正怪妳怜她哩!”吩咐新娶丫鬟叫做“定奴”,只教她灶前使用。
苦的是南边一个媚柔小姐,却做了北虏粗使丫鬟。南边烧的是柴,北边烧的是煤,先是去弄不着;南边食物精致,北边食物粗粝,整治又不对绺。要去求这些丫鬟教道,这边说:“去那边,不晓!”那边说:“来这边,不明!”整治的再不得中意。南边妆扮是二柳梳头,那奶奶道:“咱见不得这怪样!”定要把来分做十来路,打细细辫儿披在头上。鞑扮都是赤脚,见了她一双小小金莲,她把自己脚伸出来,对小姐道:“咱这里都这般走得路,妳那缠得尖尖的什么样?快解去了!”小姐只得披了头、赤了脚,在厨下做些粗用。晚间着两个丫头伴着她宿,行坐处有两个奶奶心腹丫头贵哥、福儿跟定,又常常时搬嘴弄舌,去得半年,不知打过了几次。若是忽略雷遇着,来讨了个饶,更不好了,越要脱剥了衣裳打个半死。亏得一个老丫头都卢凡事遮盖她。也只是遮盖的人少,搠舌头的多。几番要寻自尽,常常有伴着,又没个空隙,只是自怨罢了。
一日,在灶前听得外面一个小花子叫唤声音厮熟,便开后门一看,却是小厮琴儿。看了,两泪交流,正是:
相见无言惨且伤,青衣作使泪成行。
谁知更有堪怜者,洒泣长街怀故乡。
忙把自己不曾吃的两碗小米饭与他。凑巧福儿见了,道:“怪小浪淫妇,是妳孤老来?怎大碗饭与他?”
小姐道:“是我不吃的。”
福儿道:“妳不吃,家里人吃不得?”
又亏得都卢道:“罢,姐姐。她把与人须饿了她,不饿我。与她遮盖些。”那琴儿见了光景,便飞跑,也不曾说得什的,小姐也不曾问得。常想道:“我父亲临殁曾有话道:‘我将你二人托王孟端来搬取回杭,定不流落。’不知王伯伯果肯来么?就来,还恐路上兵戈阻隔,只恐回南的话也是空。但是妹儿在外,毕竟也求乞,这事如何结果?”
不料王孟端一到,第二日便拿一个名贴来拜忽雷万户。相见,孟端道:“学生有一甥女,是学正卢大来女。闻得她卖身在府中,学生特备原价取赎,望乞将军慨从。这便生死感激的事。”
忽雷道:“待问房下。”就留王孟端在书房吃茶。着人问奶奶,只见贵哥道:“怕是爷使的见识,见奶奶难为了她,待赎了出去,外边快活。” 奶奶道:“怕不敢么?”
福儿道:“爷料没这胆气。奶奶既不喜她,不若等她赎去,也省得咱们照管。只是多要她些罢了。”奶奶听了,道:“要八两原价,八两饭钱,许她赎去。”
忽雷笑道:“哪要得许多?”
王孟端道:“不难。”先在袖中取出银子八两交与忽雷,道:“停会学生再送四两,取人便了。”
随即去时,那奶奶不容忽雷相见,着这两个丫鬟传话,直勒到十六两,才发人出来。王孟端叫乘轿子,抬了到城下。小姐向材前大哭,又姊妹两个哭了一场,然后拜谢王孟端道:“若非恩伯,姊妹二人都向他乡流落。”
王孟端道:“这是朋友当为之事,何必致谢。”就为她姊妹、小厮做些孝服,雇了人夫车辆。车至张家湾,雇船由通惠河回。 此时脱脱丞相被谗谮谪死,赞画龚伯璲弃职旧隐。前山东、江淮一带贼盗仍旧蜂起,山东是田丰,高邮张士诚,共余草窃,往往而是。也不知担了多少干系,吃了多少惊恐,用了多少银两,得到杭州,把他材送到南高峰祖坟安葬了。先时,卢大来长女已许把一个许彩帛子,后边闻他死在滦州,女儿料不得回来,正要改娶人家,得王孟端带他二女来,也复寻初约。次女,孟端也为她择一士人。自己就在杭州,替卢大来照管二女。
不觉五年,二女俱已出嫁。金华、严州俱已归我太祖。江南参加政事胡大海,访有刘伯温、宋景濂、章溢,差人资送至建康。伯温□(曾)对大海道:“吾友王孟端,年虽老,王佐才也,不在吾下。公可辟置帐下。”留书一封。胡参政悄悄着人来杭州请他。
这日,王孟端自湖上醉归,恰遇一人送书,拆开看时,乃是刘伯温书,道:
弟以急于吐奇,误投盲者,微见几不脱虎口。虽然躁进招尤,怀宝亦罪。以兄王佐之才,与草木同腐,岂所乐欤?幕府好贤下士,倘能出其底蕴,以佐荡平,管乐之勋,当再见今日。时不可失,唯知者亟乘之耳!
王孟端得书,道:“我当日与刘伯温痛饮西湖,见西北天子气,已知金陵有王者兴。今金陵兵马所向成功,伯温居内,我当居外,共兴王业。”就弃家来到兰溪。闻得金华府中变,苗将蒋英、刘震作乱,刺死胡参政,他便创议守城,自又到严州李文忠左丞处借兵报仇,直抵城下。蒋英、刘震连夜奔降张士诚。
李左丞便辟他在幕下。凡一应军机进止都与商议。此时张士诚闻得金、处两府都杀了镇守,大乱。他急差大将吕珍领兵十万攻打诸、全。孟端与李左丞计议:先大张榜文、虚张声势,惊恐他军心;又差人进城关合守将谢再兴,内外夹攻,杀得吕珍大败而走。
次年四月,诸、全守将谢再兴,把城子叛降张士诚,攻打东阳。他又与李左丞来救东阳。创议要在五指岩立新城,可与谢再兴相拒。李左丞就着他管理。他数日之间早已筑成二城深池,是一个雄镇。张士诚差李伯升领兵攻城,那边百计攻打,他多方备御。李左丞亲来救应。李伯升又是大败。
后来李左丞奉命取杭州,张士诚□□□□□□(平章潘原明,遣)人乞降,孟端劝左丞推心纳之,因与左丞轻骑入城受降,左丞就着孟端,协同原明镇守杭州,时已六十余。未几,以劳卒于杭州。卢氏为持三年丧,如父丧一般。识者犹以孟端有才未尽用,不得如刘伯温共成大业,是所深恨。然于朋友分谊,则已无少遗恨,岂不是今人之所当观法。
第十一回捐金非有意得地岂无心
干济吾儒事,何愁箧底空?
脱骖非市侠,赠麦岂贪功。
饭起王孙色,金怜管叔穷。
不教徐市媪,千载独称雄。
天下事物尽有可以无心得,不可有心求。自钱财至女色、房屋、官禄,无件不然。还有为父母思量,利及一身,为一身思量,利及后嗣,这是风水一说。听信了这些堪舆,道:此处来龙好、沙水好;前有案山,后有靠;合什格局,出什官吏,揖金谋求。被堪舆背地打偏手,或是堪舆结连富户,做造风水、囤地骗人。甚至两边俱系富家,不肯归并一家;或是两人都谋此地,至于争讼。后来富贵未见,目前先见不安。还有这些风水(先生),见他喜好风水,都来骗他:先一个为他造坟,已是说得极好,教他赏尽钱财;后边一个又来破发,道是不好,应行迁改,把个父母搬来搬去,骨殖也不得安闲。不知这风水却有自然而来的。
如我朝太祖葬父,升至独龙冈,风雨大至。只闻空中道:“谁人夺我地?”下边应道:“朱某!”太祖因雨暂回。明日已自成坟。这是帝王之地,所不必言。
就如我杭一大家,延堪舆看风水。只待点穴。忽两堪舆自有在那厢商议道:“穴在某处。他明日礼厚点与他;不厚,与他右手那块地。”不期为一个陪堂听了。
次日,见堪舆所点却是右手的,他就用心。后来道:“如今生时与你朝夕,不知死后得与你一块么?”因问他求了这块地,如今簪缨不绝。
一家亦因堪舆商议,为女儿听了,道在□□□(杨梅树)下,后来也用计讨了,如今代代显宦。这都有鬼使神差般。
但有一人,却又凭小小一件阴骘,却得了一块地,后来也至发身。
话说福建三山有一个秀才,姓林名茂,字森甫。他世代习儒,弱冠进了一个学。只是破屋数椽,瘠田数亩,仅可支持,不能充给。娶了一个妻黄氏,做人极□□□□(其温柔,见)道理,甘淡泊。常道这些□□□(秀才一)入了学,便去□□□□□□□□□□□□□□□□□□□□(说公话事,得了人些钱财,不管事之曲直,去贴官府)的脸皮,称的是老父师、太宗师,认的是舍亲敝友。不□(知)若说为人伸冤,也多了这些侠气。若是党邪排正,□□(也损)阴骘,镇日府、县前奴颜婢膝,也不惜羽翎。若为□(穷)所使,便处一小馆。一来可以藉他些束修脩,资家中薪水;二来可以益加进修。盖人做了一个先生,每日毕竟要讲书。也须先理会一番,然后可讲与学生。就是学生庸下,他来问也须忖量与他开发。至于作文,也须意见、格局、词华胜似学生,方无愧于心,故此也是一件好事。只是处馆也难。豪宦人家,他先主一个□(定),要寻好先生,定要平日考得起的。这些秀才见他□(豪)宦可扰,也人上央人去谋。或是亲家,或是好友,甚是出荐馆钱与他陪堂,要他帮衬,如何轮得到平常人?况且一捱进身,虽作些名士模样,却也谦卑巽顺,笼络了主翁;猫鼠同眠,收罗了小厮。又这等和光同尘,亲厚了学生,道人都是好奉承的,讲书有句象,便道:“特解”;作文有一句是,便与密圈。在人前与他父母前称扬,学生怎不喜他?这便是待向上学生了。还有学生好懒惰的,便任他早眠晏起,读书也得,不读书也得;作文也可,不作文也可。就是家中有严父,反为他修饰,自做些文字与他应名。若父亲面试,毕竟串他小厮,与他传递。临考毕竟掇哄主人,为央份上,引领学生为寻代考。甚至不肖的。或嫖或赌,还与帮闲。只要固目下馆,哪顾学生后来不通,后来不成器?故此阔馆也轮不着林森甫。仅在一个颜家,处一个半斤小馆。是两个小鬼头儿:一个聪明些,却耍顽;一个本份些,却又读不出书。喜得一个森甫有坐性,又肯讲贯,把一个顽的拘束到不敢顽,那钝的也不甚钝。学生虽是暂时苦恼,主翁甚是欢喜。
捱到年,先生喜得脱离苦根,又得束脩到手,辞了东家起身。东翁整了一桌相待。临行送了脩仪,着个小厮挑了行李相送回家。
一窗灯影映青毡,书债今宵暂息肩。
不作凤凰将九子,且亲鸳鸯学双骞。
床头声断歌鱼铗,囊底欣余润笔钱。 莫笑书生镇孤另,情缘久别意偏坚。
不说森甫在路。 且说麻叶渡口有个农民,姓支名佩德,年纪已近三十岁。父母早亡,遗得几亩荒山、两亩田地耕种过活。只是没了妻室,每日出入定要锁门,三餐定要自家炊煮;年年春夏衣服定要央人,出些缝补钱、浆粉钱,甚是没手没脚。到夜来,虽是辛苦的人一觉睡到天亮,但遇了冬天长夜,也便醒一两个更次,竟翻覆不宁。脚底下一冷,直冷到腿上;脚尖一缩,直缩到嘴边,甚是难过。
一日回来吃饭,同伴有人锄地,他就把锄头留在地上。回了去时,却被人藏过。问人,彼此推调。他叫道:“是哪个儿子藏过我的?” 一尖嘴的道:“你儿子还没有娘哩!”众人一齐笑将起来。他就认真,说人笑他没有老婆,他一发动情起来。
回去坐在门前纳闷。一个邻舍老人家巫婆,见了他道:“支大官,一发回来得早!你为煮粥煮饭,一日生活只有半日做。况又没个洗衣补裳的,甚不便当。何不寻个门当户对的?也完终身一件事。”
支佩德道:“正要在这里寻亲,没好人家。”
巫婆道:“你真要寻亲,我倒有个好头代。是北乡郑三山的女儿,十八岁。且是生得好,煮茶做饭、织布绩麻件件会得。匡得一个银子,她自有私房,倒有两个银子赔嫁。极好,极相应!”
支佩德道:“她肯把我这穷光棍?”
巫婆道:“单头独颈,有什不好?”
支佩德道:“还没有这许多银子。”
巫婆道:“有底桩的,便借两两何妨?”支佩德听了,心花也开。 第二天,安排个东道,请她起媒。巫婆道:“这亏你自安排!若一讨进门,你就安闲了。”吃了个妈妈风回去。
择日去到那边说,郑家道他穷。巫婆道:“他自己有房子住,有田有地。走去就做家主婆,绝好人家!他并不要你赔嫁。你自打意不过,与他些,他料不争你。”郑三山听得不要赔嫁,也便应承。
他来回报,支佩德也乐然。问她财礼,巫婆道:“多也依不得,少也拿不出,好歹一斤银子罢。” 支佩德摇头道:“来不得。我积攒几年共得九两,如今哪里又得这几两银子?”巫婆道:“有他作主,便借些上,一个二婚头也得八九两。她须是黄花闺女,少也得十二两。还有谢亲、转送、催妆、导白,也要三四两。”支佩德自度不能。
巫婆道:“天下没有娘儿两个嫁爷儿两个事!你且思量,若要借,与你借。除这家,再没相应亲事了。”
支佩德思量了一夜,道:“不做得亲,怕散了这宗银子,又被人笑没家婆。说有赔嫁,不若借来使了,后来典当还他。”
算计定了,来见巫婆道:“承婆婆好意,只是哪家肯借?”
巫婆道:“若要借,我房主邹副使家广放私债。那大管家常催租到我这里,我替你说。”果然一说就肯。九折五分钱借了六两,约就还。巫婆来与他作主,先是十两,后来加杂项二两,共十二两。多余二三两拿来安排酒席。做了亲。
廿七八光棍遇了十八九娇娘,妳精我壮,且是过得好。 但只是郑家也只是个穷人家,将饼卷肉也不曾陪得。拿来时,两只黑漆箱、马桶、脚桶、梳桌、兀凳。那边件件都算钱,这边件件都做不得正经。又经支佩德先时只顾得自己一张嘴,如今两张嘴,还添妻家人情面份,只可度日,不能积落还人。 邹衙逼讨,起初指望赔嫁,后来见光景也只平常,也不好说要他的典当。及至逼得紧,去开口,女人也欣然,却不成钱,当不得三、五两,只得挪些利钱与他。管家来,请他吃些酒做花椒钱。
拖了三年,除还债,到本利八两。那时年久要清。情愿将自己地一块写与,不要。又将山卖与人,都不捉手。也曾要与颜家,颜家道逼年无银。先时管家日日来□(讨),里边有个管家看他女人生得甚好,欺心占他的,串了巫婆吓要送官,巫婆打合女人准与他。正在家逼写婚书。那女人急了,道:“我是好人家儿女,怎与人做奴才?我拼一个死,叫邹家也吃场官司。”
外边争执,不知里边事,她竟开了后门,赶到渡头,哭了一场,正待投水。这原是娶妻的事:先时要娶妻,临渴掘井;后来女家需索,捶雪填井;临完债逼,少不得投河奔井。
不期遇了救星。林森甫看见妇人向水悲哭,也便疑心,就连忙赶上。见她跳时,一把扯住,道:“不要短见!”女人只得住了。问她原故,她将前后细诉: 羞向豪门曳绮罗,一番愁绝蹙双蛾。
恨随流水流难尽,拼把朱颜逐绿波。
森甫道:“娘子,妳所见差了。妳今日不死,豪家有妳作抵,还不难为妳丈夫。如妳死,那债仍在妳丈夫身上还,毕竟受累了。妳道妳死,妳丈夫与母家可以告他威逼。不知如今乡宦家逼死一个人,哪个官肯难为他?也是枉然!喜得我囊中有银八两。如今赠妳,妳可抵还还人。不可作此短见。”便箧中去检此银。
只见主家仆拿住道:“林相公,你辛苦一年才得这几两银子。怎听她花言,空手回去?未免不是做局哄你的,不可与她。” 森甫道:“我已许她。你道她是假?幸遇我来,若不遇我,她已投河了,还哄得谁?”竟取出来双手递与。这娘子千恩万谢接了。
又问:“相公高姓?后日若有一日,可以图报。”森甫笑而不对。倒是仆人道:“这是三山林森甫相公。若日后有得报他,今日也不消寻死了。”两边各自分手。
森甫分了手,回到家中。却去问妻子觅得几分生活钱,犒劳仆人。仆人再三推了不要,自回家去。到晚,森甫对其妻趑趄的道:“适才路上遇着一个妇人,只为丈夫欠了宦家银八两无还,(要)将她准折,妇人不欲,竟至要投水。甚是可怜。”
那黄氏见他回时不拿银子用,反向黄氏取还,道:“或是成锭的,不舍得用。”
及半晌不见拿出来,也待问他。听得此语,已心会了,道:“何不把束脩济她,免她一死。”
森甫道:“卑人业已赠之,也晓得娘子有同志。只是年事已逼,恐用度不敷。”
黄氏道:“官人既慨然救人,何故又作此想?田中所入,足备朝夕薪水之费;我女工所得,足以当之。□(望)勿介意。”森甫听了,也觉欣然。
挨到除夜,一物不买。亲族一个林深送酒一壶与他。他夫妻收了他的,冲上些水,又把与小厮不收的银子买了半斤虾,把糟汁煮了,两个分岁。森甫口占两句道:
江虾糟汁煮,清酒水来□淘。
两个大笑了一场,且穷快活。外边这些邻人亲族见他一件不买,道:“好两个苦作人家的!忙了一年,鱼肉不舍得买。” 后边有传他济人这节事,有的道:“亏他这等慷慨!还亏他妻子倒也不絮聒他!”
有的道:“没有计穷儒!八两银子坐放一年,也得两数利钱。怎轻易与人?可不一年白弄卯。便分些儿与他也罢,竟把一主银子与人。这妇人倒不落水,他银子倒落水了。”他也任人议论,毫无追悔。
除夜睡时,却梦到一个所在,但见:
宇开白玉,屋铸黄金。琉璃瓦沉沉耀碧,翡翠舒翎,玳瑁楼的的飞光,虬龙脱海。碧栏杆外,列的是几多瑶草琪花;白石街中,种的是几树怪松古柏。触目是朱门瑶户,入耳总仙乐奇音。却如八翼扣□(天)门,好似一灵来海藏。
信步行去,只见柱上有联,镌着金字道:
门关金锁锁,帘卷玉钩钩。
须臾,过了黄金阶,渐上白玉台。只见廊下转出一个道者,金冠翠裳,贝带朱履,道:“林生何以至此?”森甫就躬身作礼。那道者将出袖中一纸,乃诗二句。道: 鹧鸪之地不堪求,麋鹿眠处是真穴。
道:“足下识之。”言讫,相揖而别。醒来,正是三更。
森甫道:“这梦毕竟有些奇怪。”
次日,即把“门关”二句写了□□(个对)联,粘在柱上。只见来的亲友见了,都笑:“有这等□□(文理)不通秀才,与你家有什相干?写在这边。”又有一个轻薄的道:“待我与他换两句。是:
蓬户遮芦席,苇帘挂竹钩。
有这样狂人!”那森甫自信是奇兆。到了正月尽,主家来请。他自收拾书籍前往。 当日主人重他真诚,后来小厮回去,说他舍钱救人,就也敬他个尚义。着实礼待他。
一日,东翁因人道他祖坟风水庸常,不能发□(秀)去寻一个杨堪舆来。他自称“杨救贫”之后,他的派头与人不同。他知道,人说风水先生常态是父做子受,又道撺哄人买大地、打偏手。他便改了这腔,看见主家虽富,却是臭吝不肯舍钱,风水将就去得。他便着实赞扬道:“不消迁改。”见有撒漫,方才叫他买地造坟。却又叫他两边自行交易,自不沾手。不知那卖主怕他打退船鼓,也听他。又见穷秀才阔宦,便也与他白出力一番,使他扬名。故此人人都道他好。
颜家□□□(便用着)他,他初见卖弄道:“某老先生是我与他定穴,如今乃郎又发;某老先生无子,是我为他修改,如今连生二子;某宅是我与他迁葬,如今家事大发;某宅是我定向,如今乃郎进学。如今颜老先生见爱,须为觅一大地,可以发财、发福的。”说得颜老好生欢喜,就留在书房中歇宿。
森甫也因他是个方外,也礼貌他。□(逐)日间与颜老各处看地,晚间来宿歇。颜老与杨堪舆、林森甫三个儿一桌儿吃饭,颜老谈起森甫至诚有余,又慈祥慷慨:“旧岁在舍下解馆回去,遇见一妇人将赴水。问她,是为债逼,丈夫要卖她,故此自尽。森甫就把束脩尽行助她,这是极难得事。” 杨堪舆道:“那妇人可曾相识么?”
森甫道:“至今尚不知她是何等人家,住何处,叫什名字。”
杨堪舆道:“若不曾深知,怕是设局。”
森甫道:“吾尽吾心,也不道她诈。”
堪舆道:“有理,有理。如此立心,必发无疑。但科第虽凭阴骘,也靠阴宅。佳城何处?可容一观么?”
森甫不觉颜色惨然道:“学生家徒四壁,亡亲尚未得归浅土。”
杨堪舆道:“何不觅吉地葬之?学生当为效劳。包你寻一催官地,一葬就发。”
森甫道:“只恐家贫不能得大地。”
杨堪舆道:“这不在大钱才有,人用了大钱,买了大片山地,却不成穴。就理看来,左右前后,环拱关锁尽好,穴不在这里。人偶用一二两,得一块地,却可发人富贵,这只在有造化的遇着。”
颜老道:“先生若果寻得,有价钱相应的,学生便买了送先生。”
杨堪舆道:“这也不可急遽,待我留心寻访便了。”
那杨堪舆为颜家寻了地,为他定向、点穴,事已将完,因闲暇在山中闲步,见一块地,大有光景。归来道:“今日看见一地,可以腰金,但未知是何人地,明早同往一看,与主家计议。”
次日,森甫与杨堪舆与去,将到地上,忽见一个鹿劈头跳来,两人吃了一惊。到地上看时,草都压倒,是鹿眠在此,见人惊去。 杨堪舆道:“这是金锁玉钩形,那鹿眠处正是穴。若得来为先生一做,包你不三年发高魁,官至金紫。得半亩之地也便够了,但不知是谁家山地。”
林森甫心中暗想:“地形与梦中诗暗合,穴又与道者所赠诗相券。”便也欢喜。
佳气郁菁葱,山回亥向龙,
牛眠开胜域,折臂有三公。
正在那边徘徊观看,欲待问,只见这隔数亩之远,有个人在那边锄地,因家中送饭来,便坐地上吃饭。森甫便往问他,将次走到面前,那妇似有些认得,便道:“相公不是三山林相公么?”
堪舆道:“怎这妇人认得?”妇人便向男子前说了几句,那男子正是支佩德,丢了碗,与妇人向森甫倒身下拜,道:“旧年岁底,因欠宦债,要卖妻抵偿,她不愿,赴水,得恩人与银八两,不致身死。今日山妻得生,小人还得山妻在这厢送饭,都是相公恩德。”
森甫扶起道:“小事何足挂齿。”因问:“相公因何事到此?”
森甫道:“因寻坟地到此。”
佩德道:“已有了么?” 堪舆道:“看中此处一地,但不知是谁家的?” 支佩德道:“此山数亩皆我产业,若还可用,即当奉送。”
堪舆便领着他,指着:“适才鹿眠处是这块地略可。”
支佩德道:“自此起,正我的地。”便着妻先归,烹了家中一只鸡,遂苦苦邀了森甫与杨堪舆到家,买了两坛水酒。道:“聊为恩人点饥。”
吃完,即当面纸一张,写了山的四至都图,道出买与林处,杨堪舆作中,送与森甫,森甫决不肯收。杨堪舆把森甫捏一把,道:“这地是难得的,且将机就机。”
森甫再三坚持道:“当日债逼,使你无妻,今日白花你产,使你必致失所,这断不可。” 支佩德道:“这边山地极贱,都与相公不过值得七八两,怎还要价?”
森甫道:“我当日与你,原无心求偿,你肯卖与我,必须奉价收契。”
杨堪舆道:“林先生不必过执。”森甫不肯。
次日,支佩德自将契送到颜家。恰遇颜老。问:“两个有些面善。” 道:“我是有些认得你,哪里会来?” 支佩德道:“是旧年少了邹副使债,他来追逼,曾央间壁钟达泉来,要卖产与老爹,连见二次,老爹回复。后来年底催逼得紧,房下要投河,得这边林相公救了,赠银八两。昨日林相公同一位杨先生看地,正是小人的,特写契送来的。”
颜老道:“旧岁林相公赠银的,正是你令正?”又叹息道:“我遍处寻地,旧年送地来不要,他无心求地,却送将来。可见凡事有数,不可强求。”领进来见了森甫。
颜老道:“即是他愿将与先生,先生不妨受他的。况前已赠他银子,不为白要他产。”森甫只是不肯,两边推了半日。
颜老道:“老夫原言助价。”到里边拿出银三两付他,遂收了契,杨堪舆便与定向点穴。
支佩德却又一力来管造。
择了日,森甫去把两口棺木移来,掘下去果然热气如蒸,人人都道是好坟,杨堪舆有眼力。不知若没有森甫赠银一节,要图他地也烦难哩。
森甫此时学力已达,本年取了科举,次年弘治戊午,中了福建榜经魁。已未连捷,自知县升主事,转员外。又迁郎中,直至湖广按察司副使。历任都存宽厚仁慈,腰了金。这虽是森甫学问足以取科第,又命中带得来。也因积这阴功,就获这阴地,可为好施之劝。
第十二回坐怀能不乱秉正自无偏
《易》著如兰,《诗》咏鸟鸣。涤瑕成徵媺,厥唯友生。贫贱相恤,富贵勿失。势移心贞,迹遐情密。淡疑水而固疑潦,斯不愧五伦之一。
《朋友箴》
当初刘孝标曾做《广绝交论》,着实说友道的薄:财尽交疏,势移交断;见利相争,见危相弃;忽然相与,可听刎颈,一到要紧处,便只顾了自己。就如我朝阉宦李广得宠,交结的便传奉与官。有两个好朋友,平日以道学自励的。谈及李广得宠之事,一个道:“岂有向阉奴屈膝之理?”到次日,这个朋友背了他去见时,不料已先在那里多时了,此是趋利。就是上年逆党用事时,攻击杨、左的,内中偏有杨、左知交;弹射崔、魏的,内中偏有崔、魏知已。此岂故意要害人?不过要避一时之害。不知这些人原也不堪为友的。友他的也就是没眼珠,不识人的人。若是我,要友他,毕竟要信得他过。似古时范张,千里不忘鸡黍之约;似今时王凤洲与杨焦山,不避利害,托妻寄子。我一为人友,也要似古时庞德公与司马徽,彼此通家,不知谁客谁主;似今时马士权待徐有贞,受刑濒死,不肯妄招。到后来徐有贞在狱时,许他结亲,出狱悔了,他全不介意。这才不愧朋友。若说一个因友及友,不肯负托,彼此相报,这也是不多见的人。 如今却说一个人,我朝监生,姓秦名翥,字凤仪,湖广嘉鱼人氏。早年丧母,随父在京做个上林苑监副,便做京官子弟纳了监在北京。后边丁忧回家,定了个梅氏,尚未做亲。及至服满,又值乡试,他道待乡试回来毕姻。带了一个家人,叫做秦淮,一个小厮叫做秦京,收拾了行李,讨了一只船,自长江而下。只见:
水连天去白,山夹岸来青,
苇浦喧风叶,渔舲聚晚星。 一路来,不一日,已到扬州。秦凤仪想起有一个朋友,姓石,名可砺,字不磷,便要去访他。不知这石不磷也是嘉鱼人,做人高华倜傥,有胆气,多至诚,与人然诺不侵。少年也弄八股头做文字,累举不第,道:“大丈夫怎么随这几个铜臭小儿,今日拜门生,明日讨荐书,博这虚名。”就撇了书,做些古文诗歌,弹琴、击剑,写字、绘画。却不肯学这些假山人、假墨客,一味奴颜婢膝的捧粗腿,呵大卵胞;求荐书,东走西奔;钻管家,如兄若弟。只因他有了才,又有侠气,缙绅都与他相交,常往来两京。此时侨寓在扬州城砖街上。
秦凤仪到钞关边停了船。叫秦淮看船,带了秦京,拿了些湖广土仪:细篦、莲肉、湘簟、鲟鳇鱼鲊之类,一路来访石不磷。
却也有人晓得他,偶然得个人,说了住处。寻来,凑巧石不磷在家。 数间厅事,几株花木,虽无车马盈门,却也有求诗的、乞画的、拜访的高朋满座。一见凤仪,两个是至交,好生欢喜。忙送了这些人,延入书斋留饭。问些故乡风景,平日知交,并凤仪向来起居。随即置了酒,携妓同游梅花岭。 盘桓半晌。秦凤仪别了要下船。石不磷道:“故人难得相遇,便在此顽耍数日何妨?”
秦凤仪道:“怕舟子不能担待。”
只见石不磷停了一会,便想些什么道:“这等,明日兄且为我暂住半晌,小弟还有事相托。” 凤仪道:“拱候。”
次日,船家催开船,凤仪道:“有事,且慢。”
将次早饭时,石不磷却自坐了一乘轿,又随着一乘轿,家人挑了些箱笼行李之类,来到船边。恰是石不磷和一个二八女子。这女子生得: 花疑娇艳柳疑柔,一段轻盈压莫愁。
斜倚蓬窗漫流盼,却如范蠡五湖游。 下了船,叫女子见了秦凤仪,就在侧边坐了。石不磷道:“这女子不是别人,就是敝友窦主事所娶之妾。扬州地方人家都养‘瘦马’。不论大家小户,都养几个女子,教她吹弹歌舞,索人高价。故此娶妾的都在这里讨人。寻个媒妈子,带了五、七百开元钱,封做茶钱,各家女子出来相见,已自见了她举动、身材、眉眼,都是一目可了的。那媒妈子又掀她唇,等人看她牙齿;卷她袖,等人看她手指;挈起裙子,看了脚;临了又问她年纪,女子答应一声,听她声音。费了五七十个钱浑身相到。客冬在北京,过临清,有个在京相与的内乡窦主事,他管临清钞关,托我此处娶妾。小弟为他娶了此女,但无人带去,担延许久,只道小弟负托。如今贤弟去,正从临清过,可为小弟带一带去。”
秦凤仪听了,半日做不得声。心里想道:“她是寡女,我是孤男,点点船中,怎么容得?况此去路程二千里,日月颇久,恐生嫌疑?”正在应不得、推不得时节,只见石不磷变色道:“此女就是贤弟用了,不过百金,怎么迟疑?”取出一封与窦主事书,放在桌上,他自登岸去了。
一叶新红托便航,雨云为寄楚襄王,
知君固是柳下惠,白璧应完入赵邦。 这时秦凤仪要推不能,却把一个湿布衫穿在身上,好生难过。就在中舱另铺下一个铺与她歇宿,自己也就在那边一张桌儿上焚香读书。那女子始初来也娇羞不安,在船两日,一隙之地,日夕在面前,也怕不得许多羞,倒也来传茶送水,服侍秦凤仪。凤仪好生不过意。 行不过一二日,早是高邮湖。这地方有俗语道:“高邮湖,蚊子大如鹅。”湖岸上有一座露筋庙。这庙中神道是一个女子,生前姑、嫂同行避难,借宿商人船中。夜间蚊子多,其嫂就宿在商人帐中,其姑不肯。不期蚊子来得多,自晚打扑到五鼓。身子弱,弄得筋骨都露,死在舟中。后人怜她节义,为她立庙,就名“露筋娘娘”。 秦凤仪到这地方,正值七月天气。一晚,船外蚊子飞得如雾,响得似雷,船里边磕头撞脑都是。秦凤仪有一顶纱帐,赶了数次,也不能尽绝。那女子来船慌促,石不磷不曾为她做得帐子,如何睡得?凤仪睡了,听她打扑再不停手,因想起露筋娘娘之事。恐怕难为了她,叫她床中来宿。女子初时也作腔,后边只得和衣来睡在脚后。那家僮听得,道:“我家主今日也有些熬不过了。这女儿子落了靛缸,也脱不得白了。”倒在那里替主人快活,替女子担忧。
似此同眠宿起,到长淮,入清河,过吕梁洪,向闸河,已去了许多日子。
来到临清,只见秦凤仪写了个名帖,叫小厮拿了石不磷这封书,来见窦主事。小厮把书捏捏道:“只怕不是原封了。”
到了衙门,伺候了半晌,请相见。见了,送上石不磷这封书,留茶,问下处,说在船中。 窦主事就来回拜。看见是只小舟,道:“先生宝眷也在舟中么?”
秦凤仪道:“学生只一主一仆,没有家眷。”只见那主事脸色一变,吃了一盅茶就回。
坐在川堂,好生不快,心里想道:“这石不磷好没来由!这等一个标致后生,又没家眷,又千余里路,月余日子,你保得他两个没事么?”也不送下程请酒,只是闷坐,到晚想起:“石不磷既为我娶来,没个不收的理。”吩咐取一乘轿到水次抬这女子。这女子别时甚不胜情,把秦凤仪谢了上轿。
到衙,那主事一看,果然是个绝色。又看她举止都带女子之态,冷笑道:“我不信。”便收拾卧房安下,这夜就宿在女子房中。
夜间一试,只见轻风乍触,落红乱飞,春意方酣,娇莺哀啭。那窦主事好不快活!
又想道:“天下有这样人?似我老窦见了这女子,也就不能禁持。他却月余竟不动念,真是圣人了。”不曾起床,便吩咐,叫:“秦相公处送双下程一副,下请书:午间衙中一叙。”
这边家人见窦主事怠慢,道:“我说想有些老成,窦爷怪了。”天明,秦凤仪也催开船。
家人又道:“再消停,窦爷不喜欢,或者小奶奶还记念相公。”
正开船不上一里,只见后边一只小船飞赶来,道:“窦爷请秦相公!”赶上送了下程。
秦凤仪不肯转去,差人死不肯放,只得转去。 相见时,窦主事好生感谢,道:“学生有眼不识先生,今之柳下惠了。学生即写书谢石不磷,备道足下不辜所托。就是足下此行,必定连捷。学生曾记敝乡有一节事:一个秀才探亲,泊船渭河。夜间岸上火起,一女子赤身奔来,这秀才便把被与她拥了。过了一夜回去。后来在场中,有一个同号秀才做成文字,突然病发,道:‘可惜了这几篇中得的文字,用不着。’竟与了这秀才。揭晓时,这秀才竟高中了。那做文字的秀才来拜,道:‘生平在文字上极忌刻,便一个字不肯与人看。那日竟欣然与了足下。虽是足下该中,或者还有阴德。’再三问他,那举人道:‘曾记前岁泊船渭河,有一女因失火,赤身奔我,我不敢有一毫轻薄,护至晓送还,或者是此事。’那秀才便走下来,作上两个揖道:‘足下该中,该中!便学生效劳也是应该的。前日女子,正是房下。当日房下道及,学生不信天下有这好人,今日却得相报。’自学生想起来,先生与小妾同舟月余,纤毫不染,绝胜那孝廉。但学生不知何以为报耳!”随着妾出来拜谢,送两名水手作赆礼。凤仪坚辞。
窦主事道:“聊备京邸薪水,不必固辞。”又秦相公管家,也赏银二两。自写书谢不磷去了。正是:
临岐一诺重千金,肯眷红颜负寸心。
笑杀豫章殷傲士,尺书犹自付浮沉。 秦凤仪到京,恰值司成考试,取了前列。在西山习静了几时,一体入场。他是监生,这“皿字号”中,除向已拨历挂选,这是只望小就,无意中式的。又有民间俊秀,装体面应名,虽然进场,写来不成文字的。还有怕递白卷被贴出,买了管贡院人,整整在土地庙里坐一日一夜的。实落可中的也不多,秦凤仪便中了个经魁。顺天府中吃了鹿鸣宴。离家远,也不回去了,仍旧在西山里习静。
恰好窦主事回京转了员外,不时送薪米。到得春试时,又中了进士。窦主事授他秘诀道:“卷子有差失,不便御览。可带海螵蛸骨进去,遇差错可以擦去。又‘皇帝陛下’四字,毕竟要在幅中,可以合式。”秦凤仪用这法,果然得了二甲赐进士出身。
未及选官,因与同乡李天祥进士、同年邻智吉士交往,彼此□(都)上疏论时政,道:“进君子,退小人,清政本,开言路”,触忤了内阁。票本道:“秦凤仪与李天祥俱授繁剧衙门县丞,使老成历练。”吏部承旨。天祥授陕西咸宁县县丞,凤仪授广西融县县丞。凤仪也便辞了朝,别了窦员外。
窦员外着实安慰一番道:“烟瘴之地,好自保重。暂时外迁,毕竟升转。年少仕路正长,不可介意。”又为他讨了一张勘合,送了些礼。
一路出来,路经扬州,秦凤仪又去见了石不磷。石不磷道:“贤弟好操守!不惟于贤弟行捡无玷,抑且于小弟体面有光。当贤弟沉吟时,已料贤弟必能终托。”因问他左迁之故,凤仪备道其事。
石不磷道:“贤弟,官不论大小,好歹,总之要为国家干一番事。如今二衙不过是水利、清军、管粮三事。若是水利,每年在农工歇时,督率流通堤防,使旱时有得车来,水时有得泄去,使不至饥荒,是为民,也是为国。清军,为国家足军伍,也不要扰害无辜。管粮,不要纵歇家包纳,科敛小民,不要纵斗斛、踢斛、淋尖,鱼肉纳户;及时起解,为国也要为民。如今谪官还要做前任模样,倨傲的讨差回家,或是轻侮同列;懒惰的寻山问水,不理政事;不肖的谋差谋印,恣意扰民。这须不是索位而行的事。贤弟莫作腐话看。”因送他在金、焦两山登眺了两日。
不磷见柳州在蛮烟瘴雨中,怕他不堪,路上还恐有险阻,要同他到任。秦凤仪道:“小弟浮名所使,兄何苦受此奔涉?”不磷不听,陪他到家,做了亲。相帮他雇了一只大船赴任。
行了几日,正过洞庭,两个坐在船上,纵酒狂歌。只见上流飞也似一只船来,水手一齐失色道:“不好了,贼船来了!”石不磷便擎刀在手。那船已是傍将过来,一挠钩早搭在船上,一个人便跳过船来。那石不磷手快,一刀砍断挠钩。这边顺风,那边顺水,已离了半里多路。这强盗已是慌张了,石不磷却又一刀剁去。此人一闪,不觉跌入舱中。石不磷举刀便劈,秦凤仪说道:“不可,不可!这些人尽有迫于饥寒,不得已为盗的,况且他也不曾劫我,何必杀他。”
石不磷道:“只恐我们到他手里,他不肯留我。”便扶他起来,只见这人呵:
阔额突然如豹,疏眸炯炯如星。
胡须一部似钢针,启口声同雷震。 并无一毫惧怯。秦凤仪道:“好一个好汉!快取酒与他压惊。”
秦淮道:“这是谢大王不杀恩了。”吃酒时,只见他狼吞虎嚼,也没有一毫羞耻。
秦凤仪道:“我看兄仪度应非常人。但思兄在此胡行,不知杀了多少人,使人妻号子哭。若使方才兄一失手,恐兄妻子亦复如此,兄何不改之。” 那人道:“我广西熟苗。每年夏秋之交,毕竟出来劫掠。今承吩咐,便当改行。” 正饮酒时,船上人又喊道:“贼又来了!”却是贼船道贼首被杀,齐来报仇。四橹八桨,飞似赶来。
将近船,那人道:“不得无礼!”这干人只把船傍拢来,都不动手。这人便挥手向秦凤仪、石不磷谢了,一跃而过,其船依旧箭般去了。
石不磷道:“饶人不是痴。若方才砍了他,如今一船也毕竟遭害,还是凤仪远见。”
凤仪道:“偶然一哀怜他,也不曾虑到此事。”
行了许久,到了湘潭。那边也打发几个人、一只船来迎接。石不磷便要辞回,秦凤仪定要他到任上。不一日,到了任,只见景色甚是萧条。去谒上司,有的重他一个新进士;有的道他才得进步就上本,是个狂生,不理他;还有的道他触忤内阁,远选来的,要得奉承内阁,还凌轹他。
一个衙宇一发齐整,但见: 烂柱巧镶墨板,颓椽强饰红檐。破地平东缺西宇,旧软门前拼后补。穿堂巴斗大,纸糊窗每扇剩格子三条;私室庙堂般,朽竹笆每行搁瓦儿几片。古桌半存漆,旧床无复红。壁欹难碍月,门缺不关风。
还有一班衙役更好气象:
门子须如戟,皂隶背似弓。管门的向斜阳捉虱,买办的沿路寻葱。衣穿帽破步龙钟,一似卑田院中都统。
每日也甚兴头:
立堂的,一庭青草;吆喝的,两部鸣蛙。告状,有几个噪空庭乌雀嘴喳喳;跪拜,有一只骑出入摇铃饿马。
秦凤仪看了这光景,与石不磷倒也好笑,做下一首诗,送石不磷看,道:
青青草色映帘浮,宦舍无人也自幽。
应笑儒生有寒相,一庭光景冷于秋。
石不磷也作一首:
堪笑浮生似寄邮,漫将凄冷恼心头,
相携且看愚溪水,傲杀当年柳柳州。
不数日,石不磷是个豪爽的人,看这衙斋冷落,又且拘局得紧,不能歌笑,竟辞秦凤仪去了。凤仪已自不堪,更撞柳州府缺堂官。一个署印二府,是个举人,是内阁同乡。他看报晓得凤仪是触突时相选来的,意思要借他献个勤劳儿,苦死去腾倒他。委他去采办大木,到象山、乌蛮山各处。
这山俱是人迹罕到处所,里边蚺蛇大有数围,长有数十丈,虎、豹、猿、猱,无件不有。被秦凤仪一火烧得飞走,也只数月,了了这差。他又还憎嫌他糜费,在家住得不上五七日,又道各峒熟苗累年拖欠粮未完,着他到峒征收。这些苗子有两种:一种生苗,一种熟苗。生苗是不纳粮当差的。熟苗是纳粮当差的,只是贪财好杀,却是一般。
衙门里人接着这差委的牌,各人都吃一惊道:“这所在没钱赚,还要赔性命,这所在哪个去?”你告假,我托病,都躲了。只有几个吃点定了,推不去的,共四个皂隶,一个马夫,一个伞夫,一个书手,一个门子。
出得城,一个书手不见了。将次到山边,一个伞夫把伞“扑”地甩在地下,装肚疼再不起来,只得由门子打伞。□□□□(那开路的)皂隶又躲了。没奈何□□□□□□(自带了缰,叫)马夫喝道。□□□□。(那门子道):“老虎来了!”喊了一声,□□□□□(两个又躲了)魆静。秦凤仪□□(看了)又好恼,又好笑,落落脱脱正信着马走去。那山且是险峻:
谷暗不容日,山高常接云。
石横纡马足,流瀑湿人巾。
秦凤仪正没摆拨时,只听得竹篠里簌簌响,钻出两个人来。秦凤仪道:“你是灵岩峒熟苗么?我是你父母官。你快来与我控马,引我峒里去。”这苗子看了不动。 秦凤仪道:“我是催你粮的,你快同我走。”只见这苗子便也为他带了马进去。过了几个山头,渐有人家。竹篱茅舍,也成村景。走出些人来,言语侏[亻离],身上穿件杂色彩衣,腰紧一方布,后边垂一条,似狗尾一般。女人叫夫娘,穿红着绿,耳带金环,也有颜色。
见这两个人为他牵马,道:“是你爷娘来?” 这两个回道:“道是咱们父母官。”
一路引去,听得人纷纷道:“头目来了!”却是一个苗头走来。
看了秦凤仪便拜道:“恩人怎到这个所在来?”凤仪一看,正是船上不杀他的强盗。
秦凤仪跳下马道:“我在此做了个融县县丞。府官委我来催粮。”
这苗目道:“催粮再没一个进我峒来的。如今有我在,不妨且到我家坐地,我催与父母。”
到他家里,呼奴使婢,不下一个仕宦之家。摆列熊掌、鹿脯、山鸡、野味与村酒。秦凤仪叫那人同坐,那人道:“同坐,父母体便不尊了。”便去敲起铜鼓,驼枪弄棒,赶上许多人来。
他与他不知讲些什么,又着人去各峒说了。不三日之间,银子的、布的、米谷的都拿来。那人道:“都要送出峒去。”自己与秦凤仪控马,引了这些人相随送到山口,洒泪而别。
秦凤仪自起地方夫,搬送到府,积年粮米都消。二府又道他得峒苗的赃,百般难为。 恰喜得一个新太府来,这太府正是窦员外。临出京时,去见内阁。内阁相见道:“这地方是个烟瘴地方,当日曾有一个狂生妄言时政,选在那边融县做个县丞。这个人不知还在否?但是这个不好地方,怎把先生选去?且暂去年余,学生做主,毕竟要优擢足下。”
窦知府唯唯连声而退。心下便想道:“怎老畜生你妨贤病国,阻塞言路,把一个言官弄到那厢,还放他不过?”想起,正是秦凤仪。
又怕他有小人承内阁之意,或者害他,即起身上任。只见不曾出城,有一个科道送书道:“秦生狂躁,唯足下料理之。”窦知府看了大恼。
路经扬州,闻石不磷不在,也不寻访。未到任,长差来迎,便问:“融县秦县丞好么?”众人都道他好。
到了任,同知交盘库藏文卷,内有“各官贤否”。只见中间秦凤仪的考语道:
恃才傲物,黩货病民。
窦知府看了一笑,道:“老先生,秦生得罪当路,与我、你何干?我们当为国惜才,贤曰‘贤’,否曰‘否’,岂得为人作鹰犬。”弄得一个二府羞渐满面,倒成了一个仇隙。
数月后,秦凤仪因差到府,与窦知府相见,竟留入私衙。秦凤仪再三不肯,道是辖下,窦知府道:“我与足下旧日相知,岂以官职为嫌?”秦凤仪只得进去,把科道所托的书与秦凤仪看了,又把同知的考语与看。
秦凤仪道:“县丞在此,也知得罪时相,恐人□□(再加)陷害,极其谨饬。年余奔走□□□(不能亲)民事,何尝扰民?反说通贿?”
窦知府道:“奸人横□(口)诬人,岂必人之实有?便有不□□(实,于)足下何患?考语我这边已改了道:
一勤莅事,四知盟心。
秦凤仪道:“这是台臺培植,穷途德意,但恐为累。”
窦知府笑道:“为朋友的死生以之。他嗔我,不过一削夺而已,何足介怀?足下道这一个知府足增重我么?就今日也为国家惜人材,增直气,原非有私于足下。”因留秦凤仪饮:
作客共天涯,相逢醉小斋。
趋炎图所丑,盛德良所怀。
两个饮酒时,又道:“前娶小妾,已是得子。去岁丧偶,全得小妾主持中馈。”定要接出来相见。
自此,各官见府尊与他相知,也没人敢轻薄他。只是这二府与窦知府合气,要出血在秦凤仪身上。
巡按按临时,一个揭贴,单揭他“采木冒破,受贿缓粮”。过堂时,按院便将揭帖内事情,扳驳得紧。 窦府尊力争道:“采木不能取木,虚费工食,是冒破,他不半年采了许多木头。征粮不能完粮,是得钱缓,他深入苗峒,尽完积欠。还有甚通贿?害人、媚人难为公道?”这会巡按也有个难为秦凤仪光景,因“害人、媚人”一句签了他心,倒避嫌不难为他。
停了半年,秦凤仪得升同州州同。窦知府反因此与同知交讦,告了致仕,同秦凤仪一路北回。秦凤仪道:“因我反至相累。”
窦知府道:“贤弟,官职、人都要的。若为我要高官,把人排陷,便一身暂荣,子孙不得昌盛。我有田可耕,有子可教,罢了!这不公道时世,还做什官?”
后来秦凤仪考满,再转彰德通判,做了窦知府公祖,着实两边交好。给由升南工部主事,转北兵部员外,升郎中,升扬州知府。恰好窦知府又荐地方人材,补凤翔知府,升淮扬兵道。
此时石不磷方在广陵,都会在一处。两个厚赠石不磷,成一个巨富人。呜呼!一言相托,不以女色更心,正是:
贤贤易色,一日定交。不以权势易念,真乃贫贱见交情。
若石不磷非知人之杰,亦何以联两人之交。三人岂不足为世间反面寡情的对证!
第十三回匿头计占红颜发棺立苏呆
金鱼紫绶拜君恩,须念穷檐急抚存。
丽日中天清积晦,阳春遍地满荒村。
四郊盗寝同安盂,一境冤空少覆盆。
勤勉弦歌歌化日,循良应不愧乘轩。
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未做官时须办有匡济之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做官时更当尽展经纶之手。即如管抚字,须要兴利除害,为百姓图生计,不要尸位素餐;管钱谷,须要搜奸剔弊,为国家足帑藏,不要侵官剥众;管刑罚,须要洗冤雪枉,为百姓求生路,不要依样葫芦。这方不负读书,不负为官。若是戴了一顶纱帽,或是作下司凭吏书,作上司凭府县,一味准词状,追纸赎,收礼物,岂不负了幼学壮行的心。但是做官多有不全美的:或有吏才未必有操守,极廉洁不免太威严,也是美中不美。
我朝名卿甚多,如明断的有几个:当时有个黄绂,四川参政。忽一日,一阵旋风在马足边刮起,忽喇喇只望前吹去。他便疑心,着人随风去,直至崇庆州西边寺,吹入一个池塘里才住。黄参政竟往寺里,这些和尚出来迎接。他见两个形容凶恶,他便将醋来洗他额角,只见洗出网巾痕来。一打一招,是他每日出去打劫,将尸首沉在塘中。塘中打捞,果有尸首。
又有一位鲁穆。出巡见一小蛇随他轿子,后边也走入池塘。鲁公便干了池,见一死尸缒一磨盘在水底。他把磨盘向附近村中去合,得了这谋死的人。
还有一位郭子章。他做推官,有猴攀他轿杠,他把猴藏在衙中。假说衙人有椅,能言人祸福,哄人来看。驼猴出来,扯住一人,正是谋死弄猢狲花子的人。这几位都能为死者伸冤,不知更有个为死者伸冤,又为生者脱罪的。
我朝正统中,有一位官,姓石名璞,仕至司马,讨贵州苗子有功。他做布政时,同僚夫人会酒,他夫人只荆钗布裙前去。只见这各位夫人,穿了锦绣,带了金银,大不快意。回来,石布政道:“适才会酒,妳坐第几位?”
道:“第一位。”
石布政道:“只为(我)不贪赃,所以到得这地位;若使要钱,怕第一位也没妳坐份。”正是一个清廉的人,谁晓他却又明决。
话说江西临江府峡江县有一个人家,姓柏名茂,号叫做清江,是个本县书手。做人极是本分,不会得舞文弄法,瞒官作弊,只是赚些本份钱儿度日。抄状要他抄状钱,出牌要他出牌钱,好的,便是吃三盅也罢。众人讲公事,他只酣酒,也不知多少堂众,也不知哪个打后手。就在家中,饭可少得,酒脱不得。吃了一醉,便在家中胡歌乱唱,大呼小叫。白了眼是处便撞;垂着头随处便倒,也不管桌,也不管凳,也不管地下。到了年纪四十多岁,一发好酒。便是见官,也要吃了盅去,道是壮胆。人请他吃酒,也要润润喉咙去,道打脚地。十次吃酒,九次扶回,还要吐他一身作谢。多也醉,少也醉;不醉要吃,醉了也要吃。人人都道他是酒鬼。娶得一个老婆蓝氏,虽然不吃酒,倒也有些相称:不到日午不梳头,有时也便待明日总梳;不到日高不起床,有时也到日中爬起;鞋子常是倒跟,布衫都是油腻;一两麻绩有二十日,一匹布织一月余;喜得两不憎嫌。单生一女,叫名爱姐,极是出奇,她却极有颜色,又肯修饰: 眉蹙湘山雨后,身轻垂柳风来,
雪里梅英作额,露中桃萼成腮。
人也是数一数二的。只是爹娘连累,人都道她是酒鬼的女儿,不来说亲。蹉跎日久,不觉早已十八岁了。愁香怨粉,泣月悲花,也是时常所有的。 一日,有个表兄,姓徐叫徐铭,是个暴发儿财主。年纪约莫二十六七,人物儿也齐整。极是好色,家中义儿媳妇、丫头不择好丑,没一个肯放过。自小见表妹时已有心了。
正是这日,因告两个租户,要柏清江出一出牌。 走进门来,道:“母舅在家么?”此时柏清江已到衙门前,蓝氏还未起。
爱姐走到中门边,回道:“不在。” 那蓝氏在楼上听见是徐铭,平是极奉承他的,道:“爱姐,留里边坐,我来了!”爱姐就留来里边坐下,去煮茶。
蓝氏先起来,床上缠了半日脚,穿好衣服,又去对镜子掠头,这边爱姐早已拿茶出来了。徐铭把茶放在桌上,两手按膝上,低了头,痴痴看了道:“爱姑,我记得妳今年十八岁了。”
爱姐道:“是。”
徐铭道:“说还不曾吃茶哩!想妳嫂嫂十八岁已养儿子了。”
爱姐道:“哥哥是两个儿子么?”
徐铭道:“还有一个怀抱儿,雇奶子奶的,是三个。”
爱姐道:“嫂子好么?”
徐铭故意差接头道:“丑,赶不上妳个脚指头!明日还要娶两个妾。” 正说时,蓝氏下楼,问:“是为官司来么?”吃了茶,便要别去。
蓝氏道:“明日我叫母舅来见你。”
徐铭道:“不消,我自来。” 次日,果然来,竟进里边。见爱姐独坐,像个思量什么的。他轻轻把她肩上一搭道:“母舅在么?” 爱姐一惊,立起来道:“又出去了。昨日与他说,叫他等你,想是醉后忘了。”
徐铭道:“舅母还未起来?”
爱姐道:“未起。我去叫来。”
徐铭道:“不要惊醒她。”就一把扯爱姐同坐。 爱姐道:“这什么光景?” 徐铭道:“我姊妹们何妨?”又扯她手道:“怎这一双笋尖样的手不带一双金镯子与金戒指?”
爱姐道:“穷,哪得来?”
徐铭道:“我替妹妹好歹做一头媒,叫妳穿金戴银不了。只是妳怎么谢媒?”腼腼腆腆的缠了一会,把她身上一个香囊扯了,道:“把这谢我罢!”随即起身道:“我明日再来。”去了。
此时爱姐被他缠扰,已动心了。又是柏清江每日要在衙门前寻酒吃,蓝氏不肯早起,这徐铭便把官事做了媒头,日日早来,如入无人之境。
忽一日,拿了支金簪、两个金戒子走来道:“贤妹,这回妳昨日香囊。” 爱姐道:“什么物事?要哥哥回答。”看了,甚是可爱,就收了。
徐铭道:“妹妹,我有一句话,不好对妳说,舅舅酒糊涂,不把妳亲事在心,把妳青年误了。妳嫂嫂妳见的,又丑又多病,我家里少妳这样一个能干人。我与妳是姊妹,料不把来做小待。”
爱姐道:“这要凭爹娘。”
徐铭道:“只要妳肯,怕他们不肯?”就把爱姐捧在膝上,把脸贴去,道:“妹妹,似我人材、性格、家事,也对得妳过。若凭舅老这酒糟头,寻不出好人。” 爱姐道:“兄妹没个做亲的。”
徐铭道:“尽多,尽多。明做亲多,暗做亲的也不少。”
爱姐笑道:“不要胡说。”一推立了起身。只听得蓝氏睡醒讨脸汤。徐铭去了。
自此来来往往,眉留目恋,两边都弄得火滚。
一日,徐铭见无人,把爱姐一把抱定道:“我等不得了。”
爱姐道:“这使不得!若有苟且,我明日怎么嫁人?”
徐铭道:“原说嫁我。”
爱姐道:“不曾议定。”
徐铭道:“我们议定是了。”爱姐只是不肯。
徐铭双膝跪下道:“妹子,我自小儿看上妳到如今,可怜可怜!” 爱姐道:“哥哥不要歪缠,母亲听得不好。”
徐铭道:“正要她听得。听得,强如央人说媒了。事已成,怕她不肯?”爱姐狠推,当不得他恳恳哀求,略一假撇呆,已被徐铭按住,揿在凳上。爱姐怕母亲得知,只把手推鬼厮闹,道:“罢,哥哥饶我罢!等做小时,凭你。”
徐铭道:“先后一般,便早上手些儿更妙。”
爱姐只说一句“羞答答,成什模样?”,也便俯从。
早一点着,爱姐失惊要走起来。苦是怕人知,不敢高声。徐铭道:“因妳不肯,我急了些。如今好好儿的,不疼了。”爱姐只得听他再试。柳腰轻摆,修眉半蹙,嘤嘤甚不胜情。徐铭也只要略做一做破,也不要定在今日尽兴。爱姐已觉烦苦极了,鲜红溢于衣上。
娇莺占高枝,摇荡飞红萼,
可惜三春花,竟在一时落。 凡人只在一时错,一时坚执不定。贞女淫妇,只在这一念关头。若一失手,后边越要挽回越差,必至有事。自此一次生,两次熟,两个渐入佳境。兴豪时,也便不觉丢出一二笑声,也便有些动荡声息。蓝氏有些疑心。
一日,听得内坐起边竹椅“咯咯”有声,忙轻轻蹙到楼门边一张:却是爱姐坐在椅上,徐铭站着,把爱姐两腿架在臂上,爱姐两支手搂住徐铭脖子,下面动荡,上面亲嘴不了。
蓝氏见了,流水跑下楼来。两个听得响,丢手时,蓝氏已到面前,要去打爱姐时,徐铭道:“舅母不要声张,声张起来,妳也不像(附注:没脸皮)。我们两个已说定,我娶她做小,只不好对舅母说。如今见了,要舅母做主调停了。十八九岁还把她留在家里,原也不是。”
爱姐独养女儿,蓝氏原不舍难为的,平日又极趋炎这徐铭,不觉把这气丢在东洋大海,只说得几声:“你们不该做这事,叫我怎好?酒糊涂得知怎了?”只是叹气连声。
徐铭低声道:“这全要舅母遮盖调停。”这日也弄得一个爱姐躲来躲去,不敢见母亲的面。
第二日,徐铭带了一二十两首饰来送蓝氏,要她遮盖。蓝氏不收。徐铭再三求告,收了,道:“这酒糊涂没酒时,他做人执泥,说话未必听;有了酒,他使酒性,一发难说话。他也只为千择万选,把女儿留到老大。若说做你的小,怕人笑他,定是不肯。只是你两个做到其间,让你暗来往吧。”三个打了和局,只遮柏清江眼。甥舅们自小往来的,也没人疑心。任他两个倒在楼上行事,蓝氏在下观风。 日往月来,半年有余。蓝氏自知女儿已破身,怕与了人家有口舌,凡是媒婆,都借名推却。那柏清江不知头,道:“男大须婚,女长须嫁,怎只管留她在家,替妳做用?”
蓝氏乘机道:“徐家外甥说要她。”
那柏清江带了分酒,把桌来一掀,道:“我女儿怎与人做小?姑舅姊妹嫡嫡亲,律上成亲也要离异的。”蓝氏与爱姐暗暗叫苦。
又值一个,也是本县书手简胜,他新丧妻,上无父母,下无儿女,家事也过得。因寻柏清江,见了他女儿,央人来说。柏清江道他单头独颈,人也本分,要与他。娘儿两个执拗不定,行了礼,择三月初五娶亲。徐名知道也没奈何。 一日走来望爱姐,爱姐便扯到后边一个小园里,胡床上,把个头眠紧在他怀里,道:“你害我,你负心!当时我不肯,你再三央及,许娶我回去,怎竟不说起?如今叫我破罐子怎到人家去?”
徐铭道:“这是妳爹不肯。就是如今妳嫁的是简小官,他在我后门边住,做人极贫极狠,把一个花枝般妻子,叫她熬清守淡。又无日不打闹,将来送了性命。如今把妳凑第二个。”
爱姐道:“爹说他家事好。”
徐铭道:“你家也做书手,只听得妳爹打板子,不听得妳爹赚银子。”
爱姐听了,好生不乐道:“适才你说在你后门头,不如我做亲后,竟走到你家来。”
徐铭道:“他家没了人,怕要问妳爹讨人,累妳爹娘。”
爱姐道:“若是我在他家里,说是破罐子,做出来到官,我毕竟说你强奸。”
徐铭道:“强奸可是整半年奸去的?妳莫慌,我毕竟寻个两全之策才好。”
杨花漂泊滞人衣,怪杀春风惊欲飞。
何得押衙轻借力,顿教红粉出重围。
爱姐道:“你作速计议。若我有事,你也不得干净!”
徐铭一头说,一头还要来顽耍,被爱姐一推,道:“还有什心想缠帐?我嫁期只隔得五日,你须在明后日定下计策复我。”
徐铭果然回去,粥饭没心吃,在自己后园一个小书房里,行来坐去,要想个计策。只见一个奶娘王靓娘抱了他一个小儿子进园来耍,就接他吃饭。这奶娘脸儿虽丑,身体苗条,与爱姐不甚相远,也挣得一双好小脚。徐铭见了道:“这妮子我平日寻寻她,做杀张致。我与家人媳妇、丫头有些帐目,她又来缉访我,又到我老婆身边挑拨,做她不着罢。”筹画定了,来回复爱姐。爱姐欢喜,两个又温一温旧,回来。 做亲这日,自去送她上轿。那个小官因是填房,也不甚请亲眷。到晚,两个论起都是轻车熟路,只是那爱姐却怕做出来,故意的做腔做势。见他立拢来,脸就通红,略来看一看,不把头低,便将脸侧了,坐了灯前,再也不肯睡。简小官催了几次,道:“妳先睡”,她却:
锦抹牢拴故殢郎,灯前羞自脱明珰。
香消金鸭难成寐,寸断苏州刺史肠。
漏下二鼓,那简小官在床上摸拟半日,伸头起来张一张,不见动静。停一会又张,只见她虽是卸了妆,里衣不脱,靠在桌上,小简道:“爱姑,夜深了,妳困倦了,睡了罢。”她还不肯。小简便一抱抱到床里,道:“不妨得,别个不知痛痒,我老经纪,服侍个过的。难道不晓得路数?”要替她解衣。 扭扭捏捏又可一个更次,倒在腰带子与小衣带子都打了七八个结,定不肯解。急得小简情急,连把带子扯断。
她道行经,小简道:“这等早不说!叫我吃这许多力。”只得搂在身边,干调了一会睡了。
三朝,女婿到丈人家去拜见。家中一个小厮,叫做发财。
爱姐道:“你今做新郎,须带了他去,还像模样。”
小简道:“家中须没人做茶饭与妳。” 爱姐道:“不妨,单夫独妻,少不得我今日也就要做用起。”小简听了好不欢喜。 出门半晌,只见一个家人挑了两个盒子,随了一个妇人进门。爱姐也不认得。见了,道是徐家着人来望,送礼。爱姐便欢天喜地,忙将家中酒肴待她。那奶子道:“亲娘,我近在这里,常要来的,不要这等费心。”爱姐便扯来同坐,自斟酒与她。外边家人正是徐豹,是个蛮牛,爱姐也与他酒吃。吃了一会,奶娘原去得此货,又经爱姐狠劝,吃个开怀,醉得动不得了。外边徐豹忙赶来,道:“待我来服侍她。”将她衣服脱下,叫爱姐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与她;内外新衣与她穿扎停当。这奶子醉得哼哼的,凭他两个抟弄。徐豹叫爱姐快把桌上酒肴收拾,送来礼并奶子旧衣都收拾盒内。怕存形迹被人识破。他早将奶子头切下,放入盒里。爱姐扮做奶子,连忙出门。
纷纷雨血洒西风,一叶新红别院中。
纪信(附注:楚汉相争时刘邦部将,曾假扮刘邦以诳楚,为项羽所杀。)计成能诳楚,是非应自混重瞳。
徐铭已开后门接出来,挽着爱姐道:“没人见么?”
爱姐道:“没人。” 又道:“不吃惊么?”
爱姐道:“几乎惊死,如今走还是抖的。”进了后园,重赏了徐豹。又徐铭便一面叫人买材,将奶子头盛了,雇仵作抬出去。
只因奶子日日在街上走东家、跑西家的,怕人不见动疑。
况且她丈夫来时也好领他看材,他便心死。一面自叫了一乘轿,竟赶到柏家。小简也待起身。徐铭道:“简妹丈当日近邻,如今新亲,怎不等我陪一盅?”扯住又灌了半日,道:“罢,罢!晚间有事,做十分醉了,不惟妹丈怪我,连舍妹也怪我。”大家一笑送别了。 只见小简带了小厮到家。一路道:“落得醉,左右今日还是行经。”
踉踉跄跄走回,道:“爱姑,我回来了。妳娘上复妳,叫妳不要记挂。”正走进门,忽见一个尸首,又没了头,吃上一惊,道:“是、是、是哪个的?”叫爱姑时,并不见应,寻时并不见人。仔细看时,穿的正是爱姐衣服。他做亲得两三日,也认不真,便放声哭起“我的人”来,道:“什狠心贼!把我一个标标致致的真黄花老婆杀死了!”哭得振天响。
邻舍问时,发财道:“是不知什人,把我们新娘杀死。”
众人便跟进来,见小简看着个没头尸首哭。众人道:“是你妻子么?”
小简道:“怎不是?穿的衣服都是,只不见头。”众人都道奇怪。帮他去寻,并不见头。
众人道:“这等该着人到她家里报。”小简便着发财去报。柏清江吃得个沉醉,蓝氏也睡了。听得敲门,蓝氏问时,是发财。得了这报,放声大哭,把一个柏清江惊醒,道:“女大须嫁,这时她好不快活在那里,要妳哭?”
蓝氏道:“活酒鬼,女儿都死了!”
柏江青道:“怎就弄得死?我不信。” 蓝氏道:“现有人报。” 柏清江这番也流水赶起来,道:“有这等事?去,去,去!”也不戴巾帽,扯了蓝氏,反锁了门,一径赶到简家。也只认衣衫,哭儿哭肉,问小简要头。 小简道:“我才在你家来,我并不得知。” 柏清江道:“你家难道没人?”
小简道:“实是没人。”
蓝氏道:“我好端端一个人嫁你,你好端要还我个人,我只问你要!斧打凿,凿入木。”
小简对这些邻舍道:“今日曾有人来么?”道:“我们都出外生理,并不看见。”再没一个人捉得头路着。
大家道:“只除非是贼,他又不要这头?又不曾拿家里什东西,真是奇怪!”胡猜鬼混,过了一夜。
天明,一齐去告,告在本县钮知县手里。知县问两家口词:一边是嫁来的,须不关事;一边又在丈人家才回,贼又不拿东西,奸又没个踪影。忙去请一个蒙四衙计议。四衙道:“待晚生去相验便知。”知县便委了他。他就打轿去看了,先把一个总甲道:“是地方杀死人命大事,不到我衙里报,打下十板发威。”
后边道:“这人命奇得紧!都是偿得命,都是走不开的。若依我问,平白一个人家,谁人敢来?一定新娘子做腔不从,撞了这简胜酒头上,杀死有之;或者柏茂夫妻纵女通奸,如今奸夫吃醋,杀死有之;只是岂有个地方不知?这是邻里见他做亲甚齐备,朋谋杀人劫财,也是有的。如今并里长一齐带到我衙中,且发监,明日具个由两请。”果然把这些人监下。
柏茂与简胜央两廊人去讲。典史道:“论起都是重犯,既来见教,柏茂夫妻略轻些,且与计保。”这些邻舍是日趁日吃穷民,没奈何,怕作人命干连,五斗一石,加上些船儿钱,管家包儿、小包儿、直衙管门包儿,都去求放,抹下名字。他得了,只把两个紧邻解堂。里长,他道不行救护,该十四石,直诈到三两才歇。 次日解堂,堂尊道:“我要劳长官问一个明白,怎端然这等葫芦提?我想这人,柏茂嫁与简胜,不干柏茂事了。若说两邻,他家死人,怎害别人?只在简胜身上罢。”把个简胜双夹棍。 简胜是个小官儿,当不过,只得招“酒狂一时杀人”。
问他头,他道“撇在水中,不知去向”。知县将来打了二十监下。审单道:
简胜娶妻方三日耳,何仇何恨?竟以酒狂手刃,委弃其头,惨亦甚矣。律以无故杀妻之条,一抵不枉。里邻邴魁、荣显坐视不救,亦宜杖惩。
多问几个罪,奉承上司,原是下司法儿。做了招,将一干人申解按察司,正是石廉使。他审了一审,也不难为,驳道:“简胜三日之婚,爱固不深,仇亦甚浅。招曰‘酒狂’,何狂之至是也?首既不获,证亦无人,难拟以辟。仰本府刑厅确审解报。”
这刑厅姓扶,他道:“这廉宪好多事,他已招了水[氵呑]头去,自然没处寻;他家里杀,自然没人见。”取来一问。也只原招。道:
手刃出自简胜口供,无人往来,则吐之邴魁、荣显者,正自杀之证也。虽委头于水,茫然无迹,岂得为转脱之地乎?
解去,石廉使又不释然,道:“捶楚之下,要使没有含冤的才好。若使枉问,生者抱屈,那死的也仇不曾雪,终是生死皆恨了。这事我亲审,且暂寄监。”
他亲自沐浴焚香,到城隍庙去烧香,又投一疏,道:“璞以上命,秉宪一省;神以圣恩,血食一方。理冤雪屈,途有隔于幽明,心无分于显晦。倘使柏氏负冤,简胜抱枉,因璞之罪,亦神之羞。唯示响迩,以昭诬枉。”石廉使烧了投词。
晚间坐在公堂,梦见一个“麥”字。醒来道:“字有两个‘人’字,想是两个人杀的。”反复解不出,心生一计,调审这起事。
人说石廉使亲提这起,都来看。不知他一捱直到二鼓才坐,等不得的人都散了。石廉使又逐个个问。简胜道:“是冤枉,实是在丈人家吃酒,并不曾杀妻。” 又叫发财,恐吓他,都一样话。只见石廉使叫两个皂隶上前,秘密吩咐道:“看外边有什人来。”
皂隶赶出去见一个小厮,一把捉了。便去带进,石廉使问他:“你什事?在此窥伺。”小厮惊得半日做不得声。
停一会,道:“徐家。”
石廉使问道:“家主叫什?” 小厮道:“徐铭。”
石廉使把笔在纸上写。是“双立人”,一个“夕”字。有些疑心,道:“你家主与哪一个是亲友?”
小厮道:“是柏老爹外甥。” 石廉使想道:“莫非原与柏茂女有奸,怪他嫁杀的?”
叫放去这起犯人,另日审。外边都哄然笑道:“好个石老爷,也不曾断得什事。”
过了一日,又叫两个皂隶:“你密访徐铭的紧邻,与我悄地拿来。”两个果然做打听亲事的,到徐家门前去。 问他左邻卖鞋的谢东山,折巾的一个高东坡,又哄他出门道:“石老爷请你。”两个死挣,皂隶如何肯放?
到司,石廉使悄悄叫谢东山道:“徐铭三月十一的事,你知道么?” 谢东山道:“小的不知。”
石廉使道:“他那日曾做什事?”
道:“没什事。”
石廉道:“想来!”
想了一会,道:“三月他家曾死了一个奶子。” 石廉使道:“谁人殡殓,扛抬?”
道:“仵作卢麟。”石廉使即吩咐登时叫仵作卢麟,即刻赴司,候检柏氏身尸。差人飞去叫来。
石廉使叫卢麟;“你与徐铭家抬奶子身尸在何处?” 道:“在那城外义冢地上。”
石廉使道:“是你入的殓么?” 道:“不是小人,小人只扛。”
石廉使道:“有些古怪么?” 卢麟道:“轻些。”石廉使就打轿。带了仵作到义冢地上,叫仵作寻认。寻认了一会,认出来。
石廉使道:“仍旧轻的么?” 忤作道:“是轻的。”
石廉使道:“且掀开来。”只见里边骨碌碌滚着一个人头。
石廉使便叫人速将徐铭拿来。一面叫柏茂认领尸棺。柏茂夫妻望着棺材哭,简胜也来哭。谁知天理昭昭,奶子阴灵不散,便这头端然如故。柏茂夫妻两个哭了半日,揩着眼看时,道:“这不是我女儿头。”
石廉使道:“这又奇怪了,莫不差开了棺?”
叫仵作,仵作道:“小人认得极清的。” 石廉使道:“只待徐铭到便知道了。”
两个差人去时,他正把爱姐藏在书房里,笑那简胜无辜受苦:“连妳爹还在哭……”
听得小厮道“石爷来拿”,他道一定为小厮去看的缘故,说:“我打点也无实迹。” 爱姐道:“莫不有些脚蹋?” 徐铭笑道:“我这机谋,鬼神莫测。从哪边想得来?”就挺身去见。
不期这两个差人不带到按察司,竟带到义冢地。柏茂、简胜一齐都在,一口材掀开。见了,吃上一惊,道:“有这等事?”
带到,石廉使道:“你这奴才!你好好将这两条人命一一招来。” 徐铭道:“小的家里三月间原死一个奶子,是时病死的。完完全全一个人,怎只得头?这是别人家的。”
卢麟道:“这是你家抬来的三[扌甹]松板材。我那日叫你记认,见你说‘不消’,我怕他家有亲人来不便,我在材上写个‘王靓娘’。风吹雨打,字迹还在。”石廉使叫带回衙门。 一到,叫把徐铭夹起来。夹了半个时辰,只得招是”因奸不从,含怒杀死“。石廉使道:“她身子在哪里?”
徐铭道:“原叫家人徐豹埋藏。徐豹因常见王靓娘在眼前,惊悸成病身死,不知所在。”
石廉使道:“好胡说!若埋都埋了,怎分作两边?这简胜家身子定是了。再夹起来!要招出柏氏在哪里,不然两个人命都在你身上。”
夹得晕去,只得把前情招出,道:“原与柏氏通奸,要娶为妾。因柏茂不肯,许嫁简胜,怕露出奸情,乘她嫁时,假称探望,着奶子王靓娘前往,随令已故义男徐豹,将靓娘杀死,把柏氏衣衫着上,竟领柏氏回家。因恐面庞不对,故将头带回。又恐王氏家中人来探望,将头殓葬,以图遮饰。柏氏现在后园书房内。”
石廉使一发叫人拘了来。问时,供出与徐铭话无异。石廉使便捉笔判:
徐铭奸神鬼蜮,惨毒虺蛇。镜台未下,遽登柏氏之床;借箸偏奇,巧作不韦之计。纪信诳楚,而无罪见杀;冯亭嫁祸,而无辜受冤。律虽以雇工从宽,法当以故杀从重。仍于名下追银四十两,给还简胜财礼。柏茂怠于防御,蓝氏敢于卖奸,均宜拟杖。柏氏虽非预谋杀人,而背夫在逃,罪宜罚赎官卖。徐豹据称已死,姑不深求,余发放宁家。
判毕,将徐铭重责四十板。道:“柏氏,当日人在妳家杀,妳不行阻滞,本该问妳从谋才是。但妳是女流,不知法度,罪都坐在徐铭身上。但未嫁与人通奸,既嫁背夫逃走,其情可恶!”打了廿五。“柏茂!本该打你主家不正,还可原你个不知情,已问罪,姑免打。”蓝氏纵女与徐铭通奸,酿成祸端,打了十五。徐豹取两邻结状:“委于五月十九身死。”姑不究。卢麟扛尸原不知情,邻里邴魁等该问他一个“不行觉察,不行救护”,但拖累日久,也不深罪。还恐内中有未尽隐情,批临江府详察,却已是石廉使问得明白了。知府只就石廉使审单敷演成招,自送文书极赞道:“大人神明,幽隐尽烛。知府不能。”赞一辞,称颂一番罢了。
后来徐铭解司、解院,都道他罪不至死,其情可恶,都重责。解几处,死了。江西一省都仰石廉使如神明,称他做“断鬼石”。若他当日也只凭着下司,因人成事,不为他用心研求,王靓娘的死冤不得雪,简胜活活为人偿命,生冤不得雪。
第十四回郎材莫与匹女识更无双
怪是裙钗见小,几令豪杰肠柔。梦雨酣云消壮气,滞人一段娇羞。乐处冶容销骨,贫来絮语添愁。
谁似王娘见远,肯耽衾枕风流,漫解金钗供菽水,助郎好觅封侯。鹏翮劲抟万里,鸿声永著千秋。
右调《菩萨蛮》 世上无非富贵、贫贱两路。富贵的人,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意气易骄,便把一个人放纵坏了;贫贱的人,衣食经心,亲朋反面,意气易灰,便把一个人折挫坏了。这其中须得一提醒,一激发。至于久居骄贵,一旦寒落,最是难堪;久在困苦,一旦安乐,最是易满,最不可少这提醒、激砺一着。如苏秦,他因妻嫂轻贱,激成游说之术,取六国相印。后就把这激法激张仪,也为秦相。这都是激的效验。但朋友中好的,过失相规,患难相恤;其余平交,不过杯酒往还,谈笑度日,哪个肯要成他后日功名,反惹目前疏远?至到父兄之间,不免伤了天性。独有夫妻,是最可提醒、激发的。但这些妇人遇着一个富贵良人,穿好吃好,朝夕只是撒些娇痴,或是承奉丈夫,谁晓得说他道他?若是贫的,或是粗衣淡饭,用度不克,生男育女,管顾不到,又见亲戚邻里富厚的来相形容,或相讽笑,本分的还只是怨命,陪他哭泣怨叹,丈夫知得,已自不堪;更有那强梁的,便来吵闹,絮聒柴米,打骂儿女,寻死觅活,不恤体面,叫那丈夫如何堪得?怕不颓了志气?是这些没见识女子内,不知断送了多少人。故此,人得贤妻都喜得内助,正喜有提醒、激发处,能令丈夫的不为安逸、困苦中丧了气局,不得做功名中人。像战国时乐羊子妻,因其夫游学未成回来,他将自家织的布割断,道:“为学不成,如机之断,不得成布。”乐羊子因这一点醒,就努力为学,成了名儒。又唐时有个杜羔妻刘乐,他因夫累举不第,知他将回,写一首诗寄去道:
郎君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季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郎若回时近夜来。
杜羔得诗大惭大愤,竟不归家,力学举了进士。这皆贤哲妇人,能成夫的。
到我朝,也有好女子,落在江西南昌府丰城县中。这丰城有一个读书的,姓李名实甫。他父亲姓李号莹斋,曾中进士,初选四川内江知县,那时实甫只七、八岁。其时父亲回家祭祖,打点上任,凡是略沾些亲的,哪一个不牵羊担酒来贺?今日接风,明日送行,哪一日不笙歌聒耳,贺客盈门?正是:
堂前痴客方沾宠,阶下高朋尽附炎。
好笑一个李实甫,哪一个豪门宦族,除没女儿的罢了,有女儿的,便差上两三岁,也都道“好个公子”,要与他结亲。李知县道儿子小,都停着,待后日。自择吉赴任去了。
一到,参谒上司,理论民词,真个是纤毫不染,视民如伤(附注:视民如有疾患而不加惊扰,深加体恤)。征收钱粮,只取勾转解上司,并不加耗;给发钱粮,实平实兑,并不扣除;准理词讼,除上司的定罪,其余自准的,愿和便与和,并不罚谷要纸;情轻的,竟自赶散;势豪强梗的,虽有分上,必不肯听,必竟拘提,定要正法。堂上状好准好结,弄得这二、三、四衙生意一毫也没。不是他不肯批去,事大,衙头掯勒他呈堂,这人犯都情愿呈堂,或是重问他罪,重罚他谷,到堂上又都免了,把甚么头由诈人?至于六房(附注:指县衙里礼、户、吏、兵刑、工六科),他在文书牌票上极其详细,一毫朦胧不得。皂甲不差,俱用原告。衙门里都一清如水,百姓们莫不道好。 谁料好官不住世,在任不上两年,焦劳过度,一病身故。临终,对夫人道:“我在任虽无所得,家中薄田还有数亩,可以耕种自吃。实甫年小,喜得聪明,可叫他读书,接我书香一脉。我在此原不妄要人一毫,除上司助丧水手,有例的可收他;其余乡绅、里递、衙役祭奠,俱不可收,玷我清名。”说罢气绝。正是:
谩有口碑传德政,谁将大药驻循良。
魂归故国国偏远,泪落长江江共长。
此时衙内哭做一团。二衙便为他申文上司,为他经理丧事。可怜库中既无纸赎,又无兑头,只得些俸粮柴薪、马丁银两未支,不过百两,将来备办棺木、衣衾并合衙孝衣。此时本县粮里怜他清廉,都来助丧。夫人传遗命,一概不收。只是抚院、司道府间有些助丧水手银两,却也辗转申请批给,反耽延了许久,只够得在本县守候日用、路上盘缠。 母子二人扶柩下船,本县衙官免意思来一祭,倒是百姓哭送了二十余里。一路回来,最没威势的是故官家小船,虽有勘合,驿递里也懈懈的来支应,水手们也撒懒不肯赶路。母子凄凄守着这灵柩:
亭亭孤月照行舟,人自伤心水自流。
艳骨已成兰麝土,云山漫漫使人愁。
迤逦来到家中。亲邻内有的道是可惜,是个好官,天没眼!有的道:“做什清官!看他妻子怎生样过活?”他母子经营殡葬。葬时,只不过几个乡绅公祭。有几个至交来送,也只是来应故事,哪得似上任时闹烘,送上船或送一两程才散光景?逡巡年余,乡绅中份子初时还来搭他,到后来李夫人渐渐支应不来,不能去便去。公子小,不入达,没人来理他,他率性竟不去了。家中有几个能干家人,原是要依势擢些钱来靠的,见公子小,门房冷落,都各生心。
大管家李荣,他积攒些私房,央人赎身去了。 还有个李贵,识得字,在书房中服事的,他投靠了张御史,竟自出去。一个小厮来福,他与李夫人房中的丫鬟秋香勾搭,掏摸一手逃去,告官追寻,也没踪迹。
只有个老苍头李勤,只会噇饭,不会支持。遗下田有百余亩,每亩也起租一石。租户欺他孤寡,拖欠不完,老苍头去催讨,吃他两瓶酒,倒为他说穷说苦。每年反要纳粮当差,不免典衣戤饰,日渐支撑不来。故此公子先时还请先生,后来供膳不起,也便在外附读。
且喜他聪明出人,过目成诵,把父亲留下子史诗赋,下到歌曲,无不涉猎。守得孝满,年纪十五六岁。夫人也为他寻亲,但只是低三下四人家。公子又道自家宦门旧族不屑要他。至乡宦富家,又嫌李公子穷,不肯。起初也有几个媒妈子走来走去,落后酒没得噇,饭没得吃,便也不肯上门。逢着考试,公子虽是聪明,学力未到,未必能取。要年家们开填,撇不面情过的,将来后边搭一名。府间价重,就便推托,尚未得进。公子见功名未成,姻亲未就,家事又寥落,大是不快。只是豪气未除,凡是文会酒席上遇着这干公子、富家郎,他恃着才胜他,不把他在意。见这些人去趋承,他偏要去扫他,或是把他文字不通处着实涂抹,或是故意在人前联诗作耍难他。所以这干人都道他轻薄,并不肯着他。他也便自放,常做些诗歌词曲,有时在馆中高歌,有时在路上高唱,甚而市井小人也与他吃酒歌唱,道:“我目中无非这一流。还是这一起率真,不装腔。”满城中不晓得他是发泄一种牢骚不平之气,尽传他是狂荡之士。以耳为目的乡绅原没有轸恤故旧的肚肠,听得人谤他,都借来推道是不肖子,不堪培植。那李公子终不望他们提携。
似此又年余。忽一日,一个王翊庵太守,也是丰城人,与他父亲同举进士,同在都察院观政。他父亲做知县病故;王太守初任工部主事,转抽分员外,升河道郎中,又升知府。因在任直谅,忤了上司,申文乞休,回到家中。在乡绅面前问起:“李年兄去后家事何如?后人何如?”这些乡绅都道他家事凌替,其子狎近市井游棍,饮酒串戏,大坏家声。王太守听了,却也为他叹息。 次日就去拜李夫人。公子不在,请年嫂相见。王太守问了些家事,又问公子,夫人道:“苦志攻书,但未遇时”。王太守也道他是护短的言语,也不相信。送了些礼,又许后边周济,自去了。
李公子回,夫人叫他答拜。李公子次早也便具帖来王太守宅中。不料王公不在,门上见他面生,是不大往来的了,又是步行,一个跟随的老苍头,又龙钟褴褛,接帖时甚是怠慢。公子不快,只投一帖,不候见就回。彼此不题。
偶然一晚,王太守在一乡绅家吃酒回家,其时大月,只听远远一个人在月下高唱,其声清雅。王太守坐轿内细听,却是一个《桂枝香》:
云流如解,月华舒彩,吐清辉半面窥人,似笑我书生无赖。笑婆娑影单,婆裟影单,愁如天大。闷盈怀,何日独把蟾宫桂,和根折得来。
学深湖海,气凌恒岱,傲杀他绣虎雕龙,写向旁人怎解,笑侏儒与群,侏儒与群,还他穷债。且开怀,富贵非吾素,机缘听天付来。
王太守听了,道:“这一定是个才人,落魄不遇的。”着人去看来,那小厮便赶上前,把那人一瞧,那人见了,道:“谁不认得李相公,你瞧什么?”
那小厮转身便跑,回王太守道:“那人道是什李相公。细看来,似前日老爷不在家,来拜老爷的李公子。”
王太守道:“一定是李家年侄了。快请来相见。”家人忙去相请。王太守便也下轿步来,抬头一看,却也好个仪表: 昂藏骨格,潇洒丰神。目摇岩下电,灼烁射人;脸映暮天霞,光辉夺目。乱头粗服,不掩那年少风流,不履不衫,越显出英雄本色。正是: 美如冠玉轻陈孺(附注:春秋时,陈武子),貌若荷花似六郎(附注:唐武则天之宠臣张昌宗,以貌美名)。
王太守与那人相揖了,便道:“足下莫非李莹斋公子么?”
那人便道:“卑末正是。不敢动问老先生是何人?”
王太守道:“老夫便是王翊庵。”那人便道:“这等是王年伯了。小侄一时失于回避。” 王太守道:“老夫与令先尊同第时,足下尚是垂髫,故老夫尚未识荆。可喜贤侄如许豪爽,应能步武前人。”
李公子道:“惭愧,功名未成,箕裘未绍。” 王太守道:“前见年嫂,道贤侄力学攻文,不胜欣快。更日还要屈过与小儿、小婿会文。”
李公子道:“当得趋赴。”说毕,两下分手。
李公子笑道:“可笑这王年伯那儿子、女婿,只好囊酒袋饭,做得什文字!却要我去同作文,到作文时,可不羞死了他。”仍旧高歌步月而回。
次日,王太守因前日曾应承周济,着人送白银五两,白米五石,就请公子明日赴会。李公子至日便欣然前去。
一到,王太守便出相见。公子致谢。 王太守道:“些须不足佐菽水(豆和水,指粗茶淡饭,表示微薄之意),何烦致谢!” 吃了茶,延进花园里面。却是三间敞厅,朱棂绿槛,粉壁纱窗。厅外列几行朱朱粉粉的妖花,厅内摆几件斑斑驳驳的古董。
只见里边早有先生,姓周号公溥,是南昌府学一个有名廪生,引着两王太守公子,长字任卿,次字[梄下加灬]之,两个王太守女婿:一个刘给事公字,字君[yu-辶矞];一个曹副使公子,字俊甫,一齐都相见了。家僮早已列下几个坐儿,铺下笔砚。王太守便请周先生出题。周先生再三谦让,出了两个题目。王太守还要出,周先生道:“只两个艺罢。”那王任卿把一本《四书》翻了又翻;王[梄下加灬]之便想得面无人色,坐在椅上动也不动;刘君[辶矞]在敞厅外走来走去,再不停足;那曹俊甫似个做得出的模样,在那厢写了几行,扯去了又写,写了又扯,也不曾成篇;只有李公子点了几点头,伸开纸来,一笔扫去,午饭后篇已完了。正是:
入瓮攒眉笑苦吟,花砖日影又移阴。
八叉(附注:唐温庭筠才思敏捷,其作诗赋叉手构思,八叉则成八韵,人称温八叉。)谁似温郎捷,掷地还成金石音。
王太守逊周先生看,周先生不肯,推了半日,周先生看了,道:“才气横溢,词调新雅,这是必售之技。”
王太守也接过去看了一看,道:“果然笔锋犀利,英英可爱。”收在一边。那四个也有有了些草(稿)的,也有一字未成的。
王太守恐妨众人文思,邀李公子到水阁上去。问道:“一向失问,贤侄令岳何人?”
李公子道:“小侄尚未有亲。”太守又沉吟了一会。
将晚,里面已备下酒肴。先生忙帮衬道:“列位相公有未完的,吃酒后请罢。”众公子都坐了。
席上,那李公子应对如流,弄得四位公子好似泥塑木雕一般。酒罢,李公子自去了。
王太守回来讨文字看,一个篇半,是来得去不得的文字;两个一篇,都也是庸说;一个半篇,煞是欠通。王太守见了也没什言语,倒叫先生有些不安。
王太守进内见了夫人道:“今日邀李家年侄与公子女婿作文,可笑我两儿、女婿,枉带这顶头巾,文理俱不甚通,倒是李郎,虽未进学,大有才气。看来不只一青衿(定)终身。” 夫人道:“你儿子、女婿都靠父亲骗的这顶头巾,原不曾会做文字。既你看得他好,可扶持他进学,也不枉年家份谊。”
王太守道:“正是。适才问他,尚未有亲。我两个女婿,都是膏梁子弟,愚蠢之人。我待将小女儿与他,得一个好女婿,后边再看顾他。夫人意下何如?”
夫人道:“李郎原是宦家,骨气不薄;你又看得他好,毕竟不辱门楣。但二女俱配豪华,小女独归贫家,彼此相形,恐有不悦。”
王太守道:“我那小小姐识见不凡,应不似寻常女流,不妨。”
次日,竟到书房对周先生道:“昨见李生文字,学力尚未充,才华尽好。”
周先生道:“是进得的。”
王太守道:“岂只进而已!竟待招他作婿,敢烦先生为我执柯(附注:作媒人)。” 先生道:“曾与夫人相商么?后边恐厌他清贫,反咎学生。”
王太守道:“学生主意已定,决不相咎。”
去后,只见刘君[辶矞]道:“我丈人老腐,不知哪里抄得这几句时文,认他不出,便说他好,轻易把个女儿与他。”
曹俊甫道:“若是果然成亲,我辈中着这个穷酸,也觉辱没我辈。”
王[梄下加灬]之道:“不妨,我只见母亲,说他又穷又好吃酒、串戏,自然不成。”
先生道:“令尊要我去说,怎生是好?”
王任卿道:“先生自去,料他不敢仰攀。”
先生去见了李公子,又请见李夫人,说及亲事,公子推却。夫人道:“既承王大人厚意,只是家贫,不能成礼。”
先生去回复,王太守道:“聘礼我并不计。”这边李夫人见他意思好,便收拾些礼物,择日纳采。
那王任卿兄弟狠狠的在母亲前破发。
母亲道:“你父亲主意定了,说他不转。”两兄弟见母亲不听,却去妹子前怨伤父母道:“没来由害妳!家又贫寒,人又轻狂;若成亲,这苦怎了?”王小姐只不言语。
后边两个嫂嫂与两个姐姐又假做怜惜,来挑拨她,道:“人又尚未进,不知读得书成么?又家中使唤无人,难道娇滴滴一个人,去自做用么?小姐可自对爹爹一说。” 小姐听得不奈烦,道:“这事我怎好开口?想爹爹必有主见。”两嫂嫂与姐姐见她不听,便翻转脸来,当面嘲笑,背地指搠她。小姐略不介意。
过了数月,李家择日毕姻。王太守与夫人加意赠他,越惹得哥嫂不喜欢。所喜小姐过门,极其承顺孀姑,敬重夫婿。见婆婆衣粗食淡,便也不着华丽衣服。家里带两房人来,她道她在宦家过,不甘淡薄,都发回了,只留一个小厮,一个丫鬟。家中用度不给,都不待丈夫言语,将来支给,并没一些娇痴骄贵光景。 只是李公子,他见两个舅子与连襟,都做张致,装出宦家态度,与他不合,他也便傲然,把他为不足相交。倒是旧时歌朋酒友,先日有豪气无豪资,如今得了妆奁,手头宽裕,常与他往还。 起初王小姐恐拂他意,也任他。后来见这干人也只无益有损,微微规讽他,李公子也不在心上。
一日,王太守寿日,王小姐备了礼先往,到得家中,父母欢悦如故,□□□□□□□□□□□□□(哥嫂与姐姐,不觉情意冷落。及至)贵客来,报刘相公、曹相公来,两个哥便起身奉迎报。
李公子来,道:“什贵人么,要人迎接。”直至面前,才起身相揖。
这李公子偏古怪,小姐来时,也留下什(阔)服、绫袜朱履与他打扮,他道:“我偏不要这样外边华美。”只是寻常衣服,落落穆穆走来,相揖时,也只冷冷不少屈。但是小姐见(了)已大不然,又见哥哥与刘、曹两姐夫,说笑俱有,立做一团;就是亲友与僮仆都向他两人虚撮脚;到李公子,任他来去,略不加礼。及至坐席,四人自坐一处,不与同席。
李公子想也有不堪,两眼只去看戏,不去理他。看到得意之处,偶然把箸子为它按拍。只见他四人一齐哄笑起来。
里面大姨道:“想心只在团戏上,故此为它按拍。”
二位嫂嫂道:“做一出与丈人庆寿也可。”小姐当此,好生不快,不待席终,托言有疾,打轿便行。
母亲苦死留她,不肯。此时李公子闻得小姐有疾,也便起身,两个舅子也不强留。行到芒湖渡口,只见小姐轿已歇下。叫接相公一见,便作色道:“丈夫处世,不妨傲世,却不可为世傲。你今日为人奚落,可为至矣!怎全不激发,奋志功名?”因除头上簪珥,可值数十金,道:“以此为君资斧,可勉力攻书,为我生色。且老母高年,河清难待。今我为君奉养,菽水我自任之,不萦君怀,如不成名,誓不相见。”遂乘轿而去。
李公子收了这些簪珥,道:“正是,炎凉世态,不足动我;但她以宦室女随我,甘这淡薄,又叫她受人轻笑,亦是可怜。我可觅一霞帔报母亲,答她的贫守。”
因就湖旁永复庵赁一小房读书。王小姐已自着人将铺陈柴米送来了。此后果然谢绝宾朋,一意书史,吟哦翻阅,午夜不休。每至朔望归家定省,王小姐相见,犹如宾客一般,只问:“近日曾作什功课么?”如此年余,恰值科考。王太守知他力学,也暗中为他请托。县中取了十名,府中也取在前列,道中取在八名,进学。入学之日,王太守亲自来贺,其余亲戚也渐有拢来的了。正是:
萤光生腐草,蚁辈聚新漕。
不隔数日,王小姐对公子道:“你力学年余,谅不止博一青衿便了。今正科举已过,将考遗才,何不前往,功名正未可知?”
公子道:“得陇足矣!怎又望蜀?”小姐不听,苦苦相促,只得起身。
府间得王太守力取了,宗师考试,却是遗才数少。宗师要收名望府县前列,抚按观风批首紧要分上;又因时日急迫,取官看卷,又在里边寻自己私人,缘何轮得他着?只得空辛苦一场。回时,天色尚未暮,忽然大雨骤至,顷刻水深尺许,遥见一所古庙,恰是: 古木萧森覆短垣,野苔遮径绿无痕。
山深日暮行人绝,唯有蛙声草际喧。
到得庙中,衣衫尽湿,看看昏黑,解衣独坐,不能成寐。 将次三更。只听得庙外喧呼,公子恐是强人,甚是惊恐。却是几盏纱灯,拥一贵人。光景将及到门,听得外边似有人道:“李天官在内,暂且回避。”又听吩咐道:“可移纱灯二盏送回。”忽然而散。
公子听了,却也心快。只是单身庙中,凄冷坐立不住。又失意而回,怕人看见。且值雨止,竟跣足而回。
到家,老仆与小厮在庄上耘田不回,只得一个从嫁来粗婢,又熟睡,再也不醒。王小姐只得自来开门。见了道:“是什人拿灯送你?” 公子道:“停会对妳说。”进了门,就把庙中见闻一一说知。
小姐道:“既然如此,没有个自来的天官,还须努力去候大收。” 幽谷从来亦有春,萤窗休自惜艰辛。
青灯须与神灯映,暂屈还同蠖屈伸。
极热天气,小姐自篝灯续麻,伴他读书。将次到七月(尽),逼他起身。 公子道:“罢了,前日人少,尚不见收,如今千中选一,一似海底捞针,徒费盘缠,无益。” 小姐道:“世上有不去考的秀才么?”到晚间还逼他读书,叫他看后场。
公子笑道:“哪里便用得它着?”逼不过,取后场来看,是篇《蛟龙得云雨论》,将来读熟了。 次早起身,跟的小厮挑了行李,赶不得路,一路行来,天色已晚。捱城门进得,各饭店都已关了,无处栖止,公子叫小厮暂在人家檐下看着行李,自到按院前打听。清晨寻歇家,在院前行来行去,身子困倦,便在西廊下打盹。 不期在巡梦中梦见一条大黑龙,蟠在西廊下,惊醒道:“必有奇人。”
夜暗传出道:“凡有黑夜在院前潜行打听的,着巡捕官羁留,明日解进。”此时深夜,缘何有人?四下看,只得一个秀才,就便在睡中拿住。李公子若待要脱身时,又无钱买脱,只得随他。 明晨解进,只见御史在堂上大声道:“你是什人?敢黑夜在我衙前检点!”
公子对道:“生员是丰城新进生。闻得太宗师大收遗才,急于趋赴,过早在院前打盹,别无他情。”
御史见是个秀才,已道他是梦中龙了。问了名字,吩咐一体考试。
及至考时,因梦中梦龙,便出《蛟龙得云雨论》题。李公子便将记的略加点窜,赶先面缴。其余这些人,有完得早的,只用钱买得,收在卷箱内好了;还有捱不上,不得收的。他却得御史先看,认得他,竟批取了。后边取官来,看见是代巡所取,也便不敢遗落,出案有名。
王太守便着人送卷子钱、送人参,邀去与两个公子同寓。头场遇得几个做过题目,他便一扫出来。二、三场,两个王公子道他不谙,毕竟贴出,不期他天分高,略剽窃些儿,里边却也写得充满,俱得终场,人都为他吃惊。
归家,亲友们就有来探望送礼的了。到揭晓之夜,李公子未敢信道决中,便高卧起。只见五更之时,门外鼎沸,来报“中了三十一名”。王衙是他丈人,也有人去报。里边忙问:“是大相公?是二相公?”道是李相公。王家兄弟正走出来时,吃了一个扫兴。王太守倒喜自家有眼力,认得人。
此时李衙里早是府县送捷报旗竿,先时冷落亲戚都来庆贺。李夫人不甚礼貌,王小姐道:“世情自是冷暖,何必责备他?但使常如此,等他趋承便好。”
还有赎身去李荣,依旧回家,李夫人不许,又是王小姐说:“他服事先边老爷过,知事便留他罢。”
内外一应支费,王小姐都将自己妆奁支持,全不叫李夫人与丈夫费心。
旗匾迎回,李公子拜毕,母亲深谢岳丈提携,小姐激劝,此后闹哄哄吃赛鹿鸣,祭祖。人都羡李知县阴德,产这等好子孙。有道:“李夫人忍苦教子成名。”有道:“王太守有识见,知人得婿。”谁得知王小姐这等激发劝勉。既中后王氏兄弟与刘曹两连襟,不免变转脸来亲热,斗份资贺他,与他送行。
李公子也不免因他向来轻玩,微有鄙薄之意,又是王小姐道:“当日你在贫穷,人来轻你,不可自摧意气,今日你得进身,人来厚你,也不可少带骄矜,举人、进士也是人做来的。”又为他打点盘缠,赍发上京。
凡人志气一颓,便多扼塞;志气一鼓,便易发扬。进会场便中了进士,殿试殿了二甲十一名。观政了告假省亲,回来揖资修戢了向日避雨神祠。
初选工部主事,更改礼部,又转吏部,直至文选郎中。掌选完,迁转京堂,直至吏部尚书,再加宫保,中间多得夫人内助。夫妻偕老至八十余岁,生二子,一承恩荫,一个发了高魁。不惟成夫,又且成子。至今江右都传做美谈。
第十五回劫库机虽巧擒凶智倍神
蜂虿起须臾,最刺庸愚手。惟是号英雄,肯落他人囿?笑谈险局,瞬息除强寇,共羡运奇谋,岂必皆天佑。
右调《生查子》
从古最不好的人,莫如强盗窃贼,人人都是切齿的。不知原非父母生出来就是贼盗,只是饥寒难免,或是祖业原无饴留,自己不会迎运,时年荒歉,生计萧条;在家有不贤妻子琐聒,在外有不肖朋友牵引,也便做出事来。小则为贼,大则为盗,甚而劫牢劫库,都是有的。但是为官,在平时要禁游惰行乡,约拘他身心,遇凶年也须急蠲juān免时,赈济救他身家。人自学好的多,毕竟盗息民安。若是平常日子不能锄强抑暴,缓征薄敛,使民不安其生,是驱民为盗。不能防微杜渐,令行禁止,使民敢于作奸,是养民为盗。及至盗起,把朝廷仓库、自己身命一齐送他,岂不可笑?
以我论之,若临民之上,只处平静无事时节,以为循良也够了;若当时机仓猝,成败治乱只在转眼之间,毕竟要个见机明慧,才是做官的手段。即如先年诸理斋先生名燮,他被谪通判,在广西。其年适当朝觐,县为正官,上司便委他去一个属县掌印。
这日恰值首道临府,只得离县往府迎接。路上遇风吹折了引导蓝旗,他便急回府中,且不去接官,忙进牢点押。不期牢中有几个海贼,与外边的相应,被他进去一搜,搜出器械,他就拿来勘问。正勘问时,他又行牌属县,叫衙官整肃人役,把守狱库。也不待问完,交与本府一个孙推官研究,他自带了民壮,复赶到县。恰值强盗劫库,在县与人役拒敌,恰得他带人到县赶散。各官都称颂他神明,他道:“强盗越狱,未有外无应而能成事者。料他必□□□(然率众)去接上司而劫狱,此计不遂,故此乘□□□□□□□(他审案未到县又)来劫库,理之显然,没有神术。”只是因个还在事尚未成,我可预防的。据我闻见还有个事起卒,终能除盗保身,这也是极能的能吏。 我朝嘉靖间有一位官人,姓张,名佳胤,号蠗崃,曾在两浙做巡抚。此时浙江因倭子作乱,设有十营兵士,每月人与粮银一两。后来事平要散他,只是人多,一时难散,只把兵粮减做一半银,一半钱给他。但当时钱不通行,他粮不够吃,自然散去。 不料这些兵中间有个马文英、杨廷用,作起耗来,拥到巡抚衙门,鼓噪进去讲。这巡抚没担当,见人来一跑,反被他拿去,把他丢在草褥上,还把他要上称竿,逼得司道应许,复他粮,又与他二千两犒赏才罢。
奏上,朝廷旨下九卿会议,便会推了张佳胤督抚浙江军门。他闻报便单骑上道,未及择日到任。先是杭州遭兵变,之后盗贼蜂起,有几个好事乡官,因盗贼搅扰,条陈每巷口要添造更楼,居民轮流巡逻。只是乡宦大户,生员官吏,俱已有例优免,只是这些小户人家轮守;可怜这些小户,辛苦一日,晚间又要管巡更。立法一新,官府正在紧头里,毕竟日夜出来查点,不造的要问罪,不巡逻的要打、要申,又做了巡捕官的一个诈局。
小民便不快道:“我们穿在身上,吃在肚里,有什偷去,如今忙了一日,夜间又与乡官大户管贼,小民该吃苦的?”便有一个余姚老学究丁仕卿,来条陈,官府不理,又闪出几个来,拥了多人去告,又不理。大家便学兵样,作起怪来,放火烧了首事乡宦住屋,尽拆毁了更楼,汹汹为变。张副都闻了这消息,兼程到省,出示禁约。这些无赖,扯毁告示。反又劫掠人财物,抢夺人酒食,这边放火,那边劫财。张副都知道大恼,暗暗请游击徐景星,商议已定。 此时(扌罗)木营兵十营,八营出海守讯,只有两营守省。张副都吩咐游击徐景星,率领把总哨官,至辕门听令,便与总哨队什道:“往日激变兵心,固失于调停,不尽是尔等之罪,今日民乱,尔等若能为我讨捕,便以功赎罪,只是不许恣行杀戮。”又叫杨文营、马廷用二人,吩咐道:“有功不唯赎罪,还有重赏。”杨、马两个随了徐游击出来,乱民听得发兵,那乖滑的,得一手躲了,还有这些不识俏的,还这等赶阵儿,一撞兵来束手就缚,中间也有无辜的,捆到辕门。先把拒敌官兵,与身边搜有金银的砍了五十多人,其余也打死百余,省城大定。张副都犒赏了这两营,马文英、杨廷用都与冠带,安了他心。 汛毕八营都回,暗着徐游击访了那八营助乱的,与马、杨共九个,先日计议定了,择日委兵巡顾副使下操,十营齐赴教场。这厢徐游击暗暗差人将这九人擒下,解入军门,历数他倡乱凌辱大臣罪状,绑出枭首,就将首级传到教场,顾副使正操,只见外边传这血淋淋九个头进来。众军正在惊愣,顾副使与徐游击便传令道:“你们都得命了,快些向北谢恩。”众人没了主意,都面北叩头。
顾副使又吩咐:“当日作乱,你等都该处死,如今圣上天恩,都爷题请,只坏了为首九人,你们都免死以后要尽心报国,不可为非。”循例颁了些赏,十营寂然。你看他何等手段?何等方略?不知他平日已预有这手段。
当时,初中进士,他选了一个大名府滑县知县。这滑县一边是白马山,一边滑河,还有黎阳津、灵昌津,是古来战争之地。还附近高鸡泊,是唐窦建德为盗人处。人性慓悍,盗贼不时出没。他一到任,立意在息盗安民,训练民壮,就里选出十六个好汉,轮番统领缉捕,巡警,城里四周,城外四乡。这十六个人叫做: 元善卜兆平四夷和颜禹鼎狄顺贝通明鉴伏戎成治纪绩席宠麻直柯执之昝盛经纶
都是膂力精强,武艺纯熟,又伶俐机巧。每轮八个管巡,八个衙前听差。且喜贼盗不生,人民乐业。不知人不激不发,这些无赖光棍,平日惯做歹事,如今弄得鸡犬也没处掏一个,自然穷极计生。
本县有个惯做剪绺头儿,坐地分赃的,叫做吉利。他不管你用铜皮,用铜钱,剪得来,要孝顺他;若不来,他会叫缉捕拿着你。 又有一个应捕头儿,惯养贼的,叫做荀奇。由你挖壁扒墙,撬门掇窗,他都知道是哪个手迹,一时孝顺不到,他去抓来送官。
一个做响马的,叫做支广。尝时抓得些儿,到一个姓桑,绰号“丧门神”家赌博。这丧门神家里,是个惯开赌场,招引无赖,惯撮些头儿,收管放筹买尊买酒过日子的。这吉利、荀奇、支广一班儿座落在他家耍子。 忽一日赌兴正高,却是你又缺管,我又无银,赌来都不畅意。支广道:“兄弟,我连日生意少,怎你们也像没生意?”
吉利道:“可恨张知县,他一来叫这些民壮在这闹市巡绰,这些剪绺的,靠是人丛中生意,便做不来,连我们也干搁。”
荀奇道:“正是,我也吃他的亏,冷了他们的生意,便绝了我衣食饭碗。”
丧门神道:“生意各别,养家一般,只许他罚谷罚纸开门打劫,不许我们做些勾当。” 支广道:“如今我们选动手他起来,勾合一班,打入私衙;或是劫了他库,大家快活受用一受用,便死也甘心。” 吉利道:“我们这几个人做得什来,还须再勾几个可做。”
荀奇道:“我那些部下,可也有四五十个,叫他齐来。”
支广道:“那些鼠窃狗偷的当得什事,须我那几个哥哥来才好。”
丧门神道:“寻来时须带挈我,不要撇了我。”
支广道:“自然。” 便一个头口,赶到高鸡泊前,寻着一个好朋友,叫做张志,绰号张生铁,也是常出递枝箭儿,讨碗饭吃的。两个相见道:“哥一向哩。”
支广道:“哥生意好么?”
张志道:“我只如常,这些客如今等了天大明才,也毕竟二三十个结队,咱一两个人了他不来,已寻了几个兄弟,哥可来么?”
支广道:“兄弟也要做一儿,也只为人少,故来寻哥。”
张志道:“贤弟挈带
一挈带,是什么客人?”
支广道:“不是。”
悄悄附耳道:“滑县县库。”
张志道:“这事甚大又险。”
支广道:“我们哪一注银子不从险来,客人的货有限,库中是豆麦熟时征够,有六七千银子,这才够咱们用。” 张志道:“然虽如此,你我合来,不过百余个人,怕不济事。我这里还有一个任金刚,任敬。他开着个店,外边卖酒,里边下客,做些自来买卖,极有志气,也须合着他才好,咱与你去寻他来。”
两个便到任敬店中来,任敬正立在柜里,见了张志,便走出来,邀进里面,一座小小三间厅上坐下,任敬道:“此位何人?”
张志道:“咱朋友,姓支,名广,特来拜大哥的。”
任敬道:“是有何见教?” 张志蹴去他耳边轻轻的道:“他有一主大财,特来照顾哥哥。”
任敬道:“是什么财?”
张志又近前道:“是滑县库里。”
任敬道:“这财在县里,有人,不容易要它的,哥过得罢了,走这险做什么?”
张志道:“哥,你过得些,咱过不得哩,银子可有多的么?哥不去,咱自去。”
任敬道:“冒失鬼,且住着,待咱想,怎轻易把性命去搏钱。”坐了一会,吃了杯茶,只见任敬走了进去。
须臾戴了一顶纱帽,系了一条带,走将出来。张志便赶将过去,磕一个头道:“爷,小人磕头。”
任敬道:“起来。”大家笑了一笑。
张志道:“哥,这里来这副行头?”
任敬道:“二月间,是一个满任的官,咱计较了他,留下的。兄弟,咱戴了像个官么?” 张志道:“像,只是带些武气。” 任敬道:“正要它带武哩。”连忙进去脱了冠带,来附耳与张志说了几句。 张志拍手道:“妙,妙!我道是毕竟哥有计较。”
任敬道:“论起这事,只咱两做得来。” 张志道:“是。咱前年在白马山,遇着个现世报。他道:‘拿宝来!’咱道:‘哥递一枝箭儿来。’那厮不晓得递什箭。我笑道:‘哥性命,恁不值钱,撞着一个了得的,干干被他送了。’那厮老实,道:‘咱不晓得这道儿,嫂子嫌咱整日在家坐,教咱出来的,不利市,咱家去吧。’咱道:‘哥也是恁造化,停会有一起客人,十来人,你照样问他。他不肯下马,你道且着一个上来,咱便跑来,包你利市。’那厮道:‘他来找怎生?’我道:‘现世报。适才独自不怕,有帮手倒怕,照这样做去,客人不下马,吃咱上去一连三枝箭,客人只求饶命。’咱去拿了两个挂箱,一个皮匾,赏一个挂箱与他,教他以后再不可白来,这便是只两个做了营生。” 任敬道:“怎还叫过不得?”
张志道:“自古空里来,巧里去,不半年了在巢穴儿,并在赌场上了。”
任敬道:“但这劫库,也不是小事,这也要应手,我又还寻两个人去,支兄不消得说,就是支兄所约的,也毕竟借重,没有个独吃自的理。”
支广道:“多谢哥带挈。”
须臾,只见又到了三个虎体彪形的大汉,相见了,大家一齐在酒店中坐下。任敬指着对张志与支广道:“这三个都是咱兄弟,一个步大,他家有两个骡子,他自己赶脚,捉空也要布摆两个人。这闕老三,他虽是个车夫,颇有本事。这个桓福,是云昌津渡子,也是个河上私商。”说了姓名,就对这三个道:“后日早晨,咱有用着你处。”
三人道:“哥有用咱处,汤火不辞。” 任敬道:“明日闕老三与步老大,与咱雇一辆大车,后日早在南门伺候,只见咱与张大哥抓一个人出来,都来接应。支大哥与你约的朋友也都在南门车边取齐。一辆车坐了十多人,也动疑。桓大哥可带小船一只,与咱家丁二人应咱,以便分路,是必不可误事。”正是:
闲云傍日浮,萧瑟野风秋。
浅酌荒村酒,深筹劫库谋。
六个人吃得一个你醉我饱,分手,都各干自己的事。
支广、步大一起自在门外,桓福自在津口,不题。
只见这日张知县正坐堂,忽有门上报道:“外边有锦衣卫差官见爷。”张知县心下也便狐疑,且叫请,便迎下卷篷来,却是一个官,一个校尉。随着行了礼。
那官道:“借步到后堂有话。”张知县只得请进后堂留茶。又道:“请避闲人。”
张知县一努嘴,这些门子吏书都躲了。也不曾坐下,那官一把扯住张知县道:“张爷,不要吃惊,咱不是差官,咱是问爷借几千银子用的。”那校尉早已靴内嗖地一声,掣出一把刀来。
张知县见了道:“不必如此,学生断不把银子换性命,只下官初到,钱粮尚未追征,库中甚虚,怎么好?”
那官道:“爷不必赖,咱已查将来了。”拿出一个手折来,某限收银若干,某限收银若干,库中也不下一万。 张知县见了,侵着底子,也不敢辨,道:“是也差不远,只是壮士不过得钱,原与学生无仇,不要坏学生官。若一时拿去这些银子,近了京师,急卒不能解,名声播扬,岂不我要削职,况且库中银子,壮士拿去也不便用,不若我问本县大户借银五千,送与二位,不曾动着库中,下官还可保全草芥前程,二位亦可免累日发露。”
那官道:“五千也中够咱用,你不要耽延弄咱。”
张知县道:“五千不够使,便加二千,若说弄二位,学生性命在二位手里,这断不敢。”
那校尉道:“便库中银胡乱拿些去吧,谁有工夫等?”
张知县道:“这不但为学生,也为二位。”
那官道:“只要找截些。”张知县便叫听事吏。此时衙门人已见了光景,不肯过去,叫不过。
一个兵房吏喻土奎过去,也是有算计的人。张知县道:“我得朝廷奉旨拿问,如今二位请他里面有亲认,可以为我挽回,急要银七千两,你如今可为我一借。”
喻外郎道:“在哪厢借?” 张知县道:“拿纸笔来我写与你。”拿过纸笔便写道:
丁二衙、朱三衙、刘四衙共借银一千两,吏平四夷等共借银六百两;书手元善等共借银四百两;当铺卜兆四铺各借银四百两;富户狄顺八户,各借银三百两;里长柯执之八名,各借银一百两。 又对这吏道:“这银子我就在今年兑头、火耗、柴薪、马丁内扣还,决不差池,银子不妨零碎,只要足纹。”打发了吏去。
张知县就与那官同坐在侧边一间书房内。那校尉看一看,是斗室,没有去路。他便拿把刀只站在门口。
张知县道:“下官早间出来,尚未吃午膳,二位也来久了,吃些酒饭何如?”
那官道:“使得。”
张知县便叫个饭,只见外边拿上两桌饭与酒进来递那官,那官不吃。道:“你先用。”
张知县:“你怕咱用药来,多虑。”便放开肚皮,每样吃上许多,一连斟上十来大杯酒。笑道:“何如?”
这两个见了,酒虽不敢多吃,却吃一个饱,只是喻外郎见了三个衙头,合了这一起民壮,道:“老爷叫借银,却写出你们□□(三个)人明白,借银子是假,要在我们身上计议救他了,如今怎么处?”
明鉴道:“如今这贼手拿着刀子,紧随着老爷,动不动要先砍老爷,毕竟要先骗除得这贼才好。” 众人道:“这贼急切,怎肯离身?”
伏戎道:“罢。做咱们不着。喻提控,这要你先借二三百两银子做样,与他看。众兄弟料绞的、哨马的、顺袋的,都装了石块,等咱拿着个挂箱,先是喻提控交银子,哄他来时,咱捉空儿照脑袋打上他一挂箱。若打交昏晕好了,或者打得他这把刀落,喻提控趁势把老爷抢进后堂,咱们这里短刀石块一齐上,怕不拿倒他,只是列位兄弟都要放乖觉些。”
经纶道:“这计甚好。”
三个衙头道:“果好,果好。”
喻外郎便去库上挪出二三百两银子,平四夷与元善装了书吏,准备抢张知县;其余都带了石块,身边也有短棍、铁尺、短刀,一齐到县。
喻士奎到书房门口禀道:“蒙老爷吩咐借银,各处已借够了六千两,还欠一千没处设处。”张知县道:“这一个大县挪不出这些些银子来,叫他们胡乱再凑些,十分不够,便把库里零星银子找上吧。如今这干人在哪边?”
道:“都在堂上。”张知县便一把扯了那官道:“我们堂上去收去。”那官也等了一会,巴不得到手,就随出去。只见三个衙头都过来揖,卷篷下站上一二十个人,都拿着拜匣、皮箱、哨马、料绞,累累块块,都是有物的。
那官道:“张爷可点八个精壮汉子,与咱拿着,张爷自送咱到城门外。”张知县道:“这不难,只是这借来银子,下官也倒过一过眼,怕里边夹些铅锡,或是缺上许多兑头,哄了二位去,我倒还他实银实秤,也要取几封兑,取几封瞧。”那两个见已是到手银子,便凭他兑。张知县叫取天秤过来。那喻士奎便将一张长桌,横在当中,请那官儿看兑,早把假官与张知县隔做两下,只有校尉还拿着刀,紧紧随着。这边喻外郎早把银子摆上一桌,拆一封,果然好,雪白粉边细丝。哪里得知:
漫道钱归箧,谁知鸟入樊。
伏戎也就手捧一个顺袋,是要先兑模样,挤近校尉身边,兑一封,倒也不差。张知县对着校尉道:“你点一点收去。”校尉正去点时,那伏戎看得清,把顺袋提起扑直一下子,照头往那校尉打下,一惊一闪,早打了肩上。喻士奎与平四夷一捉,早把张知县捉入川堂,把川堂门紧紧拄好。那官儿见了慌张,拔出小刀赶来,门早已闭上。一脚踢去。只落得一块板,门不能开。校尉流水似把刀来砍伏戎,伏戎已是走到堂下。三个衙头,四衙已护张知县进后堂了。三衙走得,躲在典史厅,二衙是个岁贡,老了走得慢,又慌,跌了一跤,亏手下扶在吏房躲避。堂下石块如雨似打来,假官便往公座后躲,校尉把张椅子遮,这边早已都有器械,竟把仪门拴上。里边传道:“不要走了两个贼人,生擒重赏。”这两个听了好不焦躁,瞧着石块将完,那官儿雷也似大吼一声,一手持刀,一手持桌脚,赶将出来,道:“避我者生,挡我者死。”那校尉也挺着刀,夹帮着。这些民壮原也是不怕事好汉,又得了张知县吩咐,如何肯放他,一齐攒将拢来。好场厮杀:
剑舞双龙,枪攒众蟒。纱帽斜按,怒闹鬼钟馗;戈戟重围,恶狠狠投唐敬德。一边的势孤援绝,持着必死之心;一边的戮力显功,也有无生之气。怒吼屋瓦震,战酣神鬼惊。纵饶探囊取物似英雄,只怕插翅也难逃网罟。
始初堂上下来还两持厮杀,只为要奔出门,赶下丹墀,被这些民壮一裹,却围在中央,四面受敌,刀短枪长,那官儿料不能脱,大叫一声,道:“罢。咱中了他缓兵之计,怎受他凌辱。”就把刀来向项下一刎,山裂似一声响,倒在阶下。
未见黄金归橐,却教白刃陨身。
假校尉见了慌张,也待自刎。只见伏戎道一声:“着。”早把他腿上一枪,也倒在地,众人正待砍时。
元善道:“老爷吩咐要活的。”只见一齐按住,捆翻。假校尉只叫罢了。众人扯向川堂,禀:“假官自刎,假校尉已拿了,请爷升堂。”
张知县便出来坐了堂上,丹墀里边排了这些民壮,都执着刀枪,卷篷下立了这干皂隶,都摆了刑具,排了衙。先是二三衙来作揖问安,后边典史参见,处郎庭参书手、门子、皂隶、甲首、民壮,依次叩了头。张知县吩咐各役不许传出去。掩了县门,叫带过那强盗来。
张知县道:“你这奴才,好大胆,朝廷库怎么你来思量它;据你要银七千,这也不是两个人拿得,毕竟有外应,余党作速招来。”
那假校尉道:“做事不成,要杀便杀,做我一个不着罢。攀什人。” 张知县道:“夹起来。”他只是不做声。张知县一面分拨人到城外,市镇、渡口,凡系面生可疑之人,暗暗巡缉;一面吩咐将假校尉敲夹。
那校尉支撑不过,只得招承,假官叫做任敬,自己叫做张志;又要他招余党,只得又招原是任敬张主,要劫了库,还要张知县同人役送出城外,打发银子上车先行,还要张知县独自送几里才放回,雇车辆在城外接应的有支广、步大、阙三、吉利、荀奇、丧门神六人,车去在昌灵、津水口接应的是桓福,与任敬家里两个火家绞不停、像意吃三人。张知县即刻佥牌,两处捉拿。
一路赶到城外集儿上,先是卜兆在那边,看一辆大车,几个骡子在那里吃米,有几个人睡在车里,有几个人坐在人家门首,似在那边等人的。卜兆已去踹他,不知正是步大一起,步大与阙三叫车子五鼓前来,这厢支广已邀了荀奇、吉利、丧门神,说道:“只要他来收银子,哪个不到?”只是支广一起,是本地人,怕有人认得,便睡在车中。步大、阙三两个坐在人家等待。初时已牌模样,渐渐日午,还不见影,欲待进城打听,又怕差了路,便赶不着队,分不着银子,故此死定在那厢等。
不期差人来拿,四衙随着,内中一个做公的,怕一捉时,走了人不好回话,先赶出城。见了车子道:“是什的车?本县四爷要解册籍到府,叫他来服侍。”
步大听了便赶来:“我们李御史家里车,叫定的,你自另雇。”那公人道:“胡说,本县四爷叫不你车动。”揪住步大便打。
这些人欺着公人单身,便来发作,卜兆与众人便来团,把这几个帮打的都认定了。典史到叫拿,众人已把这来争闹的共八个,两个车夫,背剪绑起来,起解进城。
一路又来拿桓福,到河边道:“哪里是搅载船?”各船都撑拢,问是要那去。大的嫌大,小的嫌小。有一支不来搅,偏去叫他。掀开篷,只见三个雕青大汉,坐在船中,要叫他,他不肯,众人晓得是桓福了。道:“任敬攀了你,你快走。”只见这三个人脸都失色,桓福便往水中一跳,早被一挠钩搭住,船里一行五个都拿进城来。
一到,张知县叫他先供名字,一个个供来。张知县把张志供的名字一对,只有四个。韩阿狗、施黑子、华阿缺、戚七、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都是供状上没名的。张知县将这几个细审。两个是车夫,两个是船户。这三个,张老二是张志哥子,任秃子任兄弟,桓小九桓福儿子。
张知县道:“韩阿狗、施黑子是车夫,华阿缺,戚七船户,他不过受雇随来,原非知情。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这是任敬等家丁,虽供状无名,也是知情的了。”
将张志与支广等各打四十,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各打二十,韩阿狗四个免打,下了轻罪监,其余下大监。吩咐刑房取刑,把任敬、张志比照造谋劫库,持刀劫刺上官律,为首。 支广、荀奇、吉利、丧门神、步大、阙三、桓福,比例劫库已行而未得财者律,为从;从重律。
绞不停、像意吃、张老二、任秃子、桓小九比劫库已行而未得财者,为从;从轻律。韩阿狗、施黑子、华阿缺、戚七,原系车夫、船户,受雇而来,并不与谋,供明释放。
连夜成招,申解大名府,转解守巡道。巡抚、巡按具题参他这干:
处畿省之地,恣鬼域之谋,持刃凌官,拥众劫库,事虽未竟,为恶极深,宜照响马例,枭示。
圣旨依拟,着巡按监决,将张志枭首,支广等斩首,绞不停等充军。
张知县、巡抚、巡按都道他贤能,交荐,后来升到部属,转镇江知府,再转两司,升抚台。若使当日是个萎靡的,贪了性命,把库藏与了贼人,失库毕竟失官;若是个刚狠的,顾了库藏,把一身凭他杀害,丧身毕竟丧库;何如谈笑间,把二贼愚弄,缓则计生,卒至身全、库亦保守,这都是他胆机智,大出人头地,故能仓猝不惊。他后来累当变故,能镇定不动,也都是这厢打的根脚。
似支广一干,平日不务生理,妄欲劫掠至富,任敬家即可以自活,却思履险得财,甚至挈弟陷了兄弟,携了害了儿子,这也可为图不义之财的龟鉴。
第十六回见白镪失义因雀引鸣冤
交情浪欲盟生死,一旦临财轻似纸。何盟誓,真蛇豕,犹然嫁祸思逃死!天理昭昭似,业镜高悬如水。阿堵难留身弃市,笑冷旁人齿!
《应天长》
如今人最易动心的无如财,只因人有了两分村钱,便可高堂大厦,美食鲜衣,使婢呼奴,轻车骏马。有官的与世家不必言了,在那一介小人,也妆起憨来,又有这些趋附小人,见他有钱,希图叨贴,都凭他指使,说来的没有个不是的,真是个钱神!但当日有钱还只成个富翁,如今开了个工例。读书的萤窗雪案,朝吟暮呻,巴得县取,又怕府间数窄分上多,府间取了,又怕道间遗弃。巴得一进学,侥悻考了前列,得帮补,又兢兢持持守了二、三十年,没些停降,然后保全出学门,还只选教职、县佐贰。希有遇恩遴选,得选知县、通判。一个秀才与贡生,何等烦难!不料银子作祸,一窍不通,才丢去锄头、扁挑,有了一百三十两,便衣巾拜客,就是生员。身子还在那厢经商,有了六百,门前便高钉“贡元”匾额,扯上两面大旗,偏做的又是运副、远判、通判,州同,三司首领,银带绣补,就夹在多绅中出分子请官,岂不可羡?岂不要银子?虽是这样说,毕竟得来要有道理。若是贪了钱财,不顾理义,只图自己富贵,不顾他人性命,谋财害命,事无不露。究竟破家亡身,一分不得。
话说南直隶有个靖江县,县中有个朱正,家事颇颇过得,生一子叫名朱恺,午纪不上二十岁,自小生来聪慧,识得,写得,打得一手好算盘。做人极是风流倜傥,原是独养儿子,父母甚是爱惜。终日在外边闲游,结客相处,一班都是少年浪子,一个叫做周至,一个叫做宗旺,一个叫做姚明,每日在外边闭行野走,吃酒、弹棋,吹箫、唱曲。因家中未曾娶妻,这班人便驾着他寻花问柳。
一日,三、四个正捱着肩同走,恰好遇一个小官儿,但见:
额覆青丝短,衫笼玉笋长。色疑娇女媚,容夺美人芳。
小扇藏羞面,轻衫曳暗香。从教魂欲断,无复□(忆)龙阳。
那朱恺把他看了又看,道:“什人家生这小哥?好女子不过如此!”
那宗旺道:“这是文德坊裘小一裘龙的好朋友,叫陈有容,是他紧挽的。”
朱恺道:“怎他这等相好得着?”
姚明道:“这有什难?你若肯撒漫,就是你的紧挽了。待我替你筹画。” 姚明打听,他是个寡妇之子,极在行的。
次日绝早,姚明与朱恺两个,同到他家,敲一敲门,道:“陈一兄在家么?”
只见陈有容应道:“是谁?”出来初见了,问了姓名,因问道:“二位下顾,不知什见教?”
姚明道:“朱兄有事奉凟,乞借一步说话。” 三个同出了门,到一大酒店,要邀他进去,陈有容再三推辞,道:“素未相知,断不敢相扰。”
姚明便一把扯了,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陈兄殊不脱洒!” 陈有容道:“有话但说,学生实不在此。”
朱恺道:“学生尽了一个意思方敢说。” 陈有容道:“不说明,不敢领。” 姚明道:“是朱敝友要向盛友裘兄求戤几两银子,故央及足下。足下是个小朋友,若在此扯扯拽拽,反不雅了!”
三个便就店中坐下,朱恺□□(只顾)叫:“有好下饭拿上来!”摆了满桌。
陈有容□□□□□(只是作腔,不)吃,姚明便放开箸子来,吃一个饱。
吃了一会,那陈有容看朱恺穿得齐整,不似个借银的,故意道:“□□□(二位有)约在这边么?”
姚明道:“尚未曾写,还要另日奉□(劳)。”□(那)朱恺迷迷吐吐,好不奉承。
临起身,又捏手捏脚,灌上几钟,送他下楼故意包中打开,现出三五两银子,丢一块与店家,道:“你收了,多的明日再来吃。”别了。
次日□(清)早,朱恺丢了姚明自去,叫得一声,陈有容连忙出来,道:“日昨多扰!” 朱恺道:“小事!前日苏州朋友,送得小弟一柄麁扇在此,转送足下。”袖中取来,却是唐伯虎画,祝枝山写,一柄金面棕竹扇,又是一条白湖绸汗巾儿。
陈有容是小官生性,见了甚觉可爱,故意推辞道:“怎无功受禄?”
朱恺道:“朋友相处,怎这样铢两!” 推了再四,朱恺起身往他袖中一塞,陈有容也便笑纳,问道:“兄果是要问老裘借多少银子?此人口虽说阔,身边也拿不出什银子,且性极吝啬,不似兄慷慨。”
朱恺便走过身边,附耳道:“小弟不才,家中颇自过得,哪里要借银子?实是慕兄高雅,借此进身。倘蒙不弃,便备礼来见足下,与兄结为弟兄。” 此时陈有容,见朱恺人也撒漫,且首语温雅,便也有心,道:“不敢仰攀!”
朱恺道:“说什话来,小弟择日便过来拜干娘!”朱恺自去了。
不多时裘龙走来,见了陈有容拿着这柄扇子,道:“好柄扇子!”先看了画,这面字,读也读不来,也看了半日。道:“哪里来的?”
有容道:“是个表兄送的。”
裘龙道:“你不要做他不着,是哪个?” 道:“是朱诚夫;南街朱正的儿子。”
裘龙道:“那朱恺是一个浪子,专一结交这些无赖,在外边饮酒,闝妓、赌钱,这人不该与他走。况且向来不曾听得说是你们亲。”
有容道:“是我母亲两姨外甥。”
裘龙听了道:“这是新相与了。”也甚不快。从此脚步越来得紧,钱却越不肯用。这陈有容也觉有些相厌。 不过两日,朱恺备了好些礼,来拜干娘。他母亲原待要靠陈有容生发的,假吃跌收了他礼物,与他往来。朱恺常借孝顺干娘名色,买些时新物件来,他母亲就安排留他,穿房入户,做了入幕之宾。又假眼瞎,任他做不明不白的勾当。
朱恺又因母亲溺爱,常与他钱财,故此手中撒漫,常为有容做些衣服。两个恰似线结鸡双出双入,的是割得头落。那裘龙来时,母亲先回报不在,无极奈何,候得他与朱恺吃了酒回来,此时回报不及,只得与他坐下。那裘龙还要收罗他,与他散言碎语,说当日为他用钱,与他恩爱。那陈有容又红了脸反与他顶皮。勉强扯去店中,与他作东赔礼,他又做尽态不吃,千求万告,要他复旧时,也不知做了多少情,仍时时要丢。到后来朱恺踪迹渐密,他情谊越疏,索性不见,及至路上相遇,把扇一遮过了。裘龙偏要赶上前叫住他,朱恺却又站在前面等。陈有容就有时勉强回他几句话,一迳去了。裘龙见了,怎生过得?骂道:“好个没廉耻的!年事有了,再作腔得几时?就是朱恺,他家事也有数,料也把他当不得老婆,我且看你下场!”回想道:“我当日也为他用几分银子,怎就这般待我?便朱恺怕没人相与,偏来抢陈有容!”不觉气上心头。
一日朱恺带着陈有容、姚明一干弟兄在酒楼上唱曲吃酒,巧巧的裘龙也与两个人走来。陈有容一见便起身。只见裘龙道:“我这边也坐一坐,怎就走了?”一把扯住。
陈有容道:“我家中有事,去去便来。”裘龙那里肯放。 朱恺道:“实是他家有事,故此我们不留他。”
裘龙道:“你不留,我偏要留!”一把竟抱来放在膝上。
那陈有容便红了脸,道:“成什么模样!”
裘龙道:“更有甚于此者!”
朱恺道:“人面前也要存些体面!”
裘龙便把陈有容推开,一起身道:“关你什事,你与他出色?”那陈有容得空,一溜风走了。
朱恺道:“好扯淡!青天白日,酒又不曾照脸,把人搂抱也不像,却怪人说!”
裘龙道:“没廉耻小畜生,当日原替我似这样惯的,如今你为他,怕也不放你在心坎上!”
又是一个人道:“罢!不要吃这样寡醋。”
姚明道:“什寡醋?他是干弟兄,旁观不忿,也要说一声!” 裘龙道:“我知道还是入娘贼!”
朱恺道:“这厮无状!你伤我两个罢,怎又伤他母亲?”便待起身打去。
那裘龙早已跳出身,一把扭住,道:“什么无状?”众人见了,连忙来拆,道:“没要紧,为什么事来伤情破面!”
两个各出了几句言语,姚明裹了朱恺下楼,裘龙道:“我叫你不要慌,叫你两个死在我手里罢了!”两下散了火。
朱恺仍旧自与陈有容往来,又为姚明哄诱,渐渐去赌,又带了陈有容在身边,没个心想,因为盆中不熟,自己丢出钱,却叫姚明掷色,赢来三七分钱:朱恺发本,得七分,姚明出手,得三分。不期姚明,反与那些积赌合了条儿,暗地泻出,不该出注,偏出大注;不该接盆,翻去抢。输出去倒四六分分,姚明得四股,却是姚明输赢都有。朱恺只是赢少输多,常时回家索钱。
他母亲对朱正道:“恺儿日日回家要钱,只见拿出去,不见拿进来,日逐花哄,怕荡坏身子,你也查考他一查考。”果然朱正查访,见他同走有几个积赌,便计议去撞破他。不料他耳目多,赶得到赌场上,他已走了,回来不过说他几声“习成不改”,甚是不快。
只是他母亲道:“恺儿自小不拘束他,任他与这些游手光棍荡惯了,以后只有事生出来,除非离却这些人才好。我有个表兄盛诚吾,见在苏州开段子店,不若与他十来个银子兴贩,等他日逐在路途上,可以绝他这些党羽。”朱正点头称是。 次日,朱正便对朱恺道:“我想你日逐在家闲荡,也不是了期,如今趁我两老口在,做些生意,你是个唓嗻的人,明日与你十来个银子,到苏州盛家母舅处,撺贩些尺头来,也可得些利息。”
朱恺道:“怕不在行。” 朱正道:“‘上马见路。’况有人在彼,你可放心去。”说做生意,朱恺也是懒得,但闻得苏州有虎丘各处可以顽耍,也便不辞。
朱正怕他与这干朋友计议变卦,道:“如今你去,不消置货,只是带些银子去。今日买些送盛舅爷礼,过了明后日,二十日起身罢!”
朱恺便讨了几钱银子,出去买礼,撞见姚明,道:“大哥哪里去?”
朱恺道:“要买些物件,到苏州去。”
姚明道:“是哪个去?”
朱恺道:“是我去。”
姚明道:“去做什么?”
朱恺道:“去买些尺头,来本地卖。” 姚明道:“几时起身?”
朱恺道:“后日早。”
姚明道:“这等,我明日与大哥发路!”
朱恺道:“不消,明日是我做东作别。”姚明就陪他买了些礼物,各自回家。
次日果然寻了陈有容,与姚明、周至、宗旺一齐到酒楼坐下。
宗旺道:“不见大哥置货,怎就起身?” 朱恺道:“带银子去那边买。” 陈有容道:“多少?”
朱恺道:“百数而已。”
周至道:“兄回时,羊脂玉簪,纱袜,天池茶,茉莉花,一定是要寻来送陈大兄的了。”
姚明道:“只不要张公街、新马头顽得高兴,忘了旧人!”
朱恺道:“须吃裘龙笑了,断不!断不!”
到会钞时,朱恺拿出银子,道:“这番作我别敬,回时扰列兄罢!”众人也就缩手谢了。
分手,宗旺道:“明日陈兄一定送到船边。”
朱恺道:“明日去早,不消。”
姚明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也便省了罢。”朱恺自回。
只有姚明,因没了赌中酒(附注:赌中酒,指可以在赌博中受其哄弄的人,。下文之“今日赵家来了个酒”、“怕再没这样一个酒了”等句之“酒”,意皆与此同),心里不快,正走时,只见背后一个人,叫道:“姚二哥!哪里去?”
正是赌行中朋友钱十三,道:“今日赵家来了个酒,你可去与他来一来。”
姚明道:“不带得管。”
钱十三道:“你常时大主出,怕没管?”
姚明暗道:“苦!我是慷他人之慨,何尝有什银子?”利动人心,也便走去。
无奈朱恺不在,稍管短,也就没胆,落场掷着是跌八,尖五,身边几钱碎银输了,强要去复,连衣帽也除光,只得回家。 一到家中,迎着家婆开门,见他这光景,道:“什模样!前日家中没米,情愿饿了一顿,不曾教你把衣帽来当,怎今日出去,弄得赤条条的?要赌,像朱家有爷(外门内争)在前边,身边落落动,拿得出来;去赌,你有什家计,也要学样?我看你平日只是叨贴仙些,明日去了,将什么去赎这衣帽!”
姚明道:“没了朱恺,难道不吃饭?”
家婆道:“怕再没这样一个酒了!”絮絮聒聒,再不住声。
弄得姚明,翻翻复复,整醒到天明,想出一条计策。
忙走起来,寻了一顶上截黑、下截白的旧绒帽;又寻了一领又蓝、又青、一块新、一块旧的海青,抖去些黰气,穿上了;又拿了一件东西,悄悄的开了门,到朱恺家相近。此时朱恺已自打点了个被囊,一个挂箱,雨伞、竹笼等类,烧了吉利纸出门。
那父亲与母亲送在门首,道:“一路上小心,早去早回!”朱恺就肩了这些行李走路。 才转得个湾,只见姚明道:“朱大哥!小弟正来送兄,兄已起身了,此去趁上一千两!” 朱恺道:“多谢金口!”
姚明道:“兄挑不惯,小弟效劳何如?”
朱恺道:“岂有此礼?”两个便一头说,一头走,走到靖江县学前,此时天色黎明,地方僻静,没个人往来。 朱恺是个娇养的,肩了这些,便觉辛苦,就庙门槛上少息。姚明也来坐了。朱恺见他穿戴了这一套,道:“姚二哥,怎这样打扮?” 姚明道:“因一时要送兄,起早了,房下不种得火,急率寻不见衣帽,就乱寻着穿戴来了。”
随即叹息道:“小弟前日多亏兄维持,如今兄去,小弟实难存活!” 朱恺道:“待小弟回时,与兄商量。”
姚明道:“一日也难过,如何待得回来?兄若见怜,借小弟一、二十两在此处生息,回时还兄,只当兄做生理一般。”
朱恺道:“说迟了,如今我已起行,教我何处那趱?”
姚明道:“物在兄身边,何必那趱?”
朱恺道:“奈是今日做好日出去,怎可借兄?”提了挂箱,便待起身。
姚明把眼一望,两头无人,便劈手把挂箱抢下,道:“借是一定要借的!”往文庙中迳走。 朱恺道:“姚兄休得取笑!”便赶进去。
姚明道:“朱兄,好借二十两罢!” 朱恺道:“岂有此理,人要个利市!”忙来夺时,扯着挂箱皮条,被姚明力大,只一拽,此时九月,霜浓草滑,一闪,早把朱恺跌在草里。姚明便把来按住,扯出带来物件,却尺把长一把解手刀。
朱恺见了,便叫:“姚明杀人!”
姚明道:“我原无意杀你,如今事到其间,住不得手了!”便把来朱恺喉下一勒,可怜:
夙昔盟言誓漆胶,谁知冤血溅蓬蒿。
堪防见利多忘义,一旦真成生死交。
姚明坐在身上,看他血涌如泉,咽喉已断,知他不得活了,便将行囊背了,袖中搜有些碎银、锁匙,拿来放在自己袖里,急急出门。看见道袍上溅有血渍,便脱将来,把刀裹了,放在肋下。
跨出学宫,便是得命一般,□(只)见天已亮了,道:“我又不出外去,如今背了行囊,倘撞着相识,毕竟动疑,如何是好?姊姊在此相近,便将行囊背到她家。”
正值开门,姚明直走进去,见了姊姊,道:“前日一个朋友,夹我去近村帮行差使,今日五鼓回来,走得倦了,行囊暂寄妳处,我另日来取。”
姊姊道:“你身子懒得,何不叫外甥驼去?” 姚明道:“不消得,左右没什物在里边,我自来取。”就把原搜锁匙,开了挂箱,取了四封银子,藏在袖内。还有血衣与刀,他暗道:“姊夫是个盐捕,不是好人,怕他识出,仍旧带了回去。”
将次走到家中,却见一个邻人陈碧,问道:“姚辉宇哪里回,这样早?”
姚明失了一惊,道:“适才……才去洗澡回来!”急急到家,忙把刀与衣服塞在床下,把银子收入箱中。
家婆还未起床,吃些饭,就拿一封银子,去赎了衣帽回来。
家婆道:“□□(怎得)赎这衣帽转来?”
姚朋道:“‘小钱不去,大不来。’一遭输了一遭翻。今日被我翻了转来,还赢他许多银子。”就拿银子与妇人看,道:“你说朱恺去了不得过,这银子终不然也是朱恺家的?”
妇人家小意,□(见)到有□□(几两)银子,□□□□□□□□□(也便快活,不查他来历)了。
话说靖江县有一□□□□□□□□□(个新知县,姓殷,名云霄,)是隆庆辛未年进士,□□□□□□□□□□□□□(来做这县知县,未及一年,正万历)元□(年),他持身清洁,抚民慈祥,□□□□□□(断事极其明决,)人都叫他做“殷青天”。
一日睡去,正是三更,却见两个猪,跪伏在他面前,呶呶的有告诉光景,醒来却是一梦:
霜冷空阶叫夜虫,纱窗花影月朦胧。
怪来头白辽东豕,也作飞熊入梦中。
那殷知县道:“这梦来得甚奇!”正在床中思想,只见十条只乌鸦,咿咿哑哑,只相向着他叫。这些丫环、小厮,你也赶,我也赶,它哪里肯走?须臾出堂,这些乌鸦仍旧来叫,也有在柏树上叫的,也有在屋檐边叫的,还有侧着头,看着下边叫的。殷知县叫赶,越赶越来。 殷知县叫门子道:“你下去吩咐,道有什冤枉,你去,我着人来相视!”
门子掩着嘴笑,往堂下来吩咐。 这堂上下人,也都附耳说:“好捣鬼!”不期这一吩咐,那鸦“哄”一声,都飞在半天。
殷知县忙叫皂隶:“快随去!”皂隶听了乱跑,一齐赶出县门。
人不知什么缘故,问时,道:“拿乌鸦!拿乌鸦!”东张西望,见一阵都落在一个高阁上,人道是学中尊经阁,又赶来,都沸反的在着廊下叫。 众人便跑到廊下,只见一个先跑的,一绊一交,直跌到廊下,后边的道:“是……原来一个死尸!”一个死尸,看时,项下勒着一刀,死在地下,已是死两日的了。
忙到县报时,这厢朱正早起开门,见门上贴一张纸,道:“是什人把招帖粘我门上?”
去揭时,那帖粘不大牢,随手落下,却待丢去,间壁一个邻人接去,道:“怎写着你家事?” 朱正忙来看时,上写:“朱恺前往苏州,行到学宫,仇人裘龙劫去!”
朱正便失惊道:“这话跷蹊!若劫去便该回来了。近日他有一班赌友,莫不是朱恺将银赌去,难于见我,故写此字逃去?却又不是他的笔,且开了店,再去打听。”又为生意缠住。 忽听街坊上传道:“文庙中杀死一个人了!”
朱正听了,与帖上相合,也不叫人看店,不顾生意,跳出柜便走。走到学,只见一丛人围住,他努力分开人,进去看了,不觉放声大哭。
这时知县正差人寻尸亲,见他痛哭,便扯住问,他道:“这是我儿子朱恺!”
众人便道:“是什人杀的?”
朱正道:“已知道此人了!”便同差人,到店中取了粘帖。他母亲得知,“儿天”,“儿地”,哭个不了。 朱正一到县中,便大哭道:“小的儿子朱恺,二十日带银五十两,前往苏州,不料遭仇人裘龙杀死在学宫,劫去财物。”
殷县尊道:“谁是证见?”
朱正便摸出帖子呈上县尊,道:“这便是证见。”
殷县尊道:“是何人写的?何处得来?”
朱正道:“是早间开门,粘在门上的。” 殷知县笑道:“痴老子!若道你儿子写的,儿子死了;若道裘龙,裘龙怎肯自写出供状?若是旁观的,既见,他怎不救应?这是不足信的!”
朱正道:“老爷!裘龙原与小人儿子争风有仇,实是他杀死的!他曾在市北酒店里,说要杀小人儿子。”
殷知县道:“谁听见?”
朱正道:“同吃酒姚明、陈有容、宗旺、周至,都是证见。”
殷知县道:“明日并裘龙拘来再审。”
次日,那裘龙要逃,怕事,越敲实了。见官又怕夹、打,只得设处银子。来了班上,道打得一下,一钱,要打个出头。夹棍长些,不要收完索子。 临审一一唱名,那殷知县偏不叫裘龙,看见陈有容小些,便叫他,道:“裘龙怎么杀朱恺?”
有容道:“小的不知,是月初与小的在酒店中相争,后来并不知道。”
县尊道:“叫下去人犯,都在二门俟候,待我逐名叫审!”
又叫周至,道:“裘龙杀朱恺事有的么?”
周至道:“小的不知,只在酒店相争是有的。”
殷知县道:“可取笔砚与他,叫自录了口词。”
周至只得写道:“裘龙原于本月初三,与朱恺争丰相斗,其杀死事情,并不得知。”
又叫宗旺,也似这等写了。临后到姚明,殷知县看他有些凶相,便问他:“你多少年纪了?” 道:“廿八岁,属猪的。”
殷知县又想:“与梦中相合!”也叫他写,姚明写道:“本月初三日,裘龙与朱恺争这陈有容相斗,口称要杀他二人,至于杀时,并不曾见。”殷知县将三张口词,仔细看了又看,已知杀人的了。
道:“且带起寄铺!”即刻差一皂隶,臂上硃标:“仰拘姚明两邻赴审。”皂隶赶去,忙忙的拿了两个。
殷知县道:“姚明杀死朱恺,劫他财物,你可知情?”
两个道:“小人不知。” 殷知县道:“他二十日五鼓出去杀人,天明拿他衣囊、挂箱回家,怎么有个不见?”一个还推,只是陈碧道:“二十天明,小人曾撞着,他说‘洗澡回来’,身边带有衣服,没有被囊等物。” 殷知县道:“他自学宫到家,路上有什亲眷?” 陈碧道:“有个姊姊,离学宫半里。”殷知县又批臂着人到他姊家,上写道:“仰役即拘姚氏,并起姚明赃物,追究,毋违!”那差人火人火马,赶到她家,值他姊夫不在,把他姊姊一把抠住,道:“奉大爷明文:起姚明盗赃!” 姊姊道:“他何曾为盗,有什赃物在我家?” 差人道:“二十日拿来的,他已扳妳是窝家,还要赖?”
他外甥道:“二十日早晨,他自出去回来,驼不动,把一个挂箱、被囊放在我家,并没什赃。”
差人道:“你且拿出来,同你县里去办。”即拿了两件东西,押了姚氏到县。叫朱正认时,果是朱恺行李。打开看时,只有银二十两在内。 殷知县便叫姚氏:“他赃是有了,他还有行凶刀杖,藏在哪边?”
姚氏道:“妇人不知道。他说出外回来,驼不动,只寄这两件与妇人,还有一件衣服,裹着些什么,他自拿去。”
再叫陈碧,道:“你果看见他拿什衣服到家么?”
陈碧道:“小人见来。”
殷知县道:“这一定刀在里边!”即差人与陈碧到姚明家取刀并这二十两银子。 到他家,他妻子说道:“没有。” 差人道:“大爷明文,搜便是了!”各处搜转,就是灶下,凡黑暗处,松的地,也去掘一掘,并不见有。叫他开箱笼,只得两只破箱,开到第二只,看见两封银子,一封整的,一封动的。
差人道:“你小人家,怎有这两封银子?这便是赃了!”
妇人听了,面色都青,道:“这是赌场上赢来。”逼她刀杖,这妇人也不知。
差人道:“这赖不过的,赖一赖,先拿去一拶手,再押来追!”
妇人道:“我实不□□(知道),只记得二十日早回,我未起,听得他把什物丢在床下,要还在床下看。”差人去看时,只见果有一团青衣,打开,都是血污,中间卷着解手刀一把,还有血痕。
众人道:“好神明老爷!”带了他妻并凶器、赃银回话。 殷知县见了,便叫带过姚明一起来,那殷知县便拍案大怒道:“有你这奸奴!你道是他好友,你杀了他,劫了他,又做这匿名,把事都卸与别人!如今有什说?”口词与匿名帖递下去,道:“可是你一笔的么?”众人才知,写口词时,殷知县已有心了。姚明一看,妻子、姊姊、赃仗都在面前,晓得殷知县已拘来问定了,无言可对。不消夹得,县尊竟丢下八枝签,打了四十,便援笔写审单道:
审得:姚明与朱恺,(金)石交也。财利薰心,遽御之学宫,劫其行李,乃更欲嫁祸裘龙,不惨而狡乎!劫赃已获,血刃具在,枭斩不枉矣!姚氏寄赃,原属无心,裘龙波连,实非共罪;各与宁家。朱恺尸棺,着朱正收葬。
写毕,申解了上司。那姚明劫来银子不曾用得,也受了好些苦。 裘龙也懊悔道:“不老成!为一小官,争闹出□,轻易若不是殷青天,这夹、打不免,性命也逃不出!”在家中供了一个“殷爷”牌位,日逐叩拜。
只有朱正,银子虽然得来,儿子却没了,也自怨自己溺爱,纵他在外交游这些无赖,故有此祸。后来姚明准“强盗得财杀人”律,转达部,部复取旨处决了。可是:
谩言管鲍共交情,一到临财便起争。
到底钱亡身亦殒,何如守分过平生?
第十七回八两杀二命一雷诛七凶
天意岂渺茫,人心胡不臧?
阴谋深鬼蜮,奇穽险桁杨。
鉴朗奸难匿,威神恶必亡。 须严衾影惧,遮莫速天殃!
暗室每知惧,雷霆恒不惊,人心中抱愧的,未有不闻雷自失。只因官法虽严,有钱可以钱买免,有势可以势请求,独这个雷,哪里管你富户,哪里管你势家?故我所闻,有一个牛,为雷打死,上有硃字,道他是唐朝李林甫,三世为娼、七世牛,这是诛奸之雷。延平有雷击三个忤逆恶妇;一个化牛,一个化猪,一个化犬,这是剿逆之雷。一蜈蚣被打,背有:“秦白起”三字,他曾坑赵卒二十万,是剪暴之雷。一人侵寡嫂之地,忽震雷〔殛〕其人于地上,屋移原界,是惩贪之雷。一妇因娶媳无力,自佣工他人处,得银完姻。其媳妇来,不见其姑,问夫得知缘故,当衣饰赎姑,遭邻人盗去,其媳愤激自缢。忽雷打死邻人,银还在他手里,缢死妇人反因雷声而活,这是殆贼之雷。不可说天不近。《辍耕录》又载,一人欲谋孤侄,着婢买瞩奶娘,在乳中投毒,正要放他口中,忽然雷震,婢与奶娘俱死,小儿不惊。若迟一刻,小儿必死,道是性急之雷,已是奇了。还有一雷之下,杀七个谋财害命凶徒,救全两个无辜之人,更事之出奇了!
话说苏州府嘉定县,有一嵺城乡,有一个乡民,姓阮名胜,行一,人取他个号,叫敬坡。母亲温氏,年已六十多岁。一妻劳氏,年才二十多岁,也有几分颜色。至亲三口,家里有间小小住屋,有五、七亩田,又租人几亩田,自己勤谨,早耕晚耘,不辞辛苦。那妇人又好得紧,纺得一手好纱,绩得一手好麻,织得一手赛过绢的好布。每日光梳头,净洗脸,炊煮三餐之外,并不肯偷一刻的闲。能得六,七家邻舍,也住得散,她也并不肯走开去闲话。家中整治些菜蔬,毕竟好的与婆婆,次些的与丈夫,然后自吃,并不贪嘴。就是家事日渐零落,丈夫挣不来,也没个怨怅的意思,琐碎话头。莫说夫妻相安,婆婆欢喜,连乡里间也都传她一个名,道阮大遇得个好家婆,又勤谨,又贤惠!但是妇人能干,能不出外边去,这全靠男子,无奈阮大一条忠厚怕事的肚肠,一副女儿脸,一张不会说的嘴。苏淞税粮极重,粮里又似老虎一般嚼民,银子作准,扣到加二、三;粮米做准,扣到加四、五;又乱派出杂泛差役,干折他银子;巧立出加贴帮助,科敛他铜钱;不说他本分、怜他,越要挤他。还租时,做租户的装穷说苦,先少了几斗,待他逼添,这等求爷告娘,一升升拿出来,到底也要少他两升;他又不会装,不会说。还有些狡猾租户,将米夹着水,或是洒盐卤、串闱谷,或是熬一锅粥汤,和上些糠,拌入米里,叫“糠拌粥”;他又怕人识出,不敢。轮到收租时节,或是送到乡宦人家,或是大户自来收取,因他本分,都把他做榜样,先是他起;不惟吃亏,还惹得众人抱怨,道他做得例不好,连累众人多还,还要打他,骂他,要烧他屋子,只得又去求告。似此几年,自己这两亩田戤与人赔光,□□(只是)是租人的种,出息越少,越越支撑不来。一个老人又老了,吃得做不得,还亏家中劳氏能干,只是纺纱,地里出的花有限,毕竟要买,阮大没用,去买时只是多出钱,少买货。纺了纱,织了布,毕竟也阮大去卖,他又毕竟少卖分把回来。日往月来,穷苦过日子,只是不彀。 做田庄人,毕竟要吃饭,劳氏每日只煮粥,先滗几碗饭与阮大吃,好等他田里做生活;次后把干粥与婆婆吃,道她年老,饿不得;剩下自己吃,也不过两碗汤,几粒米罢了。穿的衣服,左右是夏天,女人一件千补百衲的苎布衫,一腰苎布裙,苎布裤;男人一件长到腰、袖子遮着肘褂子,一条掩膝短裩,或是一□(条)单稍;莫说不做工的时节如此,便是邻家聚会吃□(酒),也只得这般打扮。正是他农家衣食甚是艰难得□(紧):
催耕未已复促织,天道循环无停刻。
农家夫妇何曾闲,捻月锄星岂知息。
夜耨水没踝,朝耕日相逼。
嗟情苦雨愁满怀,真是劳心复劳力。 □□□□□(布为他人衣),榖为他人殖。
□□□□(才复偿官)租,私贷又孔亟。
□□(大儿)百结悲悬鹑,小儿羹藜多菜色。
嗟彼老夫妇,身首颇黎黑。
朝暮经营徒尔为,穷年常困缺衣食。
谁进祁寒暑雨箴,剜血补疮诉宸极。
遍选循良布八方,击壤重见雍熙域!
他两个人虽苦,倒也相安。只是邻舍中有这两个光棍:一个是村里虎鲍雷,是个里书,吃酒撒泼,欺善怕恶,凡事出尖,自道能的人;一个是村中俏花芳,年纪也到二十,只是挣得一头日晒不黄的头发,一副风吹不黑的好脸皮,妆妖做势,自道好的人,与鲍雷是紧挽好朋友。这花芳见阮大穷,劳氏在家,有一餐,没一餐;披一爿,挂一片;况且阮大忧愁得紧,有个未老先老光景;他道这妇人毕竟没老公的心,毕竟甘清淡不过,思量这野食,自己也是个一表人材,要思量勾搭她。二十岁不冠巾的老扒头,他自己还道小,时常假着借锄头、借铁扒名色,或是假献勤替她带饭到田头去,把个身子戤了她门拮,道:“一嫂!亏妳得势,我们一日也不曾做得多呵!又要煮饭,又要纺纱、织布,这人家全是妳做的!”
劳氏道:“不做哪得吃!” 花芳道:“一嫂,那不做的,倒越有得吃哩!”常这等奖她,要她喜欢。又时道:“一嫂!一哥靠得个锄头柄,一嫂靠得这双手,哪做得人家起?只好巴巴结结过得日子,只是捱得熟年,怕过不得荒年,也不是常筭!”把这等替她计较的话儿,要把她打动。还有絮絮的话:“我看一哥一会子老将下来,真是可惜,后生时不曾快乐得,把这光阴蹉过了。就是一嫂,也觉得苍老些。也还是一嫂会打扮,像前村周亲娘,年纪比一嫂大五、七年,每日蓬子头,赤子脚,一发丑杀子人,且是会养儿女,替个里皮三哥一发过得好。那周绍江自家穷,没得养请她,竟放她这条路!”把这榜样撩拨她。
争奈这劳氏是懒言语的,要什物事,递与了他,便到机上织布,车边纺纱,任他戏着脸,只当不见;说着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只当不听得一般,真是没处入凿□□(她没)处(思量)。
一日不知哪里去打了一只银簪,两个戒指,带来拿与她看,道:“这是皮三官央我打与周亲娘的,加一工价,不吃亏么?这皮三官,为周亲娘破费得好钱!周亲娘舍这身子不着,倒也换得他多哩!首饰,衣裳,又每日大鱼大肉吃!”把这私通有利益哄她。她又只是不理,扫兴得紧。那痴心人偏会痴想,道:“脸儿板板,一问就肯。她不做声,也只是不好开口。”
他便大了个胆,借替她带饭,把她手掌捏上一把。只见劳氏,便竖起眉、瞪着眼道:“臭小乌龟!哪介轻薄!” 花芳连道:“失错!失错!”低了头飞跑。
劳氏也只恼在心里,怕动丈夫的气,不□(说)。只是花芳低了头跑时,也不顾人乱艟,劈头撞了一个人,饭篮儿几乎撞翻,恰是鲍雷。鲍雷一把抱住道:“小冤家!哪介慌?”
花芳道:“是怕饭迟了。”
鲍雷道:“贼精!迟了饭关你事?一定有什,要对我说!”花芳被他抱住不放,只得把捏劳氏被骂说了。
鲍雷道:“这妇人阮大料也留不牢,好歹讨了她的罢了,偷的长要吃惊。”
花芳道:“她这样个勤谨家婆,又好个儿,他肯放她?”
鲍雷道:“消停包你教她嫁你便了!”
可可天启七年,这一□□□(年初夏),百忙里阮大母亲温氏病了个老熟,劳氏□□(日逐)去伏侍,纺绩工夫,没了一半。这牵常的病,已费□□(调理),不期阮胜,因母亲病,心焦了,又在田中辛苦,感冒了风寒,又病将起来,—病病了十四日,这人便瘦得骷髅一般。此时劳氏,调理病人尚没钱,哪有钱雇人下田?这田弄得一片生,也不知个苗,分个草,眼见秋成没望了。没将息,还又困了半月,阮胜勉强挣来,坐在门前: 骨瘦崚如削,黄(肌)一似涂。 临风难自立,时倚杖来扶。
劳氏正叫道:“门前有风,便里面坐罢!”不期一个邻舍尤绍楼、史继江,肩着锄头,—路说来,见了,尤绍楼道:“恭喜,阮敬老好了!我们三分一个与他起病。”
史继江道:“也是死里逃生,只是田荒了怎处?”
正说,鲍雷插将来道:“阿呀!阮敬老好了,恭喜!恭喜!” 阮胜道:“荒田没得吃,左右是死数!” 鲍雷道:“除了死法有活法,只捱得今年过,明年春天就有荳,可度活了!” 阮胜道:“田荒了,家中什物,换米吃,当柴烧了,寡寡剩得三个人,怎么捱?”
鲍雷道:“有了人,就好设处了。譬如死了,哪个还属你?”
尤绍楼道:“他靠的是大嫂,怎说这话!”
鲍雷道:“你不看《祝发记》:‘有米三口生,无米三口死。’夫人奶奶也换米!”大家散了。
过了两日,实是支持不来,阮胜倒也想鲍雷说话有理,对着劳氏道:“我娘儿两个,亏妳拾得这性命,但病死与饿杀,总只一般。不若妳另嫁一个,一来妳得吃碗饱饭,我母子仅可支持半年,这也是不愿见的事,也是无极奈何!” 劳氏道:“宁可我做生活供养你们,要死三个死,嫁是不嫁的!”
过了两日,实没来路,两日不上吃得两顿。只见温氏道:“媳妇!我想我们病人,再饥了两日毕竟死了,不若妳依了丈夫,救全我们两个罢!”劳氏听了,含泪不语。阮胜也就着媒婆寻人家。
花芳听了,去见鲍雷道:“阮胜老婆嫁是实了,怎得嫁我?”
鲍雷道:“不难,打点四两银子,包你打她个烂泥桩!”
花芳道:“只不要说我。前日调了她,怕他怪。”
鲍雷道:“正该说!你晓得你是个风月人儿,这一村也标致你不过。”
鲍雷自倚着他强中硬保惯了,又忒要为花芳,道是二两银子,二两票子陆续还。
阮胜道:“待我与房下计议。”
劳氏道:“有心我出身,也要彀得养你母子半年,二两银子,当得些什事?”
温氏道:“这人四两银子拿不出,必是穷人。你苦了她几年,怎又把个穷鬼?且另寻。”
阮胜便回报:“阿妈不肯。”
鲍雷冷笑了一笑,道:“且停一日,我教他凑足四两罢!” 花芳来见,道:“哥有心周旋,便是四两现物,只早做两日亲,也便好了!” 鲍雷道:“不要急,要讨的毕竟要打听我们两邻。我只说有夫妇人,后边有祸的,哪个敢来讨?稳稳归你!且搁她两日。”
鲍雷正计议搁她,不料前村一个庾盈,家事也有两分,春间断了弦,要讨亲。听得劳氏肯嫁,他已闻得她是个极勤谨妇人,竟也不打听,着个媒人来送财礼八两,又自家说要成个体面,送了一双鹅,□□
(一肘)肉,两只鸡,两尾鱼,要次日做亲。
劳氏见了,不觉两泪交流,两个夜间说不尽几年绸缪艰苦,一个教她善事新人,一个教他保养身体。一个说,也是不得已,是怨我薄倖,一个说,知是没奈何,但愿你平安,可□□(也不)得合眼。
到天明,婆媳两个又在那边哭□□□□□(了说,说了哭,)粥饭不吃,哪个去打点什酒肴?到晚□□□□□□(媒婆走来,三口)见了,只得哭了相送出门:
白首信难偕,伤心泪满怀。
柴门□(一)相送,咫尺即天涯! 这些邻舍,鲍雷因不替花芳成得事,与花芳都不来;其余尤绍楼,史继江,还有个范小云,郎念海,邵承坡,都高高兴兴走来相送。她这边哭得忙,竟也不曾招接,扑个空,散了。
次早,花芳故意去扫鲍雷,道:“我来谢你这撮合山!你估计包得定,怎走了帕子外去?”
鲍雷道:“不消说,我替你出这口气,叫那讨老婆的也受享不成!”知得众人噇不酒着,偏去景他,道:“昨日有事失陪,她打点几桌奉请?”
史继江道:“昨日走去,留也不留,我自回家,打得坛白酒,倒也吃了快活。”
尤绍楼道:“不晓事体的!嫁了一个人,得了十来两银子,不来送,也须请我们一请。”
范小云道:“昨日没心想,或者在今日?”
邵承坡道:“不像!葱也不见他买一个钱,是独吃自屙了!”
郎念海道:“怕没个不请之理。”
鲍雷道:“列位,吃定吃他的不着了,晚间到是小弟作一东罢!”
果然鲍雷抬上两坛酒,安排两桌,去请这五个。邵承坡怕回席不肯来,被他一把扯住,也拖将来。猜拳行令,吃个八六开,大家都酒照脸了。
鲍雷道:“可恨阮大这厮欺人,我们花官且是好,我去说亲,他竟不应承;列位去送,也不请吃这一盅;如今只要列位相帮,我拆拽他一番,有不依的,我先结识他!”
众人见他平日是个凶人,也不敢逆他,道:“使得,使得,只不知出什题目?” 鲍雷见众人依了,便又取酒来,叫道:“壮一壮胆,吃了起身!”又道:“大家随我来,银子都归你们,我只出这口气!”乘着淡月苍茫,赶到阮大后门边来。
可怜这阮大娘儿两个,有了这八两银子,算计长,算计短,可也不睡,藏起床头。听得鲍雷抉笆篱,就走起来,摸出门边,只见鲍雷正在那厢掇门。 忙叫:“有贼!”鲍雷早飞起一脚,踢在半边,花芳赶上,照太阳两下,久病的人,叫得一声,便呜呼了! 尤绍楼见了,道:“鲍震宇,怎么处?”
鲍雷道:“事到其间,一发停当了婆子,拿银子与你们!”
郎念海道:“我们只依着大王就是了!”那黑影子里,温氏又撞将起来,大家一齐上,又结果了。鲍雷去寻时,一双旧竹笼,里边是床被绵,有两件绵胎。又去寻,寻到床头阮大枕下,草荐上一块破布,千结万结的包着。
鲍雷拿了银子,大家同到家中,一人一两三钱,六个均分。这五个人穷不得,这主银子也都收了,道:“你怎么一厘不要?”
鲍雷道:“原说不要”不知他阮胜户绝,这间屋子只当是他们的了。
其时花芳道:“大哥,他这两个尸首怎处?”
鲍雷道:“包你有人偿命。若不偿命,还是我们一主大财!”便指天划地,说出这计策来。
众人听了,齐声道:“好,这脱却干净!凡是见的,就要通知,不可等他走了!”一行计议了,自行安息。
却说劳氏,虽然嫁了,心里不忘阮大母子两个,道:“原约道,三日婆婆拿两个盒儿来望我,怎不见来?”要自去望看。
庾盈道:“妳是他家人,来的两日又去,须与人笑话,我替妳去看个消息。”戴了一顶瓦楞帽,穿了一领葱色绵绸道袍,着双宕口鞋,一路走将过来。
花芳迎着道:“庾大哥!来回郎么?”
庾盈笑道:“房下记念他母子,叫我来望一望。”
花芳道:“好不忘旧!”便去寻鲍雷去了。
庾盈自向阮家来,见门关得紧紧的,心里道:“这时候还睡着,想只为没了这妇人,两个又病,便没人开门闭户。”要回去,不得个实信,便敲门,哪里得应?转到后门边,只见这笆篱门半开,便趁步走进去。才把门推,是带拢的,一推豁达洞开。看时,只见门边死着阮大,里边些死着温氏,惊得魂不附体,转身便走。 将出柴门,听一声道:“庾大郎!望连联么?好个枝花娘子,没福受用,送与你!”就一把扯着手,道:“前日送来的鸡,鹅还在,可以作东,怎就走去?待小弟陪你也吹个木屑!”扯了要同进去。
庾盈道:“来望他娘儿两个,不知怎么死了!”
鲍雷笑道:“昨日好端端的,怎今日死得快?”不信,扯了去看,只见两个尸首挺地。 鲍雷道:“这什缘故?”
庾盈道:“我并不知道!”
鲍雷道:“你自他家出来,你不知道,哪个知道?兄来得去不得了!”便叫:“尤绍楼在么?”一叫,却走过两三个来,鲍雷道:“昨日阮家娘儿两个好端端的,今日只有庾盈走出来,他家娘儿两个已死了。列公,这事奇么?” 尤绍楼道:“这事奇怪!庾仰怎么说?”
庾盈道:“我房下教我来望,前门叫不开,我转进后门去,只见两个死人在地下,我并不晓得什缘故,并不关我事。” 史继江道:“只是怎么死了人恰好你来见?也有些说不明!”
范小云道:“如今敝庾仰不着,等他收拾了这两个罢!”
花芳道:“还要做个大东道请我们!”
鲍雷道:“这小官家不晓事,这须是两条人命,我们得他多少钱,替他掩?做出来,我们也说不开个同谋!” 邵承坡道:“庾仰仔么?”
庾盈道:“叫我怎么!这天理人心,虚的实不得。我多大人家,做得一个亲,还替人家断送得两个人?” 鲍雷道:“只要你断送倒便宜了!” 花芳道:“兄也是你晦气!若我讨了他的老婆,我也推不脱,庾仰处好。”
庾盈道:“我处?,终不然我打杀的?” 鲍雷道:“终不然我打杀的?”鲍雷见庾盈口牙不来,中间没个敢大的,料散不来,兜胸—把,结了道:“我们到县里去!”这些人听他指挥的,便把一个庾盈,一齐扛到县里。正是:
高张雉网待冥鸿,岂料翩翩入彀中。
任使苏、张摇片舌,也应难出是非丛!
此时劳氏听得,要寻人来救应,也没个救应,早被这些人扯了,送到县中。
县官是宁波谢县尊,极有声望,且是廉明。鲍雷上去禀道:“小的们是嵺城乡住民,前日有邻人阮胜,因穷将妻子嫁这庾盈,昨夜阮胜母子俱是好的,今日小的们去看时,只见庾盈在他家走来,说道:‘阮胜母子都死了!’小的们招集相邻去看时,果然两个都死在地下。小的们因事关人命,只得拿了庾盈,具呈在台前。”
县尊道:“你叫什名字?”
道:“小人鲍雷。”
县尊道:“那两个是他紧邻?”
尤绍楼道:“小的尤贤与那史应元,是他相近,委是他家死两个人,庾盈说与鲍雷、小的们知道的。”
县尊道:“怎么一个近邻不知些声息?”
尤贤道:“小的与他隔两亩绵花地。”
史应元道:“小的与他隔—块打稻场,实不听得一毫动静。”
叫庾盈道:“你怎么说?”
庾盈道:“小人前日用银八两,要阮胜妻为妻。今日小人妻子,教小人去望,小人见前门不开,去到后门边推进去,只见他母子已死。”
县尊道:“你进去有人见么?”
道:“没人见。”
县尊便委三衙去相尸,回覆道:“阮胜阴囊踢肿,太阳有拳伤,死在后门内;温氏前后心俱有拳伤,死在中门边;俱系殴死。已着地方收尸。”
县尊见了回覆手本,道:“我道没个—齐暴亡之理。我想,这一定是八两银子为害了!那夜莫不有什贼盗么?”
尤贤道:“并不听见有。” 县尊道:“这还是你两个紧邻见财起意,谋财害命!”
尤贤与史应元道:“老爷!小的与他老邻舍极过得好的,怎为这八两银子,害他两条性命?这明是庾盈先奸后娶了劳氏,如今虽讨了有夫妇人,怕有后患,故此来谋害他,要移祸把小的们邻里。老爷,不是光棍敢讨有夫妇人?老爷只问他来做什么,怎么前门不走走后门?这是天网恢恢,撞了鲍雷。不然他打杀人,小的们替他打没头官司!”一片话却也有理。
县尊便道:“庾盈,我想妇人既嫁,尚且与他义绝,你怎么倒与他有情?” 庾盈道:“实是小的妻子记念,着小的去望。”
县尊道:“就望,怎不由他前门,却由后门?这都可疑。这一定假探望之名,去盗他这几两银子,因他知觉,索性将他谋害,这情是实了!”
庾盈道:“爷爷,冤枉!实是去时已死在地下了。” 鲍雷道:“看见他死,也该叫我们地方,为何把他门层层带上竟走?不是我撞见问起,直到如今我们也不得知。杀人偿命,理之当然,不要害人!” 庾盈道:“其实冤屈!这还是你们谋财害他的。”
鲍雷道:“我还得知你来推与你?从直认了,省这夹、打!”
谢知县叫把庾盈夹起来,夹了,把来丢在丹墀下;半日,叫敲,敲上五、六十,庾盈晕了去,只得招:“是打杀的!”教放了夹棍,又叫:“爷爷!实是无辜,被这一干倾陷的!宁可打死不招。”
谢知县疑心,教将庾盈收监,尤贤等讨的当保再审。这些人虽是还怀鬼胎,见光景道也不妨,却称赞尤绍楼会话,鲍雷帮衬得好,一齐回到家中。苦只是苦了个庾盈,无辜受害。那劳氏只在家拜天求报应。
这日还是皎日当天,晴空云净,只见:
灿烁烁火飞紫焰,光耀耀电闪金蛇。盘蛇委转绕村飞,紫焰腾腾连地亦。似塌下半边天角,疑崩下一片山头。怒祷百丈泛江流,长风弄深林虎吼! 一会子天崩地裂,一方儿雾起天昏,却是一个霹雳过处,只见有死在田中的,有死在路上的;跪的,伏的,有的焦头黑脸,有的遍体乌黑。哄上一乡村人,踏坏了田,挤满了路。哭儿的,哭人的,哭爷的,各各来认:一个是鲍雷,一个是花芳,一个是尤绍楼,一个史继江,一个范小云,一个邵承坡,一个郎念海,却是一总儿七个:
衬人乃衬己,欺人难欺天!
报应若多爽,举世皆邪奸。
里递做一桩寄事呈报。劳氏也去替庾盈出诉状,道:“遭鲍雷等七人陷害,今七人俱被天谴,乞行审豁。”县尊见了,事果奇特,即拘七人家属。
只见尤贤的儿子,正拿了这分的一两三钱银子去买材,被差人拿住,一齐到官。县尊一吓,将鲍雷主谋,花芳助力,众人分赃,一一供出。县尊因各犯都死,也不深究,只将银子追出,将庾盈放了。
房屋给与劳氏,着她埋葬温氏。庾盈虽是一时受诬,不数日便已得白。笑是鲍雷这七凶,他道暗室造谋,神奇鬼秘,又七个证一个,不怕庾盈不偿命。谁知天理昭昭,不可欺昧。
故人道是问官的眼也可瞒,国家的法也可骫,不知天的眼极明、威极严,竟不可躲。若使当日庾盈已成狱也不奇,七人剩一个也不奇,谁知昭昭不漏如此乎?可以三省!
第十八回奇颠清俗累仙术动朝廷
有腹皤然,有发卷然。须萧萧而如戟,口沥沥而流涎。下溷犬豕,上友圣贤。心炯炯兮常灵,是欺颠也而犹仙。
右《周仙赞》 天地以正气生圣贤豪杰,余气生仙释之流。释不在念佛看经;仙岂在烧丹弄火?但释家慈悲度人,要以身入世。仙家清净自守,要以身出世:先把一个身子如痴如狂,断绝妻子、利名之想,然后把个身子处清,高卧山林也使得;把个身子处浊,栖迟玩世也使得;把个身子在市井,友猪侣犬,人也不能糜我以衣食;把个身子在朝廷,依光近日,人也不能豢我以富贵,却又本性常存,色身难朽。常识帝王在将达未达之间,又超然远举,不受世染,这便是真仙。若那些炼丹养气,也只旁门;斩妖缚邪,还是术士。在宋,识宋太祖在尘埃之中,许他是做紫微帝星,闻他陈桥兵变,即位称帝,抚掌欢庆道:“天下自此定矣。”因而堕驴。后来三聘五召,不肯就官;赐他宫女,洁然不近,这是陈搏。
我朝异人类聚:一个冷谦,怜友人之贫,画一门,一鹤守着,令他进去取钱。后来内库失钱,却见他友人遗下一张路引,便来拿友人。友人急了,供出他来,他现做协律郎。圣旨拘拿,到路上,他要水吃,吃了,一脚插入水瓶中,后边和身隐在瓶里。拿的人只得拿这瓶去见圣上。问时,他在瓶里应,只不肯出来。圣上大怒,击碎此瓶。问时片片应,究竟寻不出。一个金箔张,在圣上前能使火炙金瓶,瓶内发出莲花。又剪纸作采莲舟,在金水桥河下,许多娇女唱歌,他也跃身在舟。须臾风起,船并金箔张俱不见。这也是汉左慈一流。若能识太祖在天下未定时,有个铁冠道人,有个张三丰,至能识天子,又能救天子在疾病之中,终飘然高逝,天子尊礼之,不肯官爵,这个是周颠仙。
颠仙家住江西南昌县。江西山有匡庐,水有鄱阳,昔许旌阳仙长尝在此飞升,是个仙人之薮。他少年生得骨格崚嶒,气宇萧爽,也极清雅。六、七岁在街上顽耍,曾有一头陀见了,一看,道:“好具仙骨!莫教蹉坏了。”及到了十四岁,家里正要与他聘亲,忽然患起颠病来。 眼开清白复歪斜,口角涎流一似蜗。
晓乞街坊惊吠犬,晚眠泥滓伴鸣蛙。
千丝缕结衣衫损,两鬓蓬松鬒发髿。
潦倒世间人不识,且将鸾凤混乌鸦。 疯狂得紧,出言诳诞。家中初时也与他药吃,为他针灸,后来见他不好,也不睬他,任他颠进颠出。他渐渐在南昌市上乞起食来,也不归家。人与他好饮食,吃;便与他秽污的,也吃。与他好说,笑;打骂他,也是笑。在街上见狗也去弄他,晚来又捧着他睡。常时在人家猪圈羊棚中,鼾打得雷一般,人还道他是贼。后边人都认得他是周颠,也不惊异。 此时,我太祖起兵滁和,开府金陵了。他不拘与人说话、乞食,先说了“告太平”,庸人哪解其意?
一日,忽然在街上叫道:“满城血,满城血!”好事的道他胡说,要打他。他不顾而去,一路乞食到南京。不多时,降将祝宗复反,杀个满城流血。
游到金陵,适值太祖建都在那厢,他披着件千拼百凑、有襟没里的件道袍,赤了脚,蓬了头,直撞到马前,一个大躬道:“告太平!” 太祖吃了一惊。问人,是颠的,也不计较他。他便日日来马首缠,道:“告太平!”手下扯不开,赶不退。
太祖道:“这颠人,打也不知痛,拿烧酒来与他吃。”他却:
一杯复一杯,两碗又两碗。哪管瓮头干,不怕盅中满。何须肴和馔,哪问冷和暖。放开大肚吃,开着大口咽。筛的不停筛,灌的不停灌。面皮不见红,身子不见软。人道:“七石缸!”我道:“漏竹管。”人道:“醉酩酊”,他道:“才一半!”李白让他海量,刘伶输他沉缅。他定要吸干浣海涛千尺,方得山人一醉眠。 他斜着眼,歪着个头,口里老鼠窟般,只顾吃。看那斟酒的倒也斟不过了,他道:“也罢!难为你了,把那壶赏与你吃。”
那人正待拿去,他跳起夺住,道:“只道我量不济,要你替。还是我吃!“一个长流水,又完了。跳起身道:“不得醉,不得醉!” 把张嘴向太祖脸上一呵道:“一些酒气也没,哪一个再舍些?”
太祖道:“再吃便烧死。”
道:“烧不死,烧不死!内烧烧不死,你便外烧。”
太祖道:“怎么外烧?” 道:“把缸合着烧。” 太祖道:“不难。”叫取两只缸,取柴炭来。他便欣然坐在缸中。兵士将缸来盖上,攒了好些炭,架上许多柴,一时烧将起来。只听“烘烘”般的柴声,“逼剥”是炭声,可也炼了一夜,便是铜铁可烊,石也做粉。
这些管添炭的道:“停会要见,是个田鸡干了。”
又个道:“还是灰。”比及太祖升帐,只听得缸一声响,爆做两开,把炭火打得满地是,缸里端然个周颠。他舒一舒手,叩一叩齿,擦一擦眼,道:“一觉好睡,天早亮了。”
这些兵士看了倒好笑,道:“莫说他皮肤不焦,连衣襟儿也不曾烫坏一些,真是神仙!”先时,太祖还疑他有幻术,这时也信他是个真仙。也优待他。
帐下这些将士都来拜师,问他趋避,周颠道:“你的问趋避,活也是功臣,死也是个忠臣。” 平章邵荣来见,周颠道:“莫黑心,黑心天不容!”邵荣不听,谋反被诛。
其时,太祖怕他在军中煽惑了军心,把他寄在蒋山寺,叫寺僧好待他。住持是吴印。后来,太祖曾与他做山东布政,因太祖吩咐每日齐整斋供他,他偏不去吃,偏在遍寺、遍山跳转。走到后山树林里,看见微微烟起,他便闯去。见是一坛狗肉,四围芦柴、草鞋片熩着,道:“我前熩不熟,你今日却被这秃熩熟了。”双手拿了,竟赶到讲堂,“扑”地一甩,众僧见了掩口。
周颠道:“背后吃他,当面怕他。”几个哈哈走了。众僧自在那厢收拾。到了夜,众僧在堂上做个晚功课,搂了个沙弥去房中睡。他到中夜,把他门鼓一般擂道:“你两个干得好事,还不走下来!”去撩他,搅他。见僧人看经,就便要他讲,讲不出,大个栗暴打去。说是入定,他偏赶去道:“你悟得什么?悟得婆娘哪个标致!银子怎么赚!”说止静,他偏去把那云板敲。今日串这和尚的房,明日串那和尚的房,藏得些私房酒儿,都拿将出来,一气饮干无滴。佛殿日屙屎,方丈屡溺尿。没个饥没个饱,拿着就吃。偏要自上灶,赶将去,把他锅里饭吃上半锅。火工道人来说,他便拿着火叉打去。
其时还是元末,各寺院还照着元时风俗,妇人都来受戒,他便拍手道:“一阵和尚婆。”扯住那些男子道:“不识羞,领妻子来当和尚。”妇人们到僧房去受戒,他也捱将去。一寺哪一个不厌他?却没摆布他(处)。
一日,走到灶前,见正煮着一锅饭,熬上大锅豆腐,灶上灶下忙不及。只见他两手拿了两件道:“我来与你下些椒料。”只见两只手一顿捻,捻在这两个锅里,却是两撅干狗屎。这些和尚、道人见了,你也唾唾,我也掩嘴,一阵去了。他一跳坐在灶栏上,拿一个木杓兜起来,只顾吃。众和尚见他吃了一半,狗屎末都吃完了,大家都拿了淘箩、瓦钵一齐赶来。他道:“你这些秃驴,藏着妆佛钱、贴金钱、买烛钱、烧香钱、还有衬钱、开经钱、发符钱,不拿出来买吃,来抢饭。”坐得高,先“霹栗扑碌”把手一掠,打得这些僧帽满地滚。后边随便两只手如雨般,把僧头上栗暴乱凿,却也吃这些僧人抢了一光。还有两碗米饭,一个小沙弥半日夹不上,这番扑起灶上来盛。被他扯住耳朵,一连几个栗暴,打得沙弥大哭道:“这疯子,你要吃,我要吃,怎蛮打我?”这些和尚也一齐上,道:“真呆子,这是十方钱粮,须不是你的,怎这等占着不容人?”
餐松茹木神仙事,岂乐蝇营恋俗芳。
却笑庸僧耽腐鼠,横争蚁穴故纷云。
周颠笑道:“你多我吃饭,我便不吃你的。”此后莫说粥饭不来吃,连水也不来吃。众僧怕太祖见怪,只得拿去与他吃。他只是不吃。厨头道:“好汉饿不得三日,莫睬他,他自来。”故意拿些饮食在他面前吃,他似不见般,似此半月,主僧只得来奏与太祖。
太祖知他异人,吩咐再饿他。这些和尚怪他得紧,得了这句,把他锁在一间空房里,粥饭汤水纤毫不与。他并不来要,日夜憨憨的睡。太祖常着人来问,寺僧回禀道:“如今饿已将一月,神色如故。”太祖特一日自到寺中。
举寺迎接。只见他伏在马前,把手在地上画一个圈儿,道:“你打破一桶,再做一桶!”这明明教道:陈友谅、张士诚这两个大寇,使他连兵合力,与我相杀,我力不支;若分兵攻战,也不免首尾不应;只该先攻破了一个,再攻一个。 正是刘军师道:“陈友谅志大而骄,当先取之;张士诚是自守虏,当后边图他。”也是此意。太祖到寺中,见他颜色红润,肌肤悦泽,声音洪亮,绝不是一个受饿的。叫撤御馔与他吃。随行将士带有饮食,与他的,可也数十人吃不了。他也不管馒头□(馊)蒸,干粮煤炒,收来吃个罄尽。这般僧人道:“怪道饿得!他一顿也吃了半个月食了,只当饿得半月。”又一个道:“只是这肚皮忒宽急了些。”太祖依然带他在军中。他对这些和尚道:“造化了你们!如今拐徒弟也得个安稳觉儿,吃酒吃狗肉也不管了。”
其时,陈友谅改元称帝,率兵围住南昌。太祖在庐州领兵来救,叫他来问道:“陈友谅领兵围住南昌,我如今发兵去救可好么?”
他把头颠几颠道:“好!好!”
太祖道:“他如今已称帝,况且他势强,我势弱,恐怕对他不过。” 那周颠伸起头看一看天,摇手道:“上面有你的,没他的。不过两个月狂活,休要怕他!”太祖一笑,择日兴师时,只见他拿了根拐杖,高高的舞着,往前跳去,做一个必胜模样。
太祖整兵十万,下了船,沿江向南昌进发。只一路都是逆水,水势滔滔汨汨滚下来,沿江都是芦苇,没处扯牵,一日不过行得几里。
太祖心急,着人来问周颠道:“此行几时得遇顺风?”
周颠道:“有!有!有!就来了。只是有胆行去,便有风助你;没胆不去,便没风。”差人回复。太祖催督各军船只前进。行不上二三里,只见:
天角乱移云影,船头急溅浪花。虚飘飘倒卷旗幡,声晰晰响传芦叶。前驱的一似弩乍离弦,布帆斜挂;后进的一似泉初脱峡,蓬扇高悬。山回水转,入眼舟移。浪激波分,迎耳水泻。正是:
雀舫急如梭,冲风破白波。
片时千里渡,真不愧飞舸!
初时微微吹动,倏然风势大作。各只兵船呼风发哨,都放了挠楫,带着蓬脚索,随他前进,飘飘一似泛叶浮槎。一会才发皖城,早已来至小孤山了。风涌浪起,江中癞头鼋,随水洋洋漾将来。那江猪水牛般大,把张莲蓬嘴“铺铺”的吹着浪,一个翻身,拱起身子来;一个翻身,漾起头来,在江心作怪。
这时周颠正坐在兵船上,看见了道:“这水怪出现,前头毕竟要损多人。”
不期太祖不时差人来听他说话的,听了这句,大恼,道他煽惑军心。吩吩把这颠子撇在江里,祭这些水怪。帐下一个亲军都指挥韩成便领了钧旨。也不由分说赶将来,夹领子一把,扯住道:“先生,不关我事,都是你饶舌惹的祸。你道损人多,如今把你做个应梦大吉吧!” 周颠道:“你这替死鬼要淹死我么!你淹!你淹!只怕我倒淹不死,你不耐淹……”早被他“扑洞”一声甩下水去。众人道:“这两个翻身,不知哪里去了?” 却又作怪,上流头早漾下一个人来,似灼龟人家画的画儿,人坐在大龟背上模样,正是周颠。坐在一个大白盖癞头鼋身上来了。 众人都拍手笑道:“奇!”韩成吩咐叫推,军士一齐把篙子去推。果然,两个水窝儿,又下去了。众人道:“这番要沉到底了。”
正看时,却又是骑牛的牧童跨在一个江猪身上,又到船边,衣服也不曾沾湿。众人道:“他是道家,学的水火炼。前日火炼不死,今日水炼一定也不死。”
一个好事的水手道:“三遭为定,这遭不死,再不死了?”劈头一篙打去,那周颠又侧了下水。
众人道:“这番一定不活。”
哪知他又似达摩祖师般,轻轻立在一枝芦上,道:“列位,承费心了。”
众人道:“真神仙!”
韩成道:“周先生,我如今与你见殿下。若肯饶便饶了你,不要在这边弄障眼法儿哄人。”
周颠道:“去,去,去!”那芦柴早已浮到船边,周颠举身跃上船来。
韩成与他同见太祖。太祖道:“怎么同他来?” 韩成道:“推下水三次,三次淹不死。”
只见周颠伸了个头向太祖道:“淹不死,你杀死了罢!”
太祖笑道:“且不杀你。”适值船中进膳,太祖就留他在身边,与他同吃。他也不辞。
第二日,他驼了拐杖,着了草鞋,似要远去的模样,向着太祖道:“你杀了么?”
太祖道:“我不杀你,饶你去。”
周颠看一看,见刘伯温站在侧边,道:“我去,我去。你身边有人,不消得我。此后二十五年,当差人望你。还有两句话对你说。”道:
临危不是危,叫换切要换。
他别了,便飘然远去,行步如飞。
这厢太祖与陈友谅相持,舟凑了浅,一时行不得,被汉兵围住。正危急之时,得韩成道:“愿为纪信诳楚。”就穿了太祖衣服,自投水中。汉兵就不来着意。又得俞通源等几只船来,水涌舟活,脱了这危难。这是“临危不是危”;韩成的替死,又已定了,“叫换切要换”。
这也在鄱阳湖中。正两边相杀,忽然周颠□(站)在太祖椅背后,连把手挥道:“难星过度,难星过度,快换船!”太祖便依了,正过船时,一个炮来,原坐船打得粉碎。他又见在刘伯温先了。
此后,他踪迹秘密,并不来乞食入城。但认得的常见他在匡庐诸山往来。
本年太祖破陈友谅,定江湖;又平张士诚,取苏杭;分兵取元都;执陈友定,有福建;降何真,有两广;灭明玉珍,取四川;灭元梁王,取云贵,天下大定。从此尽去胡元的腥膻,举世的叛乱,才见太平。他逢人“告太平”的,正是先见。
到二十五年,太祖忽患热症。太医院一院医官都束手,满朝惊惶。忽然一个和尚:
面目黑如漆染,须发一似螺卷。
一双铁臂捧金函,赤脚直趋玉殿。
赤着一双脚,穿件破偏衫,竟要进东长安门来。门上挡住,拿见阁门使刘伯温之子刘璟。道:“小僧奉周颠吩咐,道圣上疾病,非凡药之所能治,特差小僧进药二品。他说曾与令尊有交,自马当分手,直至今日。”
刘阁门道:“圣上一身,社稷所系。诸医尚且束手,不敢下药,你药不知何如,怎生轻易引奏?”
赤脚僧道:“君父临危,臣子岂有不下药之理?况颠仙不远千里,差小僧送药,若阁门阻抑不奏,脱有不讳,岂无后悔?”刘阁门为他转奏。
举朝道:“周颠在匡庐,怎么知道圣上疾病?这莫非僧人谎言?”只是太祖信得真,取出一看,内封道:
温凉石一片(其石红润,入手凉沁心骨)
温凉药一丸(圆如龙眼,亦淡红色,其香扑鼻)
道:“用水磨服”。又写方道:“用金盏注石,磨药注之沉香盏服。”圣上展玩,已知奇药,即叫磨服。医官如法整治,只见其药香若菖蒲,盏底凝朱,红彩迥异。
圣上未刻进药,到酉末遍体抽掣,先觉心膈清凉,烦燥尽去。至夜遍体邪热皆除,霍然病起,精神还比未病时更好些。道:“朕与周颠别二十五年,不意周颠念朕如此。”
次日设朝,廷见文武臣僚。召赤脚僧见,问他:“周颠近在何处?几时着你来?”
那僧道:“臣天眼尊者侍者,半年前周颠仙与臣师天眼尊者同在广西竹林寺,道紫微大帝有难,出此一函,着臣赉捧到京投献。臣一路托钵而来,至此恰值圣上龙体不安,臣即恭进。”
圣上道:“如今还在竹林寺么?” 僧人道:“他神游五岳三山,踪迹无定,这未可知。期臣进药后,还于竹林寺相见。” 圣旨着礼部官陪宴。着翰林院撰御书道:“皇帝恭问周神仙。”差一个官与赤脚僧同至竹林寺,礼请周神仙诣阙。
差官与赤脚僧一路夫马应付,风餐水宿,来至竹林寺。寺僧出来迎接了。问周颠仙在么?”
□□□(寺僧道):“□□□□□□□(在竹林里与天眼)尊者谈玄。”那差官赍了御(原缺二百二十九字□□□□□□□□□(书,同赤脚僧前去,但见):
□□□□□□□□□□□□□□□□(满前苍翠,一片笙竽,清影离离,绿凤乘风)摇尾;翠□□□□□□□□□□□(稍历历,青鸾向日梳翎。苍的)苍,紫的□□□(紫,海底)琅玕;□□□□□(低的低,昂的)昂,澄□□(湖翻)浪。梢含□□□□□(剩粉,青女理)妆,笋□□□□(茁新苞,佳)人□□(露指),因烟成媚色,逐风斗奇□(声)。迎日□□□□(弄金晖,丽)月发奇影。郁郁清凉界,□□(冷冷)仙佛□(林)。
□□□□□□□□(只见左首石凳上坐)着□(一)位:
□□□□□(卷发半垂膝),双□□□(眸撇坠)星。金环常挂耳,玉麈每□□(随身)。□□□□(蚕眉狮鼻)稀奇相,十八阿罗□□□(第一尊)。
□□□□□□(右首坐着一个):
□□□□□□□□□(长髯飘五柳,短髻耸双)峰。坦腹□□□(蟠如斗),洪声出□□(似钟)。□□(色身)每自溷泥沙,心境莲花浑不染。 □□□(赤脚僧)先过来问讯了。次后差官过来,呈上御书。□□□(周颠取)来置在石几上,恭诵了。
差官道:“上意说□□□□(日前幸得)先生妙药,沉疴顿起。还乞先生面诣阙庭。”
(周颠)道:“山人糜鹿之性,颇厌拘束,向假佯狂玩世,今□□(已把)臂入林,若使当日肯戮力竖奇,岂不能与刘伯温并驱中原?今日伯温死而山人生,真喜出世之早,□(宁)复延颈以入樊笼哉?就是日前托赤脚侍者致药,也只不忘金陵共事之情,原非有意出世,妄希恩泽。□(希)使者幸为山人善辞。”
差官道:“圣上差下官敦请,若先生不往,下官何以复命?下官吩咐驿递,明日备齐夫马,乞先生束装同行。”
周颠道:“山人一杖一履,无装可束。亦断不仆仆道途,以烦邮传,往是断不往的了。”
次日,差官整备夫马复往。只见竹林如故,石几依然,三人都不见影。只在石几上有一书,是答圣□□(上的)。
□□(忙叫)寺僧问时,道:“三人居无床褥,行无瓢笠,去□□□□□□□□□□□□□□□□(来无常,踪迹莫测,昨夜也不知几时去的),也不知去□(向)?”
云想飘然雀想踪,杯堪涉水杖为龙。
笑人空作鸿冥慕,知在蓬莱第几峰?
差官只得赍书复命道:“已见颠仙,他不肯赴阙,遗书一封,飘然远去。”圣上知他原是不可招致的,也不罪差官。
后来又差官访张三丰,兼访颠仙。名山洞府,无不历遍,竟不可得。
至三十一年,赤脚僧又赍书到阙下,也不知道些什么,书在宫禁不传,圣上念他当日金陵夹辅之功,又念他近日治疾之事,亲洒翰墨,为他立传,道《周颠仙传》,与御制诸书并传不刊。
第十九回血指害无辜金冠雪枉法
天理昭昭未许蒙,谁云屈抑不终通。
不疑岂肯攘同舍,第五何尝挞妇翁。
东海三年悉赤地,燕台六月睹霜空。
由来人事久远定,且自虚心听至公。
忠见疑,信见谤,古来常有。单只有个是非终定,历久自明。故古人有道: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
假若一朝身便死,后来真假有谁知?
不知天偏教周公不死,使居东三年之后,晓得流谤说他谋害成王的,是他兄管叔,弟蔡叔。成王不能洗雪他,天又大雷电疾风,惊动成王,这是无屈不伸。就如目下魏忠贤,把一个“三案”一网打尽贤良,还怕不够,又添出封疆行贿一节,把正直的扭作奸邪,清廉的扭做贪秽,防微的扭做生事,削的削,死的死,戍的戍,追赃的追赃。还有一干巧为点缀、工为捃摭、一心附势、只手遮天,要使这起忠良决不能暴白。不期圣主当阳,覆盆尽烛,忠肝义胆终久昭然天下。这是大事,还有小事,或在问官之糊涂,或事迹之巧凑,也没有个一时虽晦,后来不明之理。
话说我朝处州府有一个吏,姓杜,他原是本府龙泉县人,纳银充参在本府刑房。家里有三、五十亩田,家事尽可过得。妻王氏生有一个儿子,因少乳,雇一个奶娘金氏。还有小厮阿财,恰倒是个守本分的。住在府二门里。西边公廨。
有一冯外郎,是在兵房的,也有家私。母邵氏,妻江氏出入金冠金髻。常请人,专用些银杯之类。两家相近,杜外郎后门正对着冯外郎前门,两家常杯酒往来。内里也都相见,是极相好的。故此杜家这奶娘每常抱了这娃子闯到她家。各家公廨都也不甚大,房中竟是奶子常走的。
一日,只见冯外郎有个亲眷生日,要合家去拜贺。这奶子便去帮她戴冠儿、插花儿,撺掇出门。冯外郎倚着在府里,因不留人照看,锁了门,竟自去了。 不期撞出他一个本房书手张三来。这人年纪不多,好的是花哄嫖赌。争奈家中便只本等,娶得一个妻小,稍稍颇有些儿陪嫁,哪里够他东挪西掩?就是公事,本房也少。讲时节又有积年老先生做主打后手,他不过得个“堂众包儿”,讲了一、二两,到他不过一、二钱,不够他一掷,家里妻子时常抱怨他。他不在心上,今日出几钱分子在某处串戏,明日请某人游山,在某处小娘家嫖,也是小事。只坏事是个赌,他却念念只是在这边。只是这赌场上最是难赌出的,初去倒赢一二钱银子,与你个甜头。后来便要做弄了,如钳红、捉绿,数筹马时添水,还有用药骰子,都是四、五、六的。昔日有一个人善赌,(善用药骰子,一个公子与他赌,将他身边搜遍,只见赌)到半阑时,他小厮拿一盘红柿卖尊,他就把一个撮在口里,出皮与核时,已将骰子出在手中,连掷几掷,已赢了许多。他复身又裹在柿皮里撇在地下,哪个知得?所以都出不得积赌手。
他自道聪明,也在赌行中走得的,钻身入去。不期今日输去鬃帽,明日当下海青,输了当去翻。先是偷老婆衣饰,及到后头没了,连家中铜杓、镟子、锡壶、灯台一概偷去。管头少,不够赌,必至缩手缩脚。没胆,自然越输。这日输得急了,意思要来衙门里摸几分翻筹。
走到门上,见一老一少女人走出来上轿,后边随着一个戴騣方巾、大袖蓝纱海青的,是他本房冯外郎,后面小厮琴童挑着两个扁挑盒儿。
张三道:“这狗蛮倒阔,不知哪里去?”走进房里,只见一人也没。 坐了一会,想道:“老冯这蛮子向来请我们,他卖弄两件银器。今日全家去吃酒,料必到晚才回。我只做寻他,没人时,做他一档,决然够两日耍!公事这两分骚铜,哪当得什事!”从来人急计生;又道“近赌近贼”。
走到他门前,见是铁将军把门,对门没个人影,他便将锁扭。着力一扭,拳头扭断,划了指头,鲜血淋漓。心里想道:“出军不利!”又道是“血财”,一定有物。反拴了门,直走进去。指上血流不止,拾得一条布儿将来缠了。径入房中,撬开箱子,里边还剩得一顶金冠、两对银杯、一双金钗、几枝俏花。他直翻到底,有一封整银,又几两碎银,都放在身边。心忙手乱,早把(指上)布条落在箱中,他也不知。走出来,竟往外边一溜。 素有狗偷伎俩,喜得钱财入掌,
只顾一时不知,恐怕终成磨障。 又想:“我向来人知我是个骳鬼,哪得这许多物件?况六月单衣、单裳,叫人看见不雅。”转入房中,趁没人,将金冠、钗、花、银杯放入一个多年不开的文卷箱内,直藏在底里,上面盖了文卷。只将银子腰在身边,各处去快活。 只是冯外郎在那厢吃酒看戏,因家中无人,着琴童先回来看家。琴童贪看两折戏不走,直至半本,回家,看见门上锁已没。一路进去,重重门都开,直到里边,房门也开的,箱子也开的。急忙跑出门来,报知家主公。
偶然杜家奶子开出后门,见他慌慌的,问道:“琴童!什么忙?”
回道:“着了贼!着了贼!”
一径走到酒席上,对冯外郎道:“爷!家下着贼了,着贼了!”
冯外郎道:“不没什么?”
琴童道:“箱子都开了。”冯外郎丢了酒盅便走,两个内眷随即回来。外面铜杓、火锨都不失。走到房中,只见打开两只箱子,里边衣服都翻乱,到底不见了金冠、钗花、酒杯、银两。这两个内眷又将衣服逐件提出来查,却见这布条儿圆圆筒着,上边有些血痕。
两个道:“衣裳查得不缺,这物是哪里来的?”
冯外郎道:“这一定是贼手上的,且留着。”随即去叫应捕来看。
应捕道:“扭锁进去,不消得说。像不似个透手儿。只青天白日府里失盗,外贼从何得来?这还在左右前后踹。”
冯外郎就在本府经历司递了张失单。杜外郎也来探望,亦劝慰他。但是失物怨来人,冯家没了物事,自然要胡猜乱猜,又是应捕说了句府中人,因此只在邻近疑猜。
晚间三个儿吃酒,忽然冯外郎妻江氏道:“这事我有些疑心,对门杜家与我们紧对门,莫不是他奶子平日在我家穿进穿出,路径都熟,昨日又来这边撺掇我们穿戴,晓得我们没人,做这手脚,路近搬去?所以无一人看见。”
琴童立在那边筛酒,听得这话便道:“正是。我昨日出门来说的时节,那奶子还站在后门边看。说道箱子里寻出什缚手布条儿,我记得前日她在井上破鱼,伤了指头,也包着手,想真是她。” 邵氏道:“这些奶子,乡下才来的还好,若是走过几家的“过圈猪”,哪里肯靠这三四两身钱?或是勾搭男人,偷寒送暖;或是奉承主母,搬是挑非;还又贼手贼脚,偷东摸西,十个中间没一两个好。故此我说这些人不要把她穿房入户。那小厮阿财鹰头鹘脑,一发是个贼相。一个偷,一个递,神出鬼没,自然不知不觉。”
冯外郎道:“这事不是作耍的,说不着,冤屈平人,反输一帖。况且老杜做人极忠厚,料不做这事。”
邵氏道:“老杜忠厚,奶子及阿财须不忠厚。应捕也说是脚跟头人。”
冯外郎道:“且慢慢着应捕踹他。”又道琴童不早回看家,要打他。
次早,琴童带了气,认了真,即便对着杜家后门骂道:“没廉耻的!银子这等好用?带累我要打。若要银子,怎不养些汉?妳平日看熟路,正好掏,掏去的,只怕不得受享!”走出走进,只在那厢骂。 后门正是杜家厨房,这奶子平日手脚绝好,只是好是与人对嘴儿。听了道:“这小厮一发无礼!怎对着我家骂?”
王氏道:“他家里不见物事,家主要打他。也要骂,不要睬他。”捱到晚,奶子开门出去泼水,恰好迎着这小厮,在那里神跳鬼跳,越发骂得凶。道:“没廉耻养汉精,妳只偷□□□□□□(汉罢了,怎又来)偷我家物事?金冠儿好戴,怕没福;银子好用,怕用不消!”奶子不好应他。
不合骂了,来把奶子手一扯道:“奶阿姆,我记得妳前日手上破鱼伤了缚条白布条,我家箱里也有这样一条白布条。”奶子听他骂了半日,声声都拦绊着她,心中正恼。
听了这一句,不觉脸儿通红,一掌打去,道:“你这小贼种,在此骂来骂去,与我无干,我并不理你,怎说到我身上来?终不然我走熟路径,掏你家的?” 琴童捏住手道:“真赃实物现在,难道我家里做个箍儿冤妳?”奶子动气,两个打做一团。
两家主人与邻舍都出来看。一个道“冤人做贼”;一个道:“妳手上现现是个证见,再折不开。”
杜外郎道:“我这阿姆,她手脚极好。在我家一年,并不曾有一毫脚塌手歪。莫错冤了人。” 冯外郎道:“事值凑巧,怪不得我小厮疑心。”两下各自扯开自己的人。只是两边内里都破了脸。 杜家道:“他自在衙门,不晓法度?贼怎好冤人!这官司怕吃不起。”
冯家道:“没廉耻,纵人做贼,还要假强。”两边骂个不歇。杜家阿财也恼了,就赶出来相骂,渐渐成场。
众人都暗道冯家有理。连这两个男人,一个要捉贼,一个要洗清,起初还好,后来被这些妇人一说,都翻转面来。冯外郎告诉两□(廊),却道再没这凑巧的。张三也每日进衙门看些动静,看看卷箱,夹在人伙里道:“这指头便是‘此处无银’。”
两个外郎一齐拥到经历司,经历出来,两个各执一说,你又“老公祖”,我又“老公祖”。这经历官小,压不伏,对了冯外郎道:“这原有些形迹。”
对杜外郎道:“贼原是冤不得的。”分理不开,道:“这事大,我只呈堂罢了。”不敢伤及哪边。只将冯外郎原递失单并两家口词录呈。
早间知府升堂时,两边具状来告。一个告是窝盗;一个告是诬陷。知府先问冯外郎,道:“小的本府吏,前日举家去拜寿,有贼抉入公廨,盗去金冠、银两等物。箱内遗有带血布一条。小厮琴童见杜外郎家奶子常在小的家出入,她指上带有伤痕。去问她,两边争闹,激恼老爷。”
又问杜外郎,道:“小的也是本府吏,家里有奶子金氏,平日极守分,前日实在家中,并不曾到冯外郎家。遭他诬陷,不甘具告。”
知府道:“我这府里常告失盗,我想门上把守甚严,内外一清如水,谁敢进来作□(贼)?一定是我衙门人役。”
叫拿那布条来看,原是□□□(白布条)上,□□□□(带有血迹)的。知府看了,叫皂隶看奶子□□□□(手上可有)伤么?”
皂隶看了道:“有伤,似划开的,将好了。”叫拿了布条与她套。,皂隶走去扯过指头,只一揿,果然揿上,道:“套得上的。” 知府笑了一笑,道:“这明是平日往来,轻车熟路,前日乘他无人,盗他财物,慌忙把这物落在箱中,再不消讲得。不然,天下有这等凑巧的事?拶起来!”
一拶拶得杀猪般叫道:“实是不曾。”
知府道;“她一个女人也没胆,他家还有人么?”
冯外郎道:“他家还有个阿财。”叫拿来。捉到,要他招同盗。
阿财道:“前日金氏在家,并不曾出门。说她偷,真是冤枉!怎干连得小人?”
知府道:“你说得她干净,说你也干净,正是同谋。”一夹棍不招,再一夹棍,夹的阿财晕去,脚都夹折。那边奶子一夹棍当不得,早已招成盗了。问是与阿财同盗?他又招了。只有赃,指东话西,推阿财;阿财推奶娘,都得糊涂。知府问他两人家住哪里?一个是龙泉,一个是□(宣)平,都是外县。
知府道:“这不消说,赃还在杜外郎家。再夹起来。” 杜外郎道:“他两个胡打乱招,赃实是没有。”
知府道:“他两个没你做窝主,怎敢在我府中为盗?□□(决要)在你身上追赃,□□□(给王氏)搁上夹棍。” 一个杜外郎叹口气道:“这真是冤屈无伸,枉受刑罚。”只得认个赔赃。知府已将来打了二十,拟做“窝盗”,免剌发徒,前程不消说了。阿财窃盗,剌徒;金氏赎徒。把阿财监了,杜外郎、金氏召保。
一府书吏都道这事是真,杜外郎不该来争,惹火烧身。有怪他的道:“府里常常着贼,杜外郎坐地分赃,应该吐些出来。”又有怜他的道:“人是老实人,或者是这两个做贼,赃必是他两个人寄回家去,没奈何,只得认赔。”那刻毒的又道:“有在一家不知的?拿赃出来实搭搭是贼,赔赃还好解说,这是后来办复前程巧法。”
可怜一个杜外郎!本是清白的人,遭这冤枉,在府中出入,皂甲们都指搠道:“是个贼头。”
候缺典吏道他缘事,要夺他缺;各公廨道他窝家,要他移出府去。
(他)气不愤,写一张投词,开出金氏生年、月、日,在本府土谷并青面使者祠前表白心事。又有那恶薄的在投词后标一笔道:“窝贼为盗,本府太爷审确,无冤可伸,不必多说。”
事成弓影只生疑,众口寻声真是迷。
独恃寸心原不枉,冥冥好与老天知。
又粘几张招贴,写道:“冯家失物,有人获着,情愿谢银十两。”人都道胡说。还惹得一个奶娘在家枉耽了贼名,只要寻死觅活。亏得王氏道:“妳看我家无辜,担了一个窝家臭名,还在这里要赔赃。妳如今死了,有事在官,料诈他不得,人还说妳惧罪寻死。这都是天命,莫把性命错断送。天理昭彰,日久事明。”时刻只在家求神拜佛,要辨明冤枉。洗雪她一身行止。 审单已出,取供房一面做稿,申解守巡。只便宜了张三!今日这坊里赌,明日那家里嫖,每日只进来看一看卷箱。他自心照去了,哪里顾杜外郎为他负屈含冤,为他干受罪?只是没本心的银子偏不够用,随手来,随手去,不多几日弄得精完。如今要来思量金冠之类,只是几次进来时,或是撞着有人在那里书写,不好去翻动;自己不动笔,痴呆般在那里坐又不像,只得回去。
这日等得人散,连忙揭开卷箱,取出金冠,放在袖中。正要寻纸包,恰值本房一个周一官失落一把扇子,走来东张西望。扇在桌下,低头拾时,却见张三袖中突然(臌?)。
两个取笑惯的,便道:“张三老,你今日得彩,要做个东道请我。”伸手去捏他的。张三忙把袖子洒了开去,道:“捏不得的!”
周一道:“什么,纸糊的?”
道:“不是,是个亲眷要主银子用,把一顶金冠央我去兑换。若换得有茶钱,我请你。”
周一道:“我姑娘目下嫁女儿,他说要结金髻,供给费事,不如换了现成的省事。你多少重?要几换?我看一看,若用得着,等我拿去换了。”扯住定要看。 张三道:“是旧货,恐不中意,不要看它。” 周一道:“我姑娘原也不接财礼,聊且将就赔嫁。你但拿我一看。难道便抢了去?”只得把与周一看了。
道:“这个倒是土货,不是行货。怎口都揿扁了,梁上捏了两个凹,又破了一眼?”
张三道:“少不得要结鬏髻的盔洗,不妨得。”
周一道:“是,是。”又看了看,里边有个花押,是冯外郎的一般。因对张三道:“料你不肯相托,我问姑娘拿银子来,只是要让她些。”
张三道:“自然。”流水里去了。
周一是一个伶俐人,想道:“张三这赌贼,抓得上手就要赌。便是老婆的,也不肯把他,怎有这瞎眼亲眷拿与他?左右是送了。”
后边又想道:“既是央他换,怎的分量晓不得?只都弄扁了,其中必有跷蹊。”
正沉吟时,却见冯外郎带了个甲首来,道:“早间签下一张拨马的牌,你寻一寻与他。”寻与了甲首。
那周一忽然触起,道:“冯老官你前被盗去金冠,是五梁儿,半新,当面又破着一眼的么?”
冯外郎道:“破一眼我原不知,只是五梁暗云,在家里结的,不上戴得三四年。”
问;“里边有什花字么?”
冯外郎道:“是旧年我因争缺要用,将来当在府前当里,诚恐调换,曾打一花押在圈边,就与平日一样的。”
周一道:“我只为花押有些疑心,这人要换,不若你有银子拿十两来,我替你押来细看。”
冯外郎道:“是哪个?” 周一道:“若是说出这个人,不是,道我冤他。那人知道怪我。” 冯外郎道:“你莫哄我。”
周一道:“我你一房人,胳膊离不得腿,难道哄你这几两银子?只是寻着自己原物,须大大请我一个东道。”果然冯外郎去拿了一封四锭冲头,付与周一。 周一便来寻张三。不料张三又等不得,在大街上当铺内已是当了五两银子,赶去一个时辰都送了。周一到张三家,他妻子道:“早间府里去,未回。”周一只得走转。
不上走了十间门面,张三闷闷的恰好撞来。周一道:“方才已对姑娘说,拿十两银子押去一看。中意,公估兑换。”
张三道:“迟了些,他因会钱要紧,当了五两,票子在我身边。”
周一道:“既是当了,我替你同到当中抵去兑换。也免得后日出利钱。”
张三想道:“换得,又多五两,可以翻筹。”就同他去。 走到当里,道:“这冠不止十两。”
周一道:“你只要估值五两当头。”当中只得注了票了,将金冠付与周一。
周一道:“这事只在明日定夺,你明日在家等我。”两个别了。 周一竟到府前来寻冯外郎。冯外郎正在家里等回报,见了周一,道:“物来了么?” 周一道:“八分是你的,脚迹像。还是一张写坏的牌花包着。”递与冯外郎。
冯外郎看冠儿倒不大的确,见了花字,连声道:“是”。 周一道:“这不可造次,你且拿进里边一看。”进去,只见江氏认得的真,道:“正是我家的。面前是小女儿不晓得,把簪脚搠破一眼。”
冯外郎见了真赃,便留住周一吃酒,问:“是哪个?莫不是老杜?”
周一道:“不是。是本房赌贼张三。” 冯外郎道:“一定是老杜出不得手,央他兑换的了。”
周一道:“老杜与张三不熟。”
冯外郎道:“莫管他,明日捉了张三,便知分晓。”周一自去了。
金归箧底何从识,恕切论肌孰与伸?
谁料旁观饶冷眼,不教抱璞泣荆人。 此时杜外郎招成,只待起解。因要人赃起解,没有原赃,只得卖田得银八十两,急于脱手,折了一个“加三”。在家里叹息道;“有这样命运,人只破财不伤身罢了,如今打了又赔钱,还担了一个贼名,没了一个前程。后日解道,少则十五板,还添班里、门上杖钱,要今日设处。”
好生怨恨道:“有这样歪官!”
只见这厢冯外郎早堂竟禀府尊道:“前日盗赃,已蒙老爷判价八十两,批着杜外郎赔偿,见在候解。昨日适有吏员本房书手张三,拿金冠一顶,央同房书手周一兑换。吏员看见正是吏员的。伏乞老爷并究。”
知府道:“这就是杜外郎一伙了。叫张三!”房里回复不在。知府就差人去拿。
到他家里时,他正等老周,听得叫一声,便道:“周一哥么?”
走出来,却是一个皂隶,道:“老爷叫你。”
张三道:“没什事(么)?”便吩咐老婆道:“周一老来,叫他在这里等我。”
皂隶道:“□□□□(他在府前)等你哩!”
张三便往府前□□□□□□□□□,(知府还未退堂。皂隶道):“张三□□(带到)。” 知府道:“你是我这边书手么?□□□(你这金)冠是哪里来的?”
张三道:“是小的亲眷央小的换的。”
知府道:“是哪一家的?”张三答应不来。
知府道:“是杜外郎央你换的么?”
张三便含糊道:“是。”只见杜外郎,正在家设处解道班里钱,听得说冯外郎家金冠是他本房张书手偷,便赶出来看。 (又)听得张三含糊应是他央换,便跪下去道:“张三,天理人心!你做贼,害得我奶子被夹;小厮腿都夹折;我坏了前程,吃打赔赃,如今天近,做出来,你还□(要)害人?是我哪只手,哪边与你的?没的有不得。”
张三要执,执不住,只是磕头。
知府叫夹起来。一上夹棍,张三只得招承:“原在府门首,见他夫妇出外,乘他无人,前往窃取。扭门进去,开他箱子,盗有金冠一顶、金钗一双、珠花六支、银杯四只、银十六两。俱自盗,并不与奶娘、阿财相干。”
问他赃物,道:“银子已经与周一嫖赌花费;金冠抵付周一;银杯、钗花藏在本房卷箱内。”即时起出,冯外郎都认了。
知府问那箱中血染布条,道:“因扭锁伤指裹上,随即脱落箱中。”
知府点头道:“事有偶然如此!若非今日张三事露,岂不枉了奶子与小厮?杜外郎枉赔了许多钱钞,坏了一个前程。”叫着实打。打了廿五,画招,拟他一个“窃盗”。 便叫杜外郎道:“是我一时错认,枉了你了。幸得尚未解道,出缺文书还未到布政司,你依旧着役。”把冯外郎小厮琴童打了十五板,自己给二两银子与阿财,还着冯外郎出银将养,即时释放。 又叫六房典吏道:“他两个典吏原无仇隙,只因一边失盗急于寻赃,却有这湊巧事,便至成讼,中间实是难为了杜典吏。我如今一一为他洗雪,还要另眼看他。冯典吏也须赔他一个礼。这在你们同袍,也该与他处一处。”
又对冯外郎道:“我当日只拿你告词勘问,若到上司,你该坐诬,你不可不知□(机)。” 冯典吏连叩头道:“只凭老爷吩咐。”
暂尔浮云蔽太阳,覆盆冤陷痛桁杨,
中天喜见来明鉴,理直须知久自彰。 那周一虽是无心为杜外郎,却像使他洗雪。只是张三恨他,扯做赌友,道他赢去银五两,费了好些唇舌。
这番阖衙门才方信天下有这样冤枉事。奶子原是□□□(个好人),连阿□□□□□(财是个无辜),杜外郎乃老实人,赔□□(赃是)冤枉,他家(里)拜佛求神,果然报应。
事一明白,奶子要赶到冯外郎家,与他女人白嘴,道冤她做贼,害她出丑受刑。阿财也瘫去,要冯外郎赔这双脚。奶子老公与阿财父母先前怕连累,不敢出头;如今一齐赶来替老婆、儿子出色,登门嚷骂。喜得一个冯外郎躲了,不敢出头,央人求释。
那杜外郎量大,道:“论起他这等不认得人,诬人做贼,夹拶坏了我的家人,加我一个贼名,一个前程几乎坏了,还破费我几两银子,该上司去告他,坐他一个诬陷,才雪我的气。但只是怕伤了本府太爷体面,况且是我年命。只要列位晓得我不是个窝盗养贼,前日投词上都是真情罢了。”
众人道:“当日我们都说你原是个正直的人,倒是太爷当了真,救解不来。如今日久见人心了。冯老官原是你相好的,便将就些罢。”
冯外郎即便自己登门谢罪,安排戏酒,央两廊朋友赔老杜的话。
冯外郎道:“小弟当时误听小价、老母与房下,道奶娘频来,事有可疑,得罪了老丈。”
杜外郎道:“老丈,小弟如今说过也罢了。只是才方说误听阿价与内人,差了。我们全凭着这双眼睛识人;全凭着肚里量人,怎么认不出老□□□□(杜不是窝)盗的?量不出老杜不肯纵人为非的?却凭着下人女子之见,妇人女子能有几个识事体的?凡人多有做差的事,大丈夫不妨直认,何必推人?”
冯外郎连声道“是”。众人都道说得有理,大家欢饮而散。又将息阿财,求释奶子,结了个局。
后来张三解道,解院,发配蓬莱驿摆站。杜外郎,太尊因他正直受诬,着实看取,诸事都托他,倒起了家。只是这事杜外郎受枉,天终为他表白;奶子惯闯人家,至有取疑之理。但天下事向所不有?冯外郎□□□(执定一)个□□□□□□□□□□(偶凑之事,几至破人家,杀)人身,若一翻局,自己也不好,做官要明要恕,一念见得是,便把刑威上前,试问: 已死的可以复生,已断的可以复续么?
故清吏多不显,明吏子孙不昌,也脱不得一个“严”字。故事虽十分信,还三带分疑;官到十分明,要带一分恕,这便是已事之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