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宝善,明星胡军的父亲,但要搁四五十年前,胡宝善可比胡军名气大的多。“文革”期间,它自己填词填曲创作的《我爱这蓝色的海洋》,不知安慰了多少被“样板戏”磨腻了的耳朵。说起来,胡宝善的音乐人生充满了意外和惊喜,他是我国最早派到国外学习声乐的留学生,回国后教书育人,桃李无数,包括他的哥哥著名歌唱家胡松华,他的儿子――演员胡军。
每一首广为流传的歌,都是可着人心裁成的背景音乐,衬着一代人奔忙的脚步,穿梭在时光的河流中。《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更像是一副风情画,描绘席卷南北的流行足迹:上海淮海路食品商店里的售货员,一边给顾客打包糖果,一边哼唱着“我爱这蓝色的海洋……”;边远山区农民家里的黄历上,油墨印着《我爱这蓝色的海洋》;北京王府井大喇叭广播里,深情歌唱着的,还是“我爱这蓝色的海洋……”。
如今30年过去了,这时代风情的制造者胡宝善,在自己敞亮的客厅里,遥望从前,记忆一下子回到了30年前碧波摇荡的大海上。
一,周总理的意见对我启发很大,“大海也有平静的时候。”
《我爱这蓝色的海洋》创作于“文革”期间,当时的文艺形式是清一色的“样板戏”,流行的独唱歌曲,也都是类似《毛主席的光辉把炉台照亮》《满载友谊去远航》等充满革命主义战斗精神的歌曲。人们不敢想像,在这样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环境下,若要冒出一首充满“小资风情”的圆舞曲,会引起一场多大的“立场”纷争?
《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是“文革”当中,第一首用圆舞曲形式写的军歌,对作者胡宝善而言,实在需要点与时代抗衡的冒险精神。到底是什么机缘,使得他写出这样一首与当时的文艺环境极不谐调的圆舞曲来的?
“1971年,周总理把我们三军文艺战士召集起来,布置了一个任务:搞一台高水平的文艺晚会,招待金日成首相和西哈努克亲王。”胡宝善低沉的嗓音,慢慢启开了许多年前的记忆。
“那时候,除了8个样板戏,其他的文艺形式几乎没有,怎么招待人家?周总理不愿意拿样板戏招待外宾。更何况希哈努克亲王本身又是电影演员,又是作曲家,而朝鲜首相金日成呢,本国的歌舞水平是相当高的。所以,周总理的意思是拿出一台高雅的歌舞晚会,好好招待一下两位国家领导人。
“为了这台晚会,当时分成不同派别的人,在这样一个特别时期,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团结到了一起,充满了革命干劲儿,认真得相互合作搞了一台晚会。审查时,周总理一个接着一个的往下看,越看眉头锁得越紧。当时我们创作的那些歌舞,仍旧是充满了阶级斗争的火药味,单一的节奏,单一的形式和内容,令周总理很不满意。周总理对文艺又是内行,一边看节目一边谈看法,意见提的中肯而到位。遇到熟悉的演员,周总理则更加语重心长:‘以前我听你唱歌不这样啊,怎么现在这么憋得慌呀?’轮到给我的三重唱提意见时,总理说:‘胡宝善同志,你去过朝鲜吗?为什么不把他们的音乐语言好好得利用起来呢?’
“最后总结的时候,总理说了一句话,给我很大的震动,他说:‘同志们哪,大海也有平静的时候呀!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唱点抒情的歌曲呢?’从那时候,我就下决心一定要写首部队的抒情歌曲。”
二,我想不能就这么白躺着呀,很快我构思好了歌词,可是用什么曲子呢?
写首部队抒情歌,就这样成了胡宝善的心头事,日也想,夜也思,直到第二年,胡宝善随团出海拉练。
“从南平到汕头,三天三夜,我们颠簸在狂风险浪中,当时坐的是缴获的国民党的船,美国生产的,走得特别慢,一个小时5、6海里的样子,走着走着发动机还停了,船就开始在海上转圈,摇晃的相当厉害,我们都吐得厉害,开始吐粮食,后来就开始吐胆汁了。”
不停的狂吐,令胡宝善和他的战友们只得原地躺着,饭也不敢吃,因为多一个动作,就意味着更大的不适。躺在床上无可事事的胡宝善,却想起了一件事:“我就想着别把这时间浪费了,三天三夜呢?得抓紧时间,把周总理提的抒情歌构思一下。”
好的歌曲创作,一定是触动灵魂的激情迸发。当胡宝善看到舰艇上的战士们一边与剧烈的晕船做斗争,一边仍坚持着军训值勤,他的内心受到极大的触动,“我们顶多熬三天三夜,可他们一熬就是几年,日日夜夜在这无人烟的大海上航行,守卫着祖国的海防线。”
胡宝善顾不得晕船了,赶紧起身把当时当地的感情记录笔端,歌词很快写好了。可是写个什么曲子呢,他犯愁了,正苦思冥想着,这时候海浪一波接一波的大了起来,那节奏像极了圆舞曲的韵拍,他一下子来了情绪,随兴就趁着那节奏把曲子哼了出来,配上刚才写的词,果真是浑然天成,胡宝善不禁大喜,随即一气呵成,落笔生花,成就一曲传世经典。
船到汕头,胡宝善把新歌唱给海军战士听,流畅欢快的抒情调子,受到了战士们的热烈欢迎。看到战士们喜欢,胡宝善心里有了底,但另一方面,他更知道运用圆舞曲形式的冒险性。
三,许多同仁都劝我,你怎么敢写这个,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胡宝善担心的,其他的创作同仁也为他担着心,怕他因此受到严厉的政治审查。“许多人都悄悄告诫我:‘这可是四三拍的圆舞曲,你怎么敢写这个?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胡宝善并不是不知道,如此作曲可是犯了当时的“形式戒规”,可他并不是那种因为怕了,就轻易退却的人。“我是业余创作,让演就演,不让演拉倒。”
文革期间,所有的文艺节目,都要在中央文化小组审查通过后,才能公演。胡宝善至今记得这首歌当年接受审查时,自己的忐忑与激动。
“在二七剧场,我们从下午就候着了,可一直等到后半夜两点,才得着中央首长的空儿。首长是有空听了,可我们演员的嗓子哪受得了啊?轮到我快上台时,我赶紧喝点水,振奋一下精神,上去唱时,没想到嗓子还倍儿亮,发挥良好。”
节目演完,胡宝善却紧张起来,他想他并不像自己说的那样“无所谓,让唱就唱,不唱拉倒”,这是自己无愧于心的真实创作,他爱这首歌,就像爱一件踏破铁鞋寻来的宝贝,可是这“宝贝”能否过关,胜负只在这一晚上了。
那时候,传达上边指示是不过夜的,唱完了大家就在原地等着,每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等着一个关乎生死的判决。终于有人喊了一声:“指示来了!”一时间全场更加安静,大家都屏着气,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当念到《我爱这蓝色的海洋》时,一刹那,胡宝善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他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只听到下边念到:“领导有三点指示:第一,创作好;第二,唱得好;第三,形象好。”
尘埃落定。这是一个连胡宝善都没想到的意外之喜。上边的三条指示迅速传遍三军,每个人的眼睛都直勾勾得,不大相信地看着那三条指示。
胡宝善第二天早上,刚起床,尚未洗涮,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这里是解放军文艺报,请您把《我爱这蓝色的海洋》的原稿给我们,今天下午我们就要出版。”胡宝善一惊,那哪来得及啊,那时候又没快递。对方热情丝毫未减,“没关系,你在电话那边唱,我在这边记谱。”此后,在当时媒体尚不十分发达的情况下,《我爱这蓝色的海洋》和胡宝善这三个字,迅速传遍了全国。声色犬马的王府井大街上,挂得也是胡宝善穿着灰色军装,摆出样板戏姿式的演出剧照。
四,在中南海给毛主席唱歌时,领导看我又瘦又小,特批给我每天一斤鸡蛋
胡宝善的名字,自然是随着《我爱这蓝色的海洋》传遍祖国的角角落落,然而,早在他创作此曲之前的1952年,他的名声,已经在三军文艺界传开了。
那一年,苏军红旗歌舞团来中国,国家为了招待这个代表苏联歌舞最高水平的团体,特地组织了一台三军文艺晚会,由毛主席和其他国家领导人陪同观看。其中的一个重要合唱《莫斯歌北京》的领唱,就是胡宝善。那年,他才16岁,刚参军就赶上部队文工团为那台晚会 挑选领唱,胡宝善嗓子一亮,震惊四座,考官异口同声指着他:“就他吧!”晚会上,胡宝善一鸣惊人,分外惹眼。老文化部长陈沂尤为疼爱,看到胡宝善正在“抽个儿”的单薄身子,当即特批给他一斤鸡蛋吃。从此,胡宝善以“人小声亮”名扬三军。
要说胡宝善的好嗓子,一半是天生的,一半是他自己“悟”来的。还在上小学时,胡宝善就会用假嗓子,老师拉一车女生去电台录合唱,惟一的男生就是胡宝善。
“我算个老北京了,小时候常跟我哥胡松华到鼓楼后面去玩,看艺人说书唱戏,迷得不得了。我们家哥姐四个,连上父母都爱唱。父亲爱唱大鼓词,母亲爱唱京戏,但家里最爱唱的就是我,胡松华是参加革命后,进了文工团才开始唱的。小时候,单弦、大鼓我都会,没人教,收音机里学来的,老电影里的插曲,也都会唱,当时只是着迷,没想到就成了一辈子的事业。”
一不小心将唱歌当成了事业的胡宝善,从原来对音乐的着迷,变成了有意识的刻苦练功。每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要去一所废弃的大庙里,躺在供桌上练呼吸。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他的天赋与努力,令他赢来一个又一个人生的奇遇。
五,女助教指着我说:“我要收他当学生,带他去保加利亚。”
很快地,胡宝善在团里就当了小教员,开始带徒弟了。等到部队从苏联请来了声乐专家,胡宝善就成了教室里年龄最小的学生,可那时,他还只是个旁听生,没资格成为专家的学生,谁知,一个偶然的机会,令他成了幸运儿。
“有一次上完课,听课的教授们就在底下商量,什么时候让专家听听咱们呀?但这个心愿很难实现,因为专家太忙,一直没空,大家就商量着,退而求其次,要不就让专家夫人听吧,这夫人也是个音乐家。”
这天,下午没课,胡宝善就和几个教授直奔夫人处去了,谁知见了专家夫人,那些教授们却都慌了神,一时怯了场,不敢唱了。胡宝善看这情形,壮着胆子说:“我来吧。”两首苏联歌唱完后,夫人显得有些激动,直问胡宝善:“你为什么不来上课?”胡宝善只好直言相告:“这也由不得我。”夫人惋惜地指着胡宝善,对一屋子想证明自己音乐才华的人说:“他应该来上课。”
第二天,专家上完课,点名要听胡宝善唱歌,显然夫人跟专家说了自己的发现。胡宝善一曲唱毕,专家沉静了好久,把钢琴盖一合,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学生了,你明天来上课吧。”刹时,底下的教授们一个个都愣了,从心眼里直后悔:“当时叫咱们唱,咱不唱,你看人家小胡唱了,就让专家给收下了。”胡宝善则欣喜若狂,这可是专家点名招收的惟一的中国学生,而且是名额之外的。
“后来,上海音乐学院把苏联专家请走了,苏联另派了一名助教接替专家的教学,部队呢,则出面让专家从30名学生当中,挑选5名学生带到上海继续学习,挑选工作由新来的助教担当。”
考试前的那天晚上,好多人没睡好觉,其中就有胡宝善。“我不是因为担心挑不上而睡不着,而是因为太兴奋,我觉得这5个人里面一定有我。别人唱歌时我也听着,水平也都了解。”就这么兴奋了一晚上,第二天考试时,胡宝善说话声音都哑了。到底是精神作用,临到胡宝善时,他跑到厕所,喊了两嗓子,谁知声音比平常还亮,上去一唱效果特好。这下胡宝善踏实了,兴奋劲儿也过去了,考完试,从小西天到天安门,坐上有轨电车,就一觉睡到了终点站。第二天陈沂部长来宣布名单,果然如他所料,榜上有名。
上海音乐学院的学习是紧张而残酷的,那时的胡宝善才18岁,是班上最小的学生,跟许多白发苍苍的老音乐教授一起听专家讲课。
“上课的那间屋子很小,听课的人却特多,坐得挤挤挨挨,都是各单位选送来的业务尖子。这是解放以来,我们国家第一次请专家来上声乐课,太不容易了,当时国内的一流声乐专家都坐那儿听课,大家都特别珍惜这难得的机会。上课时只要唱错了,专家给你纠正两遍还过不来,底下就虚声一片了:‘呦,就这样还到这儿来听课,怎么派这样的人来?’后来,真的有个学生给送回去了。我们必须时刻紧张着努力学习。”
胡宝善的音乐奇遇,一个接着一个,这固然因为他的声音确实出众,但也与他自己的努力不无关系。当苏联专家的得意门生听了胡宝善的歌声后,执意要收他为徙,带到保加利亚悉心调教时,胡宝善自己也愣了。眼前的这个苏联助教,还是个年轻的姑娘,他怎么能现在就收徒弟呢?再说自己还是部队的人,怎能轻易就跟她出去?然而,女助教却异常固执,最终还是坚持把胡宝善带走了。
保加利亚留学两年半,回国后,胡宝善一直任教,桃李无数,包括哥哥胡松华。而儿子胡军,在父亲和大伯胡松华的歌声中长大,倒是听得有些厌倦了,似乎更衷情于演艺事业。
六,要是没有我这贤内助,也就没有我今天的成就
胡宝善常常想,要是自己没去保加利亚,这一生会怎样?要是去了保加利亚,娶一个保加利亚姑娘回来,会怎样?想到这儿,他赶紧打住,瞅着自己的老伴王亦满,乐呵呵地说:“当然,要是那样,就没有我这个好老伴了。我之所以在事业上能够轻装上阵,无后顾之忧,都因为有个好老伴。”
胡宝善的妻子王亦满,在事业上也曾一度辉煌,与丈夫比翼齐飞,结婚育子后,为了保全家庭,促成丈夫的事业,毅然舍弃了自己的追求,倾心相夫教子,把家治理的井井有条。胡宝善深知此情,言及此处,总是感激地望着妻子,那一刻的温柔,让人想起他唱了半生的《我爱这蓝色的海洋》。
对于儿子胡军,胡宝善是海政大院出了名的严父。胡军考上中央戏剧学院后,考虑到胡军没插过队,没下过乡,从小在部队长大,没受过什么苦,胡宝善便刻意得让儿子在经济上吃些苦头,以磨炼儿子的的毅志。“有钱也不要给孩子,每月生活就给他50元。”这每月限定的50元,确实令当时的胡军吃了不少苦头,没钱的时候,他就睡觉,实在饿的不行了,就去小饭店里赊张大饼,再去学校食堂偷根葱,就算是一顿上好的美食了。看起来似乎有些残酷的教育方式,却令今天的大明星胡军受益非浅,从此把“受苦”不当回事了,直奔自己的人生理想而去。
军人胡宝善,一生严肃正直,眼里不揉沙子。至今说起父亲的“耿”事,胡军依然觉得可乐。“有一次,我姑领着个女歌星去找我爸,想让我爸调教一下发声。这歌星刚出道,已经有点小名气了。人家进了门,说明来意,我爸拿眼一照量,就喊我妈:‘王亦满,打盆洗脸水来,把她脸上的妆洗了。军人嘛,就得有个军人的样子,化什么妆呀?’这女歌星当下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谁知没唱两句,我爸又看见女歌星戴着两只大耳环,说:‘你这耳朵上戴的什么呀?摘了。’这回,女歌星不干了,委屈得直哭。我爸还在那儿训呢,‘如果想跟我学,就得像个军人的样子,什么化妆呀,戴首饰呀,统统不行。’这是真事,胡宝善同志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可理喻’。”
在儿子胡军的讲述中,作为军人的胡宝善一点点立体起来,当胡军说父亲有些“不可理喻”的时候,谁都听得出来,那里面藏着深深的敬意和骄傲。
胡宝善对人严,对己更严,至今,他仍天坚持3个小时的练声。虽退休了,但每逢 “八一”建军节,胡宝善都奔忙于各种晚会中,用他的话说是“老唱片”新唱法,惟一不变的,是唱歌时,他里装的那片湛蓝海洋,仍是30年前的样子,充满了激情与梦想。
采写手记:
胡宝善不唱歌时,是个严谨的军人,坐如钟,站如松,有着人生的庄严,然而当他唱起歌来,则全然是另一种态度,那种不可抵挡的激情与浪漫,仿佛决堤的海,奔涌而出,是人生最精彩处的华丽咏叹。他一生爱玉,收集成瘾,家里大大小小的玉器,摆成玉的世界。石要修炼千年,方可为玉。这正恰合了胡宝善的人生奇遇,其实,哪里又有什么奇遇,一切都是千锤百炼得来的。
文/ 陶梦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