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仲敬书评、讲稿集一 刘仲敬2017大洪水

目录

壹 刘仲敬:论国史

贰 刘仲敬:论儒学、秦学、马学

叁 刘仲敬:项王耻渡乌江,韩侯甘居胯——《史记》书评

肆 刘仲敬:无恒产者:始于宾师,止于私属——《东观汉记》书评

伍 刘仲敬:“三代以降,风俗之美,未有及于东京者”——《后汉书》书评

陆 刘仲敬:汝颍之士利如锥——《后汉书》书评
刘仲敬书评、讲稿集(一) 刘仲敬2017大洪水

柒 刘仲敬:清谈,清流之余绪——《三国志》书评

捌 刘仲敬:南蛮校尉诸问题——《南史》书评

玖 刘仲敬:行仁义而国亡,天胡为乎此醉——《梁书》书评

拾 刘仲敬:畀无疆之孓遗,阖秦望之川薮——《陈书》书评

拾壹 刘仲敬:唐承北朝方兴之气——《北齐书》书评

拾贰 刘仲敬:复汉魏衣冠,用东齐之法——《隋书》书评

拾叁 刘仲敬:赵魏多名儒,河朔尽夷狄——《旧唐书》书评

拾肆 刘仲敬:不及百年,天下民力竭矣——《宋史》书评

拾伍 刘仲敬:盐、钞之弊,极于斯矣——《元史》书评

壹 刘仲敬:论国史

左史文胜,不免于造。班欧政论,削迹就我。陈范澹晦,微心苦喻。通鉴精赙,伎优识浅。明史清稿,师心别裁。他书皆资料尔。船山黄书鉴论宋论纲维一脉,万不可忽,黄书前二篇尤要 ,千钧万里,其在斯乎?

贰 刘仲敬:论儒学、秦学、马学

就现有历史记录,儒学大师无不为山林之士,虽以理学之苛于洁己,赵宋之宽于待士,其先亦以“伪学”“妖言”受时君时相之忌,朱子毕生颠沛流离,晚景凄凉,门人爱徒皆以党狱流极边。叔孙通辈曲学阿世,虽以庙堂之厚资,从未光大孔门。儒学一脉所以不绝,正以秦政之厉,独于“君师合一”未能坐实,民间尚有生气。自汉之官定今文经学沦为利禄之具,民间古文学虽无官府扶持,大师辈出,终能举今学而代之。此类剧目列代不绝,朱子阳明皆由“禁邪说以正人心”专政对象,以道克势,如基督教征服罗马,而后官学颓败,新学起自民间,旧戏重演。可见儒学命脉,本系于民间社会强弱,而不系于学说自身。凡民殷国弱,如衰周、魏晋、赵宋、明季、民初,大师必出;若国强民顺,学统必衰。儒者万不可幻想依傍时君,其故在此。

今之欲以官学兴儒者,所兴者非儒,实秦学耳。鲁两生“德不百年污我诗书”,辕固生“公孙子,毋曲学以阿世”,言犹在耳,何公孙布被之滔滔皆是哉?夫子见南子而去卫,闻鸣犊而弃晋,得君者行道,从道不从君,壁立千仞,争此一线,退此一步,即无死所,否则何异于硕鼠苟得?势强道弱,道尊势轻,全系传人之志节,此即“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之义。未有诸生白骨暴于燕市,董狐进祥瑞凌云之颂,班生修剧周美秦之史;炀帝会万国于迷楼,宇文兴千门万户之作,裴矩陈御脚龙舟之便。而独以官币养百十闲人,论秦皇思想隋帝学说天纵圣明合于儒道,足为弘道右文之盛。吾谁欺欺天乎?

至于马学,以马公任事之繁,力难兼美,名山未就,白玉楼成,后学儒分墨流,理固宜尔。视同神启先知,本非其志,列宁煹火狐鸣之术,不足嗤,不足驳;视同学人名士,卓立于多数学院经师百尺楼头,当无可疑,浅学者粗知党见,轻诋通儒,显失其平;视同政客党人,累败累战,实以攻坚抵险为天下先故,纵非同党,亦当以竞技精神敬其毅勇,始为得体。彼之实迹,虽非尽有功于立宪,而无一无害于独夫,绝无可疑。彼之未来蓝图,虽属简略,可断定皆以雅典式直接民主为不可移,视东方专制主义官僚国家常备军为极恶,故凡行此术而自许马徒者,皆属盗名欺世(马公之人民军队人民警察,皆指公民志愿者卫国,皆出希腊,人民即业余之义,有别于职业官、军之异化不为民用,真能行此者,唯美英民兵及自警团),本朝官立之马学大师,恰如裴矩宇文愷之为隋立儒学大师,米夫苏斯洛夫之为俄立马学大师,儒者马学百世之羞耳。真能弘马畅左者,仍在立宪列国民间学人。

叁 刘仲敬:项王耻渡乌江,韩侯甘居胯下——《史记》书评

封建之制,文武同流,礼制军制,初不能分。贵族传统及其“荣誉、责任、信仰”,互为表里。礼崩乐坏,自军制始,次第牵动全民。

管子变法,“秀民之能为士者必足赖也。有司见而不告,其罪五。”

缪公伐晋,“野人尝食马肉于岐山之阳者三百余人毕力为缪公疾斗于车下。”

赵简子伐范氏、中行氏,“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平民得为士。”

此皆封建将崩而未坏,世运将转,平民将兴,新旧杂陈,鼓荡相激之兆。伯利克利时代-文艺复兴时代皆有贵族解体背景在,文明青春黄金期幻觉之一,即在自信精力无穷、盛世秘诀已在掌中,不知己身有赖于若干历史既成前提,非可久存、无从复制、人智难及。

此刻戎务,尚守礼制,竞技为先,仁义是尚,不以成败为核心价值。是以宋襄微弱,仍居五霸,褒其义重于生,究系礼乐干城。秦缪功德巍巍,以殉三良故,干“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大忌,受极恶之“缪”谥号,彰其遗恶甚于淫昏之灵、隐。此儒道之万古江河,当时之“普世”、“底线”论。楚庄复蔡社稷,“不爱千乘之国而重一言”,已得礼乐之精——“怀百工来远人兴灭国继绝世”,不复夷狄视之,始能与诸夏之君并列,否则其功业岂足比肩成王缪王。

戎以求荣,守司马法,不禽二毛、不重伤,千乘之国为大,大役“三军尽没”,不过数千,三鼓成列,及暮胜负已分,尚有嫌其迁延,乃欲“灭此朝食”者。《左传》时代之戎务,大略类此。故而当时社会视从戎为贵族特权及荣誉,平民有贤者得入戎行,皆以为荣,不以为累。

名法之士大用,李克入卫吴起在楚商君相秦,“理性建构主义”洪水滔天。“廉洁可辱,爱民可烦”不容礼义厕足其间。“上古以德、中世用贤,今世争力”,“专制平等主义”进入历史,以“军功面前授爵平等”为突破口,历史怒马狂奔,“千乘之国”未尝于“万乘之国”稍息片刻,直入长平式“举国总体战”,所赌者非一将一军,而系一国丁男之全。军役之荣耀一变为血贡之恐怖,是以“卒之母”闻大将与卒同甘苦即知卒必死。“任贤”“无类”之“启蒙主义平等”理想落实为“夫当今之人牧者未有不嗜食人者”、“杀人盈野、率兽食人”。“现实政治”之于“普世价值”已有不能两立之势,儒者以“螳臂当车”自况,“宁蹈东海”自任,已开“节烈论”之渐,实有壮怀,非如后世末流“仅责幼弱”。

六王毕四海一,始皇“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迳以文法吏治黔首,没路王孙满市曹,贵族平民界线化为乌有。

于是有“百姓初带剑”,新新人类诞生。

韩信带剑,受“王孙”之称而居之不疑,而不受决斗挑战,不守贵族荣誉法典,效子路结缨而死,甘居胯下,一时沦为当时之韩跑跑。以旧贵族心理自属荒谬绝伦,然以平民“成功学”心理,个人(“为天下者不顾家”)发迹变泰(混迹于政治阶级)为根本目的,余者不过手段而已,谋大者不计小,目的岂为手段设?

此类思路,稍进半步,即入流氓无产者马基雅维利主义,“分我一杯羹”。汉家赖此而得鹿。

韩侯一流人物能以正面形象进入民间俗文化,列国鲜见,折射平民化同质化早熟,寒门心态主流化之“中国特色”。

旧贵族项氏、田氏身即政治阶级,与国同戚,无所谋于“发迹变泰”“成功学”,起兵为齐楚历史光荣,岂在“大者王小者侯”?以彼心理,目的手段原为一物,举义原为锄秦政、复齐桓晋文之世,若必以秦政、“去礼义上首功”始得求胜,真“帝秦何必又亡秦”也。成安君自居儒者,拒兵家诡谋,亦同此心。于己“求仁得仁”,于敌“授柄与人”。

以义帝继周天子,复列国之局,非项氏私志,实关东举义共同纲领最大公约数,所争者仅在“谁为齐桓晋文”,“西楚霸王”之霸,即“五霸”之霸。汉王即位亥下,亦出诸侯推戴。就法理而言,同于五霸、霸王。

“天下一人”(秦政)、抑或“诸侯之首”(周政),即楚汉间宪法问题之首。

汉高权谋政客,富于现实感,但求得尺则尺,得寸则寸,绝不为抽象理论以现实利益为赌注。“亥下纲领”乃众霸君相互承认既得利益,为喘息、固位之急,位固而后由近及远,徐图进取。

秦政周政下一回合,乃在贯高之谋。汉王辱赵,非张王有罪,殆欲发动葛兰西“文化革命”“阵地之战”,确立“天下一人,诸侯不过顺民之受宠者”意识,粉碎“诸侯有国,天子乃国际联盟荣誉主席”旧观念。张王吾家贤婿,自当配合表演,否则以韩侯勒兵求王且能忍,何至不容恭谨事汉之赵?无奈赵王知趣,赵国公卿偏泥于故事,以为汉之待赵,当如齐桓礼鲁、晋文存蔡。于是大狱生焉。

汉家全胜于近畿,渐及于远邦,乃有吴楚七国之乱、淮南衡山之狱,衡其地望,皆楚地也。秦楚世仇、三户亡秦、楚汉鸿沟之余烬复燃,吴王诏“孤王六十许幼孙十四皆从军,少于余、壮于孙者当从”即秦昭襄王长平总动员令“丁男十六以上六十以下悉赴军前”翻版,“全民总体战”告别演出。前此之封建战争不与野人,后此之帝位战争不与顺民。舍法国大革命至大战二百年外,人类无此倾国之战。

“历史终结”后,“末人”甚少能维持历史理解力,清圣祖不信有长平事,清儒尤有“早摧咸阳称西帝何必鸿门杀沛公”之自作聪明,皆视周秦之变为后世寻常改朝换代,争位之技术高低而已。设若有朝一日,西欧文人高论“丘翁戴帅不知劫盟军,据柏林总理府,自为全欧领袖,画英法为行省,执著于衣锦还乡何为?”,吾辈即知“历史终结”业已实现于全球。

“历史之人”视“史后之人”,如人视群蚁,轻蔑掺杂羡慕。生于游戏规则既定之世,舍个人时运穷通外,不知有他,腹未必实而心常虚,颇有混沌之福,毕生不解自由、决择、责任之无限痛苦、无限孤独,其命运于出生之先,已由“历史之人”预断,虽有贤圣深谋,不过修正历史细节而已,远不及“历史之人”纵属无心过客,亦可以其“初始条件敏感性”“路径依赖”尽翻全棋。

吴楚拒汉,兵车之外,亦有思想之战。法出三晋,儒出邹鲁,道出南国,墨出殷宋,乡风宗风,百年不易。长安朝廷意识形态,以名法为内核,至武宣不改,相继以黄老、儒术、阴阳为缘饰。《淮南王书》则以道家为主,稍取儒墨为补缀,流衍之馀,乃有末流拔宅升仙之说。

“清君侧”实质含义,即长安朝廷周天子化,复诸侯战国式自由,其时关东诸侯召游士、养游侠,原系小战国残余。“大决战”“中国之命运”后卫战尘埃落定,此后虽有亲藩之乱,皆个人或集团争位,无涉“体制问题”,历史步入终结。

秦政、或“专制平等主义”可以废贵族,而不能无权贵。贵族者,以历史资源而先于绝对君主制而存者,君主依赖性低于文人士大夫,可以杀专制之势。权贵者,宫廷恩幸,舍君恩无所恃,君主依赖性高于文人士大夫,天然倾向于以“君权原教旨主义”破坏文人士大夫“可持续君权节制主义”,国破家亡出此辈者十居七八。前现代国家,历史贵族早衰者,无不流于东方专制主义陷阱。华夏距此,通常不过半步之遥,而此半步端赖“无恒产者”儒生一再以“精神贵族”自任。

秦政夷有原则有形态之贵族反对者,实有利于无原则无形态流氓无产者。顺民免于列国诸侯征伐之苦,必受率土王臣“无所逃也”之苦。历史似有能量守恒定理,不容免费午餐存乎其间。

封建已废,以顺民专制主义为国本,流氓无产者与士大夫争国运,即“历史的选择”“历史必然性”化身。直至全球大春秋时代挟外力降临,始有重新选择机会。

“我们通过选择我们的神明,选择我们的命运。”

骰子尚未落地。

肆 刘仲敬:无恒产者:始于宾师,止于私属——《东观汉记》书评

衰周游士之盛,以“客”为载体。“理想主义者”系列,颜、孟子孙居首,唱“无恒产而有恒心,惟士为能”,虚拟“帝者与师处,霸者与臣处,亡国与奴处”之“儒家辉格史学”,借以支持“道尊于势”。而以“现实主义者”苏张纵横之流立场,游士之尊,无甚高义,端在列强恶性竞争一事。“客”阶级利益有赖于“劳工阵线集体行动”维持,“道统”“恒心”何有哉!孟尝君之“主客劳资最低待遇标准纠纷”、平原君之“主客劳资最低荣誉标准纠纷”,苏张牺牲东道主之“共济会互助阴谋论”,虽非史实,皆有所本。游士之名誉,已不甚佳。“士”原有高尚之义,“儒”本有博古之义,而后乃有“君子儒”“小人儒”“通儒”“陋儒”之说,可见“无恒产者”多无恒心,理想主义标准不为多数人设。

于是“法西斯主义者”踵“现实主义者”之弊而兴,视游士为蠹首,非但不能肩负道统,复三代之盛,反而自成特殊利益集团,卖君病农,大为治道之忧,微明主锄灭而廓清之,万姓岂能晏眠?名法之盛,即徵论气候将转,“理想主义者”泥足已现,祸将及身。

儒生虽能合纵关东豪杰,诛灭狂秦,所得不过“皮洛士胜利”。亲儒者败,反儒者兴,风会难移。孔门抱先王之礼器,与陈王同尽。陈馀以儒者之身,步武襄公仁义之师而亡全赵。项氏以仁柔好名而自毙,鲁儒独以弦歌拒汉。田横徒有义士,关河终属无赖。萧相以文法吏师秦制,汉家宅咸阳以临关东,意态显然。

醇儒所恃者,仅存先王之礼乐(即“一切正人君子联合起来消极抵抗,不承认一切非周政,不给予暴力政权合法性”),惟儒生有节妇守贞之诚始能常守。不幸亦为区区叔孙通廉价卖与汉家以博微官。鲁二生之心,亦犹“田横岛”“三千死士”初闻“拒我纳匪”,无奈“道义扫尽”,唯有高歌《龙的传人》以泄恨。

道统系于游士,游士系于宾客,宾客系于列国,形势如此。大一统之局难破,以“和平演变帝室”“剧秦美周舆论战”(二者即汉儒主要业务)复三代之盛,终不过好梦一场。惠帝仁柔,不驰游士、结社之禁。文景清静,偏急游侠、妖言之诛。孝武尊儒,而用酷吏兴大狱锄豪强,皆以破“战国社会形态”,批量生产“秦政散沙社会”,可谓成始皇未了之愿。窦相淮王诛死,推恩令行,即“彻底扫荡关东游士”总动员令,一时“列侯豪杰死者数万”,公卿不敢养客。卫青自庆宾客乏人,不致蹈田窦故辙。陇西李氏好接死士,功高不赏,阖门俱尽。太史公亦遗老故家,天然同情历史残余,不能正确认识历史大方向,怨望“主上遇以倡优”,平阳歌姬之徒早知其不得善终。

“制度决定论”,汉儒早知之矣。东方朔作赋、扬子云答难,皆以天汉之浑一为士难之源,零丁反复,教导后辈接受现实“夹起尾巴作人”“谨慎是勇敢的第一元素”“贫贱者理应为砍头灭族机会减少而庆贺”。

然则游士显然并未因此而绝,唯一变化,在于自许负道统行王道之“理想型”游士渐灭,谋青紫思坐食之“现实型”游士反而暴增。儒生为相始于公孙弘(“公孙子,无曲学以阿世!”),其谨慎避祸之心,不下卫大将军。然而求啖饭所之恶客蚁聚蝇趋,虽以公孙子之长于厚颜,亦莫可如何。何况政治专制化、社会平民化双规并进,虽脱栗布被亦甘者势必有增无减。东京常规,“经济型”宾客取代“政治型”宾客,马援、窦宪皆以客垦荒、经商,生利自给,不类西京门客皆政客、剑侠不事治生。

此类变形,于西汉歌、谣,已有先声,其副效果在于门客地位,渐次由“劳心者”沦为“劳力者”,由“士大夫”沦为“依附者”,由“黔首之上”沦为“良民之下”。汉魏“客”、“奴”并称,已成风会,而官法犹视“客”为“民之无籍者”,以奴待之者治罪,甚合“官法永远慢社会变迁半拍”之理。曹公屯许,以“客”为“强人依附型”农-兵,真乃“继承历史而创造传统”者,六代王室、公卿、豪强无不以此为师,史册斑斓,一望皆“赐部曲~~”“投为部曲~~”、“没为部曲~~”、“遣发部曲~~”。终至黄籍空而白籍满,正兵老弱而部曲充选锋。

迄于晋宋,“部曲”“私属”入法,“奴”、“客”之别不显,皆佃农而兼私兵者。五朝门第,赖此支持。唐人犹有余风。门第之外,佳子弟率以佛门为出路,玄奘即显例。周孔厌厌左道烈烈,“南朝四百八十寺”,亦政治社会“驱贤良入方外”之功业。中古西欧、近世蒙藏、武家日本同坐此道。古典华夏-原始儒家-纯血统士人历史循环,道尽于此,始于封建终于依附,始于贵族终于门第。“自由的心智,不过如一蓬焰火,凌虚绝顶,刹那澌灭”。至于再创第二中国-新儒家-“宋明型”寒门士大夫维系国脉,已属旧邦新族之命,诸欧之奉希腊。

伍 刘仲敬:“三代以降,风俗之美,未有及于东京者”——《后汉书》书评

周政儒道愚君政策,于元平之间,和平演变不战而胜。《改革与新思维》型罪己诏大累竹木,或许颇能酬报殉道醇儒百年呐喊。然则天不佑德,周公不出,“张少帅投奔革命马总统皈依民主”,其显效乃在平庸化猥琐化,小人儒之富贵是尚,莫盛于今。反觉《盐铁论》时代之壁垒分明、各从其道垒落可爱,“与佛朗哥斗争时代生活多愉快”。

大道既定,所争仅在君子儒小人儒真周公伪周公而已,未免乏味。独夫虽去,贤人未必能出,所出者乃在善用文宣而以贤人自任者。自眭孟以大儒成仁,唱“任贤”“让国”者数,而天位终属外戚。虽然,巨公究系王道干城,身负董子、诸生救民行仁之望,其败之速竟如暴秦。所殉者何止渐台死党数千,儒学“天真时代”,一去不返。

“原教旨周政”与“原教旨秦政”同归于尽,于是南阳绅士之政权、汝颖(汉魏之苏杭)名士之清议,相率弃“制度决定论”之“致命的自负”,归于抱残求庸之“人事决定论”。儒学自孔子“贵族立宪主义”、孟子“民主启蒙主义”、秦汉“人民反法西斯统战教会”,流于其逻辑终点——狄更斯式温情主义“在人不在法”“争舆论不争制度”。温公羡艳者,即伊拉斯谟斯、胡适及一切文人最珍贵梦想——“教育改进社会”“舆论领导政治”。

东京政治合法性建构,具体而微,成于叔皮孟坚父子《天命论》《二京赋》。“天命之有定”、“信王者之无外”,针锋所向,恰在秦汉新三朝之“奋私智”、“知崤函之可关”,跨叔季而径续成周洛邑之大。不籍形胜、不以兵车,“舆论共识政治”落实为朋党、派系、清流之祸。

虚脱之弊,不下暴戾,东京名士绝望之心,尚远过于先儒,以其“丧失天真”,不复深信吾子吾道足恃。“楚汉之祸烈于衰周、新莽之难烈于暴秦、今日之祸烈于新莽,不知后圣当以何术以救危亡。”

且夫汉季之乱,确有异于前代之新生事物。今人习见之“饥民战争”、“群众政治”即是。平民化原系儒家及一切“爱民主义者”正面价值,然则其效未尽可欲。贵族封建制非无国难,唯其社会组织坚实,前方|后方、政治阶级|非政治阶级界限清晰。解放平民自然后果,即在“总体战”取代“竞技战”,“动物性斗争”取代“费厄泼赖”,全民皆攻击对象。并非偶然,劫质及于妇孺,始于汉氏,赵太守长于谈判、桥太尉不悯人质(小布什主义“不与恐怖分子妥协”),皆以此负一时物望。回顾周秦,劫质尚以政治阶级为的,不乏任侠之气。此间历史形态学含义,类似老革命者恩格斯初闻爱尔兰共和军以敌国平民而非政府为敌。

贵族亡,未尝销弥祸乱,仅能去民变之组织性理想性。项王、田横、留侯之流“有纲领有目的”者出局,代之者为赤眉、黄巾之流,延及闯献、拳民,模式不改。群众散沙天然乏组织力,能代凝结核者非邪教即梁山,无论理想或行为,取径必不能高,大有助于政治残虐化流氓化,社会功利化短视化。华夏之早熟先衰,种因于此。“群众政治历史作用即腐败菌分解垂死文明”,信不诬也。

陆 刘仲敬:汝颍之士利如锥——《后汉书》书评

汉氏汝南、颖川,间陈留、定陶,故郑卫之地,地狭民稠为天下冠。卫镇朝歌,继殷民最众,世为镐京公卿之首。狄乱,桓公迁卫于河南。及孔子,有庶矣之叹。诗经十五国风,郑卫居首,“淇园绿竹”,水网沃土,宛然后世江东(此刻江左尚属草莱),提示文化经济中心所在。

水网之利,赖于经营,非尽由天。封建之利,斯人斯土,天然利益共生。一统之弊,流官根于外郡,皇朝以地方为天然牺牲品。且夫封建战争自有轨则,政争扰及社会者少;帝位战争伴随饥民战争,所过街白地,社会完全解体。故汝颖之盛,蕴于衰周,极于汉氏,后则渐衰。江东之盛,十国耕耘,宋明坐享,其后亦衰。大一统者,燃前人膏脂,取片刻之盛大光昌,终于自焚之术。爱之而欲求富强者,当验可有卫侯钱王金泉在先,否则不免废然而反。

清流、党锢之汝颖,当封建之末帝国之初,炎炎烈烈,风华绝顶,宜其有精彩表演。

圣公、萧王起家南阳,本根在此。洛阳朝廷生而有诸生气质绅士血缘,有异于西京布衣君相。其自然偏好:政治倾向寡头,舆论倾向开明。寡头则民怨重,开明则士论嚣,缓冲地带难存其间,于是党狱兴焉。

南阳已居权贵巢穴,汝颖当作清流老营。名士者,文化熟极将弊之花,非数百年膏火不足滋养。况乎欲与权力中心抗衡者,必有经济文化中心为后劲始能久存,南阳——汝颖两极震荡,类似京师——苏松,阉党——东林格局。

清流有论政、鉴人二道,前者陈蕃窦武,以干政而锢;后者许靖兄弟,以八卦而存。然则士大夫究有天然阶级感情,所异者反攻大陆、和平演变手段之异耳。中平五年,陈逸(蕃之子)说冀州刺史王芬劫灵帝,尽翻党狱,事泄,王芬自尽。越明年,灵帝崩,洛京政变大作,阉党俱尽,清流名士与武夫争国本,汝南月旦主人入主枢要。

卓任事于吏部尚书周珌,珌以许靖为谋主,“除尚书郎,典选举,”“进用颖川荀爽、韩融、陈纪等为公卿郡守”“颖川张咨为南阳太守”“尚书(颖川)韩馥为冀州刺史”,“馥等到官,各举兵还向京都,欲以诛卓。”“卓怒珌曰:‘卓从君计,不欲违天下人心。而诸君所用人,至官之日,还来相图,卓何用相负?’靖惧诛,奔柚”。

东京末届选举所出者,尚有荆州刺史刘表(列清流八顾或八及),陈留太守张邈(列清流八厨),济北相鲍信(曹公之赏拔者)。关东要津,尽归清流,和平演变,小功告成,乃行“批判的武器不能替代武器的批判”,“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此后之事,人尽皆知。许靖兄弟避乱奔蜀,逾墙走归刘先主,以致为彼所轻。还顾汝南月旦,舆论领袖傲视曹公一流人物,犹胡藏晖李守常目无图书管理员二十八画生,不知人间何世。亡命清流之魁张俭海外归来,锐气皆尽,从魏篡汉,晚节难保。诸君子以热血慷慨而卫之社稷苍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附:汉汝南、颍川二郡,颍、济之冲,继郑、卫之地,诸郡之幅员最小,户口最庶者。卫镇朝歌,受大邦殷名族最厚,世为镐京公卿之首。狄祸,桓公迁卫于河南,间乎郑、蔡。及孔子,有“庶矣”之歎。诗经十五国风,郑卫居首,提示文化中心所在。“淇园绿竹”提示水网之盛,宛若后世江左(此刻江东尚属沼地),地小而富在此。

水利赖于经营,不尽在天。小邦之利,在于六师仰命,经营为己。封建世卿之制,斯人斯族斯土,自有利益共生。大国之难,在于不惜小利,以郡县为大局牺牲,流官根于外郡,视土着草草。故汝颖之富,蕴于衰周,盛于汉,而后渐衰。江东旺气,种于六朝,盛于五代,宋明收其功,而后衰矣。大一统者,挥霍小邦辛苦耕耘之遗业,取片刻之盛大光昌,而终于自焚。望一统为盛世之本者,须计可有卫侯钱王金泉在先,不然难免失望。

汝颍盛衰,尚有气运在。封建战争自有规范,政治斗争波及社会者少;帝位战争与饥民战争不可分,有如蝗虫行动,所过皆白地,社会完全解体。封建战争止于楚汉七国,饥民战争起于赤眉黄巾,东京汝颍当其炎炎烈烈、盛极将衰之日,宜乎有精彩表演。

圣公、萧王起家南阳,本根在此,其诸生性格、绅士出身贯穿全代,乃有政治倾向寡头垄断,文化倾向舆论开放二重性。清议、党祸种因于此。南阳已成贵戚恩幸乐国而兼权力重心,汝颖当为舆论领袖重镇,类似明清苏州-北京、东林-阉党轴心。名士而能抗衡政权者,必有脱离政治中心之经济中心为其后盾,亦唯有数百年富厚、风雅熏染蕴籍,而后名士可生。

清议有论政论人二途,前者陈蕃窦武之澄清天下,以干政先亡;后者许靖兄弟月旦公卿,以八卦而存。然就儒士基本价值观而言,自有天然亲和力,“反攻大陆”与“和平演变”之异而已。中平五年,陈逸(蕃之子)说冀州刺史王芬劫灵帝,尽翻党狱,事泄,王芬自尽。越明年,灵帝崩、政变大作,董卓以秦凉边军入卫,阉党尽,清流名士与武夫陷于危险均势,汝南月旦评主人入主枢要。

卓信周珌长吏部、主选举,珌以汝南许靖为谋主,“除尚书郎,典选举”“与靖共谋议,进退天下士”“用颍川荀爽、韩融、陈纪等为公卿太守,张咨为南阳太守……尚书(颍川)韩馥为冀州牧……馥等到官,皆举兵还向京都,欲以诛卓……卓怒珌曰:‘卓从君计,不欲违天下人心。而诸君所用之人,至官之日,还来相图,卓何负诸君?’靖惧诛,奔柚。”

荆州刺史刘表(列清流八顾或八及)、济北相鲍信(曹公之赏拔者)、陈留太守张邈(列清流八厨)亦于此洛京末次选举圈定。和平演变,小功告成。清流党兵精粮足,乃以武器的批判替代批判的武器,“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魏晋六朝之大乱进入历史。

后事人尽皆知。许靖兄弟奔走乱世,避祸巴蜀,终逾牆而奔刘先主,为彼所轻。回顾汝南月旦之盛,曹公一流人物拜会,直不屑一顾,尤甚于胡适李大钊待图书管理员二十八画生。地下清流之首张检海外余生,锐气具尽,从魏篡汉,晚节难保,当年热血慷慨所卫之社稷苍生,“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柒 刘仲敬:清谈,清流之余绪——《三国志》书评

选举之义,以乡议风评选贤,以践孔门“无类”之心。就其出发点而言,品鉴人伦(清谈之祖)即儒士核心价值观之社会化;臧否时政(清流之要)即儒教核心价值观之政治化。二者实为一物之内外层,绝非对立二物。故尔,成说“清流惧党狱而绝,儒士逃于清谈,相率弃社会责任于不顾,以谈空说玄为逃避现实之术,自蹈于永嘉之祸。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皆根于此”颇有似是而非之处。陈寅恪“吾国学术近于罗马”即缺乏无涉“政治、伦理之学”之纯粹学术,魏晋清谈之所谓“中国哲学史或玄学史”,稍究其伏脉,即知其“党性高于一切”。

许靖、许邵兄弟之月旦评,即当时之显学“人伦臧否”公认大师。东京儒学不承认公域私域自有界别,故而良治必出贤人,舆论高于政治。许氏之“亡我之心不死”,开关东牧守举兵内向之渐,前已论及。然则尤为重要者,月旦之学,未尝与许氏兄弟相始终,为官府、民间共认为选举社会气运所系。就个案而言,选举或有不当;就通国而言,拔人别无他术。当涂之九品中正,内容无非临摹月旦,实清议臧否之国有化、系统化、制度化。鲁肃之“付乡党”、樵熙之“辞辟命”是也,宋武之“清议所弃咸与维新”是也。而士人之清议亦不因官家品第而息,“江左尚人物,河北重贵戚”余风延及中唐,殷皓之“如苍生何”、谢安之“东山养望”显系东京李黄陈郭诸名士“养望术”发扬光大,历史连续性不以易代弑君、异族阑入而中断。

回顾当涂、典午之际,所谓清谈玄学问题,首在四本论,即才性离合问题。钟会着《才性论》,欲翻曹公求贤三诏所定之“选举标准答案”,即篡魏之先声,大小中正视才性论,如宋代考官视《三经新义》问题,乃“考验党性”生死关头。及于东渡,王导之清谈,所以调和南北士类共拒元帝父子君臣名法之士。殷浩、谢安、袁宏、简文帝之清谈,所以一君臣之德以拒上游。宏、温之“运有兴废”辩,即布拉格“他们知不知道”历史责任问题。安石“秦任商鞅亦清谈之过”论即“中国向何处去”论。刘毅之“正始出风流”即江东名士存心晋室之最后挣扎。寄奴之“清议所弃咸与维新”即“反击刘毅司马休之复辟,重申曹公、李丰、夏侯玄、王广才性论”之马捶蹬宣言,是以易代百年沉隐侯仍致不满。

渡江名士致命之伤,在于“从娘胎里带来的军事软弱性”,门第异于封建者亦于此。王马所共之天下,军事基础远不及孙吴,建业君臣悬命于方镇平衡术之手,百年不易。前后列朝视为营养保健品之政治太极,于彼竟为五谷不可一日无。清谈者,修心养智静气精意之要,相业之基也。顾荣之逆陈敏,不发一矢,轻摇白羽扇(按:此物乃风流名士必备行头,非诸葛武侯个人创意),以诸卿乃从老佣一语直拨敌营“朴素的阶级感情”,贼众自散,陈敏兄弟走死江干。王导之为元臣,手无寸铁,所赖之流民帅皆“阶级敌人”,所恃亦唯清谈。祖豫州纵兵白下,耀赃席前,即楚子观九鼎之意。导之智急气静亦不下王孙满,以空城计令流民帅莫测虚实,贴然北渡,去京师肘腋之患,树北门金城之固。谢安之奕棋淝水,漫言“小儿辈大破贼”;以柔克刚,挫桓温九锡之请。无往而非清谈之政治运用,孰云燕谭即逃避之遁词哉!此术玄妙,“五分钟作画,须赖五十年练笔”者,知其形不解其神,仅效“五分钟作画”者,必至篑事。元规之待苏峻,袭用王-祖旧本,而天子蒙尘矣。

玄辩所以析理,析理所以习智,佛学名理之精远胜东土旧学,故而借清谈而起。士人佞佛者往往基于爱智习辩,非以信仰,亦无非儒之心,非独六朝,后世亦然。义理派(抽象派)儒生多好辩好智、多习二氏,荆公坡公皆是;保守派(经验派)儒生多称许木衲,多疾异端,信史轻经,傅奕、温公皆是。此义史家迄今尚未拈出。

南朝历史轴线,存乎清流士大夫——流民寒人武装集团之阶级斗争。《世说》之阶级对话如下:

“老贼何事急急?”

“我不急急,卿辈哪得坐谈?”

无武装集团欲凌驾于武装集团之上,太极内交学、舆论导向学何可稍钝?二者皆附清谈而立。故清谈衰而门第尽,门第尽而金陵王气终于三百年矣。

王谢门阀之流民政策,以江表为绝对国防圈,为文人士大夫及其私属宅地专用。非我类而已自成指挥体系者,以柔道驱之上流、驱之河淮,为王障虏,无论成败,皆建业君臣之利。王羲之奏折即此义,实则乃祖久已“做得说不得”,孽孙偏取“说得做不得”,显系技巧衰退,琅琊门第乏才,宜陈郡谢氏太极学代兴。

流民诸帅不过无文,岂皆白痴?蔡豹郭默,前车共见。抱血诚而万里归义,怀怨毒而反戈内向者,前后相继。祖约之淮西集团、苏峻之海岱集团、姚襄之秦凉集团,皆侯景之先驱。桓氏之雍荆集团、宋武之北府(徐州)集团、齐高之青齐淮北集团、梁武之樊邓集团,终置马捶蹬于拂尾之上。

名士之太极、舆论二学,亦与时俱退。谢晦之易君蹈死,较清谈伴友谢傅简文之从容默契,相去万万。谢枘之举烛默耳,唯求自保耳。迄于梁陈,名士化为膏粱,久矣乎不知“五十年练笔”为何物,目“五分钟作画”为pose现场,是以洋相百出,为武夫所嗤。子山受武帝特达之知,守朱雀桥,据皇城要津。以“南朝多好臣,一年一易君”定理,因应政变,乃名士基本功、相业之根芽。卫主破贼,名垂竹帛固无不可。顺天应人,以儒门看家本领“愚君政策”,令彼入我范围,其功亦属不细。而子山乃坐床食蔗,摆足顾荣谢艾羽扇纶巾、王氏兄弟临白刃而不动心造型。不意羯狗一矢及蔗,修心功底尽露,主帅弃桥狂奔,三军解体,武帝饿死台城。王褒侍元帝,临危以速降为奇策,署家奴以自免。王克迎湘东王师,北来降人(身即夷狄之畔臣)王僧辩有“甚苦事夷狄之君”之讥,乃不知所答。百年卿相智不及武人,“重人物”之江左人物衰弊,时也数也。梁亡则南朝气尽,陈家与蛮夷共治。一统则关陇与河北争,江东不与。华夏之余烬名存实亡,文中子志建业平毁,哀礼乐也。

舆论政治开辟门阀政治,舆论领袖由学阀而政阀,唯华夏有之。六朝门第非如钱穆所云,弃儒入道法,实则门第自身及其命脉——家风家学家教皆儒学“贤人主义”“道德舆论主义”“礼乐价值观”“政治伦理家族化”逻辑终点。“王氏青箱学”集儒化家族五百年之大成,“传统中国社会结构”“唐式家族”“差序格局”“多子偏好传宗接代主义”皆凝固于魏晋,大异秦汉原子化小家庭及其节育主义,唐人掠其美(或恶?)。废秦刑典,用周变秦,亦于魏晋之间。王郎之拒曹公,儒化刑政之最后胜利也。唐人通盘继之,无所创益,面目迥异汉狱纯用秦政、文法吏自成阶级与儒生齐,列朝于唐仅补缀耳。

儒学和平演变,唯有自政治表层深入社会家庭日常生活,始能牢不可破。貌似抛弃政治者,实为民间设想转为既成体制,已失争议价值。无此日常儒学及其家族传承主义,华夏未必不效罗马,沦为地理名词,奉山河于用通古斯语、信佛教、以普六茹、贺洛干为习用姓名之新邦。成败臧否,殊亦难言。

附注:六朝门第有“社稷之忠”理论,大意敷陈“晏子不死君难”说,以为君主有二身,死社稷者,社稷之臣从之;死私怨者,私属腻友从之。为士人者,自署于私属之列,不知廉耻也。南朝之“多好臣”于“一年一易君”之日,不断运用上述理论。

六朝及初唐君主于此论不甚惬意,拔寒人、用蕃将为其抵制手段。貌似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者忠诚度高,杀身殉君(秦缪所以为缪者)、事君以私,为太子所不甘为、儒臣所不能为,宋齐二明帝、梁武元二帝、唐太宗玄宗皆有切身体会、无限感慨。藩镇多以蕃兵成,“我胡人也,忠一人耳,不知有他”台词反复现身,无论勤王拒畔、从主谋叛,皆以“忠一人耳”为理论依据。

延及后世,乃有金世宗元世祖之“南人(汉儿)多智,毕竟自家骨头根底”学说。北洋诸将之“北人诚朴忠信,是以得国,教部诸公新文化乃南人欲以机诈覆我民德”学说。本朝之“知识分子就是心眼多(或上海人就是小聪明),还是工农干部(或北人)靠得住”。可相发明。

捌 刘仲敬:南蛮校尉诸问题——《南史》书评

五朝成例,方伯出镇,例兼武职。西夏以分陝之重,兼南蛮校尉。益州刺史兼平西将军、西夷校尉,号曰三府。扬州刺史据腹心之地,仍兼征南将军之任。秦梁二州各置平戎校尉。雍州刺史兼宁蛮校尉。交广置平越中郎将。宁州置镇蛮校尉。考其所司,皆在山越、洞蛮。

江左归并,其来久矣。秦汉晏然,至孙吴立国,山越暴起,几成肘腋之患。诸葛恪以平蛮功拜相,西陵蛮知陆氏不知建业朝廷,是以数招疑忌,终不得易。永嘉东渡,势同燎原,南郡百里之外,即为“印第安游击区”。陶侃惧洞蛮据乱,不敢渡江守险。刘胡征蛮,嗜食小儿,荆江以“刘胡来”止儿夜啼,卒以此功拜浓湖大营主将。陈武、侯伯玉、杜弘照、淳于思明、徐兴宗一时开国君臣皆以伐洞蛮起家。卡斯特将军云乎哉!

究其故,秦汉版图虽能令地图制作家心满意足,大笔涂抹颜色,实则从未超出干流干道。及汉末,名士避难交趾,尚不知闽地为岛为陆,舍闽江口海道外,绝无行径。荆襄九郡,舍南阳熟沃外,皆在江汉湘沅水道码头,稍出滨江低地,即入蛮区。江州治寻阳(今九江),豫章南康筑障,以卫交州贡道,他非所急,英霍诸山,各洞主时时索赏。唯其如此,诸蛮视汉家守令如洋货贸易站长,官书正史呼为纳贡-领赏者,土人不过视为易货贸易,唯恐盐铁不至土产滞销,岂有逐客之心?司马相如之征抚西南,明清之经营关东,亦此道耳,遗碑三江干道,可塞“帝国主义”之口,论统治不过巡阅、纳贡而已。蛮夷有爱于天使者,皇家圣德耶民族团结耶,兜售吾家皮毛耶?

迄于建安,渡江者非索贡敕赏之命官,而系占地开荒之流民,失地之害大于易货之利,“慷慨地欢迎援助白人船民(犹太难民)”一变为“驱逐白人殖民主义者(以色列复国主义者)的壮烈斗争”,乃至”忠于英王(限制西进垦殖)镇压殖民者独立战争“。华版“印第安战争”自溪狗陶渊明至苗子沉从文,绵延千载,自水滨至山巅,渐次推进,结穴于生产建设兵团-知青垦荒屯边。

至此,“东方和西方”之帝国主义事业尚非“永不能相遇”,此后则不得不呈现“希腊城邦主义”与“东方专制主义”之“路线斗争”难以调和。

城邦意识基于部落种族之界,爱国主义基于他者岐视,公民权所以可贵,亦在别人我。顾准于“歌德”希腊之馀,不忘歎其小邦狭隘、互斗(实则外攘仅互斗之馀事,诸欧亦然,其乃东方帝国不中用何)。然则无此小邦个性、高强度免疫排异反应,各邦早效埃及,享受行省顺民之帝国和平、轻傜薄赋,乌得受列国之永恒血贡、征敛无厌?希腊罗马公民权之珍贵郑重(孟德斯鸠:公民权+公民权=国家主权),东方顺民极难理解,即令稍开门户,无不引发政潮,内战多出于此。非待城邦尽灭,元首政治亦坏,东方神皇政治征服罗马,而后暴君卡拉卡拉始得普及公民权,此刻公民权已成“平等的奴役”。

希腊世界当然传人,英语列国居首,诸欧次之,其弊亦同。于异邦人,可逐之杀之,务必保留邦国个性,万难溷融而灭度之。美国之待印第安人,视为自治邦,交战立约,反复颠连,其效略同培殖新邦国族意识。故尔,希腊式征服逻辑终点在于城邦体系分裂复制繁殖,“独立斗争、民族解放”并非宗邦政治失败,实为模式扩张。溷血人或留学生(文化溷血儿)通常了解宗主最深,岐视敏感度最高,天然为西化运动兼独立运动领袖。

帝国模式以毁灭特殊性为前提,以一视同仁顺民化替代小集团相互岐视,以超民族天下主义之普遍澹漠替代小邦认同。溷血人或留学生理解天下主义、文化差序阶级体系最深,为儒化同化急先锋。前述之长沙门第即溪狗而负平蛮大任者,后来之欧阳氏门第即以洞主负平羯勤王之任者。此非华夏特有包容性,东方专制主义皆有之,帝俄以鞑靼吉尔吉斯正教徒(归化者)征南、以波罗的海日耳曼人垄断西欧外交;奥斯曼以基督教少年为军团骨干、以范纳尔为外事骨干;穆斯林以柏柏尔新门徒略西班牙、以中亚新门徒略印度,狂热远过于阿拉伯各邦旧贵族勉强从教。以小邦观念,能令子孙以伐父母为乐,洗脑之可怖犹胜于谋杀。

拉丁模式介于东西之间,是以官僚、集权之病重而种族之病轻。

帝国超民族实为“非民族”,而非“大民族”。必欲呼为“大民族”者,乃帝国被迫生于城邦世界、用城邦政治逻辑(“原本是一种文明体系,却要冒认为一个民族国家)之“假结晶现象”,大抵不利于超民族结构。哈布斯堡子民替代日尔曼、苏维埃民族替代俄罗斯之类超民族结构东施效颦,冒认民族,跻身于小邦之列,无异启动内崩溃程序。

理科生介入历史,有称南人父华母越者,有称台人父汉母越者。半华半夷种以帝国定理,当效大理段氏自称武威。以城邦定理,当效马尔科姆·爱克斯光大黑权。前清辜氏之冒宗,合于帝国定理;近世廖氏之倡独,合于城邦定理。华人以为吾家独有、战无不胜、起死回生之祖传魔法,于今始受考验,足以触发超理性恐惧,否则割地、乞降之类,吾辈驾轻就熟,何足嚣嚣若是。

自治、他治有“红色皇后竞赛”关系,以民德消长为枢轴。凡公共精神、组织资源落后于管理技术增长,经济进步与社会退化吻合,集权将兴。集权既成,势必主动破坏民间组织资源以利己,直至管理优势技术优势不足以抵销顺民散沙无公共责任感劣势,举国沦于民德醇厚而管理溷乱之新兴民族,各民族各文明生平大纲在此。其间,集权方兴而民德未坏之日,兼得两利,而祸机已伏,秦汉、罗马共和末叶、波旁法兰西是也。英语民族最能抵制“仁慈高效行政主导”诱惑,是以长享青春。立宪政体即以保存自治之植物性生命于民情衰竭期为目的,否则始终保持积极姿态为任何人、任何民族不能及,信赖启博器一流“行政官自外理性调节”替代植物性神经前理性自动调节,皆有一时之利长久之祸。

玖 刘仲敬:行仁义而国亡,天胡为乎此醉——《梁书》书评

先聖之道,百家祖述,迄於魏晋,其脈漸窮。後王負救時之譽者,曹公武侯以降,無不意態蕭瑟,有抱殘守缺之態。政令猥雜,唯求速效粗安,新莽、清流執着國本、澄清天下之志,不可复得。自仲長統泣百王之弊,至符秦、宇文氏尊經复古、用夷存夏,寂寂如長夜。究其細故,衰周諸子定策,猶如摩西遥指迦南,有志未遂,實天之所惠。西京政本,黄老、雜霸、醇儒,次第登場,相繼信用破產。吾子吾道之不足恃,在所難掩,殊難以“世無明王、塗窮而後見吾子”自解。爭奈兵農錢穀之俗務不可一日稍歇,不能不以鄉願之“中道最大公約數主義”填之。人類緜衍景長,端賴禮樂典章尚在,足以餼有生未生之願景。文明之衰,無不自士人之道窮始,猶日之淹、猶根之枯,寒霜雖遠、枝葉尚翠,而宿命已定,待絕而已。魏晋六朝,其太陽凘滅、陰影淹没大地之間所需八分鐘歟。

江左紹緒,大略言之,不外乎一曠日持久之道統法統退化史,上承東京勝流之文治政權,下啟建業陳家之戰鬥政權,其間則為坐食遺德、日漸萎弱之清流政權。清流之下,寒人武夫時時暴起,以霸術行興奮劑政略,再四淪入清流名士柔性訓規之手,曹魏、劉宋為其顯例。每經一度霸術,必有片刻師武臣力之壯,而後繼之以長久之虛脱,終至頹勢甚於前朝。文治愈淺,則法統愈弱;霸術愈甚,建業政權愈有朝不保夕之歎。梁陳之變,陳武籍洞、僚之力僭大位,徑以無名編户之家姓為國號,破亙古易君,封號須據曆史資源之成例①,湯因比所謂“內部無產者”之反攻倒算,至此功德圓滿。陳亡,禪代法統所齎之漢魏故事亦亡。漢璽曆新莽漢魏晋宋齊梁自若,独亡於侯景之亂,為法統喪敗添一注腳。或曰寶物存廢,出於偶然,此不思之論也。設若繼統政權仰仗文治合法性甚夥,必有或真或偽之璽复出,一如董卓孫堅故事,信之則真,誰复泥其所自?吴兒無璽而帝,不以為憾,政治社會不以為怪,亦無以璽為據自命正統者出,其間透露信息已頗可觀。若非强人政治、赤裸暴力已入晚期,烏得至此?

蕭梁勵精圖治,江左文物之盛,造極於是,史有定評。叔達肇基,已居末代士族政權之地,且集古典華夏之末路、浮屠新邦之流產於一身。其史傳五色迷離、蕪雜詭異,頗有時空穿越之慨,近乎畸胎學標本之紐結數億年進化淘汰史遺痕器官。論其史者各據其一二,振振有詞,無不有理有據而不足駁人,端在乎此。“自我得之、自我失之”,大似桀紂之君行其“死後洪水濤天”主義。然梁武刻己愛人,雅量足多,亦在所難誣。天水之前,萬口同聲,莫不頌其賢德而惜其凶終。魏玄成諡為“恭儉莊敬、藝能博學”,頗徵時代精神。賀琛、傅奕之異詞,曲高和寡,乏人問津。可留意者,賀、傅皆積世宿儒、明經起家,琛之致力三禮、奕之疏義五經,亦皆有《白虎通》時代活化石之慨,破碎支離不在普通法之下,置諸晋唐學術前沿,性理精微、因明簡括,相去雲壤。②時人目之為冬烘鈍才、迂滯偏激,雖有直聲,不足回人主之心、塞史臣之口。自溫公著意,尽翻成局,偏鋒一變為主流。蕭老公佞佛縱戚之罪,始成鐵案。此事關系蕭梁者淺,映證時風世變者深。蓋佞佛、縱戚二事(二者亦有伏脈暗通,容後論),就六朝民間文化、政治社會而言,非罪實功,士民視為仁義功德、籍說部變文流傳千餘年者,端在乎此。故而陳武收拾離亂,亦必效此。溫公歎為愚不可及,自由思想家必將心有戚戚,然中古諸歐日本史家之視虔誠者愛德華、天智天皇一流人物,正與六朝人士之視梁武同。可敬者比德“醇德無瑕,斯亦不宜苟存濁世”之贊,恰系簡之、子山“行仁義而國亡,天胡為乎此醉”盎格魯版。賀琛、傅奕孤明先發,生不逢時,殆舊儒家輝格史觀之以身殉情者,宜乎大受新儒史家青睞。

以後儒之見,“如露亦如電”、“天國不在此岸”之政治失敗主義,足以反證大一統帝國、士大夫理性主義、儒學保守主義真有濟世救民之功,舍此不足為治。此論真偽可不論,然“政治低能足以喚醒古學复興”之前題,衡諸歐日史乘,難信而無徵。伊拉斯謨之賢何嘗遜於文中子,然則泛拉丁士大夫大一統主義終為春冰虎尾。此中要害,在於北朝諸胡何以一變為頗有戰鬥狂熱之原教旨尊經复古論者,以枇糠魏晋憲章虞夏為志,士人、夏人、南人反而流連二氏。其間詭異,略同維金諾曼自居羅馬哲人元老,輕賤拉丁基督教徒為左道蠻夷。

錢賓四雲:“五胡不如東晋、北朝遠勝南朝”。五胡北朝之新邦,循前曆史自然順序,自部落入貴族封建制,自貴族封建制入專制集權制,其文明層次原與西周宗法甫建之際相若,故而親周复古,順流而下,毫不勉强。北朝諸儒,不過起催化劑作用,五胡君長實居主動地位。符堅,尊經复古主義之政治理想主義先驅者。宇文邕,尊經复古主義之水到渠成者。魏孝文,華夏正統主義之浪漫派播種者。隋文,華夏正統主義之犬儒派收割者。東京六朝之晚期文明,循後曆史衰變順序,自清流激進主義入士人寡頭政體,自士人寡頭政體入强人赤裸暴力。苟無外患,待其門第尽而法統亡,繼之者不外乎馬穆魯克式軍事平等主義僭主政體,梁陳之際,此類政體頗有雨後蘑菇之盛況,橫行江左,乍生乍滅。

南朝社會鮮明特點,在於神職、武夫物望之盛,有淩駕文人政府之勢,為古典華夏、近世東亞所罕睹。然則衡諸中古諸文明,實屬正常,反而襯現華夏文明特殊性。二者皆與士族寡頭主義有關,大凡政治社會封閉、士庶分明之際,寒人有才有志者,文則為僧、武則為卒,可望以其智力勇武博出身,不擬於文人政府浪費精力。故而神職、軍職,一變為中古平等主義堡壘。大凡高級宗教,無不輕視俗世貴賤,神職之社會平等化功能,中外略同。中西之别,僅在於士人寡頭為後曆史假貴族,有壟斷之實而不能發揮前曆史貴族騎士之軍事職能,因而終須仰仗官僚制而非封建制為其特殊勢力張本。中古曆史之三岔口在此,路徑依賴既成,其行愈遠,愈有積重難返之慨。

唯其如此,六代思辨之盛,遠邁先秦,其後莫能超越乃至接近,皆佛徒及佛化士人心血結晶。餘風播於初唐,其後則衰,恰與社會平等化曲線相對。胡適之“宋以後和尚皆不讀書”,實肇於是,無奈藏暉室主人拘泥自由思想家立場,必欲視佛為病魔,竟至自蔽其視野。科舉平等主义既興,即成政治通貨膨脹之源、文化基因多样性,每經易代,必有一度擴張。千軍萬馬,独木橋上,用智之地,唯權術耳,餘才注於文藝詞章、隨筆小品、短小平快、急智靈才可辦者。凡用弘取精,非邏輯嚴密、體系完備者,大抵皆衰。民族文化之黑屋、矮簷退化效應,順流而下,明王扶之且不能起,無須霸君施暴。神職、軍職於列國皆為文武精英所聚,独於吾華淪為社會遊民養濟所,元帝“文武之道,今日尽矣!”之歎,雖别有寄托,衡諸世變,仍不啻卡珊德拉預言。“功利短視”、“酷愛和平”二庸德,忝為晚期文明順民與生俱來之胎記。其實貴族集團往往壓制自由,然以其自身性質,絕不能滅絕自由,平等與專制結合,反而最有破壞社會文化基因多樣性之功。平民化另一天然弱點,在於所計者短,僅及其身家,無所愛於法統,故而於無形態僭主政體,最乏自然免疫力。未若貴族特殊利益純系於人為,維護法統敏感性極高,虐民雖實有之,反而易於抵禦無形態權力。吾國文宣家所雲“封建罪恶”,十七八實為僭主之恶而專制平等化為遠因,醫之以變本加厲之專制平等化,何怪乎不起?

梁武與齊同祖,入宋已鎮淮陰,昭明、簡文、湘東皆文壇健者,詞章體例,能自我作古者,蕭公以降,次第無人。任君才堪記室,蕭公難任騎兵,江左文化爛熟之兆,曆曆可見。流民渠帥武運將衰,不足以保障江淮,故而武、元難父難子皆不得不以北來降人為軍事支柱。行之善者,猶賀拔勝恩及南獸、王僧辯忠存帝子;行之不善者,則社稷為墟。此間背景,在於永嘉之亂餘波漸落,社會性武裝集團遷移漸成絕響,北朝郡縣化結穴收功。自此,南朝軍事資源枯竭,吴兵輕銳、傖楚剽悍,亦成曆史名詞。而南士自組織能力(就六朝而言,組織能力=宗族自治能力=禮學水准)衰靡,較之僧院再組織能力,相形見絀。江陵陷没,梁陳各戰鬥政權不复有組織士人文治政府之意,舍軍需征發外,不知有治,甘棄養民教民之政於浮屠。陳武開基君臣名諱小號幾同異種,映射民間小傳統已成斷線風箏,而以戰利品再分配為國家正供,曆武文宣三朝不改,竟能安之若素,亦陳國独有之事。侯景之亂,原不過蘇峻、祖約之翻版,而王綱結紐、文武道尽,一至於斯!若非南朝社會基層久已異質化,殊難有此詭異。

梁武施治,以釋化儒,用內典慈悲之義、外教好生之德,潛移刑憲。自河內司馬氏以禮學入法,除當塗肉刑复古苛政以降,存心於刑法人道化者,莫過於此君。治道常為政制探路先鋒,其易幟多在政制更化數百年前;司法常為政制保守內核,其景從多在政制更化數百年後。就儒化而論,賈生董子即其治道先鋒,而政制尚用雜霸。待新莽复周政光武行柔道,政制儒化始定,而獄政猶出文法吏,儒、吏短長,紛紜漢魏。典午以禮移法、因孝作忠,司法始與秦政決别。儒學和平滲透,先於思想(簡並百家)、次於政典(退法用禮)、終於社會(儒化家族),固非易易,其間且有曹魏之反复。浮屠闌入,則先於社會(漢魏祈福之教)、次於思想(六代因明之學),梁陳之際,甫入政典,乃不旋踵而敗。舍釋氏自身弱點外,未能於五胡雲擾之際,掌握貴族封建制嬗變關鍵期,以胡僧-胡騎封建共同體阻止官僚-郡縣制重現北國(有此重現,則為收兵源税源計,滅法固早晚之事),最為緊要。似此,則北疆列國封建體系將為定局,南朝釋化將有數百年餘裕滲透成熟,異質文明亦可不致流產。弱國家强社會之下,兼並一統甚難,通古斯系、氐羌系、僚瑶系漸行漸遠,東亞將有复數之二期諸文明,而非單數之新儒化官僚國家-三教混融體系。自然,欲取青春文化炎炎之氣,必不能安享天下國家太平之福,後者固無不以撲殺岐異為償者。末人俗民早習晚期文明之庸福,亦必不能受自由之苦,雖大而必小、雖强而必弱、自食善因之恶報,尽在不言中。

①宋武起家京口(南徐州),即徐州(彭城)流民僑聚之地,民風勁悍,故曰“京口酒可以飲,兵可以用”。謝玄因之置北府而有淝水之捷。宋武用之收關洛,置大本營於彭城(戰國宋地、北朝徐州),受宋封,复制曹公父子鄴城(魏國)-許都(漢朝)模式,卒篡晋室。至今劉氏仍以彭城為郡望。宋武之宋,志彭城北府集團也。

齊高起家淮右,以青齊流民為骨幹。初,宋武破南燕,置青齊二州於廣固曆陽,尽誅鮮卑王族,起青齊大族為長吏。明帝朝,建業尋陽爭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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