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有段时间迷恋上了狩猎。
那是80年代末,国家对民间枪支管理还没收紧,供销社就能买到气枪。一杆气枪几十元钱,铅弹几毛钱一盒,枪管挺直、铮亮,胡桃的木枪托温润结实,放在玻璃橱窗中,眼馋的我有事没事就往供销社的柜台那窜。
在我过生日时,我父亲送给了我这样一杆气枪(现在想想,我真是有一个令人赞叹的童年,现在看起来很匪夷所思的事情,我统统折腾过),从此便开始了我的猎人生涯。
先是试炼枪法,吃饭睡觉,枪不离身,逮哪瞄哪,有个尿尿的功夫,也得瞄准一下,才发射出去。最开始时,哪舍得用子弹?子弹多贵,都是放空枪,后来听说放空枪毁枪,才开始放放子弹,先是打砖头,接着是北冰洋汽水瓶,硬币,等打硬币也打出师后,就开始上山狩猎了。
平心而论,打猎真是一件非常孤独且痛苦的事情。那种独自在老林子里穿梭、探索的孤独感,丛林的阴郁、闷热、静谧,几乎一天下来都见不到一个人,那种烈日、苦雨、风暴、大雪、浓雾,那种面对野兽产生的焦躁感甚至绝望感(人在狩猎,猎物也在狩人,好多野兽极端聪明,会不时诱惑你,让你在丛林中绕圈子,甚至把你引到绝处去。狐狸就是这样,它会不时在灌木中露出一个尾巴,一直诱惑你往前走,一直走到悬崖处),真是一件苦到极点也累到极点的苦差事。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连自行车也没有,我就这么扛着枪,靠着两条瘦腿,一天能顽强地走几十里山路,只为放那么几枪,也真算是奇迹了!
打猎是很清苦的,走在寂静无人的坟圈子里,忍耐着烈日、大雨、饥饿、干渴、躁动、恐惧、寂寞、好多人很不理解,你打猎图什么?累死累活,一身臭汗,就为了几只鸟,一只兔子?
这事情怎么说呢?
我相信,每个男人在年轻时候,都曾做过一个猎人梦。
天刚蒙蒙亮,你扛着一杆抹过狼血的老猎枪,背着干粮和水,在老林子里来回搜索着。周围安静极了,树木遮天蔽日,偶尔传来鸟儿的怪叫,密扎扎的灌木丛哗啦哗啦响着,那是一头狍子,一头鹿,还是一头野猪?你举枪瞄准,子弹穿透树枝的呼啸声,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腐烂的树叶,以及猎物的血腥气,我相信,这种强烈的感觉,是任何一个有过打猎经历的人都不会忘记的。
从这点来看,我希望每一个男人,都能亲身打一次猎,重新感受一下那种丛林特有的野性的、原始的气息。
开始打猎时,没经验,只在灌木丛,小树林里瞎转悠,遇上最多的,还是叽叽喳喳乱叫的麻雀,偶尔能碰到几只咕咕叫的白头嗡。白红嗡爱将鸟巢建在桃园中,守原人常常在果树上捉到成窝的小白头翁。它还喜欢吃无花果,要是哪里有一棵无花果树,它会每天飞过来,耐心等待中,无花果熟透了一只,它就啄食一只,不慌不忙,不紧不慢。
要是运气好,也能遇到大鸟,主要是斑鸠。
斑鸠很像灰色的鸽子(鸽子不能站在树上,它的爪子是直的,不能打弯。斑鸠可以,它常落在很高的树上,或者高压线上)斑鸠是一种警惕性很强的鸟,每次看到斑鸠,我都非常兴奋,从很远的地方蹑手蹑脚潜伏过去。待好容易靠近了它,正在手忙脚乱瞄准时,它却扑通扑通拍打着翅膀飞远了,只留下了我一个无比忧伤的背影。
后来经验多了,开始学着夜猎。
夜猎很刺激,收获也很大,但是也很危险,有时候会撞上大家伙,主要是野猪。还有可能撞鬼。
不开玩笑。
你想呀,深更半夜的,你独自一人偷偷摸到山上,往往是乱坟岗子、老坟圈子里,不撞鬼才怪呢?!
但是怕归怕,谁也抵抗不住夜猎的无上刺激。
说起夜猎,嘿!
每天下午三点半左右,你爬上一个有水的,视野开阔的山头坐着,等着,等待鸟儿归巢。鸟儿归巢前,会去喝水,喝完水后,成群结队回家。你会看到成群的鸟,唧唧喳喳,连成一片,像一片片灰色的云,最后落在了一片小树林里。
你将那地形、树林暗暗记牢,这就行了。
夜猎一般是两个人(也有人悍不怕死的,一个人就敢开搞,比如我),一个人擎着松油子火把,笼住鸟,一个用枪打。
深更半夜,鸟儿警觉性差,有时候你甚至能爬到树上,一把抓住睡着的鸟。这时候,用松油子火把、或电筒罩住鸟,底下用枪打,一枪下去,鸟儿就打着旋儿掉下来了。
砰。砰。砰。
盗亦有道,猎人也有猎人的规矩,虽然我只是业余的猎人,但是也一直恪守着。
一、不打猫头鹰。
猫头鹰是益鸟,它一年要吃几百只老鼠。猫头鹰很有意思,晚上你用手电一照,会发现它像钟摆,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放射出黄色的荧光,很有意思。
二、夏季不打斑鸠。
斑鸠很精明,一个巢里两只斑鸠,先是一个斑鸠回来侦查,在巢穴附近的小树上不断咕咕叫着,看有没有危险,没危险,才会呼唤另一只斑鸠,一起回到巢里。要是有危险,这两只就都扑通扑通飞走了,去他处过夜,一晚上都不会回来了。斑鸠夏天不准打。夏季是斑鸠生育的季节,你打了一只,就坏了一窝。要等到中秋,斑鸠繁殖期过了,这时候也肉多肥硕,可以痛痛快快地打。
三、不打燕子。
燕子像猫儿、狗儿一样,很亲人。
它喜欢在农家小院的屋檐下做巢,巢用泥巴和稻草建成,有碗口那么大。在一个鸟巢中,一般居住着一对鸟儿。它们很恩爱(真的,两只燕子常常会在巢穴里互相偎依着,什么也不干,就在那叽叽咕咕说一整天话,显得很关心对方)。
燕子是一种代表吉祥的鸟,你看它那燕尾服一样的黑色剪影,在小院子里进进出出,在打麦场中低低地飞,会感觉到一种由衷的满足感和愉悦感。
每年冬天,燕子要飞刀很远的南方过冬,第二年开春就会飞回来。有时候你简直不敢相信,它那么较弱的身体,要飞那么远的地方,竟然一点也不会弄错。每年春天,孩子们每天都在期盼着燕子飞回来。一天又一天,两只燕子终于飞回来了,叽叽喳喳,飞进飞出,很热闹。
要是你看到只有一只燕子落寞地飞回来了,那么很不幸,一定是它的伴侣死掉了。这只剩下的燕子将会孤独终老,失去了配偶,它也活不久了。
我很爱燕子(感谢上帝,我几乎热爱每一种动物,甚至包括毒蛇),在我小时候,我奶奶家有一个燕子巢,我每天都要坐在香椿树下,拖着腮帮子看着它们,想象着它们在做什么。它们秋天离开时,我会整整惦念它们一个冬天
猎人没有打燕子的,不仅不打,偶尔在野外看到受伤的燕子(大雨天,燕子有时会被雨打下来),会放在怀里捂干了,喂它吃的,给它包扎伤口,然后放飞它。放飞燕子时,在它脚下缚一条很细的红布条,你会发现,这只燕子飞到天上后,很快会归队到一群燕子中。过了一会,它会飞出来,身后还带着一只燕子(后一只燕子是它的伴侣)在你头上低低盘旋着,久久不愿离去。
这不是文学演绎,是真真正正发生过,并且一直在发生的事情。
我也野外救助过许多燕子,亲身经历过许多两只小燕子在我头上飞舞,久久不愿离去的场景。
这种动物朴素的报恩的感情,点点滴滴,会让你觉得很温暖,很感动。
真的,很多年了,我再也没有感受过这种温暖了。
打猎时,也常常会遇到各种怪事。
有一年,我经历过一次鸟灾。
还是半下午,天突然暗了,你往天上看,半边天都黑了,像是乌云压日,又不像。过了一会,一阵低沉的但是穿透力很强的吵杂声传来,整个地面都嗡嗡作响。
又过了一会,鸟儿就飞过来了,那不是几百只,也不是上千只,到处都是鸟,天上,地,树上,甚至在湖面上都落了一层鸟,成群结队,浩浩荡荡。
当地的村民说,这叫过鹌鹑,意思是鹌鹑迁徙。鹌鹑从南方飞过来,成群结队,有时候太累了,一小撮就会落下来,在这里休息。虽然是一小撮,但是数量也极为壮观。这些鹌鹑都很小,比麻雀大不了多少。它们落在小树上,连树枝都压弯了。这些鹌鹑太多啦!当地有一种低矮的树,结一种麻球状的红果子,成熟后是黏糊糊,看起来很诱人。我尝过一个,微甜。鹌鹑最喜欢吃它,成群结队落在上面,树下落了一指厚的鸟粪。
鹌鹑多得简直疯了,当地的男女老少一起上阵,用大扫帚扑,用渔网网,甚至用棍子打,一堆堆的尸体装满了一个个脸盆。这些鹌鹑太累了,它们飞不动了,索性闭上眼站在树枝上,等死。
我放下枪,不忍继续看,默默离开了。
这不是打猎,这是杀戮。
还有一年夏天,半下午突然刮起了大风,大风刮得昏天暗地,接着就打起了旱天雷。
旱天雷是说光打雷,不下雨,这是一种比较奇怪的天气情况。在民间,有个说法,旱天雷是打鬼的。打鬼不打鬼我是不知道,我反正觉得不对劲,没敢去树下,就蹲在一处老墙根那避风,就听咔嚓一声响,旁边一株水桶粗的槐树被雷从上到下整个劈开,传来一股恶臭的焦糊味。
待天晴了,我朝那里一看,原来那槐树早被蛀成了空心,里面有条碗口粗的大蟒蛇,被雷劈成了焦炭。
还有一次春天,我走在一条隐秘的林荫小道上,发现路上落满了蝴蝶尸体,几乎是厚厚一层蝴蝶尸体。这条路变成了蝴蝶公墓。那么多的蝴蝶,密密麻麻躺在地上,尸体完完整整,翅膀上的鳞片清晰可见,风吹过,翅膀微微浮动,让人触目惊心。
我这一辈子,从未见过那么多蝴蝶尸体。以前没有,以后估计也没有。就是在现在,在此刻,我闭上眼,还能回想起那满地满地的让人触目惊心的蝴蝶尸体。
现在,我早已远离了狩猎,远离了莽莽的丛林,远离了让我深爱的动物。只是有时候,我心情抑郁,喝着酒,慢慢回忆起往事时,总还记得,在时光更深处,一个忧伤且懵懂的少年,孤独地站在丛林里,看着整个世界。仿佛只是一个转身,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像头莽撞的小鹿,跌跌撞撞跑到灌木丛后,消失不见了……
另:
好多人对打猎很反感,我在这里说明一下,打猎并不是为了杀戮。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狩猎打到的多是老弱病残的野兽,有利于种群的壮大。
而且,往往在打猎时,才能更加领略自然和动物的美,也更懂得自然,更热爱动物。
好多民族终生狩猎,比如哈萨克民族、蒙古族、鄂伦春族,他们同时又是最热爱动物,热爱大自然的。
当然了,盗猎和偷猎组织不在此列,那是人类所犯下的,最肮脏、最卑鄙的一向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