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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宋一廛校书图》伪作考
鲍国强
日前有藏友告知，说是有一幅《百宋一廛校书图》水墨立轴近年频频在藏界露面，价位迅涨，颇为抢眼。我十分好奇，百宋一廛是有清一代藏书大家黄丕烈的书斋，其《百宋一廛赋》和《百宋一廛书录》鼎鼎有名，所谓具“黄跋”之书可都是藏家眼里的镇库之宝，他的校书图当是非同小可，遂找来《百宋一廛校书图》图片观赏（见图1）：
图1
我不懂书画，粗看之下，百宋一廛书斋居中屹立，前后林木翳然，其上画跋琳琅，钤章星布，颇具气象，但经几番远观揣摩画意，放大细观架构笔触，疑窦渐起：尽管画者自嘲“仆不工画”，但这两层书楼线条怪异，布局不成比例，尤其是屋前那块太湖石巍然兀立，高过屋顶，气势夺人，人坐在屋里恐怕是要胆战心惊，如何能静得下心来讎校那些宋版元椠？遂将目光移向上方的几则画跋与钤章。以下便是我的观感：
一、严可均“题诗”
首先入目的便是署名清文献学家严可均（1762-1843）的题诗：
“一廛不为托幽居，自拓高窗日曝书。
万卷澜翻荃解外，九师阁束象滋初。
蝇头细点研朱后，麈尾清言屑玉余。
彷佛郭香碑篆在，渔阳诗里好林庐。”
严氏在诗后并题曰：“辛未四月十三日，灯下为荛翁画《百宋一廛校书图》，即请正之。铁桥并题。”严氏还意犹未尽，接着自嘲云：“仆不工画，并不能书，与主人对饮微酣，趁笔所至，遂成墨污，幸勿与鉴家品题，致成笑谈。至嘱，至嘱。”（见图2）
图2图3
此间“辛未”两字颇为关键，当是嘉庆十六年辛未（1811），而不是诸多网文所谓“1871年”（此年距严氏辞世近30年，更为离谱）。
然此诗实为清文学家翁方纲（1733-1818）所撰。其《复初斋诗集》（清刻六十六卷本）卷四十五即收录此诗（见图3）：
“一廛不为托幽居，自拓高窗日曝书。
万卷澜翻荃解外，九师阁束象滋初。
蝇头细点研朱后，麈尾清言屑玉余。
彷佛郭香碑篆在，渔洋诗里好林庐。”
此诗题名《筠圃读易楼图》，诗后小注云：“王山史有读易庐”。
两诗相较，仅差一字：翁氏诗为“渔洋”，《百宋一廛校书图》作“渔阳”。王玉栋，字子隆，玉栋乃其名，号筠圃，藏书甚富，“多收自渔洋、昆圃二家”（法式善《咏筠圃》诗自注）。王玉栋藏书处曰读易楼，复有《读易楼图》。王芑孙曾作《读易楼记》，即是为《读易楼图》作记。
渔洋即王渔洋。王士祯（1634-1711），原名王士禛，字子真、贻上，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人称王渔洋，谥文简，清初著名诗人、文学家，也是藏书家，主要著作有主要有《渔洋山人精华录》、《池北偶谈》、《香祖笔记》、《渔洋文略》、《渔洋诗集》、《带经堂集》等。
如《百宋一廛校书图》写作“渔阳”，则是地名，在今天津市蓟县，便是不知所云了。
严可均会把翁方纲的诗抄来，随手改动一字，便作为自己的诗作题写在此画上吗？答案是否定的。
此严可均“题诗”抄袭而得，即《百宋一廛校书图》系伪作证据之一。
二、黄丕烈“画跋”
居于《百宋一廛校书图》上方正中位置的是署名“复翁”的“黄跋”：
“余最喜画学而不知六法之奥妙，未能下笔，自恨自笑。每遇良辰胜会，或新筑斋屋，新得奇书，必邀名手缋图、致酒征诗者数日。前年得宋刻《孟浩然集》，绘《襄阳月夜图》。去年得《三谢诗》及《北山小集》，又缋《三径就荒》及《蜗庐松竹》两图。其余若《得书图》、《续得书图》、《再续得书图》等，皆详志生平快意之事，张之壁间，款然若痴。今春卧病两月，至夏初强能支坐，聊检丹黄，心目一爽，胜服补剂万万也。适严君铁桥惠问老病，留饮小斋，灯下促画《校书图》一帧。铁桥虽不以画著名，而笔墨沉厚，饶有雅人之致，且不肯易于点染。吴江老友翁海琛沵信服其画学者。余得此幅，幸事也，而敝斋亦因之生色矣。辛未七月望日晚凉复翁自题。”（见图4）
图4
此“黄跋”破绽亦多，略举如下：
1.得宋刻《孟浩然集》年代
此“黄跋”云“前年得宋刻《孟浩然集》，绘《襄阳月夜图》”。“辛未”之“前年”即嘉庆十四年（1809）。而实际黄丕烈在嘉庆六年（1801）得宋刻《孟浩然集》。
清江标辑《黄尧圃先生年谱》（台湾商务1978版《新编中国名人年谱集成》第3辑）卷上嘉庆“六年辛酉三十九岁”载：
“五月杪，以京板《佩文韵府》并银十四两，易得宋本《孟浩然集》、钱杲之《离骚集传》、云庄《四六余话》、影宋钞岳板《孝经》、吕夏卿《唐书直笔新例》五种。”
2.得《三谢诗》及《北山小集》年代
此“黄跋”云“去年得《三谢诗》及《北山小集》，又缋《三径就荒》及《蜗庐松竹》两图”。“辛未”之“去年”即嘉庆十五年（1810）。而实际黄丕烈在乾隆六十年（1795）得宋本《北山小集》和宋本《三謝詩》。
《黄尧圃先生年谱》卷上乾隆“六十年乙卯三十三岁”载：
“六月四日，跋新从郡中赐书楼蒋氏得宋刻本《三謝詩》一卷，每页白金二钱。”
“六月二十日夜，先生大夫人房中失火，延及先生卧室，器用财贿皆空，所藏书籍独存。越二日，从书友胡益谦得宋本《北山小集》四十卷，跋之。（小字双行注：记。标按先生得是书，绘续得书图，名是曰《蜗庐松竹》。详见原跋。）”
3.辛未年“卧病”月份
此“黄跋”云“今春卧病两月，至夏初强能支坐”，意即嘉庆十六年二三月份，黄丕烈重病两个月，至四月（夏初）略为见好。
以下转录《黄尧圃先生年谱》卷下“嘉庆十六年”有关文字：
“十六年辛未四十九岁
二月，先生（即黄丕烈，下同）偕石琢堂廉访同游西泠，宿松颠阁。时寒石长老犹主理安寺方丈，不久将退院归吴门。
中春二十有二日，钱唐陈曼生、云伯兄弟往访先生。先生出元本乐府《阳春白雪》示云伯，定为柳如是校本，再跋之。
三月初，游嘉禾，遇鲍渌饮先生于双溪桥下。渌饮以家钞《古逸民先生集》一卷附录一卷赠先生。先生跋记。
三月廿有四日，以三元得金孝章手钞《诗稿》，跋之。
四月二日，跋旧刻本崔豹《古今注》三卷。
四月又四日，新得王西沚家藏《中吴纪闻》，校临陈白阳手校本，毕，跋。
五月，见吕无党钞本《栟榈集》，以价贵未得，三跋于己巳年所得明本后。
五月二十日，放舟西山，至支硎山下吾与庵，访寒石大师，时师新自理安归吴。先生此次游山纪事唱和各诗曾刻有《春游杂咏》。
仲夏，见述古堂藏钞本《契丹国志》下册，属西宾陆东萝钞，补元刻之缺。小暑后一日雨窗跋。
六月，先生患病，一月余始就痊。同人咸来视疾，赋诗谢之。
……”
由上记载可知，黄丕烈二三月份时很是健康，故偕友前往浙江杭州（西泠）、嘉兴（嘉禾）访游，归家后至六月才患病，且“一月余”便痊愈，岂是此“黄跋”中所云，不但得病时间由六月提前至二三月份，且重病两个月后还不能行走自如。倘若黄先生能预知后人会如此捏造病情，糟践先生，且要让他自己亲手写出，如何能平声静气地校书！
此黄丕烈“画跋”杂烩拼凑，漏洞百出，即《百宋一廛校书图》系伪作的又一个确证。
三、六枚“钤印”
《百宋一廛校书图》计“钤”有六枚朱印：“严可均”、“百宋一廛”、“仲鱼”、“王芑孙”、“荟农珍宝”和“沈树镛珍藏金石书画”。
依图中所署年代，“严可均”、“百宋一廛”、“仲鱼”三印均钤于嘉庆十六年（1811），“王芑孙”印钤于嘉庆二十年（1815），最后两枚闲章不具年代，我们可以理解为再晚一些，但也不可能太晚，因为沈树镛（1832-1873）这位藏书家、金石学家是道光、同治年间人士，理论上讲，“沈树镛珍藏金石书画”印应钤于1873年之前。
由上可得，“严可均”、“百宋一廛”、“仲鱼”、“王芑孙”四枚印章已具200年左右历史，最晚的一枚“沈树镛珍藏金石书画”印也不会少于140年。
然我们将《百宋一廛校书图》图像放大若干倍再仔细观察，即会有两个“石破天惊”的新发现：
1.全部印色油迹没有变化
古时钤章用印泥多由油调和朱砂而成，即便是质量上好的印泥，钤于书画纸上，年代久了，哪怕印色依然艳红如初，其油迹必然沁入周围纸张纤维，其迹不难寻觅。
按理《百宋一廛校书图》历经200年之久，印色会有氧化迹象，印油也必然沁出可见。今仔细放大逐一观摩，不但印色犹如昨钤，油迹也毫无踪影，六枚印章均似浮于纸面之上，见不到200年印文的沉着感，让人不得不疑窦顿生。
2.六枚印章均属构线描红
在细观钤章时将印文再放大一些，蓦然看到每个印文之中均有黑线时断时续，绰约可见，让人猛然明白：此六枚印章均为先构黑线再描红而成（图5为“严可均”印，图6为“沈树镛珍藏金石书画”印），印章全是假的！
图5 图6
那枚钤于黄丕烈“画跋”末尾的所谓黄氏藏书印“百宋一廛”章似乎也不值得再与真章比较了（图7为构线描红“百宋一廛”印，图8为林申清编著《中国藏书家印鉴》所收印）！
图7 图8
那位《百宋一廛校书图》制作者连伪刻印章的手脚也不想再费了，干脆给我们描绘了六枚印章，相当于给各地藏书爱好者出了一道小学描红簿程度的考题，其胆量着实让人钦佩！
此六枚构线描红的“印章”则是《百宋一廛校书图》系伪作的一个铁证了。
至于图中所绘意象以及陈鳣“题诗”、王芑孙“画跋”等也不必赘述。
我写到这里时，面对翁方纲诗作写错一字、黄丕烈得书年代随手杜撰和六枚构线描红印章等等浅显问题，脑子里总会禁不住想：这大概是《百宋一廛校书图》制作者故意给藏书界预留的几个漏洞吧，就好似在古战场上，两将相遇，对打未久，一将卖个破绽，拨马便回，就看你上当不上当了。
我真诚地希望此幅《百宋一廛校书图》是好事者所开的一个藏书界玩笑，造假者无意谋取暴利，购画者也没亏了血本，更没有因此而扰乱我们古籍善本收藏界的和谐氛围。
（本文刊登于《藏书家》第18辑，齐鲁书社2014年3月出版）
