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渡魂
沈石溪
(一)
我的藏族向导强巴从山塞牵来一条藏獒,用细铁链拴在账篷外的木桩上。这狗浑身漆黑,嘴吻、耳廓、尾尖和四爪呈金黄色,皮毛油光闪亮,就像涂了一层彩釉;满口尖利的犬牙,一双狗眼炯炯有神;脖颈粗壮,胸脯厚硕,腿部凸起一块块腱子肉;高大威猛,足有小牛犊这般大,真不愧是世界闻名的狗中极品。
见我靠近,它狗眼里射出一股凶光,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嚎,凶猛地扑蹿过来,把细铁链绷得哗哗响。强巴赶紧捡起一根树枝,一面粗声粗气呵斥,一面夹头夹脑抽打。要是普通土狗,遭主人这般训斥,早就收敛威风夹紧尾巴哀哀求饶了,可这家伙丝毫没有流露出畏惧的神情,面对呼呼抽打过来的树枝,不仅不躲闪,反而张开嘴一口咬住树枝,嘴角恶狠狠发出咆哮声,似乎在说:你再打我的话,休怪我不客气,我连你也一块咬了!
桀骜不驯,简直就像是没有教养的野狗。
我赶紧钻进账篷抓了两块中午吃剩的炸猪排,丢到它面前,它确实是饿了,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食物上,大口嚼咬起来。这家伙牙齿就像钢刀,毫不费力就把坚硬的骨头嚼得粉碎,连肉带骨头统统吞进肚去。不管怎么说,剑拔弩张的人狗纠纷总算平息下来了。
“它叫曼晃,是条度了几次魂都度失败的野魂犬,咬死过三只羊羔。”强巴不无忧虑地说,“但愿它不会给你捅漏子惹麻烦。”
我听说过藏族地区关于藏獒度魂的习俗。藏獒是青藏高原特有的大型猛犬,敢只身与狼群周旋,两条藏獒联手可猎杀成年山豹,是世界闻名的优秀猎狗。在藏族的传说里,藏獒是天上一位战神因彘杀成性触犯天条而被贬到人间来的,所以藏獒性情暴戾残忍,身上有一股浓重杀气,必须在其出生满七七四十九天时,将其与一只还在吃奶的羊羔同栏圈养;羊是温柔娴静平和顺从的动物,四十九天大的藏獒正是生理和心理发育成熟时段,让这个时期的藏獒与羊羔共同生活,目的就是要冶炼性情,减弱杀气,用温婉的羊性冲淡藏獒身上那太过血腥的兽性。这就是所谓的藏獒度魂。经过七七四十九天,要是藏獒与羊羔和睦相处,就算度魂成功,被称为家魂犬。度魂成功的藏獒,保留勇猛和强悍的秉性,却又具备顺从忍耐的美德,既可调教为忠于职守的牧羊犬,也可训练成狩猎犬。
并非所有的藏獒都能经受度魂考验成为家魂犬,事实上只有百分之五十的藏獒能度魂成功,一半左右的藏獒过不了度魂这一关,有的与羊羔同栏圈养后,就像水火不能相容,没日没夜地朝羊羔狂吠乱嚎,根本安静不下来,更有甚者,还会在栏圈里活活将羊羔咬死,这当然是度魂失败,即所谓的野魂犬。度魂失败的藏獒,脾气暴躁,很难进行调教,不仅会伤害牛羊猪马等家畜,有的甚至会伤及主人。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有人把两条度魂失败的藏獒弄去做牧羊犬,结果它们将羊群挟持到深山老林,就好像这群羊是它们的私有财产,是它们活动的肉食仓库,隔几天就杀一只羊来吃,等到这两条藏獒的主人找到它们时,六十多只羊吃得只有八九只了。还发生过更让人心惊胆颤的事,某山民带着一条野魂藏獒进山打猎,遭遇暴风雪,被困在雪山附近的一个山洞里,暴风雪日夜不停,到第三天时,猎人随身携带的干粮吃光了,陷入饥寒交迫的绝境,野魂犬因饥饿而穷凶极恶,竟然扑咬主人,猎人拔刀殊死抵抗,人与狗岳搏斗了半个多小时,最后野魂犬倒地血泊中,猎人也被咬的遍体鳞伤。
在当地,度魂成功的藏獒,身价极高,牙口一岁的家魂犬。可卖五千元。而度魂失败的藏獒,却被当作废品处理,品相再上乘的野魂犬,也卖不出价,随便给几十元,主人就会让你牵走,比买一条菜狗也贵不了多少。
我长期在野外从事动物科考工作,我观察站的帐篷就设在荒无人烟的山沟里,这儿离国境线不远,不仅野兽出没,有时还会遇到杀人放火的强盗和走私贩毒的歹徒。有一次,寒冷的雪夜,一只狗熊为了避寒,竟然翻过篱笆墙钻进账篷来,我半夜醒来,听到账篷里有如雷鼾声,好生纳闷,拧亮手电一看,一只足有两百公斤的大狗熊正趴在火炉边呼呼大睡呢。有一次,也是北风呼嘯的冬夜,两名越狱犯悄悄钻进账篷,把我和强巴的衣裤及干粮席卷而去,扔下两套肮脏的囚衣。在野外工作,安全确实是个大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养条狗,看家护院,撵山狩猎,跟踪我所感兴趣的野生动物,都能派得上用埸。我在日曲卡雪山从事野外科考工作已近两年,曾先后养过四条狗,第一条是名叫小白的土狗,对我倒是挺忠心的,整天影子似的黏在我的屁股后面,遗憾的是胆子很小,遇到一只狗獾也不敢追,吓得拼命往我身后躲,把我当作它的盾牌了,养着它纯粹是浪费粮食;第二条名叫大黄的杂交狼狗,倒是挺勇敢的,面对嘴角翻卷长长獠牙的成年野猪也敢扑咬,但狩猎技巧实在差劲,与野猪交手还不满两个回合,就被野猪一口咬断了脖子;第三条是名叫阿黑的
牧羊犬,外表看上去挺不错的,没想到却是一条患有神经质疾病的狗,天一黑就开始吠叫,一只猫头鹰飞过它会嚎叫,老鼠出洞觅食它要嚎叫,树枝被风折断它也要嚎叫,嗓门又大,在帐篷外彻夜吠叫,吵得我根本无法入睡,只有将它淘汰。
我的藏族向导强巴好几次对我说:“你太需要一条藏獒了,哦,藏獒是狗中的精英,你一定会感到满意的。”
我当然知道藏獒好,遗憾的是,我是工薪阶层,每个月一千多元的工资刚够养家糊口,科研经费又十分有限,囊中羞涩,根本买不起度魂成功的家魂藏獒,只有买度魂失败的野魂藏獒。才花了区区几十元钱就得到一条品相上乘的藏獒,虽然是条度魂失败的野魂藏獒,我也挺高兴的。说实话,我对藏獒度魂的说法并不怎么相信。我觉得所谓度魂,无非是一种性格筛选,不必太认真了。狗属于食肉动物,凡是猛犬都有点残忍,这用不着太过于担扰。
(二)
藏獒果然不愧是世界闻名的良种狗,比我想象的还要优秀。用狗的标准来称衡量,曼晃的智商是出类拔萃。我喂了两次食,它就认识我这个主人了,一叫它名字,便会兴冲冲地跑到我跟前来。让我感到吃惊的是,它似乎有察言观色的天賦,仅仅过了三五天,也没有谁刻意教它,它就知道我才是野外观察站这顶账篷里的主人,而把强巴降格为第二主人,我不在埸时,它服从强巴的指令,如果我在埸,它就首先服从我的指令。我做过几次实验,把一串钥匙放在我与强巴中间,然后我和强巴同时发出让它叼取钥匙的指令,任凭强巴怎么横眉坚眼喊破喉咙,它都毫不犹豫把钥匙叼到我手上来。
最让我满意的是,它在夜里从不胡乱吠叫,猫头鹰捉老鼠时从它头顶掠,它静静地驻中观望,风吹折树技掉到它头上,它也只是闷声不响地跳闪开去。凡它发出响亮的嚎叫,那一定是有危险逼近了。有一天晚上,我刚钻进被窝,忽听得曼晃发出猛烈咆哮,冲出账篷一看,篱笆墙外的树林里,有一对兽眼就像绿灯笼一样在黑暗中晃动,凭经验不难判断,来者不善,不是孟加拉虎就是雪豹。强巴朝天放了两枪,这才把危险驱赶走。还有一次,天刚蒙蒙亮,突然响起曼晃凶猛的吠叫,我和强巴赶紧冲出帐篷,顺着曼晃扑跃的方向望去,乳白色晨雾中,有两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在狼狈地奔逃。强巴是猎手,视力极佳,看见两个汉子手里都提着明晃晃的砍刀。很明显,非匪即盗,不是偷就是抢。要不是曼晃及时报警,后果不堪设想。
“有曼晃在,连刺猬都休想钻进篱笆墙来!”强巴得意地说。确实如此,自打有了曼晃,野外观察站平安无事,我夜里不再失眠,睡得非常踏实。
不仅如此,曼晃还成了我工作中的得力助手。我去尕玛尔草原考察珍贵的野骆驼,但野骆驼藏匿在灌木丛中,一有风吹草动逃之夭夭,只远远望见它们模糊的背影,我想从正面给它们照几张相,却忙碌了好几个月也未能如愿。那天我带着曼晃来到尕玛尔草原中部野骆驼最爱去的盐碱塘,发现好几堆新鲜的骆驼粪,我让曼晃嗅闻野骆驼的足迹,然后命令它跟踪追击。它兴奋地跳跃着,朝东南隅一片枫叶烂漫的杂树林飞奔而去。我一根烟还没抽完,就听见杂树林里响起曼晃响亮的吠叫声,大大小小六匹野骆驼从树林里仓皇逃出来;曼晃好像知道我的用意,左奔右突,不断修正驱赶方向,把骆驼群往我站立的位置赶来。我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正面观察骆驼,高兴得忘乎所以,举起相机就按快门,按了好几下这才发现,相机是空的还没装胶卷呢!野骆驼已从我面前跑过去了,草地上滚动一团尘埃。我懊恼极了,恨不得打自己两个大嘴巴。这时曼晃也跑到我面前,气喘吁吁,狗舌伸得老长,看得出来已相当累了。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一面往相机里装胶卷,一面向它发出继续追撵野骆驼的指令。没想到,它毫不犹豫蹦跳起来,旋风般朝差不多已逃出一华里外的野骆驼追去。它的奔跑速度惊人,像贴着草尖在飞,转眼间就追上野骆驼。我在望远镜里看到,它龇牙咧嘴狂嚎,试图拦截野骆驼,但野骆驼仗着“人”多势众,用魁伟的躯体冲撞,继续往前奔驰。曼晃像头发怒的狮子,狂吠一声,高高跃起,照准领头的那匹骆驼头部进行凌厉扑咬,迫使骆驼首领改变方向,骆驼群转了个圈圈又朝我站立的位置奔过来了,我终于完成宿愿,从正面照了许多张清晰的野骆驼照片。
曼晃是条牙口刚满一岁的雌狗,属于花季少女,或者说属于青春美眉。它精力旺盛,我去野外考察,爬山涉水翻山越岭有时一天要赶五六十里路,它照走不误,从未掉过队。它似乎天生就是打猎的行家里手,视觉、听觉和嗅觉异常灵敏。我有个科研项目,到密林观察滇金丝猴家庭形态,但金丝猴胆小机敏,且在茂密的树冠间活动,极难发现它们的踪影。我牵着曼晃来到香格里拉国家森林公园,这里是金丝猴栖息地,我让它帮忙搜寻。茫茫林海,遮天蔽日的树冠,要找到金丝猴犹如大海捞针。可曼晃却轻轻松松地完成了任务。它抬起鼻吻嗅闻,仄起耳朵谤听,瞪起眼睛观看,很快就辨别出金丝猴的去向,领着我在密林中穿行,很容易就找到在树冠间喧闹腾跳的金丝猴群,使我顺顺利利完成科考任务。
曼晃身上最突出的优点,就是勇敢。
有一次,我带着它到三十多公里外的小镇上去邮寄资料,回来时,半路遇到冰雹,耽搁了两个多小时,进山时天已暗了下来。走到离野外观察站还有两公里左右时,突然,曼晃全身狗毛竖立,那条蓬松的大尾巴挺得笔直,朝前方荒草丛中愤怒地咆哮。我警惕地停了下来,捡起两块拳头大的石块,啪啪砸向荒草丛。这叫投石问路。草丛窸哗罗响,蹦出两只狼。这是两只名副其实的大灰狼,皮毛乌灰,眼睛白多黑少,大灰狼兼白眼狼,长长的狼嘴里露出尖利的白牙。在苍茫暮色中,我看见,这两只狼腹部瘪瘪,肚皮贴到脊梁骨,是标准饿狼。
我的心噗噗乱跳,我知道,饥饿的狼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不难判断,这两只狼远远看见我和曼晃,就埋伏在荒草丛中,企图对我与曼晃实施突然袭击。幸亏曼晃及时发现,否则后果难以预料。我本能反应,就是想逃跑。可我还是克制住了想逃跑的念头。我是动物学家,我清楚地知道,狗仗人势,现在倘若我转身逃跑,曼晃也会斗志涣散跟着我逃跑,而我一旦表现出惧怕的神情,撒腿逃命,只会激起恶狼更强的扑咬欲望和杀戮冲动。在崎岖的山路上我是跑不过狼的,我也跑不过狗的。我如果逃跑,用不了几分钟,狼就会从背后把我扑倒。我别无选择,只有站在原地假充好汉,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我捡起一根木棍,硬着头皮准备与狼搏斗。
两只大灰狼互相嗥叫数声,仿佛地商量对付我们的策略。过了约几秒钟,两只狼从左右两个方面朝曼晃扑了过来。要是一般草狗,面对两只穷凶极恶的狼,早就吓得退缩到我身边来了。要真是这样的话,等于将祸水引到我身上。曼晃不愧是狗中豪杰藏獒,面对两只杀气腾腾的狼,毫无惧色,全身狗毛龇张,勇猛地扑了上去。曼晃身体比狼稍大些,一下就把一只狼扑倒在地,但还不等它张嘴去咬,另一只狼就盖到它身上,在它脊背上咬了一口。狼牙锐利,虽然光线晦暗能见度很低,但相距仅数米,我看得还是很清楚,曼晃背脊上立刻皮开肉绽。那只咬它的狼满嘴都是狗毛。曼晃跳起来反击,与两只狼扭打成一团。我不敢过去参战,唯恐混乱中被狼咬一口,我挥舞木棍高声呐喊,用呐喊声来声援曼晃。狗咬狼,狼咬狗,双方都挂彩受伤。曼晃毕竟独狗难斗双狼,略处于下风。
突然,两只狼肩并肩齐声嗥叫,它们四膝微曲,尾巴平举,颈毛龇张,龀牙咧嘴,身体前后耸动着,摆出一副跃跃欲扑的架势。曼晃也嚎叫着准备应战。可两只狼并没有扑上去,而是引而不发,长时间威胁嗥叫。我明白,这是狼的一种恫吓战术。狼是狡猾的食肉猛兽,遇到难以对付的猎物,就会采取恫吓战术。我曾在日曲卡雪山脚下亲眼目睹这样一件事:也是一对夫妻狼,追逐一头带着三只小猪崽的母野猪,夫妻狼当然格外青睐这三只细皮嫩肉的猪崽子,但母野猪也不是那么好惹的,猪皮厚韧且滚泥塘时涂了满身黏土,就像穿了一层铠甲,一口结实的牙齿能啃断树根,狼若不小心被母野猪咬着,也会筋断骨裂遭受重伤的,出于护犊的本能,母野猪紧紧护卫三只猪崽子,大有粉身碎骨誓死捍卫的决心,夫妻狼与母野猪搏杀了两三个回合,突然就停止攻击,两只狼在母野猪面前摆出跃跃扑的架势,瞪起凶恶的狼眼,伸出血红的狼舌,磨砺尖利的狼牙,发出穷凶极恶的嗥叫,用武力进行威逼,肆意制造恐怖氛围,对母野猪来说,这比狼牙狼爪来直接扑咬产生更大的心理压力,几分钟后,母野猪眼睛里流露出惊恐不安的神情,意志崩溃,哀嚎一声转身逃命,那三只猪崽子成了夫妻狼的盘中餐。
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策。同样的道理,对狼来说,不战而获得美味猎物为上策。
我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两只狼也是在采取同样的恫吓手段,它们虽然占了数量上的优势,但不愿意冒受伤的危险与曼晃搏斗,它们想把曼晃吓唬走,然后轻轻松松把我做成人肉宴席。我背脊嗖嗖冒冷气,要是曼晃真的意志崩溃夹着尾巴逃之夭夭,我将死无葬身之地。曼晃与两只狼对峙着,它脖颈和腿部都被狼爪划破了,好几处挂彩,身上血迹斑斑。身体的伤痛,是有可能摧毁斗志的啊。可它仍然毫无畏惧,嚎叫声猛烈而响亮,那根象征着斗志的狗尾巴旗杆般挺立,显示一息尚存决不屈服的决心。不仅如此,它还主动朝两只狼扑咬,狗牙与狼牙互相叩碰,发出咔咔嗒嗒的声响,两只狼恫吓战术失灵,不得已只能再次与曼晃扭打厮杀。我已从最初的极度恐惧中渐渐回过神来。我想,眼前这场犬狼大战,直接关系到我的安危,我也不能太袖手旁观了,万一曼晃幸被两只恶狼咬翻,我恐怕也难以从狼牙下逃生。我不敢与狼摆开架势正面交锋,但打冷拳踢冷脚劈冷棍的魄力还是有的。我壮起胆子,抢起棍子慢慢靠近正在鏖战的狼,冷不防一棍砸在一只狼的屁股上。那狼突然背后受到袭击,分了神,蚂蚱似的惊跳起来,并在空中做出一个旋转动作,恶狠狠朝我咬来。我没料到狼能在瞬间完成如此高难度的杂技动作,有点猝不及防,还没等我举起棍子抵档,那狼嘴已刺到我的胸口,瞄准我颈窝咬了下来。我与那只狼脸对着脸,我闻到狼嘴里那股刺鼻的腥味。我想往后躲闪,但身体因恐怖而变得僵硬,像个木头人一样不会动弹了。狼牙快触碰到我喉结了,可突然间,那只狼脑袋往后仰,挤眉弄眼好像很挺难受的样子,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嗥,掉到地上去了。我定眼一看,原来是曼晃从背后咬住了狼尾巴,像拔河比赛似的把那只狼从我面前拔走了。另一只狼,看到同伴遭难,紧急出手救援,飞扑过来,跳到曼晃身上,张嘴朝狗头噬咬。曼晃虽然遭受致命攻击,疼得身体剧烈颤抖,却咬紧牙关不松口,咔嚓,狼尾巴发出断裂的声响,狼痛得在地上打滚。我清醒过来,左劈右甩挥舞木棍冲上去,那只骑在曼晃背上的狼一看情形不妙,三十六计走为上,一溜烟似的逃走了,那只尾巴被咬伤的狼见大势已去,只好夹起还在滴血的尾巴,灰溜溜落荒而逃。曼晃吐掉那截狼尾,朝远去的狼影大声吠叫,显得英姿飒爽。
回到野外观察站,我查验曼晃的伤势,它身上有九处负伤,虽然都不是致命伤,却流了很多血,可它仍这么顽强地与狼搏杀,绝对称得上是狗类中的英雄。可惜,它不像其它家犬,会向主人撒娇献媚。它从不钻到我的怀里来舔我的脸,即使分别几天,突然重逢相见,它也不会激动得跳到我身上来亲吻。它能蹲在我身旁静静躺一会,算是对我最友好的表示了。更别扭的是,它不会摇尾巴。不不,它不是不会摇尾巴,而是不会像其它家犬那样将尾巴摇得像朵花,用摇尾巴这种美妙的形式表达对主人的顺从与热爱,它在我面前那尾巴就像条冻僵的蛇,或者翘起或者垂落,硬邦邦地挥甩,从来不会大幅度全方位地摇转。它属于度魂失败的野魂藏獒,强巴说,所有的野魂犬尾巴都像冻僵的蛇。
(三)
我很快领教了什么叫野魂犬。勇敢与野蛮,本来应该是两种不同质地的品行,却在曼晃身上奇怪地重叠在地起。
有一次,一位淘金女抱着一个婴儿路过野外考察站,那天我恰巧在账篷里,淘金女便向我讨碗水喝。在荒山野岭赶路,遇到有人烟的地方歇个脚喝碗水解解乏,这是很平常的事。我热情地把淘金女引到账篷去。没想到,淘金女前脚刚刚跨进篱笆墙,用细铁链拴在木桩上的曼晃便狗眼放出绿光,龇牙咧嘴,从胸腔里发出沉闷的吼叫声。我呵斥道:没规矩,不准乱叫!可它对我的训示置若罔闻,仍欧呜欧呜发出一阵阵让人心惊肉跳的低嚎。淘金女大概是担心狗叫声会吓醒怀里正在熟睡的孩子,路过那根栓狗的木桩时,朝曼晃呸地啐了一口,还跺了跺脚做出一个吓唬的动作。这一来,就像火星点燃了爆竹一样,曼晃爆发出一串猛烈的吠叫,就好像一头发怒的野兽,拼命朝前扑蹿。细铁链拉住它的脖子,随着它的扑蹿动作,铁链就像绞索一样卡紧它的脖颈。吠叫声变得断断续续,狗眼鼓得就像金鱼眼,颈毛也被铁链扯得一绺绺脱落,可它好像不知道疼,仍然不停地扑蹿嚎叫。瞧它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要不是细铁链拉住它的脖子,它一定会扑到淘金女身上狂撕滥咬的。“这狗,比山豹还恶,瞧这双狗眼,毒毒的,冷冷的,长着一副蛇蝎心肠哩。”淘金女嘟囔着,主动退却两步,闪到我身后,往账篷走去。她的脚还没迈进账篷,只听得哗啦一声响,那根碗口粗的木桩被拉倒了!
这根红椿木桩是我亲手竖的,埋进土里起码半公尺深,我相信即使栓一匹烈马也能栓得稳,竟然被拖倒了,可见曼晃发怒时爆发力有多么吓人。这家伙,拖着那根沉重的木桩,恶魔般的朝淘金女扑去。淘金女吓得面如土色,紧紧抱住怀里的婴儿,退到入篱笆墙边,嚎啕大哭起来。我担心它咬伤淘金女,更害怕它伤害淘金女怀里的婴儿,我养的狗弄出人命来,我脱不了干系,肯定会官司缠身的啊。我赶紧冲过去拽住铁链子,然后屁股坐在横倒的木桩上,我的身体再加上木桩,好不容易才制止了曼晃。“快跑,我快拉不住它了!”我焦急地叫道。淘金女如梦初醒,抱着婴儿夺门而出。曼晃仍不依不饶,冲着淘金女狂吠乱嚎。淘金女消失在小路尽头的树林里,它这才慢慢平静下来。我充满歉意,人家不过是来讨杯水喝,结果水没喝到,反而吓出一身冷汗,这也实在太对不起那位淘金女了。
平时我带着曼晃去野外观察动物,这家伙的表现也经常让我感到不自在。它好像对猎杀特别情有独钟,一看到穴兔,岩羊,野猪等中小型食草兽,便会两眼放光,馋涏欲滴,显得特别贪婪。有一种理论认为,食肉兽之所以猎杀,是为了生存需要,再凶猛的食肉兽一旦填饱肚子,就不再有杀戮冲动。我觉得这个理论用到曼晃身上,肯定不行不通的。有许多次,我有意用新鲜牛肉把它喂饱,吃得它腹部鼓得像吞了只香柚,肚子空间有限,根本就塞不进去东西了。可我带它来到纳壶河边,隔着河望见对岸有一只斑羚羊在吃草,它狗眼里又迸溅出一片可怕的寒光,摆出跃跃欲扑的架势,要不是我拉住细铁链不放,它绝对会泅水过河去追捕那只斑羚羊的。阳春三月,桃红柳绿,正是疣鼻天鹅孵蛋季节。疣鼻天鹅是一种珍贵游禽,秋天到南方去越冬,春天飞回尕玛尔草原来繁衍后代。省动物研究所交给我一个任务,就是要查清疣鼻天鹅的数量。这是一项枯橾乏味又很立辛苦的工作,每天都要跑到沼泽地去,先将疣鼻天鹅栖息地划分为若干个区域,然后一个区域一个区域进行清点。曼晃无事可做,就在我附近东游西逛。
那天,我正踩着齐膝深的湖水用望远镜观察一个天鹅家庭,突然传来野猪呼天抢地的嚎叫声。我扭头一看,平坦的滩涂上,曼晃正在追逐一只半大的小野猪。这只倒霉的小野猪一条前腿已被曼晃咬断,膝盖弯曲像折断的芦苇穗,瘸瘸拐拐奔逃。这并没什么稀奇的,我在埋头工作,曼晃闲得无聊,去捕捉小野猪,是很正常的事。让我觉得愕然的是,曼晃并没有摆开食肉兽凶猛的捕食架势,换句话说,曼晃像玩游戏似的轻松自在,即没有怒目嚎叫,也没有凶相毕露,迈着悠闲的步伐,跟随在小野猪身后。我看见,它伸出长长的狗舌,去舔小野猪那条受伤的腿。受伤的小野猪跑不快,想躲也躲不开。每当血红的狗舌舔到小野猪被咬瘸的腿时,小野猪便会发出惊骇的嚎叫。于是,曼晃狗脸上便浮现出一丝狞笑。跑了几圈后,小野猪筋疲力尽,嘴角吐着白沫,瘫倒在地上。曼晃也蜷起身体侧躺在小野猪身旁,狗爪将小野猪搂进怀里,狗眼半睁半闭似乎进入甜美的梦乡,好像小野猪不是它正在虐杀的猎物,而是它钟爱的小宝贝。小野猪当然受不了这种血淋淋的“慈爱”,躺在恶狗的怀里,比躺在火坑里更为恐怖。它喘息了一会儿,缓过一点劲来,便又奋力爬出狗的怀抱,哀哀嚎叫着趔趔趄趄奔逃。曼晃似乎没有听见小野猪逃跑,仍惬意地睡着,还伸了个懒腰呢。小野猪逃出滩涂,钻进岸边一片芦苇丛,嚎叫声渐渐远去。这时,曼晃突然跳起来,原地转圈,好像为小野猪的丢失急得团团转。它在地上嗅闻一阵,箭一般追赶上去,冲进那片芦苇丛,很快就叼着一条猪腿强行把小野猪拉回滩涂来。它似乎很不满意小野猪从它身边溜走,好像要惩罚小野猪的淘气行为,咔嚓一口,把一只猪耳朵给咬了下来。小野猪喊爹哭娘,发出惨烈的嚎叫声。
曼晃却又侧躺下来,狗头枕着臂弯,安然入睡。小野猪悲痛的叫声,对曼晃来说,好似一支优美的催眠曲。小野猪半只猪头都是血,当然念念不忘逃跑,喘息几秒钟,又哀嚎着从曼晃身旁逃开出去。曼晃故伎重演,又好像睡着似的任凭小野猪逃远,等到小野猪使出吃奶的劲逃出开阔的滩涂后,它又冲过去将小野猪捉拿归案。每一次将逃亡的小野猪抓回来,都要在小野猪身上狠狠咬一口。很快,可怜的小野猪尾巴被咬掉了,猪鼻被咬破了,屁股被咬烂了,猪脚也被啃没了,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就像在遭受凌迟的酷刑。
我深深皱起了眉头,恶心得想吐,我是动物学家,我当然晓得,在自然界,恃强凌弱比比皆是,血腥残忍随处可见,譬如猫科动物,母虎,母豹或母猫什么的,当幼崽长到一定年龄时,会逮只活的羊羔,仔兔或是田鼠什么的回来,就好像带有趣的新玩具回家,让自已的宝贝幼崽尽情玩耍,在游戏中学习狩猎技巧。这当然也很残忍,充当玩具的羊羔,仔兔或田鼠什么的,往往也是在遭受百般凌辱后悲惨死去。但我觉得,同样是将弱小的猎物凌迟处死,性质却是完全不同的。母虎,母豹或母猫什么的,出于为培养后代健全体魄这样一种功利目的,把弱小猎物供给自已的宝贝幼崽玩耍,虽然也是血腥的虐杀,但损“人”利已,调动一切手段为自已的后代谋求生存利益,这样做还是可以理解的。而曼晃就不同了,曼晃已是成年藏獒,狩猎技艺娴熟,不必再在小野猪身上锻炼打猎技巧,进行这种凌迟增式的血腥游戏,无谓地延长猎物死亡的痛苦,损“人”不利已,根本就没有丝毫生存利益可言。我从事野外动物考察工作已有十多个年头,曾与众多食肉猛兽打过交道,即使是有森林魔鬼之称的狼獾,也不会这般兴趣盎然地折磨所捕获的猎物。
我无法理解曼晃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有一种解释,这是一条心里变态的蛇蝎心肠的狗,蔑视生命,有屠夫般的嗜好,喜欢欣赏弱者在被剥夺生命时的恐惧与战栗,喜欢享受血腥的屠杀所带来的刺激和快感。只有最恶毒的魔鬼,才会把玩弄和凌辱生命当作一种娱乐和消遣。我实在看不去了,从沼泽地爬上滩涂,走到曼晃跟前,严厉地呵斥道:“你也玩得太过分了,要么一口咬死小野猪,要么放掉小野猪,不能再这么胡闹下去了!”曼晃当然听不懂我的话,但它是条智商极高的狗,肯定从我严厉的语调和愤怒的神态中读懂了我的心声。我知道它不会心甘情愿服从我的指令,但我想,我是它的主人,它即使心里不乐意,也会出于狗对主人的忠诚,而屈从于我,放弃这残忍的死亡游戏。我想错了。它好像耳朵聋了一样,对我的呵斥置如罔闻,仍我行我素在肆意虐待满身是血的小野猪。我火了,抡起望远镜上的皮带,在曼晃脑壳上不轻不重抽了两下,然后,用脚将嚎叫不止的小野猪从曼晃怀里勾出来。让可怜的小野猪逃生去吧,这魔鬼游戏该结束了。曼晃倏地蹦跳起来,想要去追赶渐渐远去的小野猪。我一个箭步跨到它面前,拦住它的去路,指着它的鼻梁斥:“你听到没有,停止胡闹!”它左蹿右跳,想绕过我去追赶小野猪。我左右跑动着,像堵活动的墙,阻止它作恶。它突然停止蹿跳,定定地看着我,喉咙深处呼噜呼噜发出刻毒的诅咒。它的唇须凶狠地竖直,狗嘴张开,露出被血染红的尖利犬牙,狗舌舔磨犬牙,做出一种残暴的姿势来。我盯着它的眼睛,那狗眼冷冰冰,就像冰霜一样泛动着冷酷无情的光。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仿佛不是面对自已豢养的狗,而是面对一匹嗜血成性的饿狼。一股冷气顺着我脊梁骨往上蹿,我心里发毛。它一步步朝我逼近,突然做了个让我目瞪口呆的动作,用嘴从地上叼起一块手掌般大的鹅卵石来,狗牙做出噬咬动作,喀嚓喀嚓,坚硬的鹅卵石竟然被它咬碎了。我明白,这家伙是在用暴力向我示威,意思很明显,要我让开路,不然的话就对我不客气了!
突然,我想起强巴曾经告诉我的,某只度魂失败的藏獒,与主人一起被暴风雪困在山洞里,它因饥饿而萌生杀心,竟然向主人扑咬。我心虚了,要是我继续阻拦它去残害小野猪的话,谁也无法保证这畜生就不会对我下毒手,它要是真的对我行凶,强巴又不在我身边,在这荒山野岭里,我孤身一人,手无寸铁,如何是好?毫无疑问,我若与曼晃搏杀,我赢的概率极小。小野猪与我非亲非故,我犯不着为它去担风险。我只好后退一步,缩到一边去,让出路来。我为我的胆怯感到羞愧,也为曼晃的霸道而愤懑。
曼晃昂首阔步从我身边穿过,直奔岸边灌木丛。不一会,就又叼着半死不活的小野猪回到滩涂上,继续它那残忍的凌迟游戏。我没胆量制止,只有听任它胡闹。小野猪四条猪腿都被锐利的犬牙咬断了,猪耳,猪鼻和猪嘴也被啃掉了,肚皮也被咬出一个洞,漏出一大坨猪肠子,浑身上下都是血,惨不忍睹。小野猪奄奄一息,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曼晃仍舍不得放弃这场恐怖的游戏,侧躺着将小野猪搂进怀,伸出舌头慈爱地舔吻小野猪的身体。嗜血成性,令人发指!半个多小时后,小野猪在极度的恐惧中被折磨致死。
这件事给我留下的印象太强烈了,好几次做恶梦都梦见浑身是血的小野猪。我产生这样的想法,养着曼晃,就等于在自已身边置放了一颗定时炸弹,日夜担惊受怕,的确,它高大威猛,是优秀的狩猎犬,是我从事野外考察很得力的助手。可是,它的凶残狠毒,常常令我不寒而栗。我的事业固然重要,但我的生命更加可贵。再三权衡利弊后,我决定把曼晃处理掉。我对强巴说:“你把它牵走吧,它太残忍,我不想再见到它了。”
“那好吧。”强巴说:“养一条度魂失败的藏獒,是太危险了。下个星期天,我要回寨子拉粮食,我顺便把它牵走。看来只有送它到动物园去,让它一辈子关在铁笼子里。”
(四)
就在要把曼晃牵走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六的下午,发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改变了曼晃的命运。这天早晨,我带着曼晃前往日曲卡山麓,在悬崖峭壁间寻找金雕窝巢。
金雕是一种大型猛禽,有天之骄子的美誉,数量十分稀少,很有研究价值。动物研究所给我一个任务,拍摄一组金雕生活照片。运气欠佳,我在悬崖上像猿猴似的爬了半天,连金鵰的影子也没见到。我很失望,骑在一棵歪脖子小松树上憩息。就在这时,突然,我左侧山岩上传来咩咩的羊叫声,叫得很凄凉,叫得很恐怖。我举起望远镜望去,在一座蛤蟆状巉岩上,站着一只红崖羊,正勾紧脖子摆出一副角斗士的姿态,神态异常紧张。我将望远镜往下移,立刻就看见巉岩前有一只灰白相间的雪豹,正张牙舞爪跃跃欲扑。
我充满疑惑,心里闪出一串问号。红崖羊是雪豹的传统美食,雪豹最喜欢捕猎红崖羊,那是没有疑问的。问题是,红崖羊生性懦弱,通常情况下,只要远远望见雪豹的影子,就会闻风而逃,红崖羊顾名思义,就是一种皮毛褐红色生活在悬崖峭壁上的羊,红崖羊的蹄子与其它羊的蹄子不同,其它羊的蹄子为坚硬角质,而红崖羊的蹄子长有一层耐磨的胶质,柔软而弹性,且两根蹄指间的凹部较深,能增加与地面的摩擦力,特别适应在陡峭的山崖上行走攀登,红崖羊最大的本领,就是在绝壁上行走如飞,以躲避各种喜食羊肉的敌害,雪豹虽然面对红崖羊馋涎欲滴,却很难如愿以偿吃到红崖羊,据统计,健康的成年雪豹捕捉健康的成年红崖羊,成功的概率仅为5%。
出现在我视线内的那只红崖羊,皮毛鲜亮,四肢健全,咩叫声十分响亮,一看就知道是健康的成年红崖羊。它所处的位置,绝壁间石缝石沟纵横交错,对红崖羊来说是极有利的逃生地形。客观地说,这只红崖羊是遭遇险境而非绝境,只要立即扬蹄腾跳,是完全有可能化险为夷的。为什么见到雪豹不赶紧逃命,还要伸展头顶的犄角摆开角斗的架势来?羊与豹斗,鸡蛋砸石头,这也太不自量力了啊!
我正在纳闷,跟在我身后的曼晃也发现了巉岩上的红崖羊了,兴奋地吠叫着。我想阻拦,但它根本就不听我的,仍杀气腾腾地扑蹿上去。
雪豹与藏獒,从两个角度,试图登上红崖羊所在的那座蛤蟆状巉岩。一只张牙舞爪的雪豹,再加上一条穷凶极恶的藏獒,那只红崖羊即使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逃脱被撕烂咬碎的命运。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从望远镜里看见,那只红崖羊浑身发抖,羊眼恐惧得几乎要暴突出来,显示其内心的极度紧张,但却仍立在巉岩上,没有要退却逃蹿的意思。
这时候,红崖羊背后那丛长在石缝间的狗尾巴草,无风自动,腾地竖起一个毛绒绒的橘红色的东西。我定眼一看,是只小羊羔的脑袋。小羊羔身上还湿漉漉的,羊眼眯成一条缝、抖抖索索站立起来,但却站不稳,才站了几秒钟,又啪地摔倒下去,隐没在那丛狗尾巴草丛里。再看母崖羊,腹部几只乳房鼓鼓的,就像吊在枝头成熟的香柚。我心头一亮,疑团刹那间解开了,原来这是只刚刚完成分娩的母羊!
每一种哺乳动物都有自已独特的分娩方式。母红崖羊一般都会爬到最陡峭最隐秘的悬崖上去分娩,以减少因分娩时散发出来的血腥味而遭到猛兽袭击的危险。母羊分娩的前后几个小时里,是处于最虚弱最无助最易受攻击的状态。在分娩过程中,母羊丧失奔逃能力。
当羊羔呱呱落地,危险骤然放大。羊羔身上浓烈的血腥味,极易引来嗅觉灵敏的食肉兽。羊羔出生后,约四十分钟至一个小时方能站立起来,跟随母羊行动,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时间段,也是生命最脆弱的阶段,这期间要是遇到凶猛的食肉兽,小羊羔毫无躲避的能力,成为食肉兽唾手可得的美味佳肴。
这只母崖羊很不幸,在刚刚分娩最脆弱的时候,被饥饿的雪豹盯上了。地形对母崖羊有利,不然的话,它同刚出世的羊羔早就命丧豹口了。这是半山腰一座突兀的巉岩,有一半悬空,有一半连接陡壁,地势极为险峻。雪豹处在巉岩外侧,必须由低向高蹿跳,才能登上巉岩。巉形似蛤蟆,边缘浑圆,向外倾斜。很明显,雪豹之所以还没向母崖羊扑咬,主要是对这险峻的地形有所顾虑,担心万一跳上巉岩后立足未稳,母崖羊趁势用犄角顶撞,使它从巉岩摔下百丈深渊。红崖羊虽然好吃,但自已的性命更加可贵,须特别小心。
雪豹在巉岩下徘徊,寻找最佳蹿跳角度,挑选最佳进攻路线,谋划最佳扑咬方案,等待最佳出击时机。雪豹的腹部收得很紧,应了一名俗话,肚皮贴到脊梁骨,铜铃豹眼闪烁着饥馑的绿光,嘴角口涎嘀嗒,一看就晓得是只食欲旺盛的饿豹。毫无疑问,这只雪豹绝不会知难而退放弃这场猎杀。我知道,雪豹发起攻击只是个时间问题。虽然母崖羊占据地优势,但力量相差太悬殊,是不可能阻挡雪豹的。母崖羊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舍弃宝贝羊羔,要么母子同归于尽。从生存策略说,舍弃羊羔无疑是明智有选择,因为无论母崖羊是战是逃是生是死,都不可能保住羊羔性命,何必又白白搭上自已的性命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可我在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母崖羊鼻子喷着粗气,摆开一副格斗的架势,没有任何犹豫和动摇。
它是母亲,初生羊羔是它的第二生命,它愿意生生死死与羊羔在一起。我随身带着一支左轮手枪,我只要朝雪豹头顶开一枪,刺耳的枪声和刺鼻的火药喷味,一定能把雪豹赶走,救下母崖羊母子,可我没有这样做。我是个动物学家,野外考察最基本的原则就是尽量不去干预野生动物的正常生活。母崖羊坚强的母爱固然令人钦佩,但雪豹捉羊也属天经地义之举,我不该感情用事去改变它们的命运。
(五)
就在我这么想时,曼晃与雪豹在巉岩前相遇了。曼晃猛烈咆哮,颈毛恣张,像只发怒的狮子。雪豹当然也不甘示弱,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地吼叫。藏獒与雪豹目的相同,想把对方吓唬走,自己独霸美味佳肴。据我所知,藏獒虽然高大威猛,但与有高山霸主之称的雪豹相比,力量仍有差距。一般来说,两只藏獒才能制服一只雪豹,倘若一对一较量,藏獒很难与雪豹抗衡。
雪豹杀气腾腾扑冲过来,血盆大口照准曼晃的狗头咬去。我想,面对像雪豹这样超级杀手的进攻,曼晃或许会知难而退,夹起尾巴溃逃。可我想错了,这真是一条罕见的猛犬,毫无惧色地迎上去,与雪豹咬成一团。豹吼狗嚎,尘土飞扬。
藏獒毕竟不是雪豹的对手,两个回合下来,曼晃脸被豹爪撕碎了,背脊也被豹牙咬得鲜血淋漓。雪豹嘴角塞满狗毛,攻势越来越猛烈。曼晃不得不跳出格斗圈,以躲避雪豹凌厉的攻击。雪豹衔尾追击。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曼晃虽然转身奔逃,但那根尾巴却仍竖得笔直。狗尾巴是狗情绪的晴雨表,兴奋,愤恨,恐惧,胆怯等情绪都会在尾巴上显示出来。假如曼晃因为恐惧而无心恋战,尾巴应该像条死蛇般垂挂在两胯之间;它尾巴竖得笔直,表明不是因伤痛而溃败,而且是策略性避让,其内心仍斗志昂扬。
雪豹在后面追了几步,便停了下来,穷寇勿追,对雪豹来说是很明智的做法。雪豹与藏獒格斗虽然略占上风,但并非占有压倒的优势;如果一味纠缠撕咬,雪豹或许最终能将藏獒咬死,但却要冒自己也被咬残的风险。对雪豹而言,没必要冒这种风险。只要能把竞争对手驱赶走,独享母岩羊和那只羊羔,就是大获全胜。
雪豹朝曼晃背影吼了几嗓子,倏地一个转身,突然蹿高,跳上蛤蟆状巉岩。它起跳的位置十分理想,刚好是在母崖羊的侧面。等到母崖羊听到动静,拐动羊头摇晃犄角想来布防,已经迟了,雪豹已登上巉岩。这时候,母崖羊还没完全丧失地形上的优势,雪豹站在巉岩边缘,母崖羊站在巉岩顶部,居高临下与雪豹对峙。
母崖羊冲动地想用犄角抵撞雪豹,可又无法克制内心的恐惧,跃跃欲撞,却又不敢真的撞过来,站在那儿踌躇不前。
雪豹虽然站在巉岩边缘,地势倾斜且背后就是百丈悬崖,但豹爪具备锐利且能伸缩自如的指爪,能在笔直的树干上上蹿下跳,能在陡峭的悬崖上如履平地,当然也就能稳稳当当的站立在巉岩上。雪豹眯着残忍的眼睛,身体屈蹲,一只前爪划地面,嚓嚓嚓,令人想起磨刀霍霍这个词,我当然晓得,它即将向面前的母岩羊发起攻击了。
我使用的是12倍军用望远镜,清晰度很高,我看见,母岩羊那双秀美的羊眼泪光朦胧,显示其内心极度恐惧。我完全能预料到几秒钟后所要发生的事情,那是雪域荒原常见的一幕:雪豹会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扑上去,母岩羊头顶那两支长约半尺琥珀色的犄解根本无力抵挡雪豹的进攻,豹爪在羊脸上用力掴打,母岩羊就全被打得晕头转向而跌倒在地,豹嘴就会无情地咬住母岩羊的喉管使其窒息而亡,而衰草丛中那只还站不起来的羊羔,也就成了雪豹一道入口即化的甜美点心。
雪豹的身体呈流线型,前后微微跃动着,眼瞅着就要发起致命攻击了,突然,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我的曼晃仿佛吃了豹子胆似的,跟在雪豹屁股后面也蹿上巉岩去,狺狺怒嚎,趁雪豹来不及转身之际,竟然在雪豹屁股上咬了一口。
雪豹勃然大怒,不得不回转身来对付曼晃。雪豹与藏獒又在巉岩上展开激战。在向外倾斜的巉岩边缘打斗,其惊险程度不亚于在钢丝绳上翻跟头。有一半以上的巉岩边缘,是突兀在山崖外面,稍有不慎就会滚落百丈深渊。这地形对曼晃来说,更为不利。狗爪的抓扣能力远不及豹爪,再粗糙的树皮,狗也无法爬上去。狗在斜地坡上保持平衡的能力比豹差多了。显然,在巉岩上搏杀,曼晃更处于劣势境地。
雪豹频频攻击,迫使曼晃退却,曼晃退到巉岩边,再退两三步的话,就有可能坠岩了。曼晃仿佛也明白这一点,不顾一切地迎上去,与雪豹扭成一团。豹与狗在倾斜的巉岩边缘打滚。在豹与狗的激烈厮杀时,母岩羊瞪大眼睛密切注视着。力量对比毕竟有差距,雪豹不知怎么就咬住曼晃的腿,曼晃哀嚎着拼命挣扎。殊料雪豹突然松开嘴,并用脑袋顶曼晃的腰。曼晃一下子弹射出去,打了两个滚,一直滚到巉岩边缘。它的两只前爪还抓住巉岩上的石缝,两只后爪已滑出巉岩,上半身还在悬崖上,下半身已滚出悬崖外,整个身体悬挂在巉岩边缘。
底下就是云雾缭绕的百丈深渊,就是死神居住的另一个世界。曼晃受了伤,假如没有谁帮助它的话,要费很大力气才能爬上巉岩来。
雪豹银白色的胡须抖动着,眼角和嘴角大幅度上翘,显得非常得意。它迈开矫健的步伐向危险中的曼晃走去。它只需要走拢去,举起犀利的豹爪子照准狗脸掴一掌,曼晃就会坠下深渊。从这么高的悬崖摔下去,别说狗了,就是乌龟也会摔成八瓣的。
雪豹几步便来到曼晃跟前,豹脸生动地狞笑着,举起一只豹爪。几秒钟后,曼晃便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雪豹消灭了竞争对手,便可不受任何干扰地猎取母岩羊与那只羊羔了。
说实话,我没想过要去帮助曼晃。
它现在的处境,我除了开枪射杀雪豹,是不可能让它转危为安的。雪豹属于国家一类保护动物,我决不会为了一条狗而去伤害一只珍贵的雪豹。再说了,这只渡魂失败的藏獒性格乖戾凶暴,缺点多于优点,我已对它有厌烦遗弃之心。性格即命运,残忍导致毁灭,这是它自找的,与我不相干。
雪豹的爪子举到空中,尖利的指爪已经从爪鞘中伸展出来,像几柄锋利的小匕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雪豹背后闪出一条红色的身影,就像刮起一股眩目的狂飙。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红色狂飙已撞到雪豹身上。雪豹惊吼一声,不由自主地向悬崖边缘冲去。这时我才看清楚,原来是母崖羊用短短的犄角撞击雪豹的胯部。
母崖羊撞得既准且重,两支犄角刺进雪豹的胯部,一下就把雪豹冲出一米远,雪豹整个身体横在巉岩边缘线上,只要再往前去三寸,便掉到悬崖去了。母崖羊绷紧后腿继续发力,当然是想一举成功,把滞留在边缘线上的雪豹顶出巉岩去。发怒的红崖羊力气不小,雪豹确实又被往前顶了三寸。但雪豹毕竟是雪豹,身手矫健,反应敏捷,就在被顶出巉岩的一瞬间,突然急旋豹腰,身体在空中做了个九十度的拐弯,两只前爪抓住了母崖羊的肩胛,豹嘴摸索着欲咬羊嘴。奇怪的是,雪豹的血盆大口明明已经碰到羊嘴,却没有狠命噬咬,只是朝羊嘴呼呼喷吐粗气,用粗糙的豹舌情侣似的舔吻羊唇。我是个动物学家,我相信这样一条定律:动物的任何异常行为,目的都是为了确保生存。雪豹之所以在豹嘴触碰到羊嘴后衔而不咬,并非慈悲或客套,而是为了拯救它自己的性命。假如现在就咬羊嘴,母崖羊在这个位置窒息倒地,极有可能连羊带豹一头栽进百丈深渊。雪豹之所以朝羊嘴喷吐气息并用豹舌摩挲羊唇,目的是要用豹嘴那股血腥的气流来搅乱母崖羊的神经,迫使母崖羊退却,从危险的巉岩边缘线退到安全地带。换句话说,雪豹是在用特殊的方式,企图让母岩羊驮着它撤离这随时都可能坠涯身亡的地方。
这很狡猾,这很聪明;这很卑鄙,这很智慧。
母崖羊往后退了半步。食草动物天生厌恶食肉猛兽身上那股血腥的杀戮之气,强行被豹嘴舔吻,必然会魂飞魄散,本能地要往后躲避。雪豹两只后爪本来处在悬空状态,此时已勉强可支立在巉岩边缘线上。倘若母岩羊再往后退半步,雪豹两只后爪就可在巉岩上站稳。一旦雪豹消除雾栽落深渊的威胁,毫无疑问,就会咬杀母岩羊。
那壁厢,曼晃仍悬跺在巉岩边缘,怔怔望着激烈搏斗的羊和豹发呆。
母崖羊急促地呼吸着,再次举起蹄子,欲往后退却。雪豹得意地狞笑着,便加大剂量地往羊鼻和羊嘴喷灌血腥气流。悲剧就要发生,杀戮就要开始,红崖羊就要母死子亡,雪豹就要化险为夷。就在这节骨眼上,令我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母崖羊突然停止了退却,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咩叫,四肢弯曲,用足全身的力气往前蹿跳。虽然它身上驮着沉重的雪豹,但危急时刻迸发出来的力量却是惊人的。我看见,母崖羊头顶着雪豹,身体蹿出巉岩半米多远。虽然空间距离仅有半米远,却由生存迈向了死亡。我在望远镜里看得非常清楚,母崖羊跃出巉岩,在空中短暂停留,雪豹的脸恐怖地扭曲了,两只豹眼睁得老大,仿佛要从眼眶中跳出来。一刹那,母崖羊与雪豹从我的视界中消失了,像流星似的笔直坠落下去。
十几秒后,悬崖下传来物体砸地的訇然声响。不难猜测母崖羊跳崖的动机,面临强敌,生存无望,惟有同归于尽。
这时,藏獒曼晃挣扎着从边缘线爬上了巉岩。它狗毛凌乱,狗脸上写满劫后余生的惊恐,站在悬崖边,朝着深渊狺狺吠叫。它的声音嘶哑破碎,就像一直变调的破喇叭。它命大福大,它还活着,它有理由感到庆幸。
(六)
我艰难地向那座蛤蟆状巉岩攀登,想用铁链销住曼晃的脖颈,把它牵回观察站去。
刚才我在望远镜里看见,曼晃站在悬崖边朝着深渊吠叫一阵后,便一头钻进巉岩背后的衰草丛。衰草丛里,有一只刚刚出生还站不起来的小羊羔。母崖羊与雪豹同归于尽,对曼晃来说,既除去了竞争对手,又扫除了狩猎障碍,当然是得了渔翁之利。
衰草丛在摇晃,我的视线被遮挡住了,看不见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猜想,曼晃肯定是急不可耐地扑到小羊羔身上在大快,朵颐。今早起来我只喂了它两只火腿肠,在崎岖难行的山上转了半天,又与雪豹激烈搏杀了一番,它早就饥肠辘辘。刚出生的小羊羔水灵鲜嫩,活杀活吃,对生性凶猛的藏獒来说,无疑是顿难得的盛宴。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我想它是决不肯放弃这个好机会的。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曼晃正肆意虐杀那只可怜的小羊羔,而又想到母岩羊勇敢地与雪豹同归于尺,我心里就对曼晃产生一种憎恶。虽然理智告诉我,小羊羔失去母岩羊的庇护,在雪域荒原是无法存活的。或者被猛兽咬杀,或者饿毙后被秃鹫啄腐,绝无生的希望。但是,我仍对曼晃去袭击小羊羔感到愤怒,似乎一种美好的情感正遭受亵渎。
我要把曼晃送往动物园去。像这种铁石心肠劣迹斑斑的野兽,最好的归宿就是终生囚禁在动物园的铁笼子里。我宁肯养一条无用的哈巴狗,也决不会再让它待在我身边。
我气喘吁吁扑上巉岩,走近衰草丛,拨开草叶探头望去,一个让我深感意外惊讶万分又终身难忘的镜头映入我眼帘:小羊羔已抖抖索索站立起来,秀气的羊眼半睁半闭,曼晃侧卧在小羊羔身旁,长长的狗舌舔着小羊羔身上湿漉漉的胎液。我仔细看曼晃的脸,表情温柔,眼睛里充满母性的光辉,仿佛是在舔吻它亲生的狗崽子。幡然醒悟?立地成佛?还是情感升华?小羊羔长得很可爱,琥珀色的眼珠,墨玉似的嘴唇,金灿灿的皮毛,挺招人喜欢的。我伸手抚摸小家伙的脸,曼晃忽地跳了起来,胸腔里发出呼呼的低嚎,可尾巴却摇得让人眼花缭乱。它的低嚎我司空见惯,我却是第一次见它这么热烈地朝我摇尾巴。更让我惊奇的是,狗的低嚎表示愤怒和警告,狗摇尾巴表示喜悦和欢欣,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却同时出现在曼晃身上,这是很有趣的现象。
我把小羊羔抱在怀里,亲昵地用下巴摩挲它的额头。我注意曼晃的反应,它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渐渐地,发生在它胸腔的低嚎声停息了,那尾巴却越摇越灿烂。
我明白了,曼晃之所以同时做出低嚎和摇尾这两种对立的形体动作,是要表达这么一种复合式情绪:既警告我别伤害小羊羔,又在恳求我帮帮这无辜的小生命。我抱着小羊羔往观察站走,一路上,曼晃奔前跑后,紧随我身旁。在下一道陡坎时,我不慎滑了一跤,曼晃惊嚎起来,叼住我的衣袖把我拉起来,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关怀。在钻一条箐沟时,一只金猫大概是闻到了小羊羔身上那股甜腥的羊膻味,从灌木丛探出脑袋,诡秘而又凶狠地盯着我怀里的小羊羔,欲图谋不轨,曼晃怒吼一声冲上去,连扑带咬,一直把金猫赶到山顶大树上,这才罢休。
这以后,曼晃好像换了一条狗,它的眼光变得温婉柔和,并习惯了摇尾巴,每当我或强巴给小羊羔喂牛奶时,它就特别起劲地摇尾巴,那条本来就油光水滑的尾巴摇得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闲暇时,它喜欢待在小羊羔身旁,就像母亲一样,舔吻小羊羔的皮毛,深情地欣赏小羊羔在它面前欢奔乱跳。早晨我牵着曼晃进山工作,当然把小羊羔留在观察站里,它总是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告别小羊羔。傍晚回来,离观察站还有老远一截路,它就急不可耐地疾奔而去,抢先一步回到观察站与小羊羔团聚。它仍保持着藏獒骁勇善战的性格,却多了一种家犬的顺从和沉稳。在野外,有时遭遇黑熊或野狼,只要我一声吆喝,它仍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噬咬。但若遇到过路的陌生人,或遇到放牧的羊群,我轻喝一声:“止!”它马上就停止吠叫,乖乖地退回到我身边。
“现在要是让它做牧羊犬,牧羊人可以天天在家睡大觉。”强巴说,“它已经是条渡过魂的藏獒了。哦,可以用它换两头牦牛啦。”
我知道,是那只勇敢的母崖羊,用它缠绵而又坚强的母爱,重新塑造了曼晃的灵魂。
——转载自互联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